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過年回家,見到了很多親戚,他們都說我變了。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們的意思。
少年時,親戚對我而言是嘈雜吵鬧的代名詞。他們總是亂哄哄的一群,大吃大喝,打麻將,講八卦這都是年輕的我所深惡痛絕的。春節(jié)期間,只要家里的門鈴一響,我就會躥回自己的房間。我哥哥這個拙劣的外交家當(dāng)仁不讓地承擔(dān)了娛樂客人的義務(wù),他樂在其中,整個屋子都是他響亮而刺耳的笑聲。
我不參加家族的任何聚會:不出席飯局,不看望初生的嬰兒,不認(rèn)識表哥的新娘子。在大街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姑姑,我會低下頭偷偷地躲開。平時家里來了客人,我就去大街上溜達(dá)。
家族對我而言,就是一個客套虛偽、讓人呼吸不暢的龐然大物。我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和這些人的關(guān)系,在我身上,血緣的意識還處于沉睡狀態(tài)。
直到有一天,我從我小侄女的臉上看到了嫂嫂的影子。那微微翹起的嘴角,那生氣時皺起的眉頭,她們倆多么相似。因為這個小人兒,我愛上了嫂嫂這個曾與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曾是陌生人,如今與我血肉相連。
那天,在哥哥的朋友圈里,我看到一張很久以前的全家福。我坐在爸爸媽媽中間,哥哥和嫂嫂站在后面。我仔細(xì)端詳著這張照片,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哥哥長得那么相似,我們都很像爸爸,眼睛的形狀、鼻子的線條,還有下巴的弧度,幾乎一模一樣。
我一直對自己的短下巴有些遺憾。看到這張照片,遺憾變成了溫暖。是啊,我不美,但是我跟爸爸和哥哥長得多像啊。這個不美的短下巴把我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等到將來,我可以對我的孩子說:“你外公跟舅舅啊,長得就是媽媽這個樣子?!蔽业挠H人,用一種樸實無華而又堅不可摧的方式陪伴著我,讓我永遠(yuǎn)不會孤單。
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孤僻固執(zhí)的一面,對人群既向往又抗拒,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則很任性。
小時候,跟媽媽鬧脾氣,一個人躲在房間把門反鎖上。該吃晚飯了,媽媽叫了好幾遍,我都不理,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想等她叫到第十次才出去??山羞^幾次她就不耐煩了,不再理我。外面歡聲笑語開始吃飯了,我一個人氣鼓鼓地繼續(xù)執(zhí)拗著。爸爸來敲門,我也不理。等到哥哥端著碗從另一個房間走到這邊房間的陽臺上來,隔著玻璃窗對我做鬼臉時,我才覺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痛哭著追出去打他,打著打著打到了客廳,媽媽就勢把我按在桌邊吃飯。
現(xiàn)在,每次談到我以前一生氣就不吃飯的事,哥哥擺出一副“功勞屬于我”的表情,用無比感慨的語氣對我說:“你小時候簡直太招人厭了,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餓死多少次了!”
是的,親愛的哥哥,當(dāng)我離開家鄉(xiāng),因為生氣而不吃飯的時候,再也沒有人做鬼臉哄我坐到飯桌前了。我在異鄉(xiāng)自生自滅,風(fēng)要刮便刮,雨要下便下,它們理直氣壯,來去匆匆。我再也不敢不吃飯了。
從異鄉(xiāng)再回家,感覺也變了。我那么喜歡熱鬧的家族聚會,喜歡捏親戚家小寶寶的臉,喜歡胡吃海塞,喜歡坐在老人的身邊,聽他們絮絮叨叨。我甚至還會哄鬧脾氣的侄女兒吃飯。
哥哥看在眼里,欣慰地說:“出去了一遭,你算是長大了?!?/p>
(蕭黎薦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