孫建偉
(陜西師范大學 國際漢學院,陜西 西安710062)
民國時期的漢字簡化工作,具有“承前啟后”的歷史意義。一方面,當時學者對漢字中固有的簡易形體進行了搜集和整理,探究了遵循漢字趨簡的自然規(guī)律與實施人為簡化相結合的必要性及可行性;另一方面,該時期的漢字簡化運動又為20世紀50年代開展的系統(tǒng)簡化工作,在理論和實踐層面打下了堅實基礎。整體來看,民國時期進行漢字簡化的眾多學者中,錢玄同無疑是潮流的引領者,且有多項“首創(chuàng)”。他首次歸納了頗具系統(tǒng)性的漢字簡化方法,首次提出了漢字的“類推”簡化法,并整理出2300多個簡體字。同時,他又從多個視角、運用多種方法,對漢字簡化的歷史依據及現實需求等問題進行了探究。由此來看,全面梳理錢玄同漢字簡化的各類成果,系統(tǒng)考察其漢字整理及簡化的思路方法,深入發(fā)掘其漢字簡化相關的語言文字學理念,便顯得尤為重要。這既能有效推進對錢玄同語言文字貢獻的挖掘,又能進一步促進對民國時期漢字簡化發(fā)展的研究,同時也為漢字規(guī)范史、漢字學史的撰寫與完善提供更多一手資料。此外,還可為當今和未來的漢字整理及規(guī)范工作提供一些參考和借鑒。
就當今學者針對錢玄同漢字改革及簡化成就的研究來看,大多是從宏觀上考察他的漢語、漢字改革觀,比如盧毅的《錢玄同與近代語言文字改革》(2007)、陳遵平的《錢玄同的文字改革觀與國語羅馬字》(2009)、王麗媛的《錢玄同對國語運動的倡導與實踐》(2012)、王小惠的《錢玄同的漢字論與廢漢文》(2018)等。直接涉及“錢玄同漢字簡化”這一主題的是李大遂,他在《略述錢玄同的漢字簡化理論與實踐》(1989)[1]中,以錢氏的《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為主要依據,簡要歸納了錢玄同的漢字簡化成果。此外,余連祥在《錢玄同》(2013)[2]中,從“史”的視角出發(fā),以《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第一批簡體字表》為核心材料,簡略描述了錢玄同進行漢字簡化的過程。而事實上,錢玄同關于漢字簡化這一主題的成果非常多,目前我們已收集到各類著述近30篇。其中既有錢玄同撰寫的漢字簡化類文章,也有記錄錢玄同參與漢字簡化活動的政府文件、會議紀要、新聞報道、書信往來等。另外,還有民國學者對錢氏的漢字簡化觀或簡化方法論的評述等。
綜上,非常有必要對“錢玄同漢字簡化”這一論題進行更為全面且深入的研究。下面我們擬從錢氏主張減省漢字的背景與緣起、對漢字簡化及簡體字的學理分析、對漢字簡化方法的總結、對字形簡化成果的整理、對形體簡化程度及簡體字推行問題的探究等方面,考察錢玄同的漢字簡化成就。
錢玄同主張減省漢字,既有特定的時代背景,又有迫切的現實緣由。整體來看,從談字形簡化問題起,錢玄同便堅定地認為漢字將走向拼音化[3],但在具體態(tài)度上前后有別。誠如錢氏所言,前期由于深受激進思潮的影響,他主張徹底廢除漢字,但隨后又主張暫時將其保留,并提出了“改簡漢字”這一時代命題。錢氏還強調指出,他關于徹底廢棄漢文、漢字的提法原本是替魯迅“立言”。
1918年至1922年間,錢玄同在多篇文章中明確主張廢除漢字,改用一種拼音文字。1918年4月,錢氏在《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4]中將時人反對漢字的聲音歸結為形體和應用兩個方面:其一,認為漢字“衍形不衍聲”,從而使得其在辨識、書寫等方面頗為不易,讀音也不容易正確。其二,本有的漢字不足以表達“新時代”的“事物”和“學理”。繼而錢氏又指出,其時學者已發(fā)現上述兩類問題,并提出了一些解決辦法。對于形體繁難的問題,時人或創(chuàng)造新字,或用羅馬拼音字等;對于漢字應用方面的問題,時人或者創(chuàng)制“新名詞”,或者用漢字對譯西文,或者將西文直接融入漢字等,以進行補救。
在上面基礎上,錢玄同進一步指出,他贊成廢除漢字的理由不只限于上述兩種,更在于要“廢孔學”。他認為漢字的字形非“拼音”,而是“象形文字”的末流,不便認讀,不便書寫;漢字的字義含混,文法不精密;沒有表達“新理”“新事物”的名詞;在記載以往的歷史資料方面,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孔門學說?;诖耍J為漢文不適用于“新時代”。在廢除漢文之后,錢氏主張選擇文法簡潔、發(fā)音齊整、語根精良的Esperanto(世界語)。不過他又認為,在Esperanto尚未替代漢語之前,可用一種外國文字作為漢語、漢字的輔助。
至1922年3月,錢玄同、黎錦熙、胡適在《教育雜志》上發(fā)表了《漢字改造論》[5]。在此文中,錢玄同也主張廢棄漢字,改用拼音新字。對此他主要有兩方面考慮:一方面,要改造國語、普及國音,使文學用詞大大擴充,就不得不對漢字進行改造;另一方面,漢字難寫難識已經嚴重阻礙了知識的普及、文化的增進。同年8月,錢氏又在《漢字革命》[6]中對沈學、盧贛章、蔡錫勇、勞乃宣、王照等人的“簡字”主張進行了批駁,認為他們一方面想保留漢字,另一方面又想造拼音文字的做法是行不通的。由此錢氏指出,漢字革命的問題,根本上是“國語能否改用拼音文字表示”的問題。他認為這是絕對可能的,并從漢字變遷的歷史論證其可行性,從“六書”發(fā)生、演變的過程揭示漢字由象形而表意、由表意而表音的趨勢。在此基礎上,錢氏進一步認為,其時要做的不僅是“再進一步”將漢字由表音的“假借字”改為拼音文字,更要進行“漢字之根本改革”,即直接采用羅馬字母,而非注音字母。
在提倡廢除漢字的同時,錢玄同又認為漢字不會被驟然廢棄,故而主張暫時將其保留。1919年1月,《新青年》第6卷第1期上登載了錢玄同與區(qū)聲白的書信往來《中國文字與Esperanto》[7]。在此信中,錢玄同明確反對其時用Esperanto替代漢語漢字,認為將漢字改為拼音事實上很難辦到。由此錢氏指出,漢語一日未廢,則漢字便要暫時沿用,可在其旁注出音讀,并認為這是其時最適宜的做法。
后來錢玄同又指出,他本人并不贊同徹底廢棄漢字。1934年8月,夢飛在《文化與教育》第27期上刊登了《記錢玄同先生關于語文問題談話》[8]。其中錢玄同對1918年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中的一些觀點作了回應。錢氏指出,彼文中他主張廢除漢字,但后來卻主張改良漢字。其原因在于,1916年至1918年在中國新文化運動史上屬于“啟蒙時代”,當時他對漢字所持的態(tài)度,受了李石曾、吳稚暉主編的《新世紀》周報的影響,以為凡是中國的舊思想、舊文化、舊社會組織等都應毀棄;進而認為漢字也是一個舊東西,也應毀棄。不過錢氏強調指出,他本心只是主張用漢字寫白話文學而已,并不主張立刻廢除漢字和國語,特別不主張改用任何他國的文字,而是主張暫時仍用漢字寫白話文,將來再改用世界語。
錢玄同在訪談中還指出,《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里的一些主張,比如徹底廢除漢字、代之以世界語等,并非完全是他本人的想法;有的是他“代朋友立言”,而此“朋友”乃是魯迅。當時他將魯迅的主張連同自己的想法寫成了那篇文章,雖曾“大罵”舊文化、“大罵”漢字,提議立刻廢除漢字而代之以世界語,但他并不贊同用一種外國語言代替漢文。錢氏還指出,三十年來他對于中國語文改革的主張,由極端“復古”走向了極端“革新”。但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又有兩個“始終不變”的堅持:一為中國音的統(tǒng)一,一為漢字的趨于簡便。
在暫時仍沿用漢字這一背景下,錢玄同又將減省形體看作解決漢字繁難問題的有效措施,并將簡體字視為從漢字到拼音文字的“過渡”。1920年2月,錢玄同在《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9]中指出,他頗為贊同陳獨秀關于廢去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的觀點。但拼音文字非朝夕間可創(chuàng)制完成,由此錢氏認為,短期內只是拼音文字的“制造時代”,而非“施行時代”,并認為這樣的過渡期需要10年,期間仍須使用漢字,從而他又倡導對漢字加以“改良”。該文中錢氏還通過具體例子進一步闡明其改簡漢字的用意:學生拿毛筆在格子紙上用楷字書寫的做法今后是行不通的,他們“必須”參照日本學生的做法,用鋼筆在Note book上抄寫。錢氏認為,用此方法抄寫講義,字體必須要大大減省,才能縮短寫字的時間。
由于錢氏堅定地認為拼音文字終將取代漢字,故而1922年8月,他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10]中指出,改用拼音是“治本”之法,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是“治標”之法。不過他同時認為,后者為其時“最切要”的辦法。
雖然錢玄同將簡體字視作一種“過渡”,但并未由此而輕率地看待漢字的簡化工作。他從字體演變及普通語言學的視角,論證了漢字簡易化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從文字的社會功能視角,闡明了簡體字應用的現實性和必要性。此外,他還主張廣泛搜集漢字中已有的減省形體,以便利其時社會生活之需要,以促進當時文化學術之發(fā)展。
錢玄同多次從漢字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出發(fā),考察漢字簡化的合理性和必然性。1919年1月,錢氏在《中國字形變遷新論》[11]中談字形的變遷時,提到了漢字由繁到簡的總趨勢。他指出,字形變遷是順應自然的趨勢逐漸改變的,因此總是“改繁為簡,改奇詭為平易,改錯落為整齊,改謹嚴為自由”。1922年8月,他在《漢字革命》[12]中舉例指出,甲骨文、金文時期就有將字形改簡的情況。
此外,錢氏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1922)[13]中也認為減省筆畫是順應自然趨勢的行為,并對此進行了論證。他指出,自甲骨文、金文、《說文》以來,時時可見筆畫多的字被省減的情況:由古篆減省為秦篆,秦篆減省為漢隸,再減省為漢草,減省為晉唐草書;漢隸的體勢變?yōu)榭瑫?,再變?yōu)樾袝凰卧詠?,楷書再減省,參取行草,變?yōu)橐环N被稱作“破體”“俗體”“小寫”的簡體,這都是非常顯著的減省現象。由此錢氏認為,從殷周的古篆到宋元間的簡體,其簡化趨勢未嘗間斷,如果不受阻礙,現在的文字比宋元簡體的筆畫還要減省不少。由此他指出,從整個歷史來看,筆畫繁難的字時時刻刻都在被人們所簡化。
錢玄同還從語言學理論視角出發(fā),考察漢字的簡化現象。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中錢氏指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而語言則是用聲音去表達思想感情,由此文字成了被表達的思想感情的書寫符號。故而只要有一些簡易的形式,大家都認為是某音的符號即可;進而認為,雖然造字的本意不得而見,但在實際應用上卻絲毫不受影響。此外,錢氏在《歷史的漢字改革論》(1935)[14]中也認為,漢字的形體對于詞和句子的理解并無根本影響。顯然這里錢玄同跳出了字形與所記詞義的原始對應,上升到符號與符號功能的層面,以闡明簡化后的形體同樣能夠表達所指。
簡體字的存在是否合理,它有哪些不同的名稱,如何看待其與通行的“正體字”之關系;是否應廣泛搜集固有的簡體字,并在社會上予以推行。對于這些問題,錢玄同也進行過探求。
錢玄同積極認可“破體字”“簡筆字”等漢字中已有的減省形體,認為它們既“合理”又“合用”。他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中指出,對于社會上使用的簡體字,不該把它們看成繁體字的“破體”,而應將其視作“改良體”。那些已經通行的簡體字,需盡量采用;如果能對它們再行省減,也可繼續(xù)減省。在《漢字革命》[15]中,錢氏主張寫“破體字”,以減輕漢字形體繁難的問題;認為但凡筆畫簡單的字,不管是古體、別體,還是俗體,都可以采用。另外,錢玄同在為胡適的《〈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卷頭言》[16]寫的“附志”中指出,胡適的“卷頭言”是以歷史的眼光說明通行于社會上的“簡筆字”既“合理”又“合用”,并認為應由學者和文人去“審查”、去“追認”。1934年8月,錢玄同又在《記錢玄同先生關于語文問題談話》[17]中指出,“愛趨簡便”是人類的通性,從篆書到隸書,再到草書到破體字,都是一種自然的求簡便;教育家和當政者應當允許俗字在正式場合使用。事實上,他早已提出了“應該謀現在的適用不適用,不必管古人的精意不精意”[18]的漢字簡化理念。
錢氏還否定了重視正體字輕視簡體字的行為。1935年1月,他在《幾句老話——注音符號,G.R.和簡體字》[19]中指出,“正體字”這一名稱不過是《康熙字典》《字學舉隅》等書所規(guī)定的罷了,從應用視角而論,“正體字”寫起來非常不方便;只是從印刷角度上,由于鉛字銅模等已經鑄定,不管是印刷其時的報紙雜志還是古代的群經諸子,已經統(tǒng)一使用了,便無須改變,但手寫體必須要走向“簡易”的道路。
錢玄同更主張廣泛搜集漢字中固有的減省形體,以便推行。1934年2月,錢氏在《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20]中指出,今后書寫漢字,應該力求筆畫減省,簡體字不僅適用于平民教育,在小學、中學教育中也應推行。由此他進一步指出,要普及簡體字,首先要規(guī)定簡體字的寫法,從而需要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作為素材;有了標準體,便可以用其偏旁組織新的“配合”;如果仍不夠,還可用這些固有材料的簡化方法造新的簡體字。由此搜采固有的減省形體,便成了確定簡體字的“預備件”。另外,1935年1月,錢玄同在《幾句老話——注音符號,G.R.和簡體字》[21]中也主張輯錄簡體字。
錢玄同不但通過揭示漢字趨簡的總體特性為簡體字正名,更是創(chuàng)造性地歸納了漢字簡化的方法。這些簡化類型和模式具有首創(chuàng)性和先進性,給其時學者總結與提煉漢字簡化方法以重要啟示。
整體來看,錢玄同總結出的漢字簡化方法有兩套:一套是偏重追溯字料來源而成的簡化方法,一套是偏重分析構形特征而成的簡化方法。另外,錢氏在談漢字的簡化問題時,還首次提出了“類推”“類推法”這類表述,有力地推動了“類推”簡化法的發(fā)展。
1.側重追溯字料來源而成
1920年2月,錢玄同在《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22]中指出,他準備選擇常用字三千左右,為那些筆畫繁難的都確定出一個簡易寫法;其中擬采錄的“簡體字”大都是固有的,新造的很少。他認為造新字有兩重困難:其一,逐字新造,不但麻煩,而且一些字不好造;其二,個別人造的字,很難得到多數人的認同。而如果用已有的字,則能減少爭執(zhí),且易于推行。不過錢氏又指出,在不得已的時候,也只能“仿照”已有簡體字的體式,造出一些新形體。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錢氏擬出了搜采減省形體的八種方法。
(1)采錄古字。比如“圍”作“囗”、“胸”作“匈”等。(2)采錄俗字。比如“聲”作“聲”、“劉”作“劉”等。(3)采錄草書。比如“東”作“東”、“為”作“為”等。對于此類,錢氏認為須有所限制,那些筆畫聯結不易拆斷的不應采錄。(4)采錄古書上的同音假借字。比如“譬”作“辟”、“導”作“道”、“拱”作“共”等。錢氏指出,采錄此類字時,亦須有所限制。一些借字,古代的時候與本字讀音相同,因此可以通借。但后世它們的讀音不相同了,從而不可以再通借。不過上面主要是針對借字在后世還常用的情況而言的,如果后世借字不再使用了,就可將其讀音改為本字的音,以便借用。(5)采錄流俗的同音假借字。比如“薑”作“姜”、“驚”作“京”等。錢氏指出,這類字往往只有某些特殊的用法,借用之后不至于造成意義上的混淆。(6)新造的同音假借字。比如“餘”作“余”、“預”作“予”等。這是仿照第五類新造的。(7)新造的借義字。比如“旗”作“”、“腦”作“囟”等。錢氏指出,上面兩組雖然讀音不同,但字義相同,且后世“”“囟”二字已廢棄不用,從而可用它們分別替代“旗”“腦”。(8)新造的減省筆畫字。比如“厲”作“厲”、“蠱”作“蠱”、“襲”作“”等。錢氏指出,該方法主要針對那些筆畫過于繁多,且沒有簡易替代形體的字;至于那些已有簡體的,或者能夠借用其他字進行簡化的,便無須為其新造。此外,針對后三種方法,錢氏還做了進一步說明。他舉了甲骨刻辭、《說文》、近人翻刻的通俗小說等文獻中的減省形體,認為古人可以“減省”,今人亦可行此“權利”。
2.側重分析構形特征而成
1922年8月,錢玄同的《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23]在分析行用簡體字構形特征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總結出了漢字簡化的八種類型。該框架為后世很多學者所繼承,即便從今日之學術視野審視,亦稱得上漢字簡化方法的“經典”模式。具體如下。
(1)把多筆畫的字刪去一部分,保留形似的輪廓。比如“壽”作“壽”、“該”作“”、“命”作“”等。(2)采用本有的草書。比如“東”作“”、“實”作“”“事”作“”等。(3)將多筆畫的字只寫一部分。比如“聲”作“聲”、“條”作“條”、“雖”作“雖”等。(4)將整字筆畫多的一部分用簡單的寫法替代。比如“鳳”作“鳳”、“劉”作“劉”、“邊”作“邊”等。(5)采用古體。比如“處”作“処”、“從”作“從”、“雲”作“云”等。(6)將聲符用筆畫少的形體替代。比如“燈”作“燈”、“遷”作“遷”、“墳”作“墳”等。(7)別造一個簡體。比如“竈”作“灶”、“戴”作“”、“響”作“響”等。(8)假借其他簡單的形體。比如“薑”借“姜”、“驚”借“京”、“幾”借“幾”等。
3.明確提出“類推”“類推法”
除上面兩類較成系統(tǒng)的簡化方法外,錢玄同在談漢字簡化問題時,還首次提出了“類推”“類推法”。1935年2月,錢氏在《與黎錦熙汪怡論采選簡體字書》[24]中指出,他采選簡體字所依據的材料主要有草書、行書、俗體、古體、別體五種。在將“俗字”類字料與“草書”類字料對比的基礎上,錢氏指出前者的一個不足:偏旁太少,而且大多是改變偏旁,從而無法通過“類推”而“為新的配合”。錢氏還舉了一些例子,以進一步闡明其意。比如“禮”可簡寫作“禮”,但“澧”不可簡寫作“”,“醴”不可簡寫作“”;“難”可簡寫作“難”,“歡”可簡寫作“歡”,“雞”可簡寫作“鳮”,但“漢”“灌”“溪”三字均不可簡寫作“漢”。再比如“羅”可簡寫作“羅”,而“汐”不是“濰”的簡化形體;“燈”可簡寫作“燈”,而“汀”不是“澄”的簡化形體。由此錢玄同認為,“俗體字”只能采錄固有的,而不能用“類推法”再行改造。此處錢氏明確使用了“類推”“類推法”兩個表述,并分析了實例。這對于民國時期漢字簡化方法的發(fā)展與完善而言,是一個很大的促動。
錢玄同是歸納漢字簡化方法的先行者,自他之后,民國學者在探究漢字簡化問題時,或完整轉錄錢氏的結論,或在分類和舉例等方面,與錢氏有較大相似性。一些學者完整轉錄了錢玄同《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中歸納出的八種方法,其中以何仲英為代表。1922年8月,何仲英在《漢字改革的歷史觀》[25]中考察了漢字的特征,梳理了歷史上漢字改革的五個時期,分析了改革漢字的緣由。在上面基礎上,何仲英指出,他頗為贊同錢玄同關于“減省漢字筆畫”的主張,認為錢氏所提的方法中,前五種在推行上沒有問題;后面三種是新擬的,是否能順利推行,需要看“喚起輿論的力量”。
也有學者完整轉錄了錢氏《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26]中的八種簡化方法,比如堅壁的《關于手頭字》(1935)[27]、劉公穆的《從工作效率觀點提倡簡字》(1948)[28]、艾偉的《漢字問題》(1949)[29]等。上面三種材料中,堅壁、艾偉均明確指出其轉錄的簡化方案出自錢玄同;劉公穆在其文章中只說“有人”分析了通行簡體字的來源,得出了八種構成方法,并未直接指出轉錄自何人。我們比對后得知,除個別表述有別外,劉公穆完整轉錄了錢玄同的結論。
在錢玄同之后,民國時期還有不少學者總結過漢字簡化的類型。有的突出形體來源,比如正廠的《過渡時期中的漢字》(1922)[30]、周起鵬的《漢字改革問題之研究》(1922)[31]、楊端六的《改革漢字的一個提議》(1928)[32]、胡行之的《關于手頭字》(1935)[33]等;有的綜合考慮了形體來源和構形特征,其典型代表為郭榮陞的《漢字改革運動概述》(1933)[34]。上述學者的簡化方案,雖未明言受錢玄同漢字簡化方法之影響,但其類型及舉例卻與錢氏的頗為相似。
依據所歸納出的簡化方法,錢玄同全面搜集漢字中已有的減省形體,共整理出簡體字2300多個。此部分我們重點考察錢氏整理簡體字時遵循的原則、整理的計劃和步驟、整理結果的展示模式、依據的原始字料等,以進一步解析錢氏的漢字簡化工作。
這里所謂整理原則,既包括選錄簡體字的總原則,也包括具體細則。后者主要指:一個繁體字有多個簡寫形體時,以什么標準進行甄選;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減省形體,是否還按偏旁規(guī)則進行減??;草書筆法如何處理,簡化偏旁如何選定等。
簡體字的整理原則與整理目的有非常直接的關系。1935年2月,錢玄同在《與黎錦熙汪怡論采選簡體字書》[35]中指出,他采選簡體字的唯一目的,是為了節(jié)省書寫時間;認為簡體字不僅可以方便民眾教育,更能使所有民眾獲得書寫的便利。錢氏的漢字簡化原則深受這一“目的”之影響。早在1922年8月,他便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36]中指出,減省漢字的筆畫應根據其時社會上通行的簡體字,其理由為這類字大多是從宋元時期流傳下來的。后來在《與黎錦熙汪怡論采選簡體字書》中,錢氏又強調指出,簡體字的選取務必依照“述而不作”的原則,因為有歷史習慣的字體更易推行。他還指出,其時所見的幾種擬訂“簡體字”的方案,大都新造的形體多,沿襲的形體少,故而他均不贊成采用。
除確定總體性原則之外,錢氏在《〈章草考〉序》[37]中又以處理草書字形為例,談了一些具體原則。重點包括三個方面:其一,應將《章草字典》中的“一字異體”加以篩選,只采錄一體;那些有“歧異”的偏旁,只選錄一個,務必使其“規(guī)則化”;在普通應用上應嚴禁出現“異體”。其二,雖然大多數字的形體可以規(guī)則化,但一定會有一些常用的字,人們已經習慣其寫法,從而這類字不能再按簡化規(guī)則重新組合。其三,力求“草體而楷寫”,使每一筆都斷開;如此一方面初學的人容易書寫,另一方面筆畫越方正,越便于鑄鉛字、印書籍。
另外,錢玄同還以簡化“偏旁”為例,闡述了整理簡體字的一些操作細則。1935年5月,錢氏在《簡體字:錢玄同致王部長函、致張司長函》[38]中指出,他非常在意“偏旁寫法之決定”,因為有了偏旁,就能靠其“配合而寫成全字”,從而可以實現整齊劃一。同年8月,他在《論簡體字致黎錦熙汪怡書》[39]中,圍繞“偏旁表”談了五條具體標準。其一,所依據的材料中,草書最多,其次為俗體,再次為行書,最少的是古字。其二,所采錄的形體,每個都有來歷;所有的偏旁必定有明確來源,配合而成的字,偶爾有歷史上未見的,但也會一見便識。其三,絕不采錄“白字”,如“帶”作“代”、“葉”作“業(yè)”等。其四,多個繁體字用同一個減省形體替代的也不采錄,比如“廣”字可替代“庵”“慶”“廣”,現在只用其替代“庵”字,而“慶”“廣”都采用草體。其五,簡體字和正體字“筆勢”相差甚微者,暫時不處理。
關于改簡漢字的計劃,錢玄同于1920年便提出過。他在《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40]中指出,決定從1920年1月起,花三四個月時間做“一部書”,擬選擇普通常用的字大約3000個,給那些筆畫繁雜的都確定一個簡單寫法。至于那些本來就很簡單的形體,比如“上”“人”“寸”等,則不需要再改造。他總體上認為,10畫以內的字,如果沒有更為簡單的寫法,便不再改簡。不過錢氏的這一計劃當時并未真正實施。故而1928年超在《論簡字》[41]中指出,錢玄同等人倡導的漢字簡化為“先聲”,后“無下文”。
后來為配合民國“教育部”的漢字簡化工作,錢玄同又在相關論著中談到了整理簡體字的計劃和展示模式。1935年2月,錢氏在《與黎錦熙汪怡論采選簡體字書》[42]中介紹了他整理簡體字的進展,擬將《國音常用字匯》中的所有字都用采選出的簡體字轉寫,并將其命名為《實用簡體字表》。此字表分為五欄,第一欄為正楷,之后分別為行草、俗體、古體、別體。錢氏指出,后面四欄只是要說明所錄形體的來源,而非每個字都有上面四種來源。具體做法上,每類只選錄其中的一個寫法,如果某個字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減省形體,且都較為通行,則全部收錄。同年8月,錢氏又在《論簡體字致黎錦熙汪怡書》[43]中指出,他不贊同黎錦熙“選數百字先制銅?!钡闹鲝垼J為應該將2300多字全部制成銅模;不僅如此,還需要陸續(xù)制作,并建議將第一批命名為《最常用簡體字表》。錢氏還計劃編纂《簡體字字集》和《簡體字字料》,并指出此“集”取“集大成”或《集韻》之“集”,此“料”同于“史料”之“料”。
錢玄同在多篇論著中介紹過他整理簡體字時所依據的原始字料,這不但方便了學者們對錢氏所選減省形體的核查和再研究,也為后世的漢字整理及規(guī)范工作樹立了標桿。1934年2月,錢氏在《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案》[44]中指出,固有的簡體字可取材的有六類:通行的俗體字、宋元以來的俗字、章草、行書和今草、《說文》中筆畫少的異體、碑碣上的別字。至1935年1月,他又在《幾句老話——注音符號,G.R.和簡體字》[45]中指出,“俗體字”在《國音常用字匯》中已有一些,《宋元以來俗字譜》中也可采錄;行書、草書從“古今法帖”中采錄,一些石印本亦可揀選。
至1935年2月,錢氏在《與黎錦熙汪怡論采選簡體字書》[46]中,對采選簡體字的材料作了更為詳細的說明。第一類,草書。認為這是簡體字的主要來源,具體可分為“章草”和“今草”?!罢虏荨秉c畫較分明,易于書寫;但有一部分字筆畫繁多,且有的字形較古?!敖癫荨北取罢虏荨币唵危c畫不甚分明。對此錢氏認為,應該擇其善者而采錄。他還指出,草書的偏旁很豐富,碰到現有材料中沒有減省形體的字,可采用已有偏旁而“為新的配合”,并認為這種做法不違背“述而不作”的原則。第二類,行書。其筆畫比草書繁,但比正楷略微簡易。第三類,自宋代以來的俗體字。這類字由民眾書寫而來,其筆畫介于草書和行書之間。第四類,《說文》中筆畫少的古體字。第五類,碑志造像、敦煌寫本中筆畫簡少的別體字。
此外,1935年5月,錢玄同還在《致張司長函》[47]中列出了編寫《第一批簡體字表》所依據的十種字料。分類來看,“章草”類有《急就篇》《月儀》《出師頌》,崇化閣帖中之章草數種,王世鏜的《章草草訣歌》;“今草”類有智永的《真草千字文》,陶南望的《草韻匯編》;“俗體”類有劉復的《宋元以來俗字譜》;“別體”類有顏元孫的《干祿字書》和顧藹吉的《隸辨》。
錢玄同還探求了字形簡化的程度及簡體字的推行問題。他認為“章草”是簡化之極致,不應將所有漢字都簡化為“三四”畫。對于簡體字的推行,錢氏主張讓學生學習“新字”,社會上也應使用“新字”,以防造成“求簡反繁”的結果。
對字形進行簡化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簡化到什么程度。1930年,錢玄同在給卓定謀的《章草考》作的《序》[48]中指出,漢字筆畫的改簡,至章草而“達于極點”,不可再簡,再簡便不適用了。他還梳理了漢字自甲骨文起簡便化的歷史,以進一步闡明何以“章草”是簡化之極致。錢氏認為字體求簡應有尺度,繁于章草的隸書筆畫太多,簡于章草的今草、狂草形體混淆者甚多。
另外,錢氏認為不能將所有漢字都改簡為三四畫,對此他在《〈章草考〉序》中也作了說明。錢氏指出,文字一方面應求簡便,另一方面應求區(qū)別。如果一味求簡,將所有字都改成三四畫,則會破壞漢字形體間的區(qū)別性特征,致使這套符號系統(tǒng)不適用。顯然,錢氏認為文字符號求簡易應在滿足求區(qū)別的前提下進行。與此同時,他還以歐洲拼音文字的字母為例,進一步闡明不可將所有漢字都減省作三四畫之緣由。
在以上基礎上,錢玄同進而指出,宋元以來的“破體小寫”在形體省變上雖與章草有異,但筆畫數量卻相差不多,且其筆畫不牽連,亦與章草相似。由此錢氏認為,“破體小寫”為最適用的字體。
關于簡體字的推行,錢氏之論既涉及推行對象、推行范圍,也涉及簡體字模的鑄造。此外,簡體字推行后,是否要同時行用繁體字,錢氏也有過相關闡述。需要說明的是,鑒于《第一批簡體字表》后附的九條推行規(guī)則非錢氏一人之成果,故而此處暫不作為考察依據。
1920年2月,錢玄同在《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49]中指出,簡體字應該從學校開始推行,因為學生在書寫時急需這類字;學生在學校學了“新字”,便不用再學“舊字”;至于已經學習了“舊字”的學生,可以在他們的“習字”課上改學“新字”。錢氏還指出,等簡體字流行開來之后,印刷用的鉛字也應重鑄。其理由是盡管鉛字筆畫的多少,對印刷速度的快慢無影響,但如果學生學的是“新字”,印刷用的是“舊字”,則學生要認識兩種字,其結果是“求簡反繁”。他還主張將注音字母一同鑄上去,以便補救漢字音讀不顯的缺陷。
另外,1922年8月,錢玄同又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50]中指出,希望由“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制定簡體字,由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鑄銅模鉛字,從學校教科書開始推行,進而擴展到新書新報。錢氏還主張后續(xù)重印古籍時,也應改為簡體字,并對可能出現的一些反對觀點進行了辯駁。他同時強調指出,簡體字通行后,人們只需認識簡體字。
作為民國時期漢字簡化發(fā)展的關鍵推動者,錢玄同對字形簡化工作的貢獻是全方位的。故而早在民國時期,便有學者對錢氏的漢字簡化行為進行過考察。比如王力在《漢字改革》(1940)[51]中,將“簡體字”這一方案的倡導者分為兩派:其一,主張選擇宋元以來的俗字,由“教育部”頒行,這一派以錢玄同為代表。其二,主張除了選擇民間流行的簡體字之外,以筆畫簡單為原則,另創(chuàng)制一套新字,這一派以陳光堯為代表。再比如吳一心在《中國文字改革運動之史的綜述》(1947)[52]中談“簡字”問題時,列出了錢氏漢字簡化工作的幾個關鍵節(jié)點。諸如此類的成果,我們在撰寫此文時均進行了參考。不過,“錢玄同漢字簡化”這一主題下的幾篇著述尚未尋得,主要有《漢字改良的第一步——減省筆畫》(1920)[53]、《錢玄同關于注音漢字銅模及簡字問題的談話》(1935)[54]、《錢玄同病中編制簡體字情形》(1935)[55]、《錢玄同所擬簡體字表清稿即可全部竣事》(1935)[56]等。后續(xù)研究中我們將繼續(xù)搜集,以亟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