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廁所是一個迷人的地方,至少按我12歲兒子的說法是這樣的。他每天放學回家都會講當天的廁所見聞?!敖裉焱鮽ヶo了我一袋辣條,我們在廁所里吃完了。”“今天有同學在廁所賣卡牌,第五人格的金皮?!薄敖裉煺n間的時候和孫坤麒摔跤,我終于掌握了對付他的方法。坐到他身上,用我的噸位來壓制他?!?/p>
“下課不是不許打鬧嗎?”我問?!笆窃趲铮蠋熆床灰?。廁所是我們的領地,我們什么事都在廁所里做。”
日本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家河合隼雄曾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孩子就是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干著壞事長大的。這么來看,學校的廁所或許有超出它日常功能外的意義。尤其是現在,很多城市里的學校怕孩子奔跑打鬧引發(fā)意外,規(guī)定了課間不許打鬧、不許奔跑,甚至走廊里印上了腳印,引導孩子按照腳印亦步亦趨進出。廁所就成了孩子們(尤其是男孩)小規(guī)模撒野的“法外之地”,一個暫時逃離監(jiān)管、釋放壓力的地方。
但成年人看不見的角落,也可能變成一個很危險的地方。2019年,14歲少年蔣麒從湖南一所鄉(xiāng)村學校轉到了附近城里的中學,發(fā)現新學校的廁所很不一樣:里面總是很擁擠,不少同學在廁所里抽煙,上廁所都很難找到位置。這些躲在廁所里抽煙的孩子,是學校里的“社會人”。每個班上大概都有十來個這樣的同學,他們上課睡覺,玩手機游戲,聊天,欺負同學,常常在學校里宣揚要打某個人。打人的理由很多,也很瑣碎。聊天時意見不合,對他們的態(tài)度表現得不夠謙卑,甚至和他們眼神相對,都可能被解讀為挑釁,收到這些人“約架”的戰(zhàn)書。這是他們樹立自己權威的一種方式,也是校園霸凌的一個表現,“約架”的地點常常就是學校廁所。校園霸凌的形式有很多種,孤立、謾罵、戲耍、羞辱,程度各有不同。但收到“約架”的戰(zhàn)書,通常意味著校園霸凌已經到了很危險的暴力級別。
蔣麒入校兩個月后,也被這樣叫進廁所,遭受了一次群毆。原因是他剛到新學校,課間常常趴在教室外的欄桿上四處張望,被一位“校霸”認為是挑釁。蔣麒曾想過用一些辦法來避免沖突:比如說好話道歉,解釋自己只是對新學校好奇,沒有挑釁的意圖;再比如買煙賠罪,但因為他一天的零花錢只有7塊,只買得起一包7塊的“紅旗渠”,而這些學校里的“社會人”平常大多抽10塊的金白沙,他最終沒能逃過被兩次毆打的命運。第二次,在被15名學生毆打的過程中,蔣麒拿出一把折疊刀胡亂揮舞,刺傷了3名圍毆者。其中兩人為重傷二級,另一人為輕微傷。因為故意傷害罪,他被警方羈押,進了看守所。
幸運的是,被羈押11個月后,2020年7月6日,當地法院一審判決蔣麒無罪。法院回溯了他入校后的經歷,認為蔣麒遭遇的,是一起以多欺少、以眾凌寡的校園暴力案件。整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他始終處于種被動的、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被十余人圍毆時,蔣麒自衛(wèi)造成實施欺凌的同學重傷,屬于正當防衛(wèi)。
但不是所有遭遇極端校園暴力的孩子都這么幸運。2014年4月30日,貴州甕安四中初三學生陳泗翰在學校遭到同學毆打兩次,放學后又被強行拉到校外“單殺”。陳泗翰被迫捏著同學給的一把卡子刀“應戰(zhàn)”,刺死了霸凌他的同學。在打斗中,陳泗翰自己也身受重傷,并被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刑8年。2020年8月25日,當他假釋出獄時,原來的同學們已經上大學了。
如何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陳泗翰感到很迷茫。即便是關押11個月后被判無罪釋放的蔣麒,也需要一段不短的休整時間,才可能重新成為一名學生。而且,暴力已經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陰影。直到現在,這位少年還是沒有想明白,除了兩敗俱傷,這件事是否還有其他可能性?在接受采訪時,這位少年憤怒地問:“政教處的老師一直在怪我為什么拿刀。十幾個人要打我!他們受傷了是我的錯,如果我被打死了是不是又變成了他們的錯?”
這就是校園暴力的邪惡之處。它像從天而降的污黑雨水,滴落到某個孩子的身上,偷走他的成長時間,在他的生活和心里留下長久的陰影。
什么樣的孩子更容易被暴力選中?蔣麒的總結是:從外地來的新生,說話有明顯口音,在學校里人生地不熟,或者成績不好的,不受老師關注……但其實遠不止這些。在關于蔣麒的報道發(fā)表后,收到了很多讀者的留言,講述了自己遭遇校園暴力的經過。他們中有男孩,也有女孩;有鄉(xiāng)村學校的,也有城市里的;有成績普通的,也有年級排名第一的。未成年人的暴力似乎沒有章法,不成熟的心智讓他們更容易發(fā)起攻擊,甚至自己都說不清楚理由。一名參與毆打蔣麒的少年說,他根本不認識蔣麒,參與打人只是因為這是自己朋友發(fā)起的,朋友讓他幫忙,他便加入了,“我?guī)退院笏矔臀摇薄?/p>
這個問題,讓我想起自己做記者時曾經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有一年去青海三江源采訪,草原上的牧民告訴我,他們生活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怎么對付棕熊。棕熊是三江源荒原上體格最龐大的動物,性格暴躁,不僅襲擊家畜,闖入人的住宅找尋食物,近些年還傳出攻擊人致死的事情。如果在草原上碰到一只棕熊,到底怎樣應對可以脫險?牧民們目前的經驗都沒能提供一個可靠的辦法。如果逃跑,會激發(fā)它追逐的興趣。如果站著不動,又很有可能被它用類似“犀牛望月”的招式,反手一掌拍在臉上。如果先下手為強,棕熊硬厚的皮毛對槍擊有較強的耐受力,不得要害的攻擊只會惹怒它,激發(fā)它的破壞力。因此,牧民們對棕熊又恨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但在三江源做了多年研究的動物學者告訴我,棕熊之害其實是整個三江源生態(tài)鏈的問題。20世紀50年代,隨著青藏公路修通,沿線牧民逐步進入荒野深處,三江源地區(qū)人類的放牧區(qū)域從原來的2000多米逐漸上升到4000多米,進入了那些二三十年前仍為野生動物統治的區(qū)域。人類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規(guī)劃荒原,修建圍欄劃分草場,毒殺鼠兔以免它們和牲畜搶奪牧草。這些活動都在阻斷野生獸類的食物來源,造成野生獸類食物鏈斷裂。要知道,看起來最不起眼的小鼠兔,實際上是棕熊最主要的食物。如果我們想讓一頭棕熊不要攻擊人,最根本的解決方法是,停止人類活動對生態(tài)鏈的破壞,把原來屬于動物的草場、食物還給它們。
暴力就像是校園里的那只棕熊。它的出現,背后是一系列社會生態(tài)鏈的問題。每個參與校園暴力的孩子,背后大多有一個破碎、疏離的家庭。喜歡出手打人的孩子,通常也受到過不少來自成年人的暴力。被暴力攻擊過的痕跡,變成憤怒的情緒,流淌到校園中更弱小的人身上。如果要減輕校園的暴力,除了加強校園內的行為管理外,或許更應該思考,如何規(guī)范成年人對未成年人的暴力。
但還是回到之前的問題,當校園里已經存在這只“棕熊”時,我們可以怎么辦?按照牧民的忠告:首先,避開“棕熊”經常出沒的地方,不遭遇是最好的。但如果避無可避時,可以做的或許是尋求成年人的幫助?!跋嘈懦赡耆恕?,這是一個艱難的,甚至我也猶豫過是否正確的說法。校園暴力盛行的地方,通常是因為那里的成年人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在孩子的眼里,他們不值得信任。可當暴力持續(xù)升級,到了不得不持刀面對的程度,求助成年人是比拿起刀“以暴制暴”更值得推薦的選擇。相信老師有保證校園不被暴力污染的責任心,即便有一些老師表現過躲閃,表現過敷衍;相信自己的父母愿意保護自己的孩子,即便他們平時顯得不那么耐煩,不那么細心;相信其他你覺得可以信任的成年人,因為和身陷暴力的孩子相比,成年人才是更有能力解決危機狀況的人。
采訪完蔣麒的案子后,我還去他的學校門口走訪了一下。傍晚六點半正是放學時間,三四個男生走出校門,閃進了對面的石獅子旁。一名個子最高的男生抽出香煙分給同伴,幾個人邊抽煙邊用本地方言聊天嬉笑。也許是看到石獅子后面飄出煙霧,校門口的值日教師往這邊走了幾步,伸著脖子喊高個男生的名字,男生趕忙把香煙扔在地上的積水里滅掉,從石獅子后伸出頭回答:“我等著我爸來接我呢?!蹦切﹨⑴c打人的學生也說,當他們計劃打某個人時,盡量不讓老師知道,因為那樣會比較麻煩。成年人的知曉和干涉,讓他們覺得實施暴力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情,多少會減低暴力的頻率。當然,對成年人來說,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讓孩子愿意相信你?
(姚遠薦自《三聯生活周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