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夕,黃吉群
(惠州學院 文傳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聊齋志異》[1](以下簡稱《聊齋》或聊齋)堪稱我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的巔峰之作,對其研究可謂汗牛充棟。但是,就其開篇而言,迄今未有人對之進行系統(tǒng)的分析、探討。其實,開篇藝術(shù)的整理和挖掘,對于尺幅千里、惜字如金的《聊齋》來說,更顯蒲松齡的匠心獨運和苦心孤詣。
劉勰《文心雕龍·章句》篇中說:“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2]661,意即文章的開端應該預先略微顯露文章中心部分的意思,也就是文章開篇要對下文有預示或者導向作用?!读凝S》雖篇幅長短不等,文體類型多樣[3]65-69,開篇卻各擅勝場、特色鮮明。筆者曾經(jīng)研究過聊齋的四種開篇方式[4]85-95,并通過考察唐傳奇、《搜神記》《夷堅志》等文言小說,發(fā)現(xiàn)聊齋的四種開篇方式在文言小說中很有代表性,而且聊齋的人物開篇占絕大多數(shù)(87.78%),其人物開篇又有其獨特性,下文將展開論述。
《聊齋》開篇可分為介紹人物、敘述故事、描寫景物、發(fā)表議論等。據(jù)統(tǒng)計,《聊齋》以介紹人物開篇的有251篇[5],以敘述故事開頭的有直接敘述故事的直述式、說明故事出處的來源式和以記敘夢境的記夢式[4]91、介紹風俗民情的風俗式四種共194篇,其中敘述故事的前兩種開頭共180多篇也介紹人物,如《耿十八》:“新成耿十八,病危篤,自知不起”[1]62,《張貢士》:“安丘張貢士,寢疾,仰臥床頭”[1]230,在講述故事時點明人物的籍貫;《賈兒》:“楚客有賈于外者。婦獨居……”[1]44一句話就介紹了男性籍貫(楚地人)和職業(yè)(行商),這些本意不是以介紹人物而是以講述故事開篇的,卻也簡單介紹了人物某一特點或多方面的情況,來源式多以“某某言/云/說”開端,接著就直陳故事。可見《聊齋》有430多篇是以人物開端的。不僅如此,《聊齋》的開篇人物多為男性。根據(jù)聊齋篇名和開篇人物的關(guān)系可分為兩類:第一,不以人物(名字/綽號/排行/官名等)為篇名的有150多篇,其中介紹人物開頭的有116篇,只有《口技》和《化男》是以女性為開篇人物,而以男性開端的有114篇;第二,以人物為篇名的,根據(jù)人物與篇名一致與否分為兩種,即篇名和開篇人物不一致的作品有兩百多篇,其中以女性姓名或稱呼等名篇、而以介紹男性開頭的有198篇;另外篇名與開篇人物一致的117篇中,只有《細柳》《真定女》《農(nóng)婦》《瑞云》這4篇是以女性人物開頭,其余113篇開端人物都是男性,可見《聊齋》以男性開篇的總計有425篇。而以介紹女性開頭的僅11篇即《細柳》《真定女》《農(nóng)婦》《瑞云》《趙成虎》《產(chǎn)龍》《狐入瓶》《績女》《封三娘》《口技》《化男》等。唐傳奇以人物開篇的最多,但不是以男性為主。
其實上述男性開篇的多可改為女性,如《賈兒》,從題目和內(nèi)容而言主要是講賈兒如何滅除祟害母親之狐的,商人子和商人婦才是主角,因此開頭可以變?yōu)椤俺D,夫行賈,常獨居……”,又如《喬女》開篇“平原喬生,有女黑丑……”[1]377,改為“平原喬女,(長相)黑丑……”對全篇毫無影響,作者卻要用一個完全不出場的父親開頭。翻檢《聊齋》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即喜歡以配角和次要人物開篇。
我們再看開篇人物與篇名關(guān)系,亦可證明聊齋多以配角開篇。一般而言《聊齋》以人名為篇名的,其篇名人物多是主角, 據(jù)統(tǒng)計《聊齋》以人物為篇名的有三百多篇,其中有兩百多篇開頭介紹的人物(即開篇人物)與篇名人物(即主角)不一致,具體如下:
1.篇名和開篇人物的性別差異
1)男主角命名,男配角引出男主角:甲男——乙男。
“以甲男(多為狐鬼仙妖)命名以乙男開頭”的94篇,如《王六郎》開頭是許姓漁父,他飲酒則酹地祭溺死鬼,引出主角溺死鬼即主角王六郎。
2)女主角命名,男主女配開篇:(女-男、女-女)
“以女主人公命名,以介紹男主人公開頭”的有83篇,如《青鳳》《嬰寧》《葛巾》等;“以甲女命名以乙女開頭”(甲女——乙女)的有以范十一娘開頭的《封三娘》和以“紹興有寡媼”開端的《績女》兩篇,總共85篇。
2.篇名和開篇人物是等級關(guān)系
1)長輩-晚輩
“以子女命名以介紹父(母)開頭”的15篇,如《商三官》的父親商士禹、《博興女》的父親博興民,《周克昌》之父周天儀等,開篇人物與篇名人物的關(guān)系是父女(子);“以父祖命名以介紹兒孫開頭”,如《龍飛將軍》以龍飛將軍戴潛之孫戴生開頭,《李八缸》的開篇人物李月生是李八缸之子。
2)上級-下級: 官-吏/民,主-仆,賓-主
《楊千總》開篇人物畢民部是楊千總的上級;《蘇仙》:“高公明圖知郴州時,有民女蘇氏……”題名蘇仙是高知州的治下民女之子;《焦螟》開頭介紹董侍讀家多狐,題名焦螟是董氏請來捉狐的道士;《陸押官》以宮詹官趙公開篇,題名是仆人陸押官;賓主關(guān)系如《宮夢弼》以主人柳芳華開頭,宮夢弼是其家賓客,《田七郎》開頭的武承休喜交游,田七郎實際上是其所養(yǎng)士。這些篇名人物都是主人公,開篇人物則或是第二主角如《封三娘》的范十一娘,或是配角如許漁夫(《王六郎》)、寡媼(《績女》)、武承休(《田七郎》),或是過場人物如商士禹(《商三官》)、趙公(《陸押官》)和畢民部(《楊千總》),而高知州可算是個功能性人物。
《聊齋》不以人物命名的有156篇,其中多數(shù)也是以介紹人物開篇的,其開篇人物也多是配角,如《種梨》的賣梨人(主角是乞丐),《犬奸》的“青州賈者”(主角是商婦)、《狐諧》的萬福(主角是狐女)。其他文言小說的開篇人物多為主角。
聊齋開篇人物不僅不是主角而多為配角,而且類型多樣。根據(jù)他們在文中出現(xiàn)次數(shù)的多寡和重要性,又可分為如下類型:
1.功能性人物一般出現(xiàn)一兩次甚至再也不會出現(xiàn),如《博興女》開端:“博興民王某,有女及笄?!薄渡唏薄罚骸坝栲l(xiāng)王蒲令之仆呂奉寧,性嗜蛇”;《龁石》:“新城王欽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博興民、王蒲令和王欽文等在后文都根本沒再出現(xiàn),他們的作用純粹就是引出主角的;《喬女》中的平原喬生、《蘇仙》開篇的高知州等也都是功能性人物。
2.過場人物他們會在后文再出現(xiàn),但多是一閃而過或者無關(guān)緊要,如《賈兒》中的楚客、《商三官》里的商父、《任秀》中的任父、《邵臨淄》中的李生妻等;多是引出故事的,因此也可以稱之為引渡人物。
3.次要人物在故事中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多且有一定的作用,但不是主要人物,如《鳳陽士人》開頭介紹的“鳳陽一士人,負笈遠游”,鳳陽士人雖然是夢境中的人物之一,但主角是他妻子,故事敘述的重點是其妻對夫的思念以及妻子的夢境?!渡叟R淄》:“臨淄某翁之女,太學李生妻也。未嫁時,有術(shù)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宮刑?!盵1]299在238字的短文中翁婿兩人都出場三次,尤其是對某翁的言行音容描寫翔實,但從“異史氏曰”和題名可知主角是懲治悍婦的邵臨淄。
有時候主角出場前,上述幾類人物都會出現(xiàn),如《仇大娘》中仇大娘的父親、繼母和兩個兄弟都在仇大娘上場前出場,根據(jù)出場次數(shù)和重要性,仇父是過場人物,繼母和兄弟是僅次于仇大娘的次要人物。
蒲松齡苦心經(jīng)營開篇,幾乎句無閑字,尤其對開篇人物交代的每一點都有深意,人物的外貌、個性、言行都在后文有呼應,或者影響其結(jié)構(gòu)和敘事,或者關(guān)乎其主題、意蘊,或預示故事的發(fā)展。
《聊齋》常在開篇對人物做介紹,尤其突出其某方面的特征,將人物按“品藻”描寫,通過對人物的性情和品格的展示,以合乎邏輯的筆墨,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展開故事,甚至人物的個性基調(diào)關(guān)乎故事的發(fā)展,如《阿寶》的開頭介紹孫子楚“性迂訥”,而“癡”是其鮮明個性,并有恰如其分的綽號固定下來,以兩個細節(jié)加以說明。此“性癡”又不僅是情癡,所以才有他受人捉弄反而以偏題“掄魁”的情節(jié);孫子楚派媒求婚于阿寶,與其癡性不可分,以至于斷指、離魂、化鳥的三個主要情節(jié),正與其情由淺入深,其癡由表入里密不可分。其他如《聶小倩》以介紹男主人公寧采臣起筆:“性慷慨,廉隅自重”,這一定調(diào)對整篇小說敘寫寧采臣之所作所為具有宏觀統(tǒng)籌作用。寧采臣經(jīng)受了聶小倩“財”“色”的雙重考驗,以“生平無二色”的自重贏得了女鬼的愛情,使聶小倩由惡到善,由懼怕到慚愧,最后由鬼到仙。《連城》的男主角喬生出場就帶有為人“有肝膽”的個性定型:他照顧亡友顧生的妻兒,以文相知的縣令卒于任,他破產(chǎn)扶柩往返千里。這兩件證明他“有肝膽”的善事直接導致了后文喬生得顧生相助在陰世復活情節(jié)的發(fā)生,同時也寄寓了作者更深用意:這與愛情似不相干的俠肝義膽,將始終伴隨喬生的情愛之旅。其他如《細柳》開篇“柳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1]308中“喜讀相人書”與后面故事發(fā)展如成婚晚、給兒子取名、提前準備棺材等等都有直接的關(guān)系;《俠女》介紹顧生“博于才藝……為人書畫”[1]67,所以就有只狐貍變成的美少女以求畫來相接近;《仙人島》開頭介紹王勉“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凌折”[1]286的個性基調(diào),故事圍繞他的得意忘形隨意詰責辱罵別人的惡習展開,先是道士告訴他的“輕薄孽”(恃才和好色)并試圖幫他消除,無奈他自認才高難忘功名就從天宮跌落仙人島,受到侍女“中濕”的挖苦、芳云綠云姐妹的嘲罵針砭和要他“藏拙”的忠告,其小有名氣就得意忘形的個性就是小說機趣層出、妙趣橫生、場面生動活潑、人物栩栩如生的暗道機關(guān)。
《聊齋》開頭的外貌描寫揭示了小說的深層意蘊。如《羅剎海市》中開篇介紹馬驥“美豐姿”,以這個“美如好女”的“俊人”[1]141在羅剎國被視為奇丑的遭遇,批評妍媸不分、黑白顛倒的世風?!栋殹穼憣O子楚“生有枝指”[1]74,既采用《莊子》“胼拇枝指,出乎性哉”即個性特異之意,也是伏筆下文阿寶“斷枝指”的戲言及孫子楚果然斷指的情節(jié),因之阿寶感動而方有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狐夢》反復照應開篇說畢怡庵肥重多髭的體貌特征:
(女)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p>
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妹畏人數(shù)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嫁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p>
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丈,姊丈故壯偉,肥膝耐坐[1]188。
增加故事的幽默詼諧和喜劇特征,很符合《狐夢》這篇真幻虛實交錯的“柯爾律治之花”類的作品。
《連瑣》對“瘦怯凝寒,弱不勝衣”,宛然林黛玉“病西子”[1]105的連瑣的描寫,加之她與楊于畏對詩文的喜好為小說增添濃郁的詩意。小說強調(diào)連瑣不凡的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嬌羞可人的外貌氣質(zhì),使得這個戀愛故超脫于外貌吸引的情色相悅,而是志趣相投,才氣相賞……由于對詩的共同愛好,加之連瑣詩意柔弱的外貌氣質(zhì),他們以聯(lián)吟唱和,借詩傳情,二人相知相戀的過程,充滿詩情畫意、淳雅脫俗,使小說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濃郁的詩意氛圍?!缎潦哪铩烦鰣龅耐饷残螒B(tài)描寫“容色娟好……躡露奔波,履襪沾濡”[1]165,可不正似《詩經(jīng)·野有蔓草》中詩意的氛圍和情境嗎?
《聊齋》人物的語言還有預示作用,即馮鎮(zhèn)巒評《聊齋》的“落墨甚遠,刻題甚近”的“突陣法”[5]298?!渡叟R淄》中臨淄某翁之女必受宮刑、《陳云棲》中真毓生當娶女道士等等的預言不用說,《聊齋》更有一種戲言敘事,如《蓮香》中東鄰生“獨居不畏鬼狐耶”的戲語,果然引來了狐鬼蓮香、李氏與桑生的情感糾葛;《阿寶》中孫子楚的求婚阿寶、斷指和以偏題中試就緣于聽信戲言;而《胭脂》《冤獄》等公案小說中也有戲言成案致冤?!峨僦分型跏系膬纱螒蜓葬劤擅?;《冤獄》的朱生因戲言卷入一宗謀殺案差點送命:《霍生》開玩笑說朋友嚴生之妻與己通奸而致其自殺并復仇的慘案。戲言害人命而遭報復的故事旨在告誡開玩笑要謹慎。
《聊齋》的開篇句無剩字,可謂無一字無“來歷”,不僅人物的個性特征、語言、動作,甚至人物的境況、籍貫都有照應和伏筆。
一人的境況描述是另一人出場的鋪墊?!都t玉》開篇介紹男主人公馮相如父子說他們兩個都是窮秀才出身,日常生活難以維系,父子兩人的妻子都相繼死了,一切家務活只好由兩個男人來親自操持。兩個男人渴望有女人來慰藉和幫忙,理在其中。于是紅玉出場了,他是為幫助馮相如來的。周先慎先生曾經(jīng)指出“作者以實映虛,寓無形于有形之中,匠心獨運地營構(gòu)了紅玉兩次出場的背景”。紅玉是以一個家庭的變故和需要而設,她兩度出場均處于馮相如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是順應男性家庭的急需而來的。先是投馮相如色欲之好,后是在馮相如慘遭豪紳、官府的迫害,“悲傷想死”的時候,臨危受命般地降臨。小說中間一大段,雖然紅玉隱去未現(xiàn),但紅玉的影像卻無處、無時不在。小說題名《紅玉》是因為她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不僅掌控著馮相如的人生,也主導著情節(jié)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故事的結(jié)局;《田七郎》開頭介紹說大戶武承休“喜交游”、養(yǎng)名士,然被告知“交游遍海內(nèi),皆濫交耳”的情況,這必然預示著最值得交往、能夠在最困難的時候使他度過危機的田七郎的出場?!段湫⒘烽_頭的艱危處境,也為狐婦的出場援救做了鋪墊。
聊齋開端最常見的是點明人物籍貫的“某地某人”,這于個性和情節(jié)也有映照。大而言之南北性情有粗豪文秀之別,同為情,北方多狂生,南人且癡情,地域差異不同。孫子楚是廣西人,南方小生的癡情畢現(xiàn),他為阿寶,去枝指幾死,沉綿不可復起,一片癡情化為芻靈鸚鵡,迂癡赤誠感動阿寶,“深情已篆中心”,不良之匹成為眷屬;《公孫九娘》中山東萊陽生粗心沒有標記墳址而有負歸葬尸骨之托,得不到九娘原諒,終成哀婉悲?。弧痘ü米印分邪灿纵洖殛?nèi)?,性情有陜地之人的揮霍好義,因為喜放生,五年前在華山買來放生的獵獐,正是花姑子的父親,因而牽扯出與花姑子的一段情緣;《青鳳》中的太原耿去病的狂放宏闊才促使故事的發(fā)生。有的籍貫是在后文有照應,如《張誠》寫張誠懸鶉百結(jié)地尋弟,結(jié)果同時找到了長兄,事出意外。但篇首早有伏筆:“豫人張氏,其先齊人……”《嬌娜》中皇甫公子對孔生說“祖居陜”,后來孔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得遇公子一家,方知三字是伏筆。其他文言小說的開篇偶有照應。
敘事
在蒲松齡的藝術(shù)構(gòu)思中,姓名為謀篇之一道,姓氏對情節(jié)有著重要的作用。
聊齋開篇人物的姓氏決定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如《喬女》之“喬”有高雅超脫之意:“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小雅·伐木》)。異史氏曰:“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zhèn)ト缡??若遇九方皋,直牡視之矣。”[1]378喬女因為感謝孟生拒絕漂亮的妹妹、而非自己這個丑陋的寡婦不娶的知己之恩,在孟生死后為其爭訟保全田產(chǎn),撫孤成人。喬女明明在精神上已經(jīng)背叛了亡夫穆生,死后偏堅持同穆生合葬,因此“喬”又有矯情之意,故意只寫其姓氏而不寫其名,就是以其“喬女”之名暗示了后面的情節(jié)走向。又如《田子成》開頭說:“江寧田子成,過洞庭,舟覆而沒。子良耜,明季進士,時在抱中?!盵1]481開篇對父子的名字進行介紹,耒耜是古代一種像犁的翻土農(nóng)具,耜用于起土,耒是耜上的彎木柄。暗示兒子掘土發(fā)父冢尋父骨歸葬,田子成死于異鄉(xiāng)而兒子尋回遺骨遷葬故鄉(xiāng),完成了落葉歸根的心愿,可謂“子成”;《羅剎海市》中,馬驥字龍媒,所以他后來入贅龍宮,鵬飛萬里。《張鴻漸》之名意指鴻雁由水而到岸,喻仕途順利,故張鴻漸金榜題名。
開篇人物的命名對以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有預示作用。如《蓮香》的開端介紹男主人公“桑生,名曉,字子明”[1]70,卻是“傷之明”即不明不曉地老是分不清狐鬼……誤以為妓女是鬼,狐蓮香是妓,鬼李氏是狐。然后寫鬼狐相忌,狐治鬼,鬼避狐:狐女蓮香欲治鬼李氏,而李氏鬼卻先揭蓮香狐之真相;鬼欲避狐,而狐蓮香則戳李氏鬼之原形……故事就在桑子明的不明就里,如墜煙云中發(fā)展,最后狐鬼羞愧,雙雙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情節(jié)極盡變幻多姿之美。另如《向杲》:“向杲,字初旦,太原人。與庶兄晟,友于最敦?!标秸撸饷饕?。杲杲為日出之貌,故壯士為兄報仇都光明磊落,身化猛虎咬下仇人的頭[6]57。
聊齋開篇人物命名帶有強烈性格暗示和導向性。《張誠》男主角以“誠”為突出特點,千方百計保護同父異母的哥哥;《曾友于》以“友于”為字,名曰“悌”,全副精力用在維護兄弟情誼上;《史記·絳侯周勃世家》:“漢代周亞夫屯軍細柳,軍令嚴明”,后人遂以‘細柳營’或‘細柳’稱紀律嚴明之軍。蒲松齡在《細柳》中給繼母取名“細柳”或許就本于此,其含意不只是腰細心細,而是贊賞這個賢妻良母對子女賞罰分明,訓導前妻之子,甘冒惡名不避嫌的治家嚴明?!洞廾汀纷帧拔鹈汀?,人如其名,小說中的崔猛疾惡如仇,性如烈火。
聊齋重視人名敘事,上述三方面是相互起作用的,名字既有人物特性,也預示著情節(jié)發(fā)展,如細柳之名,不僅暗示了形體外貌和殺伐決斷、賞罰嚴明和善于治家的特點,也預示著她相人擇婿、助夫名子、教子治家的情節(jié)走向?!洞廾汀烽_篇人物“名、字”的介紹也為崔猛打抱不平、鋤強扶弱的非凡表現(xiàn)奠定了基礎……聊齋的人名即故事,人名與命運、個性、情節(jié)渾然天成。姓氏是人物性格之標識,情節(jié)是姓氏的衍化。這一點是其他文言小說所沒有的,而是聊齋開篇獨具的。
總之聊齋的四種開篇方式在文言小說中很有代表性,但是聊齋開篇又有其獨特性,主要表現(xiàn)在開篇多以介紹人物尤其是男性為主;開篇人物往往多為配角或功能性人物;這些開篇的人物介紹在后文多有照應。而這些開篇的特點多少受到“小說是正史之余”觀念以及神話傳說、史傳文學、話本小說和民間文學的影響[7]157-174,與《詩經(jīng)》的起興、賦序和戲曲的引戲等不謀而合?!读凝S志異》與傳統(tǒng)藝術(shù)暗合的同時又有所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