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父親得病,我常要去醫(yī)院。
每次從醫(yī)院回來,看到過那么多不幸的人,都會感到我們安之若素甚至覺得有些沉悶的平常日子,可以算是幸運而幸福。
蘇北醫(yī)院8號樓6樓的血液科病房,病人們的病名聞所未聞。父親是急性髓細(xì)胞白血病M2型,父親的病友包括患再生障礙性貧血、淋巴瘤、骨髓瘤……有些病還很難確診,聽母親講,有一位病人光做各項檢查就花了一個月,最后還是不能確定患了什么病。
父親剛得病的時候,我們挺不能接受,父親大約更是如此。我們分析了許多原因,想父親為何會得?。撼闊?、喝酒,種樹、種菜接觸農(nóng)藥,冬天受的風(fēng)寒,種種都被討論、質(zhì)疑。
病人生病后,他的生活方式也會被一一檢討,這也是他們在心理上需要忍受的一部分。不僅遭受了噩運,連帶著種種的生活習(xí)慣都還要被拿出來接受大家的批評,內(nèi)心的挫折感可想而知。
我們很少當(dāng)著父親的面討論這些,但總有些時候會被父親聽到。父親挺不服氣的,他會說你看這許多孩子也得病,難道他們也有什么不良的生活習(xí)慣?他更多地認(rèn)為患重癥是因為運氣不好,就像在生活的賭博中,突然抓到手一副最壞的牌。
壞到什么程度?壞到一切的名利前程忽然都看淡,明白只有健康最實在、最重要;壞到肉體遭受巨大痛苦,精神遭受巨大壓力;壞到前途未卜,面臨真切的死亡恐懼;壞到自己備受煎熬,家人身心俱疲,經(jīng)濟(jì)上往往也難堪重負(fù)。
在漫長的治療期間,一切好像是流水線上的作業(yè),一步緊跟著一步,每天的日程滿滿,精神上的痛苦倒似乎被擱置一邊了??杉词故沁@樣,肉體上所遭受的痛苦也并不那么容易挺過來。血液病的化療是摧毀式的,父親治療的第一年,化療六次,半年的時間都在醫(yī)院度過,和他同病房的病友已經(jīng)“走”了三個。
卡夫卡說過,我不怕死亡,只怕痛苦。治到最后,誰不是心驚膽顫的?在病房的日子里,現(xiàn)實是這樣的殘酷,可每次走到醫(yī)院,走進(jìn)病房,那里卻又都是異乎尋常的平平靜靜、安安靜靜的。
有一段時間,我每天給父親送早飯,早晨七點鐘送到。那時候病人多坐在走廊上病房門口,因為里面正在進(jìn)行紫外線消毒。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頭發(fā),而且由于抵抗力弱,怕感染都戴著口罩;那些床都下不了的病人,就在床上撐一把傘擋著自己的面孔。父親有許多回都是在病床上撐著傘,其實他連撐傘的力氣也沒有,傘就這么斜斜地傾在床上,罩著他。
病房里面,是一股紫外線消毒過的空氣的味道,一種并不好聞卻又似乎令人放心的味道。一位重癥病人,一個普通人面臨一生中可能的最大絕境,此時幸福的底線變?yōu)椋夯钪褪菫榱恕盎钪北旧怼?/p>
(顧婧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