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陽
(北京語言大學 外國語學部,北京100083)
近年來,海外中國學研究已逐漸成為一門顯學,而海外中共學研究與海外毛澤東研究則成了“顯學中的顯學”。現(xiàn)階段,國內學界在對海外毛澤東研究的再研究方面已取得一定成果。國內學者多從兩方面展開對海外毛澤東研究的考察:其一,以國別為單位,對海外毛澤東研究進行綜合性研究及評述。如李旻泰、胡再德、曹景文、梁長平及薛念文就分別對韓國、澳大利亞、日本、美國及印度的毛澤東研究進行了再研究①研究成果具體包括:李旻泰的《韓國毛澤東思想研究評述》、胡再德的《澳大利亞的毛澤東思想研究》、曹景文的《日本的毛澤東研究論析》、梁長平的《近年來美國毛澤東研究評介》、薛念文的《印度學者毛澤東研究評述——以〈中國報道〉為基礎》。。此外,國內學者還對包括施拉姆、魏斐德、史華慈、尼克·奈特在內的海外學者的毛澤東研究進行了專題性再研究。其二,對海外毛澤東研究的研究方法、研究范式中出現(xiàn)的歷史虛無主義予以關注。不過,國內學者對海外毛澤東研究的關注多聚焦于歐美、日本及印度等地區(qū),對拉丁美洲的關注略顯單薄。
拉美毛澤東研究是海外毛澤東研究及海外中共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曾對拉丁美洲地區(qū)的反帝反封建的斗爭產(chǎn)生深刻影響。對拉丁美洲毛澤東研究的再研究,一方面可以豐富海外毛澤東研究的內涵,為國內毛澤東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鑒意義;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推動中國共產(chǎn)黨與拉美共產(chǎn)黨及其余政黨的黨際交往,深化不同政治經(jīng)濟文化背景下的中拉交流與互動。本文以拉丁美洲的毛澤東研究為題,以拉丁美洲毛澤東研究的歷史進程、研究領域及拉丁美洲對毛澤東的評價等為研究內容,以指明拉丁美洲毛澤東研究的興起原因、研究概況、研究方法及最新動向。
從1912年智利社會主義工人黨①1922年智利社會主義工人黨更名為智利共產(chǎn)黨。成立到1943年共產(chǎn)國際解散,拉丁美洲共產(chǎn)黨的數(shù)量已達到20個。由于地理位置及語言障礙等因素,拉美共產(chǎn)黨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前與中國共產(chǎn)黨并未建立直接聯(lián)系。但“從30年代開始,在拉丁美洲已經(jīng)有關于中國革命及毛澤東作品的報告”[1](p115)。1944年墨西哥人吉爾伯托·歐文(Gilberto Owen)將美國作家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所著的《中國的戰(zhàn)歌》(Battle Hymn of China)從英文翻譯成西班牙文。史沫特萊將自己在1928—1941年目睹的中國共產(chǎn)黨抵抗帝國主義侵略的壯舉以報告文學的形式介紹給了全世界。史沫特萊曾到達延安革命根據(jù)地與毛澤東進行深入接觸及交談。在《中國的戰(zhàn)歌》中,史沫特萊對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及《新民主主義論》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她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人物,每一個都可以同古今中外社會歷史上的人物相提并論,但無人能夠比得上毛澤東……毛澤東以理論家聞名于世,而他的一套思想理論深深扎根于中國歷史和軍事經(jīng)驗之中?!盵2](p158)
雖然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并未與大多數(shù)拉丁美洲國家建立外交關系,但1949年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的勝利鼓舞和激勵了包括拉丁美洲在內的社會主義力量。他們對中國革命及毛澤東思想給予了極高的肯定,并受中國共產(chǎn)黨邀請赴中國進行訪問,“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50—1959年間,約有19個拉丁美洲國家的1200多人先后訪問過我國”[3](p279)。
該階段的拉丁美洲毛澤東研究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第一,部分拉美國家共產(chǎn)黨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刊物上發(fā)表評論毛澤東的文章。由阿根廷共產(chǎn)黨20世紀50年代中期創(chuàng)辦、20世紀60年代初期??摹段幕P記》(Cuadernos de Cultura)曾刊登其主編赫克托·阿格斯蒂(Héctor Agosti)的文章,阿格斯蒂肯定了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chǎn)黨作出的貢獻。他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最大的貢獻在于證明了通向社會主義可能性的存在[4](p64)。第二,許多拉美進步記者和左翼政黨領袖到訪中國并在回國后以旅行日記的形式描述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中國革命及社會主義建設。時任拉丁美洲勞工聯(lián)盟主席的維森特·倫巴多·托萊達諾(Vicente Lombardo Toledano)與古巴勞工聯(lián)盟總書記拉薩羅·佩尼亞(Lázaro Pe?a)是最早對中國進行政治性訪問的拉美政黨領導人。1949年他們二人到達北京,參加了1949年11月中下旬在北京舉辦的亞洲、澳洲工會代表會議?;貒?,維森特將自己在中國的所見所聞以日記形式記錄下來。1950年他的《新中國旅行日記》(Diario de un viaje a la China Nueva)在墨西哥出版。在書中,維森特描述了受到毛澤東接見的場景。他認為“毛澤東是歷史上反帝民族革命中最偉大的引路人,是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民的解放者”[5](p162-163)。阿根廷進步作家伯納多·科登(Bernardo Kordon)在華訪問期間曾采訪毛澤東。據(jù)其所述,毛主席在接受他的采訪時絲毫沒有使用政治性話語,“與毛的交談更像是在與一位詩人親切交談”[6]。秘魯左翼軍事家、律師塞薩爾·瓜迪亞·馬約加(César Guardia Mayorga)在1959年到訪中國,回國后在1960年出版了《從孔子到毛澤東:從封建屬地到人民公社》。
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之前,拉美毛澤東研究的研究主體多為進步記者、作家、包括拉美共產(chǎn)黨在內的左翼政黨領導人,研究方法多以田野調查法及訪談法為主。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之后,拉美毛澤東研究的研究主體及研究方法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隨著墨西哥學院亞非研究中心的建立,學院派逐步成為拉美毛澤東研究的主體,研究方法則逐步向學術論證階段過渡。
1964年墨西哥重要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機構——墨西哥學院建立了亞非研究中心①亞非研究中心原名“東方研究系”,隸屬于墨西哥學院國際研究中心;1968年更名為“東方研究中心”并從國際研究中心獨立出來,成為墨西哥學院的二級學院;1974年更名為“亞洲及北非研究中心”;1980年更名為“亞非研究中心”并沿用至今。。該中心是拉美地區(qū)首個對亞非地區(qū)進行專門性研究的學術機構,中心的成立推動了墨西哥及整個拉丁美洲的中國學研究,為之后拉丁美洲地區(qū)毛澤東研究的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亞非研究中心刊物《亞非研究》②《亞非研究》原名《東方研究》,1974年更名為《亞非研究》并沿用至今,截至2020年底,已發(fā)行173期。已刊發(fā)數(shù)篇與毛澤東相關的書評及學術論文。
此外,墨西哥以外的拉美本土知識分子也開始從拉美視角出發(fā)對毛澤東進行學術研究。如波多黎各大學的曼弗雷德·科霍夫(Manfred Kerkhoff)1967年發(fā)表的《毛澤東思想的方向》、智利共產(chǎn)黨人加爾瓦里諾·蓋拉(Galvarino Guerra)1970年出版的《馬列主義的第三階段:毛澤東思想》。1971年阿根廷思想家何塞·阿里科(JoséAricó)的《毛澤東》由拉美中心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作為拉美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推動者之一,阿里科被認為“影響了所有拉丁美洲的左翼知識分子”[7](p148)。在《毛澤東》一書中,阿里科詳細梳理了毛澤東的生平,在他看來,毛澤東最大的歷史功績之一是認識到農(nóng)民階級是中國革命的重要動力[8](p41-42)。
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拉美毛澤東研究逐步步入繁榮階段。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在新的黨際關系四項原則的指導下,中國共產(chǎn)黨逐步恢復了一些20世紀六七十年代與中國共產(chǎn)黨斷絕往來的拉美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系。而1981年召開的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實事求是地評價了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的歷史地位,在一定程度上為拉美的毛澤東研究樹立了標桿,拉丁美洲學界逐步開始對毛澤東影響下的拉美共產(chǎn)黨運動進行總結和反思,掀起了兩個毛澤東研究的高潮。
1.第一高潮階段:20世紀70年代后期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墨西哥學院亞非研究中心已逐漸形成了一支專門從事中國學研究的專業(yè)研究隊伍,為拉丁美洲培養(yǎng)了一批中國學研究的人才。如厄瓜多爾基多中央大學的教師萊昂納多·魯伊洛瓦(Leonardo Ruilova)就曾就讀于墨西哥學院。他在1978年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拉丁美洲》一書中詳述了中國對拉美政策的歷史、現(xiàn)狀及未來發(fā)展趨勢。此外,他還在書中分析了毛澤東提出的“三個世界劃分理論”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對第三世界外交關系的基本原則。魯伊洛瓦指出,在毛澤東看來“雖然一些殖民地及半殖民地社會情況都不盡相同,但其與1949年之前的中國在本質上卻有著相似之處”,所以“新中國領導人認為中國革命經(jīng)驗對于全世界尤其亞非拉地區(qū)革命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9](p19)。
在亞非研究中心,對中共學及毛澤東研究關注較多的學者有馬里塞拉·康納利(Marisela Connelly)和羅默·科內霍(Romer Cornejo)。康納利1983年在《亞非研究》上發(fā)表了《毛澤東思想在拉丁美洲的影響》,分析了拉美“親中派”共產(chǎn)黨對毛澤東思想的吸收與借鑒。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受中共與蘇共關系破裂的影響,拉美許多“親華派”共產(chǎn)黨從“親蘇派”共產(chǎn)黨陣營中分裂出來③“通常把業(yè)已存在的傳統(tǒng)的共產(chǎn)黨稱為老黨,把新出現(xiàn)的共產(chǎn)黨稱為新黨?!眳⒁娦焓莱危骸吨袊伯a(chǎn)黨與拉美共產(chǎn)黨關系的曲折發(fā)展》,《拉丁美洲研究》,2020年第1期。。拉美新黨認為,毛澤東的革命思想可以解決拉美各國社會的實際問題,且革命和武裝斗爭是奪取政權的唯一方式??苾然簦≧omer Cornejo)則試圖從“烏托邦主義論”來探索毛澤東思想的起源。在《中國的烏托邦及其界線》一文中,科內霍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吸收了馬克思主義中關于共產(chǎn)主義烏托邦的觀念,而人民公社及“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為構建烏托邦而進行的一次“史無前例且較為徹底的社會、政治模式實踐”[10](p53)。在科內霍看來,毛澤東思想中的烏托邦主義核心是解決“城市與農(nóng)村、手工業(yè)者與知識分子”這兩對與中國歷史緊密相連的矛盾,有鑒于此,毛澤東思想并未對馬克思主義中的烏托邦主義全盤吸收,而是放棄了包括國際主義理論及家庭消亡理論在內的部分馬克思主義學說。
2.第二高潮階段:2000年至今。千禧年以來,隨著中拉黨際之間交往的不斷深入及中拉政府之間交往的日益密切,拉丁美洲學界再次掀起了毛澤東研究的高潮,拉美毛澤東研究在拉美各國呈現(xiàn)繁榮之勢。需要指出的是,與歐美、日本等地區(qū)將研究重點集中于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不同,該時期的拉美毛澤東研究多聚焦于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對拉丁美洲地區(qū)的影響方面。這是由拉美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所決定的。一方面,面對拉美新黨運動紛紛受挫的情況,拉美學界開始以一種回溯的眼光對20世紀的新黨運動進行總結,試圖為新黨尋找一條新的出路;另一方面,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及玻利維亞等國的領導人表示要建設“21世紀社會主義”,開始注意對毛澤東思想的學習和借鑒。該階段的毛澤東研究主要圍繞如下三方面展開。
首先是對毛澤東領導的中國革命對拉美影響的研究。如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梅賽德斯·薩博里多(Mercedes Saborido)的《阿根廷共產(chǎn)黨與中國革命(1949—1963)》(2016)及哥倫比亞國立大學的埃爾南德斯·奧爾蒂斯(Hernández Ortiz)的《中國革命模式——新民主主義革命對拉美的影響》(2016)。奧爾蒂斯指出,毛澤東指導下的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20世紀最為深刻的社會革命之一”[11](p94),對拉美地區(qū)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
其次是對“毛主義”在拉美各國的發(fā)展情況及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研究。拉美毛澤東研究學者提出了自身對“毛主義”內涵的理解和看法,梳理了拉美新黨采用“毛主義”作為自身行動綱領的國際及國內歷史背景,并對墨西哥、哥倫比亞、阿根廷、秘魯、薩爾瓦多、尼加拉瓜等國的“毛主義”運動進行歷史敘述,進而得出新黨社會主義運動在拉美大陸受挫的原因。相關論文有奧爾蒂斯的《哥倫比亞毛主義的發(fā)源地戴維斯》(2012)、阿根廷學者阿德里安·塞倫塔諾(Adrian Celentano)的《阿根廷“毛主義”的作品出版》(2012)、墨西哥學者米格爾·安杰爾·烏雷戈(Miguelángel Urrego)的《武裝斗爭及為人民服務:拉美毛主義史》(2017)、墨西哥學者烏里爾·貝拉斯克斯(Uriel Velázquez)的《墨西哥的毛主義:1969—1970年的墨西哥無產(chǎn)階級革命黨》(2018)等。
最后是關于毛澤東對拉美“21世紀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的研究。委內瑞拉前總統(tǒng)查韋斯及厄瓜多爾前總統(tǒng)科雷亞曾在委、厄兩國推行“21世紀社會主義”建設。在拉美學者看來,兩位拉美總統(tǒng)的執(zhí)政方針及執(zhí)政策略深受毛澤東思想的影響。如查韋斯稱毛澤東為“偉大的舵手”,而他本人則是“毛澤東的崇拜者和追隨者”。智利天主教大學的寶拉·維達·莫利納(Paula Vidal Molina)認為,在委內瑞拉國內建設“人民公社”的過程中,盡管“查韋斯政府堅持不會對他國經(jīng)驗照搬照抄”[12](p242),但實際上委內瑞拉的“人民公社”或多或少受到了毛澤東“人民公社”的影響。
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拉美人民尤其是拉美共產(chǎn)黨及其他進步力量。20世紀50年代初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阿根廷、墨西哥、哥倫比亞、智利、古巴、烏拉圭等拉丁美洲國家掀起了毛澤東作品翻譯熱,譯介了大量毛澤東作品。1951年古巴國內就已經(jīng)對毛澤東的《實踐論》《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新民主主義論》進行了譯介。筆者以“毛澤東”為作者,在世界最大聯(lián)機書目數(shù)據(jù)庫Worldcat及拉美各國國家圖書館進行搜索,發(fā)現(xiàn)《新民主主義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論持久戰(zhàn)》等作品的譯介頻率相對較高。出版社多為拉美共產(chǎn)黨下屬的出版機構,如哥倫比亞Paz y Socialismo出版社、Centauro出版社、Surámerica出版社及古巴Política出版社。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1948—1963年間,哥倫比亞共產(chǎn)黨約出版了35本西語版本的毛澤東作品,其中1960年的出版比例就占總出版數(shù)量的42%[13](p86)。
2000年以后,拉美對毛澤東作品的譯介方興未艾。2004—2005年阿根廷El Cid出版社就分別出版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及《毛澤東自傳》。此外,烏拉圭、墨西哥、智利也分別在2009年、2011年及2014年出版了《實踐論》《矛盾論》《新民主主義論》及《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西班牙文版本。
對“毛主義”在拉丁美洲地區(qū)的影響研究已經(jīng)成為近些年來拉美學界毛澤東研究的主流研究方向。毛澤東研究與拉美“毛主義”研究的結合,在某種程度上拓寬了拉丁美洲毛澤東研究的維度,是拉美毛澤東研究區(qū)別于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毛澤東研究的一個顯著特征。在此方向之下,毛澤東思想的起源問題成為拉美學者們最為關心的問題。在多數(shù)拉美學者看來,毛澤東思想源起于馬克思主義,并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部分內容,對馬克思主義的部分學說進行了創(chuàng)新,是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中國革命能夠取得勝利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而一部分學者則持“兩源論”:除毛澤東個人因素及成長經(jīng)驗之外,“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毛澤東思想的兩大外部根源”[14](p103)。在科內霍看來,毛澤東思想不僅吸收了馬克思主義中的“烏托邦主義”,而且也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中“烏托邦思想”的影響。而哥倫比亞的毛里西奧·阿奇拉·內伊拉(Mauricio Archila Neira)則認為,“毛主義”是對列寧主義的一種繼承,但同時在他看來,毛澤東亦是“新理論的創(chuàng)造者”[15](p150),“毛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相去甚遠。內伊拉的這種學術觀點顯然是片面的。
包括秘魯共產(chǎn)黨(馬列)、厄瓜多爾共產(chǎn)黨(馬列)、烏拉圭共產(chǎn)黨(馬列)、哥倫比亞共產(chǎn)黨(馬列)在內的拉丁美洲新黨對“毛主義”的吸收和借鑒始于20世紀60年代。拉美學界認為,該時期“毛主義”受到拉美新黨歡迎的主要原因在于:首先,蘇聯(lián)實行“修正主義”,干涉拉丁美洲內部事務,企圖犧牲第三世界的利益與美國“和平共處”;其次,蘇聯(lián)最初在面對剛剛通過革命獲得新生的古巴時猶豫不決,因為“他們并不了解菲德爾·卡斯特羅的下一步意圖以及拉丁美洲的情況”[1](p119-120),但中國卻迅速與古巴建立了外交關系,中國對古巴革命的態(tài)度迅速吸引了拉美地區(qū)許多左翼政黨的關注;第三,拉美新黨的領導人認為,拉丁美洲各個國家與舊中國有著相似的社會性質,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都曾受到帝國主義的剝削與壓迫,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經(jīng)驗值得學習和借鑒。從拉美外部因素來看,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一直注重通過各種渠道加強對外宣傳,試圖突破地域及語言的障礙與拉美共產(chǎn)黨等左翼政黨建立聯(lián)系。
學者們對拉美新黨運動受挫的主要原因得出了近乎一致的結論:新黨領導人未將毛澤東思想與拉丁美洲革命實際相結合,也沒有深入了解本國國情,而是機械地照搬照抄中國革命模式,教條式地復制中國革命經(jīng)驗。在康納利看來,“拉美新黨領導人并未深刻地領會毛澤東思想,也沒有深入調查拉美各國實際情況,這就使他們不可能領導本國的革命行動。拉美新黨領導人只是簡單地閱讀了毛澤東書籍,掌握了毛澤東思想的一些皮毛,就嘗試去解釋本國的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現(xiàn)狀”[16](p231)。
1.矛盾論指導下的毛澤東外交政策研究。對毛澤東對外政策的研究是拉美毛澤東研究的一個重點領域。對此進行較多研究的是魯伊洛瓦和墨西哥學院國際研究中心的溫貝托·加爾薩·埃利桑多(Humberto Garza Elizondo)、康納利及科內霍。學者們將毛澤東時期的對外政策劃分為不同的階段。如埃利桑多在1975年出版的《中國及第三世界:1956—1966年北京外交政策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1942—1952年為對社會主義陣營的追隨時期;1953—1955年為和平共處時期;1956—1966為反帝及反修正主義時期;1967—1969年為“文革”時期[17](p7)。對康納利多篇關于中國外交的學術論文進行總結可發(fā)現(xiàn),他將毛澤東時期的外交政策劃分為革命式外交階段(從抗日戰(zhàn)爭到20世紀70年代)與和平發(fā)展式外交階段(1970—1978年)兩個階段。
就研究方法而言,拉美學者試圖運用毛澤東思想中有關矛盾論的哲學思想來分析毛澤東的外交政策及外交思想。他們指出,矛盾論是毛澤東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在唯物辯證法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與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哲學基礎??导{利在魯伊洛瓦和埃利桑多研究的基礎上,更加全面完整地解讀了矛盾論的內容,在她眼中,“矛盾論是毛澤東在國際舞臺上區(qū)分敵友關系的重要法寶”[18](p299)。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兩個陣營的劃分,到中間地帶的劃分,再到三個世界的劃分都是毛澤東對“抓主要矛盾”思想的靈活運用。
2.對毛澤東對拉外交政策的研究。埃利桑多、康納利認為,在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之前,受地理位置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對中國領導人而言,拉丁美洲的戰(zhàn)略重要性要略遜于亞洲及非洲國家。但康納利也指出,出于迫切打破美國封鎖的需要,拉美在中國的對外政策中也占據(jù)一席之地。拉美學者對該時期毛澤東對拉外交政策的特征的研究可總結為兩點:一方面,“對拉美的分析總是與對美國的政策緊密相連”[19](p58),比如1947年毛澤東在《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中明確地指出“拉丁美洲的人民,并不是順從美國帝國主義的奴隸”;另一方面,注重發(fā)展人民外交,加強與拉美國家的非官方聯(lián)系,除邀請拉美的左翼人士及知識分子訪華之外,中國也主動“走出去”,加強與拉美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奧爾蒂斯高度評價了人民外交政策,他認為“中國對拉美的人民外交政策使得北京當局打破美國對其‘后花園’的封鎖”[11](p110),包括薩爾瓦多·阿連德在內的一大批優(yōu)秀拉美知識分子和進步力量到達中國,這對之后的中拉建交潮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1959年古巴革命的勝利,極大增強了中國對拉丁美洲地區(qū)的信心。中國先后成立了中拉友好協(xié)會并在哈瓦那等地建立新華社分社,繼續(xù)支持拉丁美洲人民反抗獨裁政府和美帝國主義的民主主義運動。埃利桑多認為,1965年毛澤東對美國入侵多米尼加共和國的聲討是中國對拉丁美洲政策中最有意義的事件之一[17](p148)。隨著中蘇關系的破裂,拉美新黨從老黨中分離出來,他們將毛澤東思想奉為自身的指導思想,但與此同時中國政府“避免對拉丁美洲國家的內政及拉美共產(chǎn)黨的內部事務進行直接干涉”[17](p149),這正是毛澤東外交思想中“互不干涉內政”原則的具體體現(xiàn)。
除對毛澤東作品進行譯介、對“毛主義”及毛澤東對外政策的關注之外,也有學者對毛澤東在井岡山、瑞金及延安革命根據(jù)地時期的家庭政策進行了專題性研究。在《同處一堂:中國傳統(tǒng)家庭及其危機》一書中,墨西哥學院漢學家白佩蘭(Flora Botton Beja)高度肯定了毛澤東在解放區(qū)為推動婦女解放及婚姻自由方面所做的貢獻,她認為解放區(qū)的婚姻登記制度“是中國婚姻制度史上的一次創(chuàng)新,是與包辦婚姻、一夫多妻、童婚及其余陳規(guī)陋習作斗爭的強有力的武器”[20](p172)。
通過對拉美學界毛澤東研究進行回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拉美學者高度評價毛澤東的歷史地位,認為他是馬克思主義的偉大實踐者。毛澤東帶領積貧積弱的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的壓迫,建立了新中國,是“中國的普羅米修斯”[14](p101)。中國革命的勝利經(jīng)驗及毛澤東思想為拉丁美洲的社會主義運動提供了借鑒。毛澤東向拉丁美洲乃至世界證明了社會主義政治實踐的巨大可能性,這是他留給拉丁美洲左翼政黨最為寶貴的財富。約翰·霍爾(John Hall)評價道:“毫不夸張地說,多虧毛澤東,中國及世界的政治歷史才得到了極大的改變?!盵21](p277)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教師馬里奧·薩拉薩·巴連特(Mario Salazar Valiente)提倡對毛澤東進行客觀評價與認識。一方面,巴連特高度肯定了毛澤東在二十世紀人類歷史上的重要地位,他評價毛澤東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革命行動家及思想家之一”[22](p93)。另一方面,他也指出不應忽視毛澤東晚年的錯誤。有拉美本土學者認為,時至今日毛澤東思想中的為人民服務思想在拉丁美洲大陸仍然有著強大的活力和生命力。烏雷戈建議,面對最近幾年拉美右翼崛起的情況,某些拉美左翼政黨可以從新形勢下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汲取毛澤東思想中為人民服務的道德內容,以獲得新發(fā)展。
盡管拉美的毛澤東研究已經(jīng)取得一定的成果,但仍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
第一,缺乏對中文文獻的直接引用。文獻法是拉美毛澤東研究中的一種常用方法。受語言障礙的影響,一些學者的文獻來源多為從歐美國家獲得的二手材料,缺乏對一手材料的直接引用,這也導致少部分拉美學者的研究思維深受歐美學者的影響,這對構建具有拉美特色的中國學研究極為不利。
第二,近年來拉美的中共學研究及毛澤東研究雖已呈繁榮之勢,但是仍存在發(fā)展不均衡的問題。整體而言,拉美學界尚未出現(xiàn)類似于施拉姆、魏斐德等那樣的毛澤東研究專家,拉美毛澤東研究的研究水平及研究領域仍有很大的提高和改善的空間。就拉美范圍內而言,對中共學及毛澤東的學術研究主要集中在墨西哥、哥倫比亞、阿根廷、智利等國,一些國土面積較小的南美洲國家、加勒比海國家及中美洲國家對毛澤東的研究相對較少。
對海外中國學進行再研究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要通過反觀他者眼中的自我,來達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目的。拉丁美洲的毛澤東研究對我們的啟示主要有如下幾點。
1.構建新的對拉傳播話語體系。對拉美毛澤東研究學術論文及論著的參考文獻進行分析可發(fā)現(xiàn),拉美本土學者引用的一手文獻資料多為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文獻材料。面對中國和拉丁美洲在語言及地理位置方面的障礙,中方應當加大對外傳播力度,選擇一批學術水平較高的書籍進行外譯,為拉美了解中國動態(tài)搭建橋梁。當然,構建新的對拉傳播話語體系,并不意味著“自說自話”。田野調查法是拉美毛澤東研究的重要方法之一,邀請一些愿意了解中國的拉丁美洲學者和學生來華實地參觀、交流和學習顯得尤為重要。20世紀50到80年代拉美大陸掀起的毛澤東作品翻譯熱啟示我們,在對外傳播的過程中,要注意共鳴策略的使用,從引起傳播對象的價值共鳴、情感共鳴等角度入手,提高對外傳播的效率。
2.堅定推動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發(fā)揮人民外交在對外交往中的輔助性作用。習近平提出的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思想是對毛澤東外交理念的繼承和發(fā)展,“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是對“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延伸和拓展,在新時代加強中拉黨際交往和外交關系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2017年以來,巴拿馬、多米尼加共和國與薩爾瓦多先后與中國建交,掀起了拉美國家與中國建交的小高潮。毛澤東的矛盾論對于處理新時代中拉外交關系仍有著巨大的指導意義,在新時代中拉外交關系中依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便是“抓住了中國和沿線國家外交的主要矛盾——經(jīng)貿(mào)關系”[23]。截至2019年,已有19個拉美國家與中國簽署了一帶一路備忘錄,這是中拉在政治、經(jīng)濟及文化交往方面取得的重大突破。除此之外,要發(fā)揮人民外交的輔助性作用,豐富人民外交形式,拓寬人民外交渠道,搭建中拉之間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的平臺。
拉丁美洲的毛澤東研究經(jīng)歷了預備、發(fā)軔、奠基和繁榮四個階段,并呈欣欣向榮的發(fā)展之勢。拉美毛澤東研究主要集中于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對拉美地區(qū)的影響方面。雖然拉美毛澤東研究中存在著一些問題和缺陷,但整體而言,多數(shù)拉美毛澤東研究學者對毛澤東能夠進行客觀公正的評價,對毛澤東影響下的拉美社會主義運動受挫的原因基本達成了共識,對毛澤東時期的外交政策及對拉政策給予了認可。對拉美毛澤東研究的再研究有助于深化中拉交流與互動,推動新時代中拉關系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