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擁有過一抽屜的玩具。這些玩具既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玩具,也有一些我自認為是玩具的雜物。
當年我最喜歡的一個玩法就是在腦子里建立故事場景,編一些情節(jié)和人物關(guān)系。劇情多變,人物豐富,這種游戲玩不夠,但關(guān)鍵是,這一切劇本都需要用我這一抽屜玩具去實現(xiàn)。
對每一個獨生子女來說,學會如何自己跟自己玩是很必要的技能,所以這些玩具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是打發(fā)孤獨的最大手段。
當年電視劇經(jīng)常有一個演員飾演兩個角色的情節(jié),很多人說這相當考驗演員演技,但在我看來都是毛毛雨,因為我可以在一天里飾演30多個角色。但我母親對此有不同意見,她眼里看到的是一個已經(jīng)十一二歲的孩子沒事就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胡叨叨。一會兒梗著脖子爭論,一會兒捏著嗓子柔弱,再過會兒連人話也不說,滿嘴怪聲,還時常有連續(xù)用力噴兩分鐘唾沫星子的情況。
她覺得我一把年紀了還在玩那些幼稚的玩具,它們拖慢了我成長的步伐。她越來越無法接受下班一進家門就看到我把這些東西攤成一堆的樣子。
于是在某一天,她決定清理掉這些沒用的東西。
我正在拯救世界的時候,我自己的世界崩塌了?,F(xiàn)在想起來,我媽還是很講理的,因為她并沒有上來就一鍋端,她給了我時間去收拾,允許我把那些“該留的”挑出來。
但正如我所說,這抽屜里每一樣東西能留下來,自然有它的理由。有一些置換卑躬屈膝,有一些積攢耗費身心,有一些收集得來不易,經(jīng)過長達一小時的收拾后,我舉著一手掌玩具來到我媽面前。
我媽非常驚喜:“嚯!就留這么點?”
我回答她:“就扔這么些。”
這個驚喜終于讓她決定親手替我收拾。以她的標準,最終結(jié)果是我可以預(yù)見的,那就是這抽屜東西基本保不住。于是我當時盡可能運用了我的聰明才智去對抗。
我媽問:“這小人兒要不要了?”
我說:“這是大黃蜂,百貨大樓玩具商店買的,19元錢呢?!?/p>
我說這些是很有策略的。19元錢在當年是一筆大錢。果然,大黃蜂被放一邊。
我媽問:“這一沓子是什么?”
我懇求說:“這是零食里帶的,不好攢呢。”
我媽怒道:“你就說說你吃了多少零食吧……”
這一溝通篩選的流程從中午開始,因我的據(jù)理力爭進行了很久,過程十分糾結(jié)。
很多東西我都舍不得扔掉,它的來源我一清二楚,它的作用我歷歷可數(shù),哪一個也不是等閑之輩,挑選出哪個要扔掉是很痛苦的過程。我母親認為的同類型,其實有著巨大的不同。
這一過程在我媽要做晚飯時匆忙結(jié)束,結(jié)局很慘烈,基本上三分之二的玩具都得扔。
那些被迫合棄的玩具是如何端到我們那老樓每半層設(shè)置的垃圾口倒掉的細節(jié),我現(xiàn)在已記不太清楚,我只記得我心里充滿愧疚。我認為扔掉它們是一種背叛,它們曾經(jīng)在我生命里扮演無比重要的角色,在無數(shù)無聊的日子里陪著我,然而,因為我“長大了”,它們就成了無用的垃圾,被棄如敝履。
那些玩具順著垃圾道滾下掉出來后不到十分鐘,就吸引了好幾個孩子跑來撿。從那一抽屜玩具被倒下來后,我就一直在樓上扒著窗戶觀察垃圾口的情況,當我發(fā)現(xiàn)這群孩子聚過來的時候,我毫不猶豫沖下樓去。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這些東西從道理上講已經(jīng)不屬于我,但還是不能接受我曾經(jīng)的所愛在我眼皮底下被別人拿走。
我當時的心態(tài)就是,寧可耗到這些玩具讓垃圾車拉走,也絕不能讓它們落入他人之手。
我守在垃圾道前,不時有樓上的垃圾滾出來,砸出一陣臭氣,熏出我?guī)椎窝蹨I。每滾出一坨垃圾,那些孩子就哄我一下。直到那些玩具被不斷滾落下來的垃圾掩埋。
若干年后,當我想起那個悲壯的傍晚,一個畫面永遠定格在我腦子里:夕陽西下,一個執(zhí)著的少年堅毅地站在垃圾道前,他目光堅定,雙手攥拳,身體前傾,微微弓著背,橙色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不知道我給這個畫而增加了多少帶著感情色彩的渲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一刻我頭一次對長大這件事有了困惑。
在那天以前,我一直認為長大可以讓我具備更大的能力,做更多事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然而在玩具被扔掉的那一瞬間,我隱約感覺長大也許并沒有那么簡單——長大可能僅僅只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而遠遠算不上有趣。它的“得到”大多是未知,然而它的“失去”是可以確定的。
在我后續(xù)的所謂成長中,很多我認為重要的東西就像那抽屜玩具一樣,不斷因各種理由被扔掉,而我心里的一些東西,也隨著它們一同被扔掉了。
在成年人看起來是垃圾的東西,我相信它們被留下來,一定在孩子心里有它的意義。直到今天,我仍然堅持,很多“垃圾”,要留給孩子自己扔掉。
(楊文理薦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