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都說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本作品源自真實案件。公安作家封凱明入警之初,它就已經(jīng)是一起久偵未破的跨世紀懸案。從警多年,他一直關(guān)注此案,收集了大量資料,接觸了很多參與偵辦此案的老民警,并引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令人欣慰的是,在當?shù)鼐降牟恍概χ?,作品即將刊發(fā)之際,這起跨越二十六年,歷經(jīng)六任公安局長、五任刑警大隊長的懸案終于告破。
四月中旬的墨州,乍暖還寒。墨山上的野杜鵑迎寒怒放,從山頂?shù)缴窖鼭M滿一片,遠遠望去,像一團火在燃燒,昭示著春天其實早就到了。
紛披而下的晚霞與杜鵑紅暈染著墨山城區(qū)。一個二十多歲、穿深藍色夾克衫的青年男子隱在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一群商販中間,有意無意地盯著在馬路上龜速前行的黑色運鈔車。坐在副駕駛的押運隊長目光凜然,警惕著視線內(nèi)的每一個人,當然也看到了夾克衫。兩人目光相遇,夾克衫倏地低下頭,臉紅得像怒放的野杜鵑。運鈔車駛過,夾克衫看一眼手表,17點55分23秒,與昨天記下的時間相差不過15秒。
正是晚飯時分,炊煙從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鉆出來,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裊裊升起。街道上充溢著濃濃的飯香味,被夾克衫統(tǒng)統(tǒng)收進鼻子里,肚子便開始咕咕地叫。
浮翠街東樓胡同26號是一進小平房,除了四間堂屋,簡陋得連偏房都沒有?;疑耐鈮Π唏g脫落,殘留著歲月和風霜的印記。魚背式門樓上的紅瓦破碎殘缺,只有虛掩的木門上“財通四海利達三江”的春聯(lián)依然色澤艷麗。夾克衫抬頭確認了一下門牌,推門而入。
三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早已圍坐在炕上的飯桌前,桌上除了一瓶老白干之外,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盤醬牛肉?;ㄉ资蔷b號“鬼手”的精瘦男子炒的,媳婦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他的廚藝僅限于此。醬牛肉是街口許家鹵肉鋪買來的,花了十塊錢。畢竟是在他家議事,他努力想表現(xiàn)得大方一點兒,怎奈囊中羞澀。好在,就快有錢了!只要搶了運鈔車,他就是有錢人了。
夾克衫推門而入的時候,身披最后一道霞光,屋里三人的眼神也頓時充滿了光彩,仿佛進來的是財神爺。
黃昏退去,暗夜來襲。醬牛肉的盤子已經(jīng)見底,花生米還有半盤。坐在飯桌東側(cè)上首的是一個穿灰色毛衣的男子,他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拿起筷子朝醬牛肉的盤子伸去。肉還剩兩塊。他沒有夾,目光從牛肉上行,落在對面的夾克衫臉上,凝住,許久。夾克衫的額頭滲出一層細汗。雖然二兩白酒下肚,但也不至于出這么多汗。讓他汗涔涔的不是那二兩白酒,而是他剛剛講完的搶劫計劃。雖然籌謀已久,自認為萬無一失,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一旦失手,必定萬劫不復(fù)。
灰毛衣的目光又從夾克衫臉上轉(zhuǎn)移到斜對面的鬼手身上:“鬼手哥,你覺得這計劃如何?”
鬼手狠狠朝炕前啐了口唾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覺得這兄弟的計劃能成,干他娘的!”邊說邊欣賞地拍著夾克衫的肩膀。他的手骨瘦如柴,蒼白無血色,像大一號的雞爪。夾克衫被拍得有幾分心驚肉跳。
灰毛衣點點頭,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穿短袖T恤的強壯男子身上:“鐵牛,你的意見呢?干不干?”
鐵牛剛把剩下的兩片牛肉夾到嘴邊,聽到灰毛衣問話,筷子停在半空,但兩片牛肉依然夾得很緊,生怕一放下,就被別人夾走?!岸歼@會兒了,還說什么干不干?只要給我一桿槍,我不需要什么鳥計劃?!?/p>
夾克衫第一眼見鐵牛,就知道他是個有勇無謀的人。他擔心鐵牛莽撞誤了計劃,趕緊強調(diào):“所有人一定要按照計劃來,時間、地點和分工,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我們的下半輩子都得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p>
灰毛衣拍拍鐵牛厚實的肩膀,語氣不容置疑:“鐵牛,按計劃來。”
鐵牛不再言語,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填在嘴里。
意見統(tǒng)一了,大家都等著灰毛衣拍板,灰毛衣卻說:“老同學,計劃雖然周密,但可行度不高?!?/p>
夾克衫抬起頭,滿臉狐疑地盯著灰毛衣。這可是他籌謀了快半年的計劃,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考慮到了,雖說是紙上談兵,還有不少不確定因素,但也不至于落個“可行度不高”的評價。
灰毛衣淡然一笑:“留下活口,后患無窮。所以,運鈔車上的人……”
夾克衫嚇了一跳:“絕對不能殺人,殺了人,就回不了頭了?!?/p>
“干這事,本來就回不了頭的?!被颐乱е蟛垩酪蛔忠活D,眼里盡是殺機。
夾克衫不想殺人,更不敢殺人。如果殺人,他就退出,但這話他又說不出口。一旦說出來,估計連這間屋也走不出去。
灰毛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不用你動手,你來掩護就好?!?/p>
夾克衫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艘賊船了。
“一人掩護,四人動手,五個人就夠了??晌覀冞€缺一支槍?!被颐碌哪抗鈷哌^鬼手和鐵牛,最后定格在夾克衫身上。“槍,你能解決嗎?”
其實,他已經(jīng)從槍販子“絡(luò)腮于”那里定購了三支獵槍。最晚下個月,槍就到了。為什么定了三支呢?因為錢不夠。隨著國家對槍支的管控越來越嚴,散落民間的槍支大幅減少,槍販子的要價也越來越高。絡(luò)腮于咬死了一萬塊一支,可他籌不到四支槍的錢。當然,讓夾克衫搞槍,除了缺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要把夾克衫和他拴在一起,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
夾克衫沒想到灰毛衣會把這個難題拋給他。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怎么可能搞到槍?可賣命的活兒都是灰毛衣等人在干,他只是當了一個不疼不癢的狗頭軍師,出力不多,錢卻不少分。所以,槍的事,他是得上點兒心,算是為這個集體出點兒力。其實,說是“團伙”更確切一些,搶運鈔車的,不是一伙匪徒是什么?但他心里還是想用集體這個詞。
本來按照他的計劃,不用殺人就能搶到錢,但風險要大一些。灰毛衣簡化了程序,直截了當?shù)貧⒌粞哼\經(jīng)警,確實比他的計劃要穩(wěn)妥得多。穩(wěn)妥才能搶到錢,搶到錢才是最終目的?;颐掠醒栽谙?,搶來的錢全部平分。如果誰不幸被抓,錢照樣分,前提是咬住牙,絕對不能供出同伙。否則,不但分不著錢,還要殺全家。
灰毛衣說出“殺全家”三個字時輕描淡寫,但眼神極其冰冷。夾克衫和他一個宿舍共寢三年,自以為很了解他,可畢業(yè)沒兩年,他竟像是變了一個人。對于灰毛衣的變化,夾克衫有兩個沒想到。
第一是沒想到灰毛衣會來找他商量搶銀行的計劃,而他竟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只不過,他把搶劫地點從唐灣換成了墨州,把搶劫對象從銀行改成了運鈔車。他和灰毛衣一樣缺錢。不是一般缺,是非常缺,他已經(jīng)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了——橫豎都是死,要么窮死,要么被警察打死。但只要計劃周密,至少有五成的機會脫身。為了這五成的機會,他每天下午請假從唐灣跑到墨州,實地觀察了三個月,詳細記錄了運鈔車的行車路線、停留時間、車速以及所經(jīng)路口的紅綠燈時長,甚至連駕駛員和押運經(jīng)警的一舉一動都一一記錄在案。
第二是沒想到灰毛衣變得如此冷血,大學時候那個單純善良的同寢好友,如今充滿了仇恨和暴戾?;颐掠夷樕系哪堑纻?,仿佛就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分野。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去哪里搞槍?對此,夾克衫倒也不是完全沒頭緒,“警察的槍可以嗎?”
“誰的槍不一樣?”鐵牛頭也不抬,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填到嘴里。從夾克衫進屋,他的嘴就沒有閑著,似乎那里是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飽。
他聽出了鐵牛語氣里的嘲諷——白面書生說大話,你有什么本事搞警察的槍?“不在墨州搞,回唐灣搞,那里我熟。不過,我需要人手,兩個生面孔?!边@件事的把握他還是有的,但有一個前提,現(xiàn)在他必須說清楚,“咱們說好了,槍是借的,事成之后要還?!?/p>
后半句話灰毛衣根本就沒往心里去,哪個警察肯借槍給你搶劫?真是書生意氣。鐵牛直接把花生米盤子端到嘴邊,剩下的幾顆花生米都倒進他嘴里?;颐卤梢牡乜粗峭袒⒀实哪樱骸梆I死鬼托生……鐵牛算一個,另外一個……梭魚吧,他出海差不多也快回來了。”
梭魚?夾克衫皺了一下眉頭,心說這都是些什么人,妖魔鬼怪的?!八裁磿r候回來?”
“差不多半個月吧。怎么,來不及嗎?”
“來得及,讓他六月初來唐灣找我就行?!笨椿颐碌谋砬?,似乎對這個時間不滿,夾克衫補充,“我要等?!?/p>
“等什么?”
“等一個霧天。”
六月,唐灣的霧最大。
唐灣市和墨州市相隔二百余公里。墨州屬長澤市,是個內(nèi)陸小縣城,經(jīng)濟發(fā)展一直比較滯后。唐灣靠海,隸屬洛州市,2004年撤市劃區(qū)。唐灣港的吞吐量位居全國前十,全區(qū)人口一百六十萬,其中流動人口逾百萬。旅游業(yè)是唐灣經(jīng)濟的另外一個支柱,區(qū)內(nèi)有“金銀珠寶”四個名勝景區(qū),分別是金沙灘、銀沙灘、圣珠山和“寶剎”佛牙寺。
作為著名的港口和旅游城市,每年夏天會有大批的國內(nèi)外游客前來洛州避暑旅游。這里還有世界聞名的洛州啤酒節(jié),名氣和規(guī)模都不亞于青島啤酒節(jié)和大連啤酒節(jié)。啤酒節(jié)的舉辦地就位于唐灣區(qū),每年七月中旬,數(shù)以百萬計的游客匯聚于此,暢享啤酒美食。
唐灣多霧,尤其是五月底到六月末,大霧天總是不期而至,或許會遲到,但從未缺席過。自有氣象記錄以來皆是如此——拄拐遛彎的老大爺說,有氣象記錄之前也是這樣。但如今的霧不比當年的霧,有PM25,更確切地說是霾。二十多年前,工業(yè)沒這么發(fā)達,那時候的霧,是純粹的霧,也并不比現(xiàn)在的小。在唐灣公安局的歷史上,有一起因為大霧導致十九年懸而未破的案子。
時間追溯到1999年6月17日。天剛擦黑,霧氣便如濃墨一般從海上潑過來。到了晚上八點,即便是走個面對面,也是只聞聲不見人,不要說路燈,就是車頭的大燈也無法穿透這濃濃的霧氣。
民警小張如置身幻境,眼前一片朦朧。他小心地把巡邏車停在翡翠胡同口,對坐在副駕駛的老隋說:“師父,霧太大了,咱停這兒吧,萬一鉆溝里就麻煩了?!?/p>
老隋“嗯”了一聲,從車窗伸出手,觸摸著涼絲絲的霧氣自言自語:“頭一回見這么大的霧……”
小張那年二十三歲,從省警校畢業(yè)不到一年,局里安排他跟著老隋。老隋是唐灣公安局香江路派出所的老民警。當警察之前,老隋在客車三廠當了四年鉗工,后來機緣巧合進入了公安隊伍。警服一穿就是三十年,當過刑警、治安警,如今干片警,不管干什么警種,都是兢兢業(yè)業(yè)。雖然是半路出家,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公安業(yè)務(wù),但備不住愛琢磨、肯吃苦,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里手。
老隋自認文化水平低,當不了領(lǐng)導,入警以來就從沒想過要當個什么官。用如今的話說就是比較佛系,踏踏實實當個普通民警就挺知足。從小隋到老隋,他當了一輩子快樂的小警察,但他帶出來的徒弟個個有出息。這些有出息的徒弟也都知恩圖報,想方設(shè)法給他弄個一官半職,再不濟也得是個輕松省心的崗位。老隋卻說:“不用,當不了?!?/p>
老隋的大兒子數(shù)落他,說他缺心眼,沒見過給官不當?shù)?。老隋好脾氣,聽了也不生氣??衫纤逑眿D不樂意:“他是你爹,輪到你教訓他了?”
不想當官,徒弟們就想辦法給他提高級別。四十六歲的時候,老隋榮升副科級偵查員,級別相當于區(qū)分局的副局長。后來,一個當了分局局長的徒弟還想給他弄個市勞模,老隋推辭:“受之有愧,受之有愧,還是讓給年輕有文化的同志吧?!?/p>
兒子大隋又數(shù)落他:“老頭子你傻啊,弄個市勞模,公費醫(yī)療全報,每年都有療養(yǎng)的機會,我們也能跟著你沾光。我同學石龍,他爹才是個縣勞模,全家看病都寫他的名。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隋聽后也就嘿嘿一樂,老隋媳婦又火了:“石龍他爹婦科病一堆,鬧的笑話兩天說不完,你覺得不丟人嗎?”
大隋犟嘴:“得實惠就行唄?!?/p>
老隋媳婦揪著大兒子耳朵開罵:“滾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就知道磋磨老子!”
“滾就滾,反正這家里也沒正眼看我的?!贝笏宄鹨粋€饅頭塞到嘴里,又順手從盤子里捏出兩根蔥。臨出門前,轉(zhuǎn)頭對弟弟小隋說,“老二,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p>
小隋剛上一年級,還不知道光宗耀祖是圓的還是方的。
按照老隋的設(shè)想,大隋繼承他的衣缽當警察,小隋繼承妻子的衣缽當醫(yī)生。大隋雖然調(diào)皮搗蛋,但體格壯實,腦子也不笨,有當警察的潛質(zhì)??上ёx書不用功,只念了個中專。老隋托關(guān)系讓他上了電大,好歹混了個大專文憑。有了大專文憑,就可以報考警察。可大隋不干,嫌警察掙得少,還累。老隋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想做生意,掙大錢。
兒大不由娘,老隋媳婦也沒辦法?!八麖男【蜔o法無天,長大了,翅膀硬了,更管不了,由他自己去闖吧,只要別捅破大天就好。”
可大隋哪是做生意的料。老隋家祖上八代就沒出過生意人。不出所料,一年不到,賠個底掉,還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催債,賴在家里不走。老隋一輩子要臉,從不虧欠別人的,連棺材本都拿出來還不夠,又東湊西借,好不容易填上窟窿。
生意做不成,大隋成了無業(yè)游民,四處瞎混,交了一群描龍畫虎的朋友。老隋一看這苗頭不好,再不管就要走歪路,走邪路,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一個戰(zhàn)友在熱電廠當二把手,趕上熱電廠招工,給大隋要了一個名額。熱電廠效益好,很多人托關(guān)系找門路想去都去不成??纱笏宀幌肴?,頭搖得像撥浪鼓,還是一門心思想掙大錢。
老隋媳婦怒了:“跟你那幫狐朋狗友瞎混能掙大錢?你看看他們哪一個能吃上飯?一個個窮得叮當響!你要不去上班,我就絕食!”
大隋想想也是,自己這些哥們兒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的主。再加上老媽已經(jīng)放出絕食的話了——老隋媳婦絕對說到做到,這一點老隋深信不疑,大隋也深信不疑。大隋雖混,但是孝順,乖乖去熱電廠上班了。不過,去是去了,可他待不住,三天兩頭找理由請假翹班。戰(zhàn)友找老隋告狀,老隋既羞愧又生氣,卻無可奈何。
大隋不成器,老隋就只有指望小隋了。他三十九歲的時候才有的小隋,屬于計劃外產(chǎn)物。雖說意外,但媳婦懷孕的時候,他心里還是樂開了花,滿指望是個閨女。沒想到,生出來是兒子。兒子就兒子吧。小隋不比大隋,打小身子骨弱,不過聰明好學。這點隨老隋媳婦。有苗不愁長,眼瞅著噌噌地躥個子,一晃兒就十歲了。老隋跟媳婦商量,想讓小隋長大了當警察,媳婦堅決不同意,認為還是當醫(yī)生好。
老隋媳婦是海洋化工廠的廠醫(yī)。當年衛(wèi)校畢業(yè),同學們擠破頭往大醫(yī)院里鉆,市醫(yī)院、縣醫(yī)院,最不濟也是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唯獨她選擇了海洋化工廠醫(yī)院。她就是在這個醫(yī)院出生的。那會兒剛建廠不久,醫(yī)院也就兩間衛(wèi)生室,所謂的廠醫(yī)就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要不是工友從附近村子找來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赤腳醫(yī)生,她能不能活下來都是未知數(shù)。
她畢業(yè)的時候,廠醫(yī)院的硬件條件已經(jīng)大大改善,但醫(yī)生的整體水平還差一大截。其實,她比誰都渴望去大醫(yī)院,后來也有進縣醫(yī)院甚至市醫(yī)院的機會,但母親對她說,廠醫(yī)院更需要她,她只得放棄。對她而言,這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遺憾,這個遺憾也只能由兒子來彌補了,讓兒子去圓她的夢。
老隋的家庭地位是千年老二,爭不過媳婦,只好把小兒子搬出來:“我們是不是得尊重兒子的意見?”
老隋媳婦說:“他能有什么意見?小樹直溜全靠修!”
其實小隋是想當警察的,綠色的警服比白色的大褂更威武帥氣。但母命難違,再說了,畢竟現(xiàn)在還是“小樹”呢,對小隋來說,未來還是很遙遠的事,到時候能不能考上醫(yī)科大學還兩說著不是?嘴上答應(yīng)也少不了什么。
老隋就不一樣了。大隋不省心,想管管不了;小隋倒是省心,想管還是管不了。老隋心里憋屈,今天巡邏,跟徒弟小張嘮叨了一路。
小張說:“師父,這事你得聽師娘的,當醫(yī)生就是比警察有前途?,F(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愿意當警察的?工作累,工資低,”說著,他拍拍空空的口袋,“還危險,最關(guān)鍵的是沒人理解。群眾不高興,罵你;領(lǐng)導不高興,也罵你。我入行不到一年,都有點兒后悔了。當初我媽讓我學門技術(shù),我不聽?,F(xiàn)在動不動就數(shù)落我,還總拿我表弟說事。我表弟中專畢業(yè)去了肉聯(lián)廠,福利好得沒邊兒,去年春節(jié)發(fā)了一個豬肘子加兩箱火腿。咱倒好,就發(fā)兩斤帶魚?!?/p>
老隋白他一眼:“當警察就為了錢嗎?”
小張說:“不全是為了錢,但總得解決一家人吃飯不是?光有崇高理想不頂餓啊?!?/p>
話糙理不糙,老隋嘆口氣:“警察是辛苦,可哪個行業(yè)不辛苦呢?我外甥在機械廠當工人,三班倒,囫圇覺都睡不了幾個,不比咱輕快多少,工資也沒咱高。說咱們待遇低,看跟誰比??隙ū炔涣藝?,但跟普通企業(yè)比,也不虧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還有,咱出去辦個事,哪個單位不賣咱個面子?不是沖咱本人,是沖咱這身衣服啊。換了普通群眾,那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咱得知足啊。就連搞對象,警察也比工人強?,F(xiàn)在的女孩兒不愛紅裝愛武裝。你說說,你來派出所不到一年,多少人給你介紹對象了?”
小張掰著手指頭:“三個?!?/p>
“就是啊,大隋跟你差不多大,一個登門的媒人都沒有。我們警察是吃國家糧的,吃著國家糧就得給老百姓辦實事。往大了說,守護一方平安,往小了說,守護好我們這一畝三分地兒。”
老隋煙抽得兇,小張的煙癮也不小,師徒倆一會兒工夫就把半盒煙抽完了。小張捏捏癟了的煙盒說:“師父,我去齙牙輝的小賣部買盒煙?!?/p>
“我去吧,正好打杯水?!崩纤宀幌胱屝埢ㄥX。小張家境不好,父母是農(nóng)民,一輩子土里刨食,他還有幾個弟弟妹妹要上學。小張爭著要去,老隋說,“你在車上守好對講機,我正好還有事找齙牙輝聊聊,這小子昨天剛放出來,思想工作得跟上?!?/p>
齙牙輝是老隋轄區(qū)的重點管控人員,打小也是個皮孩子,大事不犯,小錯不斷,沒少給老隋惹麻煩。七八年前因為打架被勞教,釋放后找不到工作,老隋出面幫他租了門面,開起了小賣部,這才算安頓下來,后來又結(jié)婚生了孩子。原以為他應(yīng)該安生過日子了,沒想到這小子又犯渾,前些日子賭博被老隋逮個正著。他求老隋手下留情,老隋一點兒情面沒給,結(jié)結(jié)實實拘留了他十天。
齙牙輝還有個毛病,喜歡喝酒,而且酒品極差,一喝就醉,一醉就耍酒瘋,一耍酒瘋就打老婆。三天兩頭喝酒,老婆三天兩頭挨打。終于,老婆被打跑了,他又開始打孩子。老隋劈頭蓋臉訓了他好幾次,你還是不是人?女娃才四歲,怎么舍得下狠手?齙牙輝還真下得去手。昨天拘留期滿,一群狐朋狗友給他接風,喝完酒回到小賣部,手癢又把孩子打了。老隋聽說后,肺都快氣炸了,打算趁著今晚巡邏的機會再去敲打敲打他。齙牙輝比較棒槌,天不怕地不怕,混子圈里都讓他三分,唯獨就怕老隋。他怕老隋,不是因為老隋是警察。在他眼里,老隋是恩人,是為數(shù)不多真心對他好的人。混子再混,也通人情,也知個好歹。
老隋的背影消失在濃霧里。小張連打了幾個哈欠,昨晚忙到凌晨三點,這會兒困意來襲,便倚著靠背瞇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小女孩兒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吵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瞅一眼手表,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瞇瞪了快一個小時,副駕駛還是空的,老隋敲打齙牙輝還沒回來。
此時,霧氣散去不少,能見度高了些,前方不遠處“旭輝商店”亮著燈的招牌也能看清了。他豎起耳朵,辨別著哭聲的方向,似乎就是從旭輝商店里傳出來的。他想,別是師父教訓齙牙輝,把孩子給嚇著了吧?師父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得去看看,至少幫著哄哄孩子。
老隋的片區(qū)屬于城鄉(xiāng)接合部。五年前,市領(lǐng)導大筆一揮,村民變市民。幾家大型企業(yè)紛紛落地,工人多了,這一片也熱鬧了,服務(wù)業(yè)跟著興盛起來,超市、飯店、理發(fā)店、露天KTV……滿足打工者們的各種需求。平時到這個點兒,大街上、胡同里仍然人來人往,今天因為大霧,胡同里黑黢黢的,連個鬼影都沒有。小女孩兒的哭聲,便顯得愈發(fā)凄厲。
走到商店門口,哭聲聽得更真切了,撕心裂肺。小張覺得有點兒不對勁,趕緊推開門,只見齙牙輝的女兒小冰站在兩排貨架中間,哭得滿臉是淚。
“小冰不要怕,警察叔叔在。”他往前走兩步,想把小冰抱起來,突然看見貨架后面露出了一只腳,腳上穿的是警用皮鞋。他一驚,探頭一看,老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顧不上哄小冰,三步兩步邁過去,俯下身子扶老隋,一翻身,老隋身下一攤血跡。小張腦袋一懵,手下意識地伸到老隋鼻子底下,天吶!沒氣了!老隋死了?!
小張感覺像在做夢,一轉(zhuǎn)眼,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沒了?他入警時間不長,流血犧牲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半晌,才意識到應(yīng)該呼叫支援。
指揮臺聽說有民警遇害,迅速調(diào)動警力,同時囑咐小張注意安全,保護好現(xiàn)場。等待支援的時候,小張發(fā)現(xiàn)老隋的佩槍不見了!難道是齙牙輝殺了老隋搶了槍?他頓時一個寒戰(zhàn),恐懼襲上心頭。他還在實習期,沒有配槍,隨手抄起貨架上的一瓶啤酒當武器,大氣不敢喘,豎起耳朵仔細聽。除了小冰的哭聲,屋里沒有其他動靜,齙牙輝跑了?
小賣部有兩排貨架,貨架后面是倉庫,也是齙牙輝和女兒的家。小張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挪動腳步。倉庫里黑著燈,半天才摸到開關(guān)。開了燈,眼前的情景又嚇了他一跳——齙牙輝被反綁著雙手,倚靠在墻邊上,胸前一大片血跡,早已斷了氣。小張趕緊沖出門外,可胡同里除了霧氣,哪里有半個人影?兇手早在他睡覺的時候就逃走了……
支援警力趕到的時候,小張懷里抱著小冰,兩人坐在商店門口一起哭……
刑警勘查現(xiàn)場,從捆綁齙牙輝的繩子上采集到兇手的指紋。案發(fā)時小張睡著了,啥都沒有看到;小冰雖然看到了兇手,但啥也說不出來,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叔叔殺了爸爸和爺爺。”民警問她看到幾個叔叔,她伸手比畫了一個二,隨后又比畫了一個三。再問,就是搖頭。警方確定兇手是兩到三名男性,但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兇手沒有拿走小賣部的任何東西,應(yīng)該不是搶劫,仇殺的可能性更大。兇手趁著大霧天找齙牙輝尋仇,沒想到老隋闖進來,一不做二不休,將老隋一并殺了,還搶走了他的槍??蓛词譃槭裁礇]有殺死齙牙輝的女兒呢?以他們的兇殘程度來看,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目擊證人的。
警方圍繞齙牙輝的社會關(guān)系進行排查。齙牙輝在道上混,結(jié)怨的人不少,但都不至于要他性命。跟他有過節(jié)的人都被篩了一遍,最后都一一排除。案發(fā)當晚,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就算有,也看不清彼此的模樣。那場大霧,無形之中成了幫兇。
有細心的刑警發(fā)現(xiàn),捆綁齙牙輝的繩結(jié)很特別,有點兒類似西班牙稱人結(jié),但比它復(fù)雜。警方找有經(jīng)驗的漁民來辨認,他們反復(fù)揣摩,才弄清楚這個結(jié)是怎么打的,雖然比他們常用的花結(jié)要結(jié)實,但打法太復(fù)雜,費時費力,并不實用。不過,他們還是認為這個花結(jié)應(yīng)該是船員或者漁民用的。刑警走遍了唐灣所有的漁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打這種花結(jié)的人,也許兇手不是本地的。這花結(jié)看起來像一朵蘭花,唐灣警方暫時稱它為蘭花結(jié)。
這案子公安局不可謂不重視,局長和政委都是老隋帶出來的徒弟,他們下了死命令,必須將兇手繩之以法??伞?·17”專案組成立了半年多,除了知道兇手之一是一個從事與漁業(yè)相關(guān)的外地男子之外,毫無進展。丟失的佩槍、特殊的蘭花結(jié)最終和那場濃霧一樣,成了謎。案子成了懸案,老隋和齙牙輝都死得不明不白。
老隋的犧牲對小張觸動很大。他始終認為老隋是替他死的,因為是他提出要去商店買煙的。他不止一次哭著對老隋媳婦說,師父與歹徒搏斗的時候一定喊他了,可他竟然睡著了……老隋媳婦說,孩子,這不怨你,這是老隋的命……
案件遲遲沒有進展,最后連專案組也被迫撤掉了。小張向政治處打報告申請調(diào)入刑警隊。他在老隋墳前發(fā)過誓,一定要查出兇手,替他報仇。專案組雖然撤了,但他永遠不會撤,不管有多難,只要他活著,就一定不會放棄。
老隋犧牲,老隋媳婦傷心過度,在醫(yī)院住了小半年。大隋性情大變,一夜之間仿佛懂事了許多。他做了一個決定,辭職去刑警隊當輔警。老隋媳婦不想讓他去,可他脾氣犟,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再說,為父報仇,天經(jīng)地義,老隋媳婦沒理由阻止。她躺在病床上對大隋揮揮手:“去吧,別讓你爹失望?!?/p>
大隋一走,老隋媳婦看著病床邊的小兒子,眼淚止不住地流。小隋那年十歲,父親的犧牲如同天崩地裂,讓他的世界變得一片灰暗。除了哭,他幾乎什么都做不了。那天的大霧也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陰影,一到霧天他就有種窒息般的恐懼,呼吸急促,手腳發(fā)抖。夏天成了他最難熬的季節(jié)。即便后來當了警察,這個毛病也沒有明顯改善,一到霧天,就像犯了低血糖,心慌、腿軟、冒冷汗。
小張前腳調(diào)到刑警隊,大隋后腳就來當輔警。大隋和小張的看法一致,那就是小張害死了老隋。所以,大隋對小張一點兒不待見,在單位遇到,招呼都不打一個。小張心里愧疚,不敢直視大隋的目光。
大隋整天在單位晃,讓小張?zhí)焯於寄芟肫鹄纤?,想起老隋捂著肚子喊他的名字……老隋死不瞑目。只有抓到兇手,才能改變大隋對他的看法,才能卸下壓在他心頭的大石頭。可那個消失了大半年的兇手在哪兒?半年來,除了在指紋庫比對,他還利用節(jié)假日去了很多漁村和港口,尋找那個蘭花結(jié),結(jié)果都令他失望。他一度懷疑,或許那個蘭花結(jié)根本就不是漁民用的。如果偵破方向有誤,沿著錯誤的方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兇手。可是,不找蘭花結(jié),找什么呢?老隋丟失的佩槍半年來從未現(xiàn)身,只要它不現(xiàn)身,這條線索就是死的。
大隋到了公安局,跟他在熱電廠一樣,還是經(jīng)常玩失蹤,假也不請,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小張知道。他在連云港的碼頭碰到過大隋,知道大隋也在找蘭花結(jié)的線索。從那以后,他主動跟大隋分享線索,只有這種時候,大隋看他的眼神才是柔和的。這讓他略感心安。他要讓大隋知道,他不會放棄,就算所有人都放棄了,他也不會。
大隋贊許或認可的眼神,成了小張的精神支撐。小張每次出去尋找線索,都跟大隋通報消息,告訴大隋自己去了哪里。大隋會很默契地避開那些地方,但他去了哪里,卻從不跟小張說。他把自己的行程記在一個藍色封面的筆記本里,再抄寫一份回家交給小隋。中國的海岸線太長了,他怕走不完,走不完的地方,他希望小隋繼續(xù)走。
小張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訴大隋,老隋被搶走的佩槍有了線索。2000年1月21日,農(nóng)歷臘月十五,二百公里外的墨州市發(fā)生了一起持槍搶劫運鈔車案。五名劫匪當街與押運經(jīng)警發(fā)生槍戰(zhàn),四名押運經(jīng)警和一名會計被殺,六百多萬現(xiàn)金被搶。
案發(fā)臨近春節(jié),社會影響十分惡劣,省公安廳抽調(diào)刑偵精英組成專案組全力偵破。墨州警方在現(xiàn)場找到一支手槍,雖然被磨掉了編號,但經(jīng)過鑒定,正是老隋的佩槍。因為這支槍涉及唐灣的“6·17”專案,“6·17”專案的幾名刑警和小張一起被抽調(diào)到省廳的“1·21”專案。
佩槍的出現(xiàn),一度讓小張看到了曙光,只要破了“1·21”案,自然就能找到殺害老隋的兇手。然而,“1·21”案困難重重,偵破難度不亞于“6·17”案。劫匪作案手法純熟,配合默契,幾乎毫無破綻。特別是那場像是事先約定好的大雪,覆蓋了兇手逃走的蹤跡。后來專案組查到,劫匪搶劫用的槍支是一個綽號絡(luò)腮于的槍販子提供的,但案發(fā)后絡(luò)腮于不知所蹤。
“1·21”案忙活了三個多月無果。五一節(jié)后小張回到唐灣,就把佩槍的消息告訴了大隋。雖然沒有更多線索,但消失了半年多的佩槍再度出現(xiàn),還是讓大隋無法淡定,他決定去找絡(luò)腮于,不聲不響玩起了失蹤。
小張慌了,擔心他亂來會有危險。別說找不到絡(luò)腮于,就算找到了,絡(luò)腮于可是個危險人物。聽說大隋去了黑龍江,他趕緊請示老宋后追到黑龍江,從哈爾濱一路追到大興安嶺,最終在茫茫林海中失去了大隋的消息。
大隋的失蹤,讓小張徹底變了一個人。從那以后,他寡言少語,悶頭破案,數(shù)年工夫,竟從生瓜蛋子蛻變成了破案專家。不管多復(fù)雜的案子,到他手里都能給破了。大家覺得他有點兒邪門,由于他的辦公桌靠東墻,便送了他“東邪”的綽號。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刑警小張變成了隊長老張,破獲的案子成百上千,唯獨老隋的案子一直沒有頭緒。這成了他的心病,讓他夙夜難寐,也讓他的性格變得陰郁而古怪,動輒就黑臉發(fā)脾氣訓人,久而久之,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東邪”。
按照公安局的傳統(tǒng),像老張這樣優(yōu)秀的偵查員都要做好“傳幫帶”的工作,把自己的一身本領(lǐng)傳授給徒弟。老張在徹底變成“東邪”之前,只收了一個徒弟——大潘。變成“東邪”之后,他不再收徒弟,也沒有人敢當他的徒弟,直到隋然從省警察學院畢業(yè)。
說不好是幸與不幸,隋然成了“東邪”的關(guān)門弟子。
隋然的名字是老隋起的。老隋說這名字簡潔上口,還容易記。從隋然擁有這個名字開始,就跟“但是”脫不開關(guān)系。他的生命中也真是有很多“但是”的轉(zhuǎn)折。比如,雖然他小時候的理想是當警察,但媽媽卻想讓他當醫(yī)生。等他決定當醫(yī)生的時候,媽媽又同意他報考警校了。警校畢了業(yè),他雄心勃勃地想當一名刑警,媽媽卻走了局長老宋的后門,讓他去派出所當片兒警。他明白,自從老隋犧牲和大隋失蹤之后,媽媽已經(jīng)從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強人,變成了患得患失的小腳女人。
隋然循著老隋的步伐,成了一名光榮的片兒警。片兒警的工作相對安全,但也單調(diào)枯燥。今天統(tǒng)計流動人口報表,明天下社區(qū)搞規(guī)范養(yǎng)狗宣傳;不是為東鄰找狗,就是為西鄰找貓。片兒警當了兩年,再這樣下去,他的宏圖大志就會隨著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灰飛煙滅。他去找局長老宋,申請調(diào)到刑警隊。
老宋也曾是老隋的徒弟,老隋在的時候,他經(jīng)常去家里蹭飯。老隋媳婦炒幾個菜,師徒倆喝幾盅。老隋犧牲后,他還是經(jīng)常來,有時候和其他師兄弟一起,有時候自己,只不過再也沒有留下吃過飯。每次來,放下慰問品,第一件事就是給老隋上一炷香,再陪著老隋媳婦嘮幾句嗑。他還會給隋然帶一些禮物,比如竹蜻蜓、悠悠球、遙控車……除了玩具,還有課外書和漫畫書,隋然是他們班里第一個擁有全套《七龍珠》的孩子,他的第一臺小霸王學習機也是老宋送的。在隋然眼里,那時候的老宋是個知心叔叔,有什么心里話,都愿意找他說說。
隋然讀警院的時候,老宋升官當了局長,他對隋然允諾,將來到唐灣公安局工作,警種隨他選??烧娴人迦换貋砭筒皇沁@么回事了。老宋從宋叔叔變成了宋局長,稱呼變了,口氣也不一樣了,公事公辦地讓他服從組織安排,先下基層鍛煉。隋然想想也對,凡事總要從小做起??墒?,一起入警的同事鍛煉了一年就調(diào)到了刑警、經(jīng)偵等部門,他在派出所都快錘煉兩年了,老宋也沒有給他調(diào)換崗位的意思。他不是沒去找過,每次去,老宋都端起局長架子,給他講一堆大道理。他每次被拒出門,都在思考一個哲學命題,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曾經(jīng)通情達理的宋叔叔變成了潑皮無賴的宋局長?
雖然一次次被忽悠,但隋然的決心是不會改變的。他再次來到局長辦公室,還是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那個要求:“宋局,我要去刑警隊?!?/p>
老宋的目光從一沓文件中轉(zhuǎn)移到隋然的臉上。剎那間,他有些恍惚,眼前的隋然跟二十多年前的老隋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差點兒就脫口叫聲師父。不過,隋然眼中的倔強是老隋沒有的。他問隋然:“為什么要當刑警?”
隋然說:“我要把我爸爸被害的案子破了,給他報仇?!?/p>
老宋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再來告訴我?!?/p>
隋然想不明白,難道這樣的回答不對嗎?回到派出所,他問管區(qū)警長老李。老李一臉嫌棄:“這么回答當然不對。當刑警不是為了私人恩怨,要往大了說,最起碼也得是為了轄區(qū)一百六十萬老百姓的安危。”
隋然納悶兒:“老李,你不是總說,你當警察就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嗎?”
老李眼睛一瞪:“你能跟我一樣?我老了,沒追求了。你是年輕人,你得為公安事業(yè)奮斗終身!你下回就跟局長這么說,他一準兒同意?!?/p>
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宋還是同樣的問題:“為什么要當刑警?”
隋然說:“為了全區(qū)一百六十萬市民安居樂業(yè)。”
老宋笑了:“是老李教你的吧?”
隋然點頭。
“別聽老李的,回家問問你媽?!?/p>
隋然最不想問的就是他媽。還用問嗎?他媽指定不同意?,F(xiàn)在家里就剩他和老媽相依為命。他知道媽媽擔心什么,但是當警察哪有不危險的?老隋當了十五年刑警,破了那么多案子,多危險的場面沒經(jīng)歷過?愣是毫發(fā)無傷。后來當了看似安全系數(shù)高得多的片警,結(jié)果呢?犧牲了。危險是躲不開的,只有勇敢去面對。再說,大隋一天不回家,老隋的案子一天不破,他這個警察當?shù)木陀羞`初心。最初他是因為老隋和大隋才考的警察學院,如今當了警察,總得把他倆的事弄利索了。如果連自己父親的案子都破不了,他還有什么資格、還有什么臉面當警察呢?
下班回家,隋然琢磨了一路,決定跟老媽攤牌,如果繼續(xù)當片兒警,他早晚得窩囊死。與其窩囊死,不如搏一回,說不定真能把老隋的案子破了,把大隋找回來。
“媽,我要跟你說點兒事。”
老隋媳婦一愣,看兒子一臉鄭重,與往常不太一樣,心里就咯噔一下:“你說吧,我聽著?!?/p>
隋然說:“媽,我要去刑警隊?!?/p>
沉默。屋里靜得能聽到心跳聲,他的快,老媽的緩。老隋媳婦沒說話,拿圍裙擦干手,徑直進了臥室。隋然擔心媽媽想不開,也跟進去。老隋媳婦點了三炷香插到供桌上的香爐里,墻上掛的是老隋的遺像。她讓隋然出去,她要跟老隋說說話。她經(jīng)常這么干。好幾次晚上起夜,隋然都聽見老媽屋里有說話聲,是在跟老隋說話。她說,老隋聽。隋然覺得一點兒違和感都沒有。以前老隋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她說,老隋聽。不同的是,以前她說話,老隋還得不住地點頭附和表示同意;而如今,省去了點頭的麻煩,只需在墻上看著就行。隋然每每都濕了眼眶。現(xiàn)在,她又跟老隋說起話,隋然的眼淚也跟著下來了。
不一會兒,門吱扭一聲,老隋媳婦從屋里出來,像變了個人似的,臉色平和,目光堅定,沒有了往日的患得患失。她對隋然說:“如果你們宋局長再問你為什么當刑警,你就告訴他,我同意了?!?/p>
第二天,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媽交代的那句話一說,老宋當即拿起電話打給政治處:“把隋然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刑警隊。”又把電話打到刑警隊,“讓東邪跑步到我辦公室?!?/p>
老張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見隋然杵在那里,微微一愣。老宋指著隋然說:“從今天開始,我把他交給你。一年以后,我要看到一名鐵骨錚錚的刑警。你能做到嗎?”
老張拿眼角乜斜著隋然,挺身一個立正,斬釘截鐵地說:“我做不到!”
這聲音洪亮到讓隋然懷疑人生。劇本不是這么寫的吧?此時此刻,他難道不應(yīng)該說保證完成任務(wù)嗎?
老宋目光凌厲:“為什么?”
老張迎著凌厲的目光:“他不是當刑警的料,讓他回派出所當片兒警吧。”
隋然聽著來氣,我怎么就不是當刑警的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本想爭辯兩句,老宋卻擺手讓他先出去。他只好悻悻出門,心里七上八下,老宋好不容易答應(yīng)調(diào)他到刑警隊,可別被張東邪攪和了。這死東邪,真邪勁!
等隋然離開,老宋開了腔:“為了師父,你也得把隋然帶好?!?/p>
老張說:“就是為了師父,我才做不到。因為我的疏忽,師父犧牲了,大隋失蹤了。你現(xiàn)在把隋然交給我,我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要是換了別人,就算再爛的鐵,我也能保證把他錘煉成一塊好鋼。但是隋然,我不敢接。你知道這些年來我心里有多煎熬嗎?”
老宋嘆口氣:“我知道,不光是你,我也一樣。正因如此,我才把他交給你。師父走了十四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希望看到你把隋然帶出來?!?/p>
“大隋估計是回不來了,師父家就剩這一條根了。宋局,你也是刑警出身,刑警工作多危險你很清楚,萬一有個好歹,我們沒法兒跟他老人家交代啊……”
老宋說:“小隋是一門心思要進刑警隊。再說,我們也該給師父、給師娘,也給我們自己一個交代了?!?·17’案至今還是市局的一號督辦案件,一掛就是十幾年,我的臉上掛不住,心里更過不去。一閉上眼,就想起跟師父一起辦案、一起喝酒……過去幾年,我們‘打四黑除四害’、‘清網(wǎng)’、‘亮劍’、‘治爆緝槍’、‘破案會戰(zhàn)’……開展了那么多次集中行動,破了那么多積案要案,唯獨師父的案子破不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這個案子,一輩子也放不下……我們都清楚,‘6·17’案不簡單,兇手也絕非等閑之輩。據(jù)我所知,小隋這兩年也沒閑著,對視頻監(jiān)控破案小有研究,聽說還總結(jié)了一套技戰(zhàn)法。這是一個新課題,對促進警務(wù)實戰(zhàn)大有裨益。你可以從這方面挖挖他的才華。我不是沒考慮過,在我任職期間把他摁在派出所里。但我們也得對他的未來負責,溫室里長不成參天大樹。我們一味保護他,其實也是害了他。所以,考慮再三,在征求了師娘的意見之后,我決定把他調(diào)到刑警隊。讓小隋跟著你,就是讓你時時刻刻盯住他?!?/p>
見局長心意已決,老張也不再堅持:“那我先考察他一下,如果他不適合當刑警,也不能勉強,一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當個片兒警也不錯?!?/p>
“當片兒警就安全嗎?”老宋搖頭,“師父不就是在片兒警的崗位上犧牲的嗎?危險無處不在,沒有哪個警種可以萬無一失。如果小隋真的適合當刑警,我們也不能埋沒他的才華,只是希望師父能夠明白我們的苦心。”
在進入刑警隊四年多的時間里,隋然歷經(jīng)不少考驗,也受過幾次傷,但都不打緊。唯獨這一次,與死神狹路相逢。他在倒下的那一瞬間,摸到了死神的觸角。死神放肆地獰笑著,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讓他想起了《西游記》里的銀角大王:“我喊你一聲,你敢答應(yīng)嗎?”
他使勁睜開眼,想看看死神長什么樣,卻看見大潘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大潘的臉有點兒失真,像是水中的倒影,大潘的聲音也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疑惑了片刻,他意識到問題所在——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像是靈魂出了竅。
不僅疼痛,連同焦慮和恐懼也一并消失了,而其他感官卻靈敏得出奇。他能清晰地聽到大潘的每一聲喘息,看到他臉上滴下的每一滴汗水,甚至聽到他放了一個屁,盡管事后大潘拼命抵賴打死都不承認。其實屁聲不響,跟他平時在辦公室里肆無忌憚地放屁區(qū)別很大,即便離他最近的宋博也沒有聽到,但隋然絕對是聽到了,只不過沒有聞到臭味而已。這也是大潘拒不承認放屁的另一個證據(jù)——他放屁要么很響,要么很臭,所以,那個不臭又不響的屁絕對不是他放的。他甚至指控是宋博放的。
和隋然相比,宋博就很講政治,極力維護大潘作為中隊長的權(quán)威?!瓣犻L說是我放的,那就是我放的。屁大的責任,我還是能擔起來的?!?/p>
隋然忽然記起,爺爺臨死的時候,也是感覺不到疼痛的。他去世前有一年的時間,每天都疼得哀嚎不止,臨死的時候卻安靜了許多,他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條理清晰地安排著后事。這一幕像過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隋然眼前,雖然那時他才六歲,但記憶的畫面卻如此清晰。如今,同樣的情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想留點兒遺言,可在大潘放完那個屁之后,他又睡了過去,準確地說是失血性休克。他的高中同學,也是他的主治大夫鄭文駿,說他流了一暖瓶的血,要不是他醫(yī)術(shù)高超力挽狂瀾,隋然大概率不會再醒過來。
鄭文駿這話部分正確,隋然真的流了一暖瓶的血,醫(yī)院對他的搶救也的確不計成本。但他之所以能活過來,還有老隋和大隋的功勞。他在昏迷中看見了老隋。老隋右手捂著空空的槍套,左手捂住肚子,殷紅的血從指縫里涌出來,染紅了橄欖綠警服,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他很疼,連說話都帶著涼氣:“小子,我的仇還沒報呢,你不能來我這兒報到?!?/p>
隋然說:“爸,我想你了,我得去照顧你?!?/p>
老隋臉上頓時青筋暴突,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這一巴掌夠狠,扇得他眼冒金星,還在他臉上留下一個血手印。他從沒見過老隋發(fā)這么大火,父親一向是慈祥的。
背后有人偷笑,回頭一看,是大隋。他站在隋然觸手可及的地方,滿臉幸災(zāi)樂禍,那德性一點兒都沒變。隋然最后一次見他還是十七年前,他背起背包,站在家門口沖隋然揮手。隋然放下手里的英雄牌鋼筆,視線從語文課本轉(zhuǎn)到他的臉上。他沖隋然豎起大拇指:“老二,光宗耀祖可就靠你了!”說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從此再沒有回來過。到如今整整十七年了,可算見到他了。隋然問他:“你可真能沉住氣,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大隋沒有回答,笑著說:“回去好好當你的警察?!闭f完,打了一個響指,像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倏地不見了。
隋然急忙回頭問老隋:“爸,你看到大隋了嗎?”
老隋也沒有回答,捂著肚子朝一道暗紅色的大門走去。門開了,萬道陽光涌進來,白茫茫一片,晃得隋然睜不開眼睛。他大聲呼喊,讓老隋不要進去,可老隋沒有停步,徑直走進那團光里。隋然沖過去,可大門又關(guān)上了,耀眼的光芒也隨之消失。隋然捶打著暗紅色的大門,高聲喊:“你一定看到是誰殺了你,告訴我兇手是誰!”
大門緊閉,寂靜無聲。隋然突然感覺臉上絲絲冰涼——是霧,讓他恐懼而窒息的霧。呼吸急促起來,手腳顫抖起來,身子蜷縮起來,豆大的汗珠從細密的毛孔里滲出來,五臟六腑仿佛被掏空,只剩一顆心臟沒著沒落地懸著……
昏迷了三天,隋然終于醒了??吹剿闹艿囊黄瑵嵃缀筒辶艘簧淼墓茏?,恍惚了片刻之后,他明白自己活過來了,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幸運和超脫。他的右手幾乎被割斷了,身上被刺了好幾刀,致命一刀在他的左胸。鄭文駿說:“如果毒販的刀多刺進五毫米,你小子此刻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在太平間里了?!?/p>
隋然覺得他這話有邀功的嫌疑,懟他:“我是不是得表揚你兩句,夸你醫(yī)術(shù)高明,堪稱當代華佗?”
鄭文駿毫不客氣地回擊:“你沒看蘇小沫哭成啥樣了,要不是看她面子,我才懶得救你呢?!?/p>
蘇小沫是隋然的女朋友,也是鄭文駿的姑家表妹。
隋然和鄭文駿是高中同學,曾經(jīng)也是無話不談的兄弟。為什么是曾經(jīng)呢?兩人因為一個女孩兒鬧僵了,用事實證明友情在愛情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擊。那是高三下學期,兩人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兒,于是彼此明里暗里較勁。高考結(jié)束后,鄭文駿贏了,牽著女孩兒的手趾高氣揚地出現(xiàn)在隋然面前。不過,鄭文駿也沒得意太久,女孩兒出國留學的第三個月就傍了個外國男朋友,一件來自太平洋彼岸的國際快遞澆了他一個透心涼,那是他為女孩兒精心挑選的禮物——泥塑丘比特??磥恚鸨忍氐募龖?yīng)該是射歪了。工作以后,兩人偶遇,先是抱頭痛哭,然后一醉方休,從那以后和好如初。
隋然醒來后第九天離開ICU,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又過了一個禮拜,病房里突然涌進來一幫手持長槍短炮的記者。他嚇了一跳,宣傳科長小李從后面擠過來:“隋隊,你現(xiàn)在成了英雄,區(qū)領(lǐng)導批示要大力宣傳你的英勇事跡。這些都是省市各級媒體的記者朋友,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刑警的風采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
二十八年來,隋然只是一個人名??傻冉邮芡瓴稍L之后,“隋然”這兩個字就不止是一個人名了。記者們非說他是比肩李昌鈺的神探,還給他封了個“唐灣狄仁杰”的名號。入警六年,隋然破過幾起有影響的案子,也獲得了一些榮譽,比如洛州“十佳警察”、市局追逃先進個人、市局刑偵技能標兵等,還榮記兩次個人三等功和數(shù)次嘉獎,但這些成績對一名一線刑警來說稀松平常,用老張的話說,也就是“勉強及格”,跟刑警老前輩比,還差得遠。遠的不比,就說大潘和老張。大潘是省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全省刑偵技能標兵,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老張是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省級勞模,榮立個人一等功一次、二等功兩次……更別說老宋這些刑警出身的老領(lǐng)導,哪一個都是榮譽等身。當然,榮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都是真刀真槍拿命拼出來的,掀開任何一個刑警的衣服,哪一個不是傷痕累累呢?
隋然當然明白,他的這點兒榮譽真的不值一提,更別說什么“神探”,什么“唐灣狄仁杰”,傳出去會讓人笑掉大牙。這不是褒他,是臊他。他對記者說:“實事求是最好,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刑警……”
記者說:“年紀輕輕破了這么多大案要案,這還普通?”
隋然再三辯解,可記者們伶牙俐齒,他哪是對手,唯有苦笑。這是一種宣傳策略,也叫噱頭?,F(xiàn)在是眼球經(jīng)濟,新聞碎片化,如果題目抓不住眼球就沒有流量。沒有流量,記者就得下崗。他只好誠惶誠恐地接受“唐灣狄仁杰”的封號,盡管受之有愧。隨后幾天的網(wǎng)絡(luò)上,記者們各展神通,什么刀尖舞者、拼命三郎……各種吹噓,讓隋然汗流浹背。有熱心的朋友把他的事跡發(fā)了朋友圈,更是讓他無地自容,連點贊的勇氣都沒有。一幫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狐朋狗友在群里調(diào)侃他:“隋局,低調(diào)啊,悶聲成就大事業(yè),趕緊發(fā)個紅包壓壓驚?!?/p>
職務(wù)給他連升三級,隋然趕緊發(fā)紅包堵他們的嘴,怕他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不定又整出些不著四六的話來。
隋然在ICU的九天里,老宋和老張一直瞞著老隋媳婦。這期間,醫(y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甚至連老宋都一度絕望地認為隋然挺不過來了,將治喪提上議事日程。大潘自告奮勇,要當治喪委員會的執(zhí)行組長。
大潘是大案隊長,做事有擔當,每次執(zhí)行抓捕任務(wù)都打頭陣。打過幾次硬仗,打出了名聲,市局大局長都知道唐灣分局有個尖刀中隊,尖刀中隊有個不要命的中隊長潘龍海。大潘為這事一直很自豪,逢人就吹:“我在大局長那里是掛了號的?!?/p>
隋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大潘這個治喪委員會的執(zhí)行組長也就當不成了。大潘事后說,這可是他這輩子當過的最大的官,連市局政治處副主任都歸他管。遺憾歸遺憾,隋然一出ICU的門,他第一個沖上來,胡子都快扎到隋然臉上了,唾沫星子噴了隋然一臉:“我就知道你小子屬貓的,有九條命!”
隋然說:“到了閻王殿,閻王爺問我還有什么心事沒了,我想起來你還欠我五百塊錢。閻王爺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p>
大潘嘿嘿一笑:“你想得美,這五百塊錢老子永遠都不會還你的?!?/p>
爬山虎沿著病房的外墻爬上屋頂,又從屋頂垂到窗前。窗外幾株梔子花怒放,明媚的陽光透過爬山虎和梔子花的縫隙照進來,在白色床單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秋老虎退去,陽光變得柔和起來,秋風送來陣陣清涼。隋然躺在床上,想起這起讓他差點兒跟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毒品案子,依舊一身冷汗。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巨浪成于微瀾之間,這件毒品大案也起于一起很小的案子。
八月底,香江路派出所根據(jù)群眾舉報,在一處居民樓里抓了一批癮君子。副所長山偉給隋然打電話,說有個癮君子叫孟三,自稱是隋然的線人,故而打電話核實一下是否屬實。
隋然調(diào)入刑警隊后抓的第一個癮君子就是孟三。他原是唐灣區(qū)一家外資企業(yè)的中層干部,本來前程似錦,卻被毒品毀了。從戒毒所出來,他痛哭流涕地懺悔,發(fā)誓再也不吸毒了,還被隋然發(fā)展成線人,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線索。隋然以為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沒想到這還不到兩年就復(fù)吸了,心里頓時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失望。掛了電話,他一腳油門直奔香江路派出所。
蹲在留置室里的孟三看見隋然走進來,趕緊站起身,眼巴巴地望著他,繼而又羞愧地垂下頭。隋然問山偉:“尿檢陽性?”
山偉點頭。
隋然揪住孟三的脖領(lǐng)子,一路拎到派出所的后廚,強忍著要打人的沖動,語氣冷若冰霜:“說說吧?!?/p>
孟三蹲在地上,捂著臉哭。
隋然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還有臉哭?你還要臉啊?你答應(yīng)我的事都忘了嗎?你不是要做個好人嗎?你對女兒怎么保證的……”
可孟三一句話,讓隋然沉默了。他嗚咽著說:“我需要錢供女兒讀書……我沒有工作,只能靠線人費。可如果我不碰毒,他們就不帶我玩,我就什么線索都沒有……”
這話沒錯。孟三從戒毒所出來之后,隋然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工作,但都沒干長,試用期沒過就被解雇了,究其原因,就是他吸過毒。隋然愣了半晌,將孟三從地上拉起來。怎么解決孟三的困難,他一時也沒有頭緒。最簡單的,就是先給他點兒錢,讓他把家里撐住再說。可給錢需要個理由,隋然就問他最近有什么線索。孟三說最近市面上來了一批冰毒,價格比較貴,每克六百元。
隋然對毒品的行情還是比較了解的,目前市面價格大概是每克四百五十元。癮君子鼻子尖,對價格很敏感,既然這種每克六百元的冰毒這么暢銷,必定有其道理。他問孟三:“這種冰毒,你手里還有嗎?”
“留了一點兒?!泵先÷曊f,“放家里了……”
“帶我去取?!?/p>
孟三原來住在海灣新城,那里是高檔社區(qū)。后來因為吸毒家道敗落,車子房子都賣掉了,現(xiàn)在租住在叉河社區(qū)的一間民房里。房子有兩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廚房里有張簡易的飯桌,孟三七歲的女兒小雪正趴在飯桌上寫作業(yè)。飯桌上泛著油膩,小雪的校服上也全是油漬。她一絲不茍寫作業(yè)的樣子,讓隋然看著心酸。
小雪看見爸爸回來,非常高興,隨即又看見爸爸身后的隋然,笑容瞬間凝住了。她猛地撂下手里的鉛筆,跑過來抱住隋然的腿,哭喊著:“爸爸,快跑!”
聽到這話,隋然的淚水險些沖出眼眶,他俯身將小雪抱起來:“小雪不哭,叔叔不是來抓爸爸的?!?/p>
小雪不信,邊掙扎邊用小拳頭捶打隋然的胸膛。隋然對孟三說:“你上輩子積了什么德,有這么好的閨女。”
孟三不說話,抹著眼淚從臥室里找出一個小紙包交給隋然,紙包里是兩分的冰毒(一克冰毒是十分)。隋然放下小雪,從兜里掏出五千塊錢遞給孟三。孟三雙手背到身后,堅決不要。隋然說:“這些錢留給小雪讀書用。如果你敢用它來買毒品,我就打斷你的腿!”
這五千塊錢是隋然準備給蘇小沫買包的,他們約好下班就去海灣購物廣場。這下好了,當成線人費給了孟三,身上就剩下幾百塊伙食費了?;鼐牭穆飞?,他想得腦仁疼,也沒編出個像樣的理由能讓蘇小沫不生氣。他是個不太會扯謊的人,找不到那種甜言蜜語的借口。
技術(shù)科的鑒定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確實是新品種,純度很高。這說明有新的毒源進入唐灣。隋然趕緊將情況向大潘和老張做了匯報。禁毒案件一般歸禁毒中隊負責,但線索是隋然發(fā)現(xiàn)的,大潘就把這活兒搶了過來。禁毒中隊長馬兆靜自然不干,畢竟這是他們分內(nèi)的事。兩個中隊長爭執(zhí)不下。老張說:“這案子不小,兩個中隊一起辦?!?/p>
冰毒是孟三從一個網(wǎng)名叫阿哲的毒販子手里買到的。兩人通過QQ聯(lián)系,毒品通過快遞方式進行交易。隋然查了銀行賬號和發(fā)貨地址,沒查到有價值的線索。而阿哲的QQ號在跟孟三完成交易之后,很長時間都沒有登錄過。隋然查了兩人的聊天記錄,也沒有找到關(guān)于阿哲的任何線索,那不過是一個虛擬的網(wǎng)絡(luò)鬼影而已。但聊天記錄里的一句話引起了隋然的注意——阿哲說這種冰毒賣這么貴,是因為它是出口韓國的高檔貨。
根據(jù)警方掌握的情況,唐灣到韓國的確有一條秘密的運毒線,背后是一個神秘的大毒梟在掌控。唐灣和韓國一海之隔,往返兩地的人員眾多,海運、空運都十分發(fā)達,走私毒品到韓國的案件時有發(fā)生。所以,阿哲這句看似吹牛的話,讓隋然心花怒放?;蛟S他能創(chuàng)造個奇跡,將這條運毒線挖出來。
在中隊里分析案情的時候,隋然喜形于色,一得意,就忘形,忍不住手舞足蹈。大潘從后面拍他的腦袋,調(diào)侃他:“又做夢娶媳婦呢?!?/p>
大潘一提媳婦,隋然就想起了蘇小沫。想起蘇小沫,頭就開始疼??纯磿r間,眼看就要下班了,可理由還沒有編好。這下死翹翹了。想起大潘前天跟他借過五百塊錢,便讓他趕緊還錢。大潘一臉嫌棄:“真沒勁,才兩天就跟屁股后面要錢。”
“今天要是弄不到五千塊,我可就回歸快樂的單身漢了?!标犂锼闵陷o警,一共十一個人,每人五百正好五千。隋然起身對大伙兒抱拳作揖,“各位老鐵,無論如何今天每個人都要借我五百塊錢?!?/p>
話音剛落,老牛就提著褲子上廁所。老牛是典型的妻管炎,兜里的零花錢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塊。每次隊里發(fā)加班費,他都嚷著要求發(fā)現(xiàn)金。這月剛發(fā)加班費沒幾天,隋然估計老牛兜里至少有八百。不過這家伙摳門,攥錢能攥出火星子來。他沖著老牛的背影喊:“老牛,我他媽是借錢,又不是搶劫!”
老牛頭也不回,撂下一句狠話:“劫財沒有,劫色奉陪!”
大潘問:“你要錢干什么?”
隋然說:“答應(yīng)了蘇小沫,下班去買個包。”
“沒錢你也敢答應(yīng)?”
“錢本來都準備好了,這不臨時有了變故,把錢給孟三了。哦,對了,這可是線人費啊,你得給我報銷。”
“局里經(jīng)費緊張,上次的線人費還沒報呢,你先墊上?!?/p>
“墊上可以,你得把我的燃眉之急給解決了?!?/p>
大潘想了想:“這好辦,今天全體加班,我?guī)湍愀K小沫請假。”
隋然對大潘還是了解的,只要不讓他還錢,他什么辦法都能想得出來。不過,加班這個損招隋然并不喜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蘇小沫才答應(yīng)今晚跟他一起討論人生,可大潘卻說要加班?!
強烈抗議。
抗議無效。隋然只好在心里鄭重問候了大潘的大爺。
蘇小沫知書達禮,接到大潘的電話,不哭不鬧不上吊。大潘掛了電話,攤攤手說:“看,搞定了吧?就這么簡單!”
隋然掏出手機給蘇小沫打電話,對方掛斷,再打,還是掛斷。他同樣對大潘攤攤手:“看,沒這么簡單?!?/p>
宋博搖頭晃腦地說:“事實再次證明,女人比罪犯難對付得多。”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哲理。
阿哲是一個隱身在網(wǎng)絡(luò)里的毒販,只有一個QQ號和一個模糊的地址。從郵寄地址來看,隋然推測他應(yīng)該住在唐灣區(qū)長井街道的某個地方。長井街道是唐灣區(qū)人員最密集的地方,近六十萬人口,要找到一個虛擬的阿哲,無異于大海撈針。大潘說:“你要把這根針變大變粗,讓它變成金箍棒,這樣你就能找到阿哲了?!?/p>
他明白大潘的意思,放大線索,擴大搜索范圍??烧f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毒販過的都是刀頭添血的日子,反偵查意識非常強。畢竟販毒這個行當,一旦被抓,就有掉腦袋的危險。他回懟大潘:“你以為我是孫猴子啊?”
“想破案,你必須是孫猴子,遍布我們這個城市的天眼監(jiān)控就是你的火眼金睛。你不是號稱天眼神探嗎?Showtime!展示自己的時刻到了!”
大潘這句帶著濃郁唐灣味的英語差點兒把他干沒電了,一口茶噴了路過的宋博一臉。宋博怒了,掰過他的臉就蹭,把臉上的茶水與他分享。女警小夏趕緊捂住眼睛:“兩個男人……惡心!”
擺脫宋博的糾纏,大潘繼續(xù)指點隋然:“就算阿哲是一個密封的王八蛋,你也得把他給我叮出縫來?!?/p>
大潘把小學級別的修辭罵人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舉重若輕地就把隋然比喻成了一只蒼蠅。隋然雖然不太喜歡這個比喻,但如果真能把毒販叮出來,就算是蒼蠅也無所謂了。
吃過晚飯,隋然便把宋博和小夏留下一起當蒼蠅。他們?nèi)耸且粋€小組,組長是副中隊長隋然。經(jīng)研判發(fā)現(xiàn),阿哲的QQ號曾在長井街道的多個網(wǎng)吧登錄過,但最近半個月一直處于靜默狀態(tài)。隋然和宋博連夜去網(wǎng)吧調(diào)查,網(wǎng)吧登記的身份信息屬于一個叫李云哲的人,二十七歲,遼寧大連人。
阿哲是不是李云哲呢?宋博認為很有可能。隋然卻不以為然。這可是一條跨境運毒線,這么容易就扯出線頭來?他向來沒這么好的運氣。
果然,在對李云哲的軌跡進行分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在QQ登錄的時間段,李云哲本人并沒有在唐灣活動的跡象。李云哲的確在唐灣工作過,但去年春天辭職回了大連,距今已經(jīng)一年有余。據(jù)李云哲講,他兩年前丟過身份證。
忙活了五天,只證明毒販阿哲不過是冒用了李云哲的身份而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原點。宋博有些沮喪,隋然也有些疲憊。身體疲憊還在其次,主要是心也累。蘇小沫已經(jīng)三天沒搭理他了,電話不接,短信也不回。從大連出差回來,隋然就去找大潘,如論如何也得放他一天假。大潘說:“這案子老宋盯得緊,得趕緊推進。大丈夫志在四方,面包會有的,愛情也會有的。等破了案,我放你一個禮拜的假。”
隋然說:“等破了案,我和蘇小沫就黃了?!?/p>
“蘇小沫那邊我?guī)湍憬忉尅!贝笈擞珠_啟老生常談模式,從民族大義到市民安危,總之一個意思,必須加班。
隋然并不是被他說服了。之所以留下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大潘答應(yīng)把線人費盡快給報了。隋然想,自己和蘇小沫之間的裂痕,不就是一個包嗎?等拿到錢,就可以買包;買了包,裂痕自然就彌合了。
沒有線索。隋然思來想去,還得去找孟三。孟三說曹四也從阿哲那里買過毒品。隋然立即讓宋博把曹四拎過來。曹四是個老油子,堅決不承認吸毒。宋博給他尿檢,愣沒驗出來。又剪了他的頭發(fā),這下沒跑了,陽性。面對鐵證,曹四乖乖承認溜了冰,并供出了阿哲的另外一個QQ號。
三人又對新的QQ號進行研判,滿以為這次可以揪出阿哲,但是邪了門,阿哲好像未卜先知一樣,監(jiān)控了一個多禮拜,這個QQ號也沒有上過線。
隋然垂頭喪氣地跟大潘說:“最近運氣太差,不適合破案,你還是讓我回家吧。”
大潘一眼就把隋然看穿了:“別扯犢子,有什么要求,說吧。”
隋然嘿嘿一笑:“聽說東來順的羊肉能轉(zhuǎn)運?!?/p>
大潘心疼地咬著后槽牙:“東來順的羊肉沒有,塔橋全羊館的羊湯喝不喝?”
四碗羊湯、一個羊臉外加一箱青啤,這是有史以來大潘最大方的一次。吃飯的時候,大潘說:“今天接到廣東警方的協(xié)查通報,他們查到了一條從金三角到廣東、經(jīng)唐灣再到韓國的運毒線。其中,前兩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從金三角到廣東再到唐灣這條線上的毒販已經(jīng)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但唐灣到韓國的秘密運毒線還不清楚。上級要求我們9月30號之前務(wù)必挖出這條線,如果屆時我們還挖不出來,廣東那邊就要動手了?!?/p>
隋然說:“那么著急干嗎?唐灣說不定隱藏著一條大魚。他們一動手,必定打草驚蛇?!?/p>
“我估摸著,是擔心夜長夢多,再不收網(wǎng),恐怕有變。斷其一臂,總比讓他們跑了好。老宋要求我們跟時間賽跑,務(wù)必趕在收網(wǎng)之前查出線索。今天已是9月20號,距離收網(wǎng)時間只有十天,可我們連毒販的毛都沒摸到。老張已經(jīng)給老宋立了軍令狀,我也給老張立了軍令狀。”說著,大潘端起酒杯,跟隋然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又朝宋博和小夏舉了舉,“目前來看,專案組掌握的線索當中也就你們組手里的這條還靠譜。現(xiàn)在整個市局的眼睛都盯著我們大案隊,確切地說,是盯著你們。我們唐灣分局是丟人現(xiàn)眼還是一炮而紅,就看你們了,你們可不能掉鏈子?!?/p>
話音剛落,一扎啤酒就干掉了。大潘喝酒還從來沒這么敞亮過,一貫偷奸?;?,能躲就躲,能灑就灑,這次居然一滴不漏地干了一大杯。宋博見大潘這么痛快,義氣上頭,一揚脖也干了,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抓住阿哲。隋然瞪他一眼:“三杯,你是組長我是組長啊?”
宋博意識到自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趕緊自罰一杯。
大潘不擅飲酒,宋博卻是個酒罐子,喝酒沒夠,不過,一起工作這么久,誰也沒見他醉過。隊里聚餐喝酒,他次次都遲到,但認錯態(tài)度極好,每次都自罰三杯。同事們一開始以為這小子挺講究,后來才明白,這不過是他多喝酒的由頭而已。因為他酒量太大,沒人能陪他喝到最后,便想了這個餿主意過酒癮。久而久之,宋博便有了“三杯”的綽號。
隋然問大潘:“線人費什么時候給我報?”
大潘說:“抓著阿哲就報?!?/p>
“你欠我的五百塊錢什么時候還?”
“抓著阿哲就還?!?/p>
隋然嘆氣:“為了蘇小沫的包,我就是鉆天入地,也得把阿哲找出來?!?/p>
他讓三杯和小夏把阿哲上網(wǎng)的幾個網(wǎng)吧以及周邊路面的監(jiān)控視頻全部拷貝回來,他要通過這些視頻把阿哲刻畫出來。他當然有這份自信,“天眼神探”的威名不是吹出來的,那是老宋封的,比“唐灣狄仁杰”含金量要高得多。得到這個封號,是因為他總結(jié)提煉了一套視頻監(jiān)控技戰(zhàn)法,包括人機聯(lián)動、接力跟蹤、目標測量、時空拓展等步驟,在指導日常偵查破案和治安防控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套技戰(zhàn)法連省公安廳廳長大人都聽說了。廳長大筆一揮,在全省公安系統(tǒng)進行推廣,讓隋然這個小刑警名噪一時。
三杯和小夏拷貝回來的監(jiān)控視頻大概有六百多小時,不可能一幀一幀地看。隋然把視頻進行分類,雖然阿哲的出沒時間沒有規(guī)律,但同一天里的著裝不會有太大變化,所以,只要找出同一天出現(xiàn)在不同網(wǎng)吧里的著裝一致的人就可以。那段時間,他和三杯兩人“閉關(guān)修煉”,把窗簾一拉,不辨晝夜,困了咬口辣椒提神,餓了吃碗泡面充饑,累了喝罐紅牛解乏,不是眼皮實在睜不開,絕不會去休息。他們必須爭分奪秒,畢竟留給他們的時間和中國男足一樣,都不多了。
在“閉關(guān)”的第五天,隋然終于鎖定了一個戴棒球帽的矮個子,下一步就是要盡快確定他的真實身份。
這五天里,大潘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直在幾個探組之間轉(zhuǎn)悠,生怕被別人搶了先。當然,他對隋然這組信心最足,好幾次溜達到他們門口,卻沒敢敲門。隋然看視頻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但大潘又實在想知道偵查進展,一到飯點就親自來送飯,眨巴著銅鈴大眼直勾勾地瞪著隋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問,又不想給隋然太大壓力。隋然也很無奈,找不到毒販的線索,沒法兒給大潘答復(fù),只有默默地接過盒飯,關(guān)上門。關(guān)門的瞬間,大潘滿臉絕望的表情讓隋然如芒刺在背,以至于在一段時間內(nèi)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仿佛大潘化身門神附在了門上,一直在盯著自己。
鎖定那個矮個子后,他第一時間就想告訴大潘,一開門,大潘果然杵在門口。后來聽小夏說,大潘杵在那里一下午了,光煙就抽了一盒。
大潘像打了興奮劑:“太好了!廣東毒販有異動,廣東警方隨時可能動手,你要再接再厲,快馬加鞭!”
隋然說:“你這是催命???為了找阿哲,這五天我和三杯基本沒睡覺,再不歇會兒,我倆得神經(jīng)錯亂了?!?/p>
大潘看著隋然又腫又紅的眼睛,有些心軟,但言辭依然鋒利如刀,刀刀見血:“你只要確定阿哲的身份,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辦。否則,別想要回那五百塊錢!”
確定阿哲身份的過程比較復(fù)雜,好在廣東那邊也沒有那么快動手,給了隋然足夠的時間。阿哲是個老手,反偵查意識特別強。隋然本以為能利用天眼系統(tǒng)輕而易舉地鎖定他的落腳點,但幾次都沒能成功。阿哲總是小心翼翼地躲著監(jiān)控,而且總是戴頂帽子,無法看清他的臉,也就無法進行人臉比對。
不過,再狡猾的狐貍也有露出尾巴的時候。經(jīng)過不斷篩查追蹤,隋然終于從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阿哲上了一輛車,雖然那是一輛套牌車,但這不要緊。小夏通過對車輛軌跡的碰撞分析,鎖定了車輛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桿石橋,推測那里就是阿哲的落腳點。隋然和三杯立即動身,找當?shù)厣鐓^(qū)的治保主任一打聽,阿哲便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崔浩哲,吉林人,二十九歲。
此時,距收網(wǎng)時間還有一天。大潘沒有食言,挖出崔浩哲以后,放了隋然和三杯一天假。隋然和三杯連飯都顧不上吃,鉆進宿舍睡了個昏天黑地。大潘則帶領(lǐng)專案組其他同志圍繞崔浩哲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進行排查,很快摸清了從唐灣到韓國的販毒網(wǎng)絡(luò)。該團伙主要成員有三人:“花椒”、崔浩哲、船務(wù)公司船員B仔,其中“花椒”負責聯(lián)絡(luò)廣東的毒販,崔浩哲負責聯(lián)系韓國的買家,B仔利用船員身份將毒品帶到韓國。
眼看崔浩哲就要離開視線,隋然顧不上嘔吐不止的三杯,獨自追了上去
收網(wǎng)的時間到了,廣東和唐灣兩地警方同時出手。唐灣警方兵分三路,分別抓捕花椒、崔浩哲和B仔。
隋然、宋博、老牛和小夏四人負責抓捕崔浩哲。不巧的是,他們剛剛趕到崔浩哲的落腳點,崔浩哲也開車出了門,座駕是一輛寶馬SUV。在嫌疑人駕駛車輛的時候,警方的原則是盡量不抓捕,以免他狗急跳墻,對周圍群眾造成傷害。隋然沒有貿(mào)然行動,指揮兩輛車互相掩護,交替跟蹤,等崔浩哲下車后再抓捕。
讓他們始料不及的是,崔浩哲剛吸了毒,精神亢奮,精蟲上腦。他今天出門,是打算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湖東鎮(zhèn)找他的情婦。出了城,上了高速,他一腳油門將車速提到一百八十邁。隋然和三杯開的是一輛捷達,性能跟寶馬沒法兒比,但隋然駕駛技術(shù)一流,愣是把捷達開出了保時捷的感覺。
老牛就不行了。老牛開車穩(wěn)如其名,是遵守交規(guī)的典范,高速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他基本都沒超過一百一。安全第一是他的人生信條。每當大案隊有出差任務(wù),都愿意讓他開車,別人只管睡大覺就好。這次是執(zhí)行抓捕任務(wù),老牛倒也不含糊,可他開的是一輛快報廢的別克商務(wù),飆到一百三就是極限了。最終,他和小夏被甩得越來越遠。
好在隋然緊緊咬住了崔浩哲。趕到湖東鎮(zhèn)翡翠花園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崔浩哲已經(jīng)下車進了小區(qū),遠遠地只看見一個背影。沒等隋然停穩(wěn)車,三杯推開車門就開始吐。這孫子喝酒從來沒吐過,竟然因為暈車吐了。眼看崔浩哲就要離開視線,隋然顧不上嘔吐不止的三杯,獨自追了上去。
崔浩哲雖然吸了毒,神志有些迷離,但還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有人跟蹤,撒腿就跑,隋然在后面緊追不舍。三杯把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兩腿發(fā)軟,渾身無力,一步三搖地追進小區(qū),卻哪里也尋不見隋然和崔浩哲的影子。
追到一個小廣場上,崔浩哲終于不跑了,估計是跑不動了,隋然也精疲力盡。崔浩哲轉(zhuǎn)身面對隋然,亮出鋒利的匕首,隋然毫不猶豫地掏出了手槍。小廣場上有一個滑梯,幾個老人帶著一群小孩子玩得正熱鬧。隋然雖然掏出槍,卻不敢射擊,一是怕誤傷群眾;二是開了槍要寫各種報告,麻煩得很;三是在崔浩哲威脅到他的生命安全之前,他沒有權(quán)力開槍打死崔浩哲。
他大聲表明身份,讓廣場上的群眾不要靠近。老人們一看這架勢,趕緊帶著孩子離開廣場,但也沒走太遠,都等著看熱鬧呢。他們以為這是警察抓小偷的小打小鬧,可隋然心里清楚,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惡斗。
崔浩哲持刀向隋然逼近。如果不能擺脫眼前的警察,他就逃不掉,逃不掉就是死路一條。隋然收起槍,要跟崔浩哲拳腳上論高低。在警院讀書的時候,他倒是練過散打,很不幸,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經(jīng)常是被放倒的那個。要不是考核的時候?qū)κ直人€菜,及格都難。此刻面對崔浩哲,他心里有些打怵。崔浩哲雖然個子不高,但比他結(jié)實,又吸了毒,精神亢奮。他踢崔浩哲兩腳,崔浩哲感覺不到疼,崔浩哲搗他一拳,他卻不一定扛得住。況且崔浩哲手里還有刀,他絕對不能讓崔浩哲近身。
靠蠻力很難制伏崔浩哲,但隋然自信有一點比崔浩哲強,那就是他渾身凜然的正氣和良好的群眾基礎(chǔ)。只要有幾個熱心群眾挺身而出,制伏崔浩哲就易如反掌。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沒有一個圍觀者挺身而出。他只好繞著廣場跟崔浩哲周旋,拖延時間等待三杯。可這孫子左等右等也不來,隋然著急,而看熱鬧的群眾是等不及。有人開始起哄,笑話這警察太慫,催促他趕緊開戰(zhàn)。
有人起哄,崔浩哲更來勁兒了,揮舞著匕首再次朝隋然逼近。匕首鋒利,閃著寒光。隋然赤手空拳,廣場上干凈得連塊石頭都沒有,數(shù)次閃轉(zhuǎn)騰挪之后,他還是沒有避過,被刺中了胸膛。好在他骨頭比較硬,疼是疼了點兒,不至于要命。在被刺中的瞬間,他憑借一個有力的背摔將崔浩哲壓在身下,右手死死攥住他持刀的手腕。
崔浩哲拼命掙扎,手腳腰腹齊用力,無法掙脫束縛,便伸手去搶隋然的槍。隋然大駭,趕緊側(cè)身將槍壓住。這一側(cè)身,崔浩哲的壓力就減輕了,右手一用力就把刀抽了出來,刀鋒劃過隋然的手掌,幾乎把他的手掌割斷。頓時,傷口鮮血噴涌,紅白交織,紅的是血,白的是骨頭,隋然疼得差點兒昏死過去。
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隋然右手已廢,只能用左手護住手槍,身體依然死死壓住崔浩哲,他明白,一旦讓對方站起來,那他自己就是妥妥的烈士了。崔浩哲幾次試圖翻身沒有成功,氣急敗壞地揮動匕首在隋然身上亂戳一氣,隋然的胸腹、大腿被戳了好幾個血窟窿,血流如注。他心里絕望得要死,不停地呼喚著三杯:“孫子,趕緊來??!”
等待三杯的那一分鐘,隋然感覺時光凝滯了,如同一輩子那般漫長。體力漸漸不支,疼痛讓他幾度想放棄,可同時心里又有個聲音在喊:“再堅持一下,就一下……”
在隋然即將昏死的那一刻,三杯才拖著兩條軟綿無力的腿趕到。他救了隋然,也救了自己,要不然被崔浩哲搶到槍,他倆都在劫難逃。
隋然在鬼門關(guān)遛了個彎,醒來后收到兩個好消息:第一自然是脫離了生命危險;第二是蘇小沫不要包了?;盍嗣质×隋X,他突然感覺幸福原來就是這么簡單。
緊接著,大潘又帶來一個勁爆消息。“花椒”承認販賣毒品的犯罪事實,也承認往韓國走過貨,但他并不是警方要找的“大魚”,唐灣的大毒梟另有其人。隋然本來也覺得奇怪,就“花椒”這三條破槍,能撐起一條運毒線?不過就是一個替死鬼而已。他問:“花椒供出‘大魚’了沒有?”
大潘搖頭:“花椒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對于那個神秘毒梟的身份卻一直諱莫如深?!?/p>
隋然不解:“這是為什么?”
“花椒說他可以死,但老婆孩子還得活。言外之意你懂的?!?/p>
“扯淡。我們把毒梟一抓,他哪有機會危及花椒的家人?我覺得花椒應(yīng)該不知道大毒梟的真實身份?!?/p>
“也有這個可能。哦,對了,他還提到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他說那個大毒梟想要一個警察的命?!?/p>
“誰?”
“你?!?/p>
隋然覺得有點兒危言聳聽:“毒梟要殺我?開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緝毒警。他們要報復(fù),也應(yīng)該找禁毒中隊的馬兆靜啊。”
大潘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花椒沒必要說謊,我覺得還是寧可信其有,多加小心為好?!?/p>
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的第三天,鄭文駿下了醫(yī)囑,說可以吃點兒流食了。蘇小沫自告奮勇要給隋然熬粥。隋然有幸可以吃到蘇小沫做的飯,雖然只是一碗粥,但內(nèi)心依然充滿歡喜和期待。早上一睜眼,他就想象著蘇小沫穿著圍裙從容地在廚房熬粥的樣子,畫面很美。蘇小沫會熬什么粥呢?小米粥或者皮蛋瘦肉粥?驀地,他想到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蘇小沫會熬粥嗎?
一直到早飯的時間都快過了,蘇小沫才拎著保溫盒一路小跑殺進病房,嬌喘不息,香汗淋漓,慌亂和膽怯的眼神讓隋然豁然開朗,困擾了他一早上的哲學難題有了答案:蘇小沫不會熬粥。
果然,一打開保溫盒的蓋子,他就聞到了一股糊味,再看那粥的賣相,說慘不忍睹都是客氣的,比隋然老媽熬的藥膳粥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隋然心說,賣相不好,說不定味道還可以。但只喝了一口,他便徹底打消了將來讓蘇小沫在家相夫教子的念頭。蘇小沫自知技術(shù)不過硬,忐忑地望向隋然,早已經(jīng)做好了哭的準備,只要隋然說粥難喝,眼淚隨叫隨到。隋然一眼洞悉,自然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不但違心地點頭認可,還得言不由衷地稱贊兩句:“不錯不錯,濃而不濁,入口滑嫩,加上淡淡的咖啡清香,別有一番滋味?!?/p>
蘇小沫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今天水放少了,熬得有些糊,沒想到歪打正著,還對了隋然的胃口。她高興地說:“我早就說過,我有做飯的天賦。晚上我繼續(xù)給你熬骨頭湯喝?!?/p>
話音未落,隋然嚇得一口粥差點兒噴出來。這一整天,隋然都不怎么踏實,期盼著蘇小沫加班晚上來不了。結(jié)果還真讓他給盼著了,蘇小沫下午打來電話,說晚上要加班,沒法兒熬骨頭湯了,語氣十分遺憾。隋然終于松了口氣。
蘇小沫在一家國企做文員,工作不累,就是時間上不自由。企業(yè)老總是從唐灣區(qū)經(jīng)發(fā)局調(diào)任的,據(jù)說因生活作風問題被妻子鬧到了紀委,雖查無實據(jù),但影響極差,所以從局長的位子上下來了。蘇小沫經(jīng)常跟隋然提起該老總,說他很有魄力,敢作敢為,就是身上的體制味太濃,沿襲了原來在政府機關(guān)的一些固有作風和“頑疾”。自從該老總上任,蘇小沫加班就多了起來。即便工作都完成了,但只要老總沒走,辦公室就沒有一個先走的。大家都憋著勁兒耗到最后,他們天真地以為,最后走的就是最優(yōu)秀的,加班多的就是最努力的。
隋然覺得想給老總留個好印象的想法沒有錯,但“加班多就是優(yōu)秀”這個命題假得荒謬可笑。加班是警察的家常便飯,隋然最有發(fā)言權(quán)。不過,警察從不為加班而加班,也不為討好誰而加班,警察加班都是迫不得已。發(fā)了案子,如果警察不加班,罪犯可就逃之夭夭了。而小沫則不同,加班純屬自我摧殘,卻美其名曰“自我加壓”。
前不久,隋然發(fā)現(xiàn)小沫在玩手游。隋然問她怎么突然玩起游戲了,小沫說下班大家都耗著不走,無聊,就聯(lián)機玩游戲。她還告訴隋然,他們老總也玩這個游戲。老總有兩個微信號,其中一個私人號只有辦公室的文員有。小沫玩游戲的時候,看見老總也在線。隋然覺得匪夷所思:“你們老總下班不走,不是在加班???”
小沫嘴一撅:“哪有那么多班要加?我們老總夫妻關(guān)系不睦,下班不想回家而已。我們主任為了拍馬屁,讓我們誰也不能走。當然,有些人也不愿意走。只是苦了我這種只圖安逸,不求上進的?!?/p>
隋然調(diào)侃:“原來打游戲就是你們所謂的自我加壓???”
蘇小沫白他一眼:“要不怎樣?工作干完了,又不讓走,不打游戲怎么消磨時間?”
隋然不禁感慨萬千,要是刑警隊加班也是玩游戲就好了。當然,這絕對是癡心妄想。大潘加班加得都快離婚了,整月整月不著家,兩歲的兒子每次見他都懵半天,然后喊叔叔,每每說起來,大潘都是滿腹辛酸。大潘媳婦胖丫早就給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調(diào)到別的部門去,要么辭職。大潘是個警癡,哪舍得辭職?就是調(diào)到別的部門也不愿意,他喜歡當刑警。在大潘看來,不當刑警,跟辭職沒什么區(qū)別。他曾經(jīng)當眾大放厥詞:“除了刑警,其他警種都是慫包!”因為這句話得罪了其他警種的同事,每逢民主評議,他穩(wěn)居倒數(shù)第一。
大潘的口無遮攔讓老張很不高興,私下里叮囑過他好幾次,嘴上要有個站崗的,別總把心里話往外說。大潘每每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撂爪就忘。
老張從警二十年,就收了倆徒弟,一個大潘,一個隋然。大潘性子急躁,做事沖動,沒少挨老張的罵。其實老張只比大潘大八歲,既是師父,更是兄長。他平時是真向著大潘,待他如親兄弟一般,連大潘的親事都是他一手張羅的。如今大潘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他也跟著著急上火,讓大潘多回家陪陪媳婦,沒事別總跟隊里的光棍一起混。
大潘其實是典型的妻管嚴,還是晚期,病入膏肓的那種。他回不了家,真的是因為工作忙,脫不開身。但只要得空,他就去丈母娘家當牛做馬。兩位老人一高興,婚姻自然又琴瑟和諧。
大潘算好的,加班頂多被胖丫埋怨幾句,三杯就慘了,加班加得連戀愛都沒時間談,至今還是光棍一條。當然,這筆賬也不能全算在加班的頭上,他的空閑時間都獻給小酒桌了,女朋友沒有,酒友一堆。他還專門建了一個約酒群,把局里的光棍攏到一起,有空就出去喝酒,倒也不寂寞。
隋然有女朋友,但跟沒有差別不大,忙得連探討人生的時間都沒有。不過,隋然和蘇小沫結(jié)緣就是因為加班。那次加班不但讓他抱得美人歸,還收獲了“天眼神探”的美譽,一舉兩得,不虧。
2015年冬天,剛進臘月門,天氣驟然變冷,東北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隋然和三杯去法制處交一起飛車搶奪案的案卷,交接完已近中午,法制處李揚留他們在食堂吃飯,被他倆婉言謝絕。
一出法制處的門,兩人就開始埋汰李揚。隋然說:“老李真他媽摳門,他們食堂的伙食全局最差,自己都吃不下去,還留我們吃飯?算不算故意傷害?”
三杯一臉認真:“那必須算。打發(fā)咱倆就跟打發(fā)要飯的似的。下次李揚來咱隊,泡面都不能給他泡?!?/p>
天冷,方向盤冰得刺手,三杯開車的時候手里就像抱個刺猬。馬路上也沒幾個人,都凍回家了。手頭的案子結(jié)了,兩人有些放肆的輕松。三杯問隋然:“哥,中午回隊里吃飯嗎?我估摸著飯都涼了?!?/p>
隋然說:“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說吧,想吃啥?”
三杯嘿嘿一笑:“這么冷的天,咱去塔橋全羊館喝羊湯吧?!?/p>
滾燙的羊湯下肚,熱辣的汗珠爭先恐后地從毛孔里鉆出來,真是通透。吃飯的時候,三杯接到大潘電話,問他們怎么不回來吃飯。隋然本想制止三杯,讓他千萬別說在喝羊湯,無奈嘴里剛?cè)艘淮髩K羊肉,說不出話來,等囫圇吞下去,三杯嘴快,已經(jīng)說完了。隋然心說這下虧大了,不光要請三杯,還得請大潘。果然,大潘說他也沒吃飯,讓打包一份回警隊。
隋然氣得吹胡子瞪眼,佯裝伸手要打三杯。三杯笑著往后一躲,不小心碰到了后面的餐桌,把服務(wù)員剛端上桌的一碗羊湯給碰灑了。灑得不多,但吃飯的小青年不樂意了,出口成臟:“眼瞎啊!”
那小青年看著有二十多歲,尖嘴猴腮,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羊毛衫,袖口都毛了邊,一件藍色的班尼路羽絨服搭在一旁的椅子上,領(lǐng)口上沾滿了油漬。瘦猴比他們來得晚,在對面桌子坐下的時候,出于職業(yè)習慣,隋然還特意瞄了他一眼,高顴骨,深眼窩,落座時目光四顧,戒心很強。
三杯碰灑了人家的湯,有錯在先,本該道歉,但一聽對方罵街,他把道歉的話咽下去,橫著眼睛回懟:“碰了怎么啦,想奓刺兒?。 ?/p>
瘦猴陰鷙的眼神掃視著三杯和隋然,別說對面是兩個人,單是三杯,要是動起手來,他也不是個兒。店家看這劍拔弩張的氣勢,趕緊出來打圓場,給瘦猴又端了一碗羊湯,算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
惹了一肚子氣,吃得不痛快?;氐疥犂铮迦话汛虬难驕蜔炌笈俗郎弦环?,便朝大潘伸手要錢。大潘白他一眼:“有意思嗎?老子喝你碗羊湯,你還來勁了!”
隋然回擊:“白吃白喝,你還能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手頭的活都完成了,隋然難得有一個輕松的下午。但手里沒活,不代表沒事可干。他心里一直裝著老隋的案子,這也是他來刑警隊的初衷。入警至今,只要有時間,他就會研究大隋留下的筆記,尋找和那個蘭花結(jié)有關(guān)的線索,可惜一直無果。而大隋,或許真如老張所說,早已不在人世了。要不然,怎么會十幾年都沒有消息?實際上,隋然在心里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結(jié)果,但老隋媳婦接受不了,只要沒見到尸體,她就相信大隋還活著。
臨下班的時候,天色更陰了,小風颼颼的。看來天氣預(yù)報說的沒錯,暴風雪要來了。三杯站在窗口望著天,自言自語:“這種天氣,最適合貓在屋里喝酒了?!闭f著,還當眾吟了一句詩,“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以此來顯示他文學青年的尿性。隋然懷疑他就會這兩句,甚至連這首詩的上兩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都不一定知道。
或許是閑下來難受,或許是天氣又勾起了三杯的饞蟲,他開始張羅組局喝酒,問了一圈,大家都沒空。隊里的光棍就他和隋然,他就想拉著隋然去喝酒。隋然沒有答應(yīng),晚上有男足的比賽,他想回去看球。
三杯不屑:“男足還有什么可看的?看一回,傷一回。你這屬于自殘?!?/p>
隋然說:“我有自虐傾向,愿意受折磨。再說,我中午都請你一頓了,晚上你還想揩我油?我的錢得留著娶媳婦呢?!?/p>
“看你小氣的,晚上我請?!?/p>
“你請我更不去,你每次請喝酒都出事。”
三杯到刑警隊一年多,請了兩次酒,請客的時候大家都很捧場,不過酒卻一次也沒有喝成。說來也是邪門,他兩次請客都發(fā)案子,一起命案,一起搶劫,哪起案子都得忙活兩三個月。從此他成了隊里的“掃把星”,只要他請客,大家都不去,情愿不喝這頓酒,以免勞身傷神。
三杯拉著隋然不讓走,一個勁兒為自己辯白:“我哪有這么衰。再說,事不過三,今天這鬼天氣估計都沒人出門,怎么會發(fā)案?就這么定了,晚上如意珠,我請你吃狗肉火鍋?!?/p>
隋然本想嚴詞拒絕,但一想到狗肉火鍋的香味,肚子里的饞蟲被勾起來了。腸胃已經(jīng)投降,他不由得痛恨自己太沒立場,連一頓狗肉火鍋都無法抵擋,要是糖衣炮彈打來,一準兒麻溜兒地投降,不帶猶豫的。
中午喝的羊湯還沒消化完,兩人也不急,在辦公室多待了一會兒,看窗外北風吹雪,紛紛揚揚,如鵝毛一般飄灑,大地白茫茫一片。隋然突然很有感觸,想起小學的時候?qū)懽魑模鑼懴卵﹫鼍翱傁矚g用“鵝毛大雪”這個詞,其實他那時連鵝毛啥樣都沒見過。
到如意珠飯店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狗肉鍋端上來,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香氣盈鼻。服務(wù)員送來兩壺燙好的即墨老酒,三杯邊斟酒邊說:“哥,別疑神疑鬼的,放心大膽地喝,今天要是再發(fā)大案,不用你說,我自覺戒酒三年。我就不信邪,還真是衰神附體?。俊?/p>
隋然抬手指指屋頂:“舉頭三尺有神明,跟誰爭也別跟命爭。”
話音剛落,手機就響了,大潘的頭像在屏幕上躍動。隋然把手機遞到三杯面前。三杯一臉不可思議:“不會又中獎了吧?”
大潘的語調(diào)還算平靜:“你倆喝酒了沒有?”
隋然不由得佩服大潘未卜先知,剛準備開吃他就聞見味兒了:“沒呢,狗肉剛上桌,你要來趕緊的,我們還一口沒吃。”
大潘說:“那就別吃了,趕緊來華泰小區(qū)?!?/p>
隋然一懔:“發(fā)案了?”
“命案,一刀斃命?!?/p>
“衰神!”放下電話,隋然恨恨地戳著三杯的額頭,“你就是個喪門星,如假包換的?!?/p>
三杯哭喪著臉:“我他媽一口還沒吃呢,這錢付得太虧了?!?/p>
隋然已經(jīng)穿上外套:“要不你打個包?”
三杯心急火燎地從鍋里夾出一塊狗肉放嘴里,燙得齜牙咧嘴,也沒舍得把狗肉吐出來,含混不清地說:“我要拎個火鍋去現(xiàn)場,張東邪能把我燉了!”
華泰小區(qū)三號樓已經(jīng)被派出所的民警封鎖。根據(jù)以往的辦案經(jīng)驗,隋然本以為會有不少群眾圍觀,結(jié)果出乎意料,一個看熱鬧的都沒有?;蛟S是天冷,沒人愿意為了看個熱鬧遭罪。
死者叫趙方哲,三十二歲,是一家大型外貿(mào)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被發(fā)現(xiàn)時躺在三樓的配電室里奄奄一息,在送醫(yī)途中停止了呼吸。法醫(yī)老楊說,死者肋部被捅了一刀,傷到了肝臟,大量失血而死。
死者就住三樓。第一現(xiàn)場是家門口,他在那里被襲擊,然后被拖到配電室。配電室有兩三個平方,里面是該層所有住戶的電表。死者家屬都去了醫(yī)院,只有報案人留在現(xiàn)場,正是年方二十二歲的蘇小沫。
隋然第一眼看到蘇小沫的時候,她正哭天抹淚,這讓他猛地想到了一個詞——梨花帶雨。長得丑的人哭,叫稀里嘩啦;長得漂亮的人哭,那才叫梨花帶雨。一說梨花,他就想起了鵝毛。其實對梨花他也沒概念,不知道跟桃花、蘋果花有什么區(qū)別。至于梨花帶雨是啥樣子,更是無從知曉。不過,蘇小沫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看著心疼。勘查完現(xiàn)場,他主動要求給蘇小沫做筆錄,三杯出人意料地沒有跟他爭。事后,三杯捶胸頓足,后悔不迭。他之所以不爭,主要是擔心隋然揪他“戒酒三年”的小辮子,結(jié)果因小失大,讓隋然撿了大便宜。
蘇小沫是趙方哲的表妹。他們本來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蘇小沫打趙方哲手機,關(guān)機。又給表嫂打電話,表嫂說人已經(jīng)出門半個鐘頭了。里外不見人,電話又關(guān)機,一家人著急了,趕緊找,循著血腥味就找到了配電室。配電室遍地是血,表嫂當場就嚇得癱坐在地上。蘇小沫發(fā)現(xiàn)趙方哲還有一口氣在,趕緊呼喊求助,鄰居們七手八腳把趙方哲抬上救護車,只有她留下來保護現(xiàn)場等待警察。說是保護現(xiàn)場,可現(xiàn)場早就被他們救助趙方哲的時候弄得亂七八糟了。
命案必破是刑警隊的宗旨和承諾。再加上這案子發(fā)生在臘月初九,臨近春節(jié),影響很壞。老宋親自掛帥,抽調(diào)刑警、網(wǎng)警、技偵、派出所民警等組成專案組,責令春節(jié)前必須破案。專案組分為現(xiàn)場摸排、重點關(guān)系、信息研判和視頻監(jiān)控四個小組,隋然被分到視頻監(jiān)控組,負責通過天眼監(jiān)控尋找兇手的蹤跡。
趙方哲為人謙遜、待人和氣,極少與人交惡。重點關(guān)系組圍繞他生前的社會關(guān)系進行了全面梳理,基本排除了仇殺的可能;受害人是一刀斃命,現(xiàn)場沒有留下搏斗痕跡,而當晚天冷,樓道內(nèi)又比較隱蔽,現(xiàn)場摸排組沒有找到目擊證人;信息研判組對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的重點人員進行摸排,碰撞出幾個高危人員,但經(jīng)過核查,作案嫌疑均一一排除。
其他戰(zhàn)線無果,老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視頻監(jiān)控組上。案發(fā)小區(qū)有三千多住戶,案發(fā)時段進出人員逾千人、車輛三百多輛。小區(qū)里沒有正對樓道的攝像頭,無法獲取兇手進出的準確資料,視頻組需要對離開小區(qū)的人員和車輛進行視頻倒追、身份鎖定,研判有無作案條件,從時間和空間上來確定嫌疑人。
案發(fā)時間段小區(qū)內(nèi)部所有的視頻監(jiān)控總長接近三千個小時,視頻組一共八人,平均每人的工作量接近四百小時,工作量十分龐大。視頻組廢寢忘食,點燈熬油,足足用了十二天的時間才將一千余人全部核查完,遺憾的是,這里面并沒有兇手。視頻組得出的結(jié)論是:兇手不是從大門進來的,也不是從大門離開的,而是翻越圍墻進出。
專案組發(fā)現(xiàn)的唯一線索,就是在樓前垃圾桶里找到的一副血手套和趙方哲的錢包、手機。手套上的血跡經(jīng)過比對,證實是趙方哲的。兇手戴手套作案,自然是為了不留指紋。老張認為兇手有前科,要求重點篩查比對前科劣跡人員,但比來比去,依然無果。
兇手走了狗屎運,一場大雪掩蓋了他所有的痕跡。案發(fā)兩周后,專案組每個人心里都清楚,最好的偵查時機已經(jīng)過去了。老宋急,老張急,專案組成員更急,看這架勢,今年春節(jié)得在專案組過了。大潘用眼睛狠剜三杯,隋然則狠狠彈了他三個腦瓜崩:“都怨你,無緣無故請什么客啊?!比锌嚯y言。
案件陷入僵局的時候,技術(shù)科傳來一個消息:他們從手套上提取到了兇手的DNA。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如果兇手有前科,就應(yīng)該被采集過血樣。然而,現(xiàn)實總喜歡跟人開玩笑。DNA沒有比中,兇手沒有前科。
小年之后,家家戶戶喜氣洋洋,趙方哲家里卻愁云慘霧。雖然人死不能復(fù)生,即便破了案,趙方哲也活不過來,但抓住兇手,至少也是對家屬的一種安慰。老張下令,所有線索重新梳理,一切推倒重來。
此時,距離春節(jié)還有六天。老張不信這個邪,兇手能一點兒線索都不留下?他提出了幾個問題。比如,兇手為何選擇這棟樓?事先有沒有踩點?選擇趙方哲是隨機的,還有預(yù)謀已久?他從哪里進入的小區(qū),又是從哪兒離開的?老張堅信,他不可能逃過所有的監(jiān)控,一定有監(jiān)控拍到了他,只是還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大潘和隋然,一個是視頻組的組長,一個是小有名氣的視頻破案能手。作為老張的徒弟,他倆得為師父扛活兒。在前期偵查中,兩人不可謂不努力,不過說實話,隋然沒有把百分百的心思放在破案上,而是剝離了一小部分用在了蘇小沫的身上。他利用職務(wù)之便,接觸了蘇小沫好幾次,甚至連她的身高體重興趣愛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案件沒進展,老張壓力大。壓力一大,就要罵人,而他的出氣筒永遠只有一個——大潘,好像案子破不了,全是大潘的錯。其實,吼別人老張不好意思,誰讓大潘是他徒弟呢。老張每次發(fā)飆,最提心吊膽的卻不是大潘,而是隋然,他總擔心老張會突然想起他這個二徒弟來。還好,不知是老張健忘,還是大潘屬軟柿子的好捏,老張從來沒有吼過他。不過,每次看著大潘從老張屋里出來時灰頭土臉的樣子,他都有點兒心疼。哪個警察不想快點兒破案呢?
臘月二十五,蘇小沫給隋然打電話,約他吃飯。這是蘇小沫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大潘黑著臉,問他嘚瑟啥。隋然立即意識到他的興奮情緒不合時宜,專案組三十多口子都愁眉苦臉,他一臉春意盎然,確實不太應(yīng)景,趕緊收斂表情,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個線索需要出去摸一下。大潘也沒往別處想,讓他快去快回。假如大潘知道他是去跟蘇小沫約會,怕是宰了他的心都會有。
隋然來到轉(zhuǎn)角西餐廳的時候,蘇小沫早到了,尋了一個角落抹眼淚。酥手紅袖,淚痕紅浥,讓隋然想到了陸游的《釵頭鳳》。雖然補過妝,但蘇小沫的眼睛依然紅腫。她問隋然:“我們算朋友嗎?”
隋然說:“當然算,一見如故、??菔癄€的那種?!?/p>
這說法意味深長,蘇小沫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感動了,肩膀聳了兩下,又開始掉淚。隋然最見不得女人流淚,一流淚就心軟。蘇小沫說公安局里面就認識他這一個朋友,懇求他趕快破案。她把趙方哲的死都歸咎于自己:“那晚表哥本不想出來吃飯,是我死乞白賴把他叫出來的。如果不能為表哥討回公道,我都沒臉活了……”
隋然剛喜歡上蘇小沫,可不能讓她尋了短見。不知是梁靜茹給的勇氣,還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他竟然夸下海口:“放心,年前一定能破案?!?/p>
話說出口了,就得對蘇小沫有個交代。出門的時候他還對大潘說過是去摸排線索的,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回去。吃完飯,他和蘇小沫又去了趟華泰小區(qū)。根據(jù)之前的分析,兇手作案后并沒有從大門離開,而是從柵欄翻了出去。華泰小區(qū)處于四條主干道的包圍中,四周的柵欄總長度超過六公里,小區(qū)周邊的監(jiān)控探頭有三百多個,監(jiān)控視頻時長多達四千小時,但也不是全覆蓋,監(jiān)控死角太多,僅小區(qū)東側(cè)柵欄就有十四處監(jiān)控死角?,F(xiàn)有的監(jiān)控視頻都看過了,并沒有找到兇手翻越的鏡頭。那么,兇手是從哪里翻越柵欄的呢?
隋然把自己當成兇手,一次次模擬兇手逃跑的路線。天很冷,他卻累得滿頭大汗。蘇小沫摘下圍巾,不停地給他擦汗,讓他心里暖暖的,很受用。努力沒有白廢,根據(jù)歹徒遺留的點滴線索,憑借獨特的嗅覺,隋然最終判斷兇手最有可能從小區(qū)西南角的柵欄翻出去。不過,那里是監(jiān)控的盲區(qū),他需要找到證據(jù)來證明。
轉(zhuǎn)悠到晚上十點,依然沒有找到線索。專案組早已反反復(fù)復(fù)摸排了好幾遍,就算他轉(zhuǎn)悠到第二天早上也是徒勞。得趕緊回專案組了,時間太長,不好交代。就在他準備離開地下車庫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車庫里有一個極其隱蔽的攝像頭對著出口,看角度,這個攝像頭應(yīng)該能拍到他懷疑的那段柵欄。他如獲至寶,趕緊把監(jiān)控視頻拷貝下來。不管有沒有用,好歹也算有個交代,況且,這個探頭之前的確被專案組遺漏了。
回到專案組,大潘對隋然找到的視頻很感興趣,但看完之后又很失望——車庫的攝像頭只拍到大概兩三米的柵欄,而且由于光線昏暗,視頻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白高興一場,大潘很喪氣;隋然倒是心寬了,至少卸下了偷偷出去約會的負罪感。
看完監(jiān)控,已是凌晨一點半。連日來的加班讓隋然極度疲憊,趴在電腦前直犯迷糊,可是一閉眼就看見蘇小沫梨花帶雨的樣子。想起自己夸下的???,他決定再試一次,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沒有錯。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讓自己清醒起來,他回到電腦前繼續(xù)看,又看了不下二十遍,直看得腸胃痙攣,也沒啥發(fā)現(xiàn)。他覺得沒戲了,看來這段監(jiān)控真的沒什么價值。就在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屏幕上有一個米粒大小的光影變化。
雪夜里這個鬼魅一般一閃而過的光影,如同醍醐灌頂,讓他開了竅。柵欄外面是一盞路燈,有一秒鐘的時間光線突然暗了下來,說明有東西擋住了路燈的光。會是什么呢?自然是兇手!兇手翻越柵欄時擋住了投向攝像頭的那一束光,導致了光影瞬間的變化。一定是這樣的!
隋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激動地大喝一聲,把昏昏欲睡的同事們都嚇了一跳。大潘怒罵:“你小子詐尸?。 钡人迦徽f了剛才的發(fā)現(xiàn),大潘激動得滿臉通紅,狠狠彈了他兩個腦瓜崩,“真沒白疼你,你以為你偷偷摸摸去見蘇小沫我不知道啊?”
隋然鬧了個大紅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大潘知道他去見蘇小沫,他卻煞有介事地跟大潘信口開河。
對刑警來說,鎖定了兇手的逃跑路線和時間,進一步研判出他的落腳點和真實身份就不難了,遍布各個路口的天眼攝像頭分分鐘就會刻畫出他的樣子。大潘痛快地兌現(xiàn)了承諾,放了隋然一天假,讓他好好休息。隋然缺覺,回宿舍倒頭就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蘇小沫發(fā)短信,告訴她兇手就要落網(wǎng)了。蘇小沫發(fā)來一連串的贊美,讓他飄飄然。他又給大潘打電話詢問進展,大潘說:“你趕緊回來,兇手跟丟了,老張正滿世界找你呢?!?/p>
原來,兇手翻越柵欄離開現(xiàn)場后,打出租車到了蘇荷小區(qū)附近。當晚大雪,光線又暗,蘇荷小區(qū)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是一個三不管地帶,人員復(fù)雜,流動人口聚集,監(jiān)控條件也不好,摸排組和視頻組都沒有找到兇手的線索。老張很著急,跑到監(jiān)控組督戰(zhà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忙,唯獨隋然回宿舍睡覺了,當場就發(fā)了飚。大潘趕緊解釋,聽說兇手是隋然摸出來的,老張臉上總算是有了點兒笑模樣。畢竟是他二徒弟發(fā)現(xiàn)的線索,做師父的臉上也有光。專案組里有市局、省廳來的專家,在隋然摸到線索之前,他們還不是一籌莫展?
出租車司機找到了,時隔多日,司機早已記不住兇手的樣子,只記得兇手身材瘦削,穿著一件滿是油漬的天藍色羽絨服。聽他這么一說,隋然的腦海里立時蹦出在塔橋全羊館吃飯時遇到的那個瘦猴。他把瘦猴的特征描繪了一番,司機連連點頭稱是,而老張一干人等則目瞪口呆。
經(jīng)查,瘦猴在塔橋全羊館付賬用的是手機支付,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了。兇手的身份很快落實——宋強,二十四歲,西北某市人,案發(fā)第二天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車。臘月二十九,隋然和三杯神兵天降一般出現(xiàn)在宋強面前,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天跟他在塔橋全羊館發(fā)生沖突的兩個家伙竟是警察!
案子總算在春節(jié)前破了,老宋很高興。大潘匯報破案經(jīng)過的時候,把隋然如何鎖定兇手添油加醋地吹噓了一番。老宋說隋然出息了,是我們局的“天眼神探”。于是,這個名號就像長了腿一樣傳遍了全局,同事見了隋然都拿神探調(diào)侃他,讓他芒刺在背。
他想,如果能把老爸的案子破了,那才能稱得上“神探”。
剛進刑警隊的時候,隋然總擔心被老張“退貨”,處處小心謹慎,當然也憋著一股勁,要干出個樣兒來。好在有大潘的幫助,加上自己的努力,破了幾個漂亮的案子。老張冷眼旁觀,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在隋然看來,沒有批評,就是表揚。
在隋然破的幾起案件中,有一起保險柜盜竊案讓他印象深刻。嫌疑人叫孫中,在唐灣連盜幾家保險柜之后,逃回了老家墨州。刑警隊本來是有機會在唐灣將其抓獲的,但抓捕那天清晨的霧霾,定住了隋然的雙腿。唐灣的冬天歷來是很晴爽的,極少有霧,但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環(huán)保意識的缺失,霾出現(xiàn)了。在隋然看來,霾和霧一樣,都令他窒息恐懼,只能眼睜睜看著孫中從他眼前逃走。好在后來他利用監(jiān)控鎖定了孫中的行蹤,算是將功補過。
孫中被抓的時候,十分淡定,他把手里的半罐啤酒干掉,沖隋然微微一笑:“警官稍等,號里冷,我?guī)Ъ顸c兒的衣服?!?/p>
這個飛檐走壁的保險柜大盜并沒有隋然想象中的兇神惡煞,反倒十分佛系,讓他意外。當他滿屋子搜查贓物的時候,蹲在門口的孫中又說:“別找了,錢都花了,一分不剩。你們今天要是不來,我都不知道明天去哪兒吃飯?!?/p>
隋然問:“牢飯就那么好吃?”
孫中說:“漂泊了半生,不想動了,想來想去,監(jiān)獄也是個不錯的地方。像我這種人,那里或許就是最好的歸宿。”
剎那間,隋然覺得他不像大盜,更像象牙塔里教哲學的教授?!胺判陌?,這次刑期奔十年去了,你會得償所愿的?!?/p>
屋里東墻上掛著一個玻璃相框,里面有十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吸引了隋然,因為它很特別,只有一半。照片中的孫中很年輕,笑得很燦爛。他的右肩上搭著一只手,而手的主人已被剪掉了。照片的背景是半個車屁股和一處房子,房子沒照全,只露出乳白色的屋角和一個“社”字。他指著照片問孫中:“照片怎么剪掉了一半?”
孫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年少無知,交了一群不著調(diào)的朋友,不想留著他們?!?/p>
照片上的時間是1999年,那時的孫中應(yīng)該二十八九,算不上年少了。他又問:“這張照片我能拿走嗎?”
孫中沒想到隋然會提這種要求,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隨即又搖頭苦笑:“嚴格來說,你算是我的第一個粉絲。簽名還要嗎?”
隋然要這張照片絕不是因為他是孫中的什么粉絲,而是照片上的乳白色屋角似曾相識。案子辦完之后,隋然一直無法忘記在孫中家里找到的那半張照片。一想到墨州,他自然就聯(lián)想到運鈔車搶劫案。案子發(fā)生在墨州,唐灣公安局沒有管轄權(quán),隋然無法看到案卷。想起老張曾經(jīng)參加過當年的聯(lián)合專案組,對案件應(yīng)該很了解,他就去問老張。誰知剛一開口,老張本來還有點兒笑模樣的臉上頓時陰云密布。
隋然也不明白老張為啥變臉如此之快,他覺得老張不當演員可惜了,他那張臉可以瞬間完成各種情緒的切換,而且毫無違和感?!俺岚蛴擦??覺得自己很有本事?省廳都沒破的案子,你能行?知道天有多高嗎?唐灣公安局盛不下你了,還得去破墨州的案子?”
想知道的一點兒沒問到,還莫名其妙挨了老張一頓罵,最后,老張嚴令禁止他繼續(xù)打聽這個案子。隋然想不通,老張為何對墨州搶劫案有如此大的抵觸。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張心里過不去老隋那個坎,打聽墨州搶劫案就是觸碰了他的“逆鱗”。
老張不肯說,隋然又想到了大潘。大潘也是了解這個案子的。他不禁又疑惑,老張既然肯告訴大潘,為何不告訴他呢?東邪果然是東邪,沒法兒用正常思維猜度。他打算去問大潘。大潘那陣子感情受挫,情緒不高,正趴在桌上跟臺歷上的一只猴子較勁,誰也沒有甘拜下風的意思。
隋然最終也沒有去問大潘,決定自己找答案。在警院讀書的時候,他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這個案子,不過僅僅是從報紙上了解到的只言片語。更何況,這類新聞報道有多少可信度還兩說著。公安宣傳部門在發(fā)布案件情況時,往往會刪掉很多細節(jié),特別是墨州劫案還沒有破獲,四名劫匪和運鈔車里的六百多萬現(xiàn)金至今下落不明,新聞里的信息量著實有限。
他把當年的報道剪下來貼在刑偵課的筆記本上。畢業(yè)后,他家從向陽街搬到了明佳苑。除了老隋的遺像和大隋的照片,他媽把家里所有跟老隋、大隋以及跟警察有關(guān)的東西都留在向陽街的舊房子里,包括隋然從警院帶回來的刑偵筆記。有段時間,她甚至不讓隋然穿警服回家。
隋然能理解她。自老媽從廠醫(yī)院提前內(nèi)退之后,她每天義務(wù)到社區(qū)診所幫忙,一天到晚不讓自己閑著。一閑下來,她就想老隋,想大隋?;貞浾勰ブ屗諠u消瘦,身體也每況愈下。隋然在省城讀警院的四年,她一個人在家差點兒抑郁了,得過幾次大病,幸虧大隋的朋友貓臉忙前忙后,像親兒子一樣伺候,她才沒有倒下。這讓隋然十分感激,幾次打電話感謝貓臉。貓臉話不多,每次就那幾個字:“應(yīng)該的?!?/p>
隋然想起了自己的刑偵筆記,到向陽街的老房子去找,剛停下車,就碰見了貓臉。
貓臉大名吳茂廉,跟大隋同歲,貓臉是茂廉的諧音,這外號是大隋給起的。吳家和隋家算是世交。貓臉的爺爺跟隋然的爺爺都是客車三廠的老職工,老哥兒倆退休后,貓臉爸爸和隋然爸爸先后接班,又成了同事。四年后,老隋離廠當了警察,貓臉爸爸則當上了廠里的車間主任,還與廠里的女同事結(jié)了婚,也就是貓臉?gòu)寢?,生下了貓臉和他弟弟吳茂巖。
吳茂巖外號帽檐,也是大隋起的。帽檐比貓臉小五歲,比隋然大五歲,隋然小時候經(jīng)常跟在帽檐屁股后面玩。帽檐不如他哥貓臉長得周正,隨他媽多一點兒,鼻子有點兒塌,經(jīng)常流鼻涕,還不舍得擦,亮晶晶地掛在鼻子下面。只要有人說,帽檐又流鼻涕了,他便使勁一吸,兩條鼻涕十分聽話地鉆進鼻子里,不過等不了三五分鐘,鼻涕又探出了頭。隋然小時候就知道帽檐有點兒傻,聽說他出生的時候難產(chǎn),是護士用產(chǎn)鉗把他夾出來的,結(jié)果把腦袋夾壞了。隋然上學前班,帽檐上一年級;隋然上一年級,帽檐上一年級;隋然上二年級了,帽檐還上一年級;等隋然上三年級的時候,帽檐輟學了,在小區(qū)里專心當孩子王。
跟帽檐不同,貓臉智力超常,比一般孩子聰明。老隋媳婦教訓大隋就經(jīng)常拿貓臉當例子:“人家貓臉物理考滿分,你看你,35分!都是一個老師教的,你全就著饅頭吃了?”
貓臉爸爸在客車三廠干了二十二年,廠子改制,國有企業(yè)變成了股份制企業(yè),廠里減員增效,工人下崗分流,很不幸,貓臉的爸爸媽媽全都下崗了。那時貓臉正讀高一,而帽檐已經(jīng)當了孩子王,領(lǐng)著隋然這幫孩子天天在小區(qū)里玩貓和老鼠。新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的生活沒有著落,老吳兩口子一商量,就去巷子口支了個餛飩攤,起早貪黑,也不怎么掙錢。貓臉?gòu)寢屝慕辜由蟿诶?,半年工夫不到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病不厲害,就是治不好,往往出了院沒幾天,病情加重,還得回醫(yī)院。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折騰了三年多。
老隋媳婦是醫(yī)生,一直幫著聯(lián)系醫(yī)院,聯(lián)系醫(yī)生,問診開方子,給他家省了不少錢。即便如此,為了治病,貓臉爸媽還是欠了一屁股債。貓臉高中三年,奔波在學校、醫(yī)院和餛飩攤之間,學習成績一降再降。高考結(jié)束那天,貓臉?gòu)寢尣辉冈龠B累家人,吃了安眠藥,是帽檐給遞的水。她本想把帽檐一起帶走,最后沒忍心。等貓臉高考完回家,媽媽蒼白的臉上還殘留著兩條淚痕。而帽檐給媽媽遞完水,就一直坐在媽媽床前,靜靜看著媽媽離去,面色平靜如水。
高考揭榜,貓臉被墨州農(nóng)學院錄取,那是省內(nèi)的一所三流院校。貓臉沒錢交學費,他媽住院的時候親戚朋友早已借遍了,債務(wù)還沒還,別說再借錢了。最后是老隋慷慨解囊,資助貓臉讀完大專。大專畢業(yè)后,貓臉被分配到農(nóng)技站當技術(shù)員,一月掙那仨瓜倆棗不夠他老爹喝酒的。
自從貓臉?gòu)寢屪吡酥?,老吳一蹶不振,出攤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親戚朋友都來要債,虱子多了不怕咬,家里有什么隨便拿。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沒拿走的都被老吳賣了換酒,家里就剩四面墻壁和一個傻兒子。貓臉上大學那幾年,要債的還不算多,等他參加了工作,要債的親戚全都涌上門。他不敢回家,只好躲到隋然家去跟老隋訴苦:“大爹,你說我該咋辦?”
老隋說:“挺起胸膛來做人,勇敢地面對問題,活人還能給尿憋死?你還年輕,向前看,不能跟你爹似的不干人事?!?/p>
貓臉哭著點頭:“大爹,我一定好好干!”
那是1999年的春天,馬濠公園的柳樹還沒有發(fā)芽,丁家河里的水還沒有解凍。誰能想到,四個月后的一個大霧天,老隋就遇害了。
隋然也不清楚貓臉家欠的債是什么時候還清的。老隋遇害后的第三年,貓臉來還老隋借給他的學費,老隋媳婦沒要。她對貓臉說:“老隋拿你當親兒子,這錢不用還。你要有心,就給他燒點兒紙吧?!?/p>
貓臉就去老隋墳前燒紙,哭得一塌糊涂。以后每年清明和老隋的忌日,他都主動喊著隋然去祭奠。隋然上大學回不來,他就自己去,年年不落。胡同的鄰居都說,貓臉就是老隋的第三個兒子。
等隋然畢業(yè)當了警察,貓臉已經(jīng)是唐灣區(qū)委書記的秘書,也就是民間傳說的“二號首長”。貓臉特意設(shè)宴為隋然祝賀,請來了不少公檢法的領(lǐng)導。貓臉介紹隋然時說“這是我弟弟,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貓臉平時不怎么喝酒,但那晚喝醉了。從那之后,公安局不少同事都知道,隋然有個給區(qū)委書記當秘書的干哥哥。
隋然當了警察,工作很忙;貓臉鞍前馬后伺候書記,工作更忙。兩人平時難得一見,今天巧遇,都很高興。貓臉三步兩步走到隋然面前,親切地攬著他的肩膀說:“自從你們搬走以后,見大媽一面都難。大媽最近身體還好吧?”
隋然說:“好著呢,就是閑不住?!?/p>
“活動活動挺好。大媽是個熱心腸,我記得小時候誰家孩子有個頭疼腦熱,都不去醫(yī)院,都找大媽??尚『簜兣麓蜥槪綍r見了大媽都躲得遠遠的,其實大媽打針一點兒都不疼。”說著,貓臉嘆口氣,“那些年,多虧了大媽,要不是有她照應(yīng)著,我爹和我弟連口熱飯都吃不上?!?/p>
貓臉的話讓隋然有些恍惚,他分明記得小時候媽媽每次給他打針,他都疼得齜牙咧嘴,貓臉怎么說不疼呢?八成是他記錯了。
貓臉又說:“聽茂巖說,上周你帶他去極地海洋世界了?”
“是,茂巖哥玩得老高興了。”
貓臉不由唏噓:“茂巖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幸運?!?/p>
隋然神色黯然:“茂巖哥陪著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灰暗的時光,我感激他。”
老隋犧牲后,茂巖不當孩子王了,幾乎天天陪著隋然。隋然流淚,他就給隋然擦眼淚。隋然說,我爸爸沒了,你媽媽沒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茂巖眨著眼,想了半天,然后哇哇大哭。隋然放學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想起爸爸,經(jīng)常跑河邊坐著。茂巖也陪他在河邊坐著,怕他掉進河里,一只手使勁拽住他的衣襟……
一輛雪佛蘭商務(wù)車開過來。貓臉說:“晚上有個浙江商業(yè)代表團過來,老大出席,我得去陪著。咱哥兒倆有日子沒見了,改天得空我約你喝一杯,好好聊聊?!闭f完,貓腰鉆進車里,一溜煙走了。
刑偵筆記本找到了,隋然又仔細地看了一遍當年的剪報,文字味同嚼蠟,沒啥營養(yǎng)。他感興趣的是配圖。這篇報道的背景圖片是城關(guān)農(nóng)村信用社,和孫中那半張照片中的乳白色建筑完全吻合,而照片中露出的半個車屁股就是當年被搶的運鈔車。
隋然認為孫中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信用社門前,或許他真的跟運鈔車搶劫案有關(guān),而孫中肩上那只手的主人以及給他們拍照的人說不定就是搶劫運鈔車的同伙。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光:我不會走了狗屎運,把這起十幾年的懸案給破了吧?
想到自己有可能找到了殺害老爸兇手的線索,他難掩激動。十幾年了,終于能給老爸一個交代了?;赝帐幨幍姆孔?,一幅幅畫面在眼前過電影一般閃現(xiàn):老爸搬過一張凳子,坐在他身邊看他寫作業(yè);老媽在廚房里忙來忙去,嘴里喋喋不休地訓斥大隋;大隋每次挨訓都跑出去,走的時候目光決絕,回來的時候饑腸轆轆……往事如昨,溫馨在目,可如今,物是人非,空留余恨,曾經(jīng)美滿的家庭支離破碎,而家庭劇變的根源都在老爸被害……
孫中已被刑拘,關(guān)在看守所里等待審判。隋然申請對他繼續(xù)進行訊問。大潘不解,問他還有什么需要審的。他沒有跟大潘說實話——大潘跟老張穿一條褲子,告訴了大潘,大潘就會告訴老張,老張一定會阻止他去調(diào)查。他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說檢察院那邊需要補充一份材料。大潘不疑有他,在手續(xù)上簽了字。
然而,孫中根本不接招。盜竊保險柜的案子,孫中坦白得很徹底,但對運鈔車劫案,他矢口否認:“就因為我在信用社門口照了張相,你就認定我是搶劫嫌疑人?那我還去過山西呢,煤礦瓦斯爆炸是不是也得算我頭上?是我干的,我認;不是我干的,你別想給我扣屎盆子。不過說實話,我倒是希望運鈔車是我搶的,這傳出去得多威風,多有面兒啊?!?/p>
隋然沒能從孫中嘴里得到任何線索,或許孫中跟運鈔車劫案壓根兒就沒有關(guān)系。他心中無比失落。連省廳那些比老張經(jīng)驗閱歷還要豐富的刑偵專家都破不了的案子,他一個生瓜蛋子,哪能那么容易就破了?誤打誤撞,不光需要運氣,更需要經(jīng)驗和準備。破案不是投機取巧,得扎扎實實地來。老張不讓他碰這件案子自有道理,以他現(xiàn)有的水平和能力,根本就是白白浪費時間。
那年春節(jié),隋然過得比較郁悶。郁悶的原因,不只是破不了老爸的案子,更主要的是老媽開始張羅給他相親。先是介紹了一個醫(yī)生,身材長相學歷都沒的挑,就是年齡比隋然大三歲。老媽說女大三抱金磚,自作主張?zhí)嫠迦患s了女醫(yī)生見面,可隋然打死也不去。老媽覺得隋然可能是嫌女方年紀大,又物色了幾個比隋然年紀小的,隋然依舊一個也不見。
老媽擔心地問隋然:“你取向沒問題吧?”
隋然差點兒氣暈過去:“我取向正常著呢,你就別操心了!”
可老媽想早點兒抱孫子,繼續(xù)發(fā)動她的老姐妹網(wǎng)羅各式各樣的女孩兒。她就不信,沒有一個女孩兒能讓隋然動心。
隋然不敢在家繼續(xù)待,得出去躲一躲。去哪兒呢?思來想去,決定去墨州。去墨州,不是為了調(diào)查孫中,也不是調(diào)查墨州搶劫案,而是因為他的師兄陳劍在墨州公安局。上大學的時候,陳劍擔任學生會主席,隋然是外聯(lián)部長,兩人很談得來。如今心里悶,就想起了師兄,想去跟師兄聊聊。
隋然去跟老張請年假。老張問請年假干啥去,他說要帶老媽出去散散心。老張信以為真,大筆一揮,準假。隋然當然沒有帶老媽出去玩,他跟老媽說單位有任務(wù)要出差,這幾天不回家住,老隋媳婦也不疑有他。
來到墨州,陳劍自然熱烈歡迎。犯罪分子也忙著過年,年后都消停,公安局就不怎么忙。陳劍約了四個師兄弟一起給隋然接風,三個師兄一個師弟,都是偵查系的。師弟比隋然低一屆,三個師兄都比隋然高好幾屆,隋然上大學那會兒,他們早畢業(yè)了。盡管以前沒打過交道,但畢竟是同門師兄弟,一聊起大學生活,氣氛就活躍了。比如警院的“四大名捕”,其中偵查系就占了倆——教高等數(shù)學的李振江教授和教犯罪現(xiàn)場勘查學的逄江濤教授。兩位“捕快”是后進分子的天敵,六親不認,鐵面無私,誰求情都不好使,考試不及格,必須重修,連補考的機會都不給。提起這兩人,大家紛紛吐槽,情緒幾近失控。接著又調(diào)侃系花,諸如某屆的系花已成殘花敗柳,某屆的系花風韻猶存,云云。眾人笑得前仰后合,不覺酒酣。
說好了不談案子,可不知誰起了頭,就提到了孫中。其中有一個師兄,孫中上次坐牢就是他辦進去的。師兄說孫中看似老實,實則滑頭。證據(jù)確鑿的,他招供得很溜;沒有確鑿證據(jù)的,抵死不認。隋然一想,可不是嗎?孫中之所以痛快地承認了盜竊保險柜的案子,就是怕牽連出其他案子來。師兄還說:“這小子身上的案子多了去了,但他的嘴真不是一般的硬,一般人套不出來。咱局的張鐵嘴,那是有名的預(yù)審專家,一樣拿他沒轍。這孫子,軟的硬的長的短的,通通不吃?!?/p>
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隋然覺得既然來了墨州,索性就調(diào)查一下孫中。孫中結(jié)過婚,三年不到就離了,離婚時兒子還不滿一歲。他決定去找一下孫中的前妻,看能不能從她那里挖到有用的線索。
第二天酒醒,隋然給陳劍打電話,請他幫忙查找孫中前妻的下落。下午,陳劍就回信兒說找到了。孫中的前妻叫李娟,離婚后沒有再嫁,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2004年從浮翠街搬到了蓮花小區(qū)。兒子今年十五歲,上初中二年級。
李娟對隋然的來訪十分警惕,涉及孫中的話題,大都以時間太長記不清楚為由回避。越是這樣,隋然越是懷疑。蓮花小區(qū)是墨州市最早的商品房小區(qū),李娟哪兒來的錢買房呢?更何況,她家里裝修得很不錯,家電一應(yīng)俱全,光那臺索尼平板電視就價值不菲。除此之外,她的手腕上還戴著名貴的瑞士手表,梳妝臺上還有很多名牌化妝品……這些奢侈品與李娟的收入明顯不符。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紡織工人,哪來的錢支撐她的高消費?
面對隋然的質(zhì)詢,李娟一口咬定這些錢都是孫中給兒子的撫養(yǎng)費。但這話經(jīng)不起推敲。在他倆離婚的這十多年里,孫中有七八年都在坐牢,而她家里的索尼電視購買時間是三年前。雖然離婚的時候?qū)O中把家產(chǎn)都給了李娟,但那時他家窮得揭不開鍋,最大一筆財產(chǎn)就是祖上留下的房子。兩人離婚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為窮,孫中好吃懶做,再不離婚,全家都得餓死。
窮困潦倒的孫中哪兒來的撫養(yǎng)費呢?隋然想到了運鈔車劫案。李娟購買房子以及裝修的錢,會不會是搶劫運鈔車得來的贓款呢?劫案發(fā)生在2000年1月,買房是在2003年6月,而兩人離婚時間是2001年8月,在劫案發(fā)生之后,時間邏輯沒有問題。
隋然懷疑她的財產(chǎn)來源不明,請陳劍協(xié)助調(diào)查她的銀行賬戶。但她的銀行流水并沒有什么問題,連單筆超兩千元的進賬都沒有。隋然認為李娟隱瞞了真相,建議陳劍將她傳喚到刑警隊問話。
到了刑警隊,李娟就不是在家里跟隋然談話的狀態(tài)了,神情有些慌亂。對于房款的來源,她解釋說是2003年賣掉了浮翠街東樓胡同26號的老院子。隋然去做了調(diào)查,果然有這么一處院子,現(xiàn)房主證實,確實是李娟賣給他們的,時間和價錢也跟李娟說的吻合。
賣了舊房買新房,這倒是解釋得通。但賣院子的錢付了新房首付款之后所剩無幾,后續(xù)的錢、裝修的錢是哪里來的?名牌家電、手表和化妝品的錢又是哪里來的?
面對詢問,李娟低頭不語。隋然覺得其中必有隱情,一再追問,李娟嘆口氣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如實回答,你們能為我保密嗎?千萬不能讓我兒子知道。”
李娟原來在紅旗機電廠上班,每月的工資還了房貸,勉強能維持娘兒倆的生活??商煊胁粶y風云,企業(yè)效益不好,李娟下崗了。由于身無長技,一直沒有找到工作,生活捉襟見肘。后來通過朋友認識了墨州紡織廠的后勤處主任錢仁懷,錢仁懷答應(yīng)安排她進廠當紡織工。錢仁懷是個色鬼,對李娟起了色心,李娟孤兒寡母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生怕丟了工作,只能由他為所欲為。起初是被迫,到了后來就成你情我愿了。錢仁懷舍得給李娟花錢,李娟呢,反正也離了婚,一個人獨守空房,如果錢仁懷長時間不來,她還會主動約他。當然,這些事都是背著兒子的。
后來,李娟懷了孕,錢仁懷有點兒慌,讓她去打胎。而此時的李娟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揉捏的泥人兒了,張口就要五萬元錢,說如果不給就把孩子生下來,抱到他家里去。錢仁懷的丈人家勢力很大,他得罪不起,只得乖乖就范。
為了核實李娟的話,陳劍將錢仁懷傳喚到刑警隊。錢仁懷聲稱這是他的隱私,警察無權(quán)干涉。陳劍是有些手段的。錢仁懷能私下里給李娟五萬元錢,估計手腳也不干凈。果然,話題轉(zhuǎn)移到職務(wù)侵占上,錢仁懷的態(tài)度立刻好多了,承認這些年前前后后給了李娟十來萬,還說他和李娟是真愛,央求警方一定為他保密。
隋然并不關(guān)心他和李娟之間的那點兒破事,既然他真的給過錢,那李娟就沒有撒謊,對她的懷疑也就解除了。隋然禁不住自問,難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也許,孫中壓根兒沒有參與搶劫運鈔車,不過是在城關(guān)信用社門前拍過一張照片而已。
本來是出來躲婚的,無意間被孫中吊了胃口,忙前忙后一番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是一場空,隋然難免郁悶。
陳劍也有些失落,嘆氣說:“那起案子也是我們墨州公安局的一塊心病,這么多年了,一直掛在公安部的督辦名單上,還是省廳督辦的一號案。這案子也真是邪門,我們投入那么大的力量,該想的辦法我們都想了,愣是找不到線索……”
這話又勾起了隋然的興趣:“師兄對這起案子熟悉嗎?”
“談不上熟悉,但基本情況,刑警隊每個人都了解,畢竟運鈔車劫案是我們歷任局長的督辦案件嘛。如今十四年過去了,經(jīng)過三任局長、四任刑警隊長,哪一任都破不了。要說不盡力,也不是。刑警隊每一名民警都對劫案進行過研判剖析,都曾幻想過破獲此案一戰(zhàn)成名,可最終都是碰一鼻子灰。說句讓人泄氣的,劫匪的策劃簡直天衣無縫,不論搶劫地點、時間的選擇以及劫持運鈔車后逃亡的路線,環(huán)環(huán)相扣,甚至連老天降雪都算進去了。還有那名被我們擊斃的劫匪,和其他押運人員的尸體混在一起,全都燒得面目全非,甄別起來難度很大。最后好容易理清了,一米八的大個兒燒成了一米五,連身份都沒法兒核實。更奇怪的是,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比對失蹤人口,愣是沒有比對上。聽戶籍的同事說,可能是人口普查的遺漏導致的,極少數(shù)人沒有及時落戶,就成了黑戶。估計這名劫匪就是這種情況。劫案的主謀能找到這樣的人當同伙,你說他的腦洞是不是很大?”
隋然請陳劍把劫案仔細講講,尤其是細節(jié)。陳劍調(diào)侃:“你又不是我們墨州的警察,為什么對這起案件這么感興趣,該不是想搶我們的飯碗吧?”
隋然神色戚然:“師兄,實不相瞞,當年墨州警方在案發(fā)現(xiàn)場找到的那把警用手槍,是我爸爸的……”
陳劍聞言一愣,趕緊道歉:“對不住,師弟,我知道你是烈士子女,但真沒想到令尊被害,竟然跟這個案子有關(guān)?!?/p>
隋然說:“我這么關(guān)心運鈔車搶劫案,其實也是為了我爸的案子。我爸遇害和運鈔車搶劫案應(yīng)該是兩起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案件,很可能就是同一個團伙作案,只要突破一起,另一起自然就帶破了。特別是在兩起案件中,兇手對天氣的運用出神入化,唐灣多霧,墨州多雪,他們兩次利用天氣全身而退?!?/p>
陳劍說:“以前的專案組也有過這個思路,可令尊一案也是毫無頭緒啊。而且,對于兩起案件是否同一伙人所為,一直存有爭議,有人認為令尊那支槍的出現(xiàn)純屬巧合。四名匪徒中有三人持雙管獵槍,足以對運鈔車上的押運經(jīng)警形成火力壓制,多一支手槍似乎作用并不大。如果說歹徒搶令尊的槍是為搶劫運鈔車做準備,似乎有些說不通。不過,我的觀點和你差不多,至少這兩起案子有聯(lián)系,很有必要繼續(xù)下功夫挖一挖線索??墒悄阋仓?,現(xiàn)在哪個公安局人力物力都不夠?!?/p>
隋然明白陳劍的意思,雖然每個公安局都有破積案的責任,但真正投入到陳年積案上的警力十分有限,特別是這兩起跨越兩個地區(qū)的案件,線索近乎于無,偵破難度大,沒有哪個領(lǐng)導愿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白白浪費警力。每年壓給公安局的各類硬性指標得完成,從領(lǐng)導到基層民警個個焦頭爛額,哪還有余力去偵破一個毫無結(jié)果的積案呢?
陳劍來到刑警隊的時候,這案子已經(jīng)過去八九年了,具體細節(jié)也是一知半解。不過他說隊里的老刑警王玉忠對案子很熟,從頭至尾參與了偵破工作,不如約他一起吃個飯,讓他給隋然好好講講。隋然自是求之不得。但陳劍又說,王玉忠是個怪人,什么時候約到還不好說,讓隋然別著急,先回賓館休息,等他消息。
求人的事總得看人家的時間,可假期還有兩天就結(jié)束了,說不著急是假的。不過隋然覺得,王玉忠又不是局長,能有多忙?就算再忙,飯總得吃吧?沒想到一等就是兩天。如果晚上再約不到,他只能另找時間再來一趟墨州了。
還好,第二天下午五點半,他總算接到陳劍的電話,說已經(jīng)約到了,讓他趕緊下來。他幾乎是撂下電話就往樓下跑,沒想到陳劍還嫌他慢,在車里一個勁兒按喇叭。他心說,抓捕嫌疑人也沒這么趕,跟同事吃個飯至于嗎?陳劍猜透了他的心思,邊開車邊解釋:“王玉忠不是一般的怪,要不是我倆有幾分交情,他根本不會來?!?/p>
隋然問:“這么古怪的人,師兄怎么跟他有交情?”
陳劍笑著說:“全靠喝酒。隊里沒人愿意陪他喝酒。我剛到刑警隊的時候,光棍一條,幾乎是天天陪他喝,交情自然就出來了。哦,對了,你酒量怎么樣?”
“還行吧,白酒半斤還能對付。”聽說老王好酒,隋然提議,“要不要找個煙酒店,買兩瓶好酒帶著?”
“都備好了,老王就喜歡喝汾酒?!标悇[擺頭,示意隋然看后座,那里放著一箱老白汾。“今晚把它喝完,基本也就談明白了。”
隋然嚇一跳:“六瓶全喝完?”
“你以為呢?你一瓶,我一瓶,剩下四瓶是老王的?!?/p>
隋然聽了直咋舌,想不到老王這么能喝,估計三杯也不是他的對手。
飯店不大,但很雅致。陳劍訂了一個四人小包間,方便說話。跟王玉忠約了六點,結(jié)果等到晚上八點,他也沒來。隋然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心說這老家伙還真能擺譜。他讓陳劍打電話催催,陳劍苦笑:“老王這人,你催也沒用,只能等。放心,這人雖然怪,但有一點好,就是守信。”
“約好六點,到現(xiàn)在也沒來,這還算守信?”
“我說的守信,不包括守時?!标悇φZ氣篤定,“老王今晚肯定會來的,至于幾點,那就說不好了?!?/p>
閑著也是閑著,等王玉忠的這段時間,陳劍就把他的生平履歷和赫赫戰(zhàn)績簡單做了介紹。王玉忠是墨州市公安局首屈一指的刑偵專家,也是省廳刑偵專家組的一員,經(jīng)常被省廳抽調(diào)到各地偵破疑難案件。隋然聽著,心里就更沒底了。陳劍應(yīng)該不是替王玉忠吹牛,這么厲害的老刑偵外加一群專家都沒破了運鈔車劫案,自己能行嗎?
又過了半個小時,一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邋遢老頭兒推門進來。陳劍趕緊起身,客氣地叫聲王老。隋然也跟著站起來,畢恭畢敬地鞠躬問好。陳劍向王玉忠介紹了隋然,隋然殷勤地朝王玉忠伸出雙手,沒想到王玉忠對他基本無視,敷衍地點了一下頭,便在空位上坐下。隋然尷尬地收回手,心里安慰自己,怪人有怪癖,說不定他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jié)。陳劍沖隋然一笑,意思是別放心上,接著招呼服務(wù)員上菜。
等菜的工夫,陳劍問:“王老,這是剛從醫(yī)院回來?”
王玉忠點點頭,倔強的眼神中露出一絲無奈。
“王晨的腎源有著落了嗎?”
王玉忠搖搖頭,嘆口氣,打開酒瓶,給自己面前的杯子倒?jié)M,端起來一口喝掉了。
陳劍知道他情緒不好,遂轉(zhuǎn)換話題:“王老,今晚幾瓶?”
王玉忠說:“兩瓶吧,不能喝醉,還得跟隋小哥好好聊聊。”
隋然心說,我的天哪,喝兩斤高度白酒還能好好聊?換成自己,喝半斤就得找地方睡覺。他小心翼翼地說:“我酒量小,能不能……”他本想說少喝點兒,可陳劍在桌子底下踢他,便馬上改口,“能不能別平著喝?前輩海量,恐怕我跟不上節(jié)奏,喝不到一半就出溜到桌底了,掃了前輩的興。”
王玉忠瞄了他一眼:“隨意喝吧,墨州地界能跟上我節(jié)奏的真不多。再說你們唐灣,都是習慣喝啤酒的?!?/p>
從進屋開始,王玉忠就一直用警惕并且不太友善的目光打量隋然,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同行,而是罪犯。隋然也感覺出王玉忠不太喜歡他,一開始以為是他喝酒不爽快的原因,再一琢磨,又覺得不是。王玉忠一進門就帶著戾氣,似乎根本不想來赴這個酒局。兩人素不相識,對他哪兒來的成見呢?
其實,王玉忠對隋然沒有成見,而是對他打聽的這個案子有成見。要不是礙于陳劍的面子,他才懶得過來。這起案子不光讓他的聲譽受損,還耽誤了他兒子的病情。他沒日沒夜在專案組忙活了三個月,結(jié)果尿毒癥差點兒要了兒子的命。
這是隋然后來才知道的。當時,他只是覺得這人果如陳劍所說,的確是個怪人,一點兒不通人情。為了討王玉忠的歡心,隋然主動敬酒,一口干掉了整杯。王玉忠卻不太領(lǐng)情,雖然也干了,卻連杯子都不跟他碰。
好在,王玉忠既然來了,礙于陳劍的面子,運鈔車劫案的情況,還是要說說的。
墨州是一個勞務(wù)輸出大縣,外出務(wù)工人員近二十萬。臨近年關(guān),務(wù)工人員陸續(xù)返鄉(xiāng),帶回巨額的存款。進了臘月,城關(guān)信用社每天的存款都有二百多萬。
2000年1月21日,農(nóng)歷臘月十五,大寒。一整天都是陰著的,北風吹得人臉上生疼,天氣預(yù)報說傍晚會有大雪。五點不到,天色就已完全黑透,鵝毛大雪也如約而至。大街上的行人都是裹緊棉衣,行色匆匆。
17點35分,運鈔車準時抵達城關(guān)信用社。這輛運鈔車要收三個銀行的頭寸,城關(guān)信用社是最后一家。錢箱裝上車,司機黃強看了一下時間,17點45分。繼續(xù)開車前行,二百米后右轉(zhuǎn)進入黃山路,道路變得擁堵起來。黃山路是墨州的主干道之一,每天這個點兒人車都會多一些,冷不丁兒橫穿馬路的人也多。黃強開得小心翼翼,只要過了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這一段,轉(zhuǎn)到銀海路上,路就好走了,最多四五分鐘就可以抵達人民銀行金庫,不耽誤他六點半接孩子。
從城關(guān)信用社到銀行金庫,對四名押運經(jīng)警來說輕車熟路。三年來,他們不知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個來回。十五分鐘的車程,哪個路段有什么商店,哪個飯店什么菜最拿手,哪個路口的綠燈幾點幾分幾秒會亮,都如數(shù)家珍。
17點55分,車行至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雪開始下得緊了。黃強小心地躲避著路人和商販,結(jié)果還是沒有躲過去。斜刺里一輛板車突然竄出來,黃強緊急剎車,但還是撞上了。拉車的漢子倒在地上,車上的蘿卜撒了一地。
黃強趕緊下車查看。坐在副駕的押運隊長朱聰警惕性很高,打開防暴槍的保險,跟著一起下車。車上有六百多萬的現(xiàn)金,可不是兒戲。
拉車的漢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撞得不輕。他身材魁梧,穿著軍綠色的棉大衣,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兩個帽耳朵耷拉著,蓋住了半邊臉,路燈不亮,看不清相貌。黃強上前一步,俯身查看。就在彎腰的工夫,他看到漢子側(cè)了一下身,手里多了一把烏黑的手槍!黃強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砰的一聲,子彈從他腦門射入,一頭栽倒在地。旁邊的朱聰大驚,剛想舉槍射擊,從他背后竄出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子,從懷里掏出雙管獵槍,對著他的后腦就是一槍,頓時腦漿迸裂。
車廂里的兩名押運經(jīng)警是劉愷和趙和青,聽到槍響,知道出事了,慌忙將防暴槍的子彈上膛,打開車門出來幫忙。車門一開,穿軍大衣的漢子就蹦到了眼前,舉著手槍朝劉愷開火。劉愷連開槍的人都沒看清,就中彈倒下。劉愷沒有反擊的時間,但趙和青有,慌亂中開了一槍,子彈不偏不倚,擊中了軍大衣的胸膛。防暴槍威力大,軍大衣被子彈強大的沖擊力撞出好幾米遠,手里的槍也飛了出去。趙和青本想再補一槍,這時,從車門兩側(cè)又竄出兩個人來,朝他連開數(shù)槍。趙和青倒斃在車內(nèi)。
一名劫匪鉆進車廂,將躲在錢箱后面的女會計何慧擊斃。另一名劫匪趕緊去扶軍大衣,軍大衣五大三粗,又受了傷,一個人扶不起來。擊殺朱聰?shù)挠鸾q服正準備往駕駛室里鉆,見狀只好跑去幫忙,兩人合力將軍大衣抬到車廂里。羽絨服再往駕駛室跑,卻發(fā)現(xiàn)早有一名劫匪鉆了進去,他趕緊繞過車頭,鉆進副駕。運鈔車迅速啟動,向郊外逃竄。
前后不過兩分鐘,五條鮮活的人命就沒了。路邊的群眾起初還以為是拍電影,直到看見迸射的腦漿和淋漓的鮮血,才明白這是貨真價實的殺人搶劫,頓時嚇得作鳥獸散。等有人想到報警的時候,運鈔車早已跑遠,連尾燈都看不到了。待警方趕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是十幾分鐘以后,運鈔車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雪越下越大。黃強和朱聰?shù)纳砩细采狭吮”∫粚友?,軍大衣留下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也被雪掩蓋。王玉忠等人對現(xiàn)場進行了仔細勘查,找到了被軍大衣甩出去的那把手槍。與此同時,另一部分警察沿著黃山路追到東郊,可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無法判斷劫匪的去向,只能分散開來四處搜索。搜索的范圍太大,動員大量警力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終于在距離墨州城區(qū)二十公里外的達山腳下找到了被燒毀的運鈔車殘骸和四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除了兩名押運經(jīng)警和一名女會計,另外一具尸體應(yīng)該是被擊傷的劫匪——軍大衣,而其他四名劫匪和運鈔車里的六百多萬現(xiàn)金不知所蹤。
對墨州警方來說,僅有的線索就是劫匪的尸體和那把警用手槍。經(jīng)槍械專家鑒定,那把手槍是唐灣公安局民警老隋被搶走的佩槍。墨州警方本來一籌莫展,槍的線索讓他們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與唐灣警方取得聯(lián)系,可一對接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隋被殺一案也是懸而未決。唐灣警方得知老隋的佩槍出現(xiàn)在劫案現(xiàn)場,也跟墨州警方一樣,以為看到了案件偵破的曙光,可到頭來卻是空歡喜一場。
老隋遇害一案有兩條線索,一是警槍,二是蘭花結(jié);運鈔車劫案也有兩條線索,一是警槍,二是被燒毀的劫匪尸體。警槍的線索走進了死胡同,無法繼續(xù)調(diào)查。不過雙方還各有一條線索,不管是誰率先偵破,另外一起案子也將迎刃而解。隋然覺得雙方或許都有點兒等靠的意思,等著從對方那里找到線索,等著對方先破案,結(jié)果十幾年過去了,兩起案子都成了陳年積案。他問王玉忠:“那個死去的劫匪,是經(jīng)警開槍打死的,還是被同伙打死的?”
王玉忠把杯中酒干掉,又吃了幾口菜,扔下筷子抹抹嘴,起身說:“你師兄對之后的情況很了解,你可以問他?!闭f完,推開房門徑直走了。
隋然一臉錯愕。陳劍尷尬地朝他聳聳肩:“別見怪,他就這樣。”
王玉忠如此倚老賣老,讓隋然十分看不慣。不過,冷靜下來想想,也能理解。不說別人,自己的師父張東邪不也是一個怪人嗎?哪個公安局還沒有幾個怪人呢?
王玉忠走后,隋然想起了陳劍剛剛提到的王晨,問王晨是什么情況。陳劍說王晨是王玉忠的兒子,患尿毒癥十來年了,正在等待腎源。隋然心里倒憐憫起王玉忠來:“換腎得不少錢吧?”
陳劍說:“當然。同事們捐了一些,組織上解決了一些,但杯水車薪,這些錢連維持日常的透析治療費用都不夠。折騰了這些年,家底已經(jīng)光了,房子也賣了,一家三口租房住。不過,王老對兒子換腎很樂觀,一直沒有放棄。最近聽說有慈善組織愿意捐助,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p>
隋然又問起那個被打死的劫匪的情況。陳劍說:“那個軍大衣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彈孔,前胸一個,頭部一個。胸部的彈孔來自押運經(jīng)警,頭部的一槍才是致命的,來自他的同伙?!?/p>
“自相殘殺?”
“有這個可能,但我們更傾向于滅口。軍大衣傷勢嚴重,自己跑不掉,他們帶著軍大衣估計也逃不遠,所以……”陳劍比畫了一個開槍的手勢。
隋然倒吸一口冷氣:“這幫劫匪殺伐果斷,的確難對付?!?/p>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知道劫匪是五個人,死了一個,跑了四個。至于那四個是怎么逃走的,我們毫無頭緒。他們消失的地方是一個山腳,案發(fā)時天降大雪,周圍一個目擊者都沒有……”
“那些劫匪是怎么抵達案發(fā)現(xiàn)場的?有監(jiān)控嗎?”
“那個年月的監(jiān)控不比如今,只覆蓋城區(qū)的主要路段,而且分辨率低,加上天黑,劫匪隱藏在人來人往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什么都看不出來?!?/p>
“不論質(zhì)量如何,但還是有,是嗎?”隋然追問,“能不能給我拷貝一份?”
“我得請示一下領(lǐng)導。估計得走一些程序,最好是官方的,以你們局的名義發(fā)個函過來?!?/p>
隋然點點頭,心說這事回去得找老宋,估計老張不能給辦。酒勁上來,隋然挺不住了,回到賓館后倒頭就睡。凌晨三四點,酒醒了,再也睡不著,便開始在腦子里復(fù)原運鈔車劫案,越復(fù)原越覺得這起劫案找不到絲毫漏洞,五名劫匪配合默契,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而且隱蔽得很好,事后追不到線索,唯一暴露的劫匪還是一個查無此人的黑戶。
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就任他們逍遙法外?這幫劫匪嘗到了甜頭,按說不會就此罷手,一定還會作案。但十四年來,為何沒有一點兒跡象呢?他認為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四名劫匪當中的某些人已經(jīng)被抓,只不過不掌握他們參與運鈔車劫案的證據(jù)而已。
就好比,孫中。
去墨州的消息還是沒有瞞住老張。早上一上班,屁股還沒坐熱,大潘就幸災(zāi)樂禍地走過來說:“師弟,老張找你,臉黑著呢,估計沒好事,請你做好挨揍的各項準備。”
隋然問:“你這么高興干嗎?”
大潘壞笑:“我算是解脫了,以后師父手癢再想揍人,就有勞師弟了?!?/p>
“出賣”隋然的不是別人,是他媽。當然,他媽不是有意的。她給老張打電話拜年,順便請老張得空幫著給隋然物色個對象。老張滿嘴答應(yīng),隨口問她這幾天都去哪里散心了。老隋媳婦問,散什么心?老張詫異,隋然不是帶你出去散心了嗎?老隋媳婦反問,你不是安排隋然出差了嗎?
于是就這么穿幫了。老張猜隋然一定是調(diào)查老隋的案子去了,氣得差點兒把桌子給掀了。
隋然知道這次糊弄不過去了,但只要老張不“退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進了老張的辦公室,老張的臉果然比平時更黑,這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兆。得益于大潘的提醒,他已經(jīng)做好了挨訓甚至挨揍的準備,思想上繃緊了,渾身的肌肉也繃緊了。
老張黑著臉問:“查到線索了?”
隋然如實回答:“沒有?!?/p>
“一點兒收獲都沒有?”
隋然說:“就是深入了解了一下墨州運鈔車劫案?!?/p>
老張坐直了身子,摸起桌上的玉溪煙,敲出一支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霧,又把煙盒朝隋然推了推。老張這種反應(yīng),讓隋然很意外。按大潘的經(jīng)驗,就老張這臉的成色,揍他個生活不能自理都算輕的。沒想到,老張沒有打也沒有罵,還給他讓煙。隋然也不客氣,抽出一根來,但摸遍了衣兜也沒找到打火機。倒是老張摸出打火機打著了火,他趕緊湊過去把煙點上。
老張示意他坐下,問他對這起搶劫案有什么看法。這個問題,在從墨州返回的路上,他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很多遍,張口就來:“劫匪的作案準備非常充分,對運鈔車的行駛路線、行駛時間、押運經(jīng)警的情況都了解得很清楚,在搶劫時間、搶劫地點以及逃跑路線的選擇上也拿捏得十分到位。五名劫匪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行動迅速。而且他們對天氣的把控十分精準,跟我爸爸被害的案子異曲同工?!?/p>
老張面無表情,不肯定也不否定:“如果由你來主辦這起案件,你會從哪些方面入手?”
隋然一愣,沒想到老張會問這個問題。以他的資歷,怎么會有機會主辦這么大一起案子?但他還是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劫匪一定是事先踩過點的,圍繞運鈔車的行駛路線,沿途調(diào)取監(jiān)控,我相信劫匪一定在視頻中出現(xiàn)過?!?/p>
老張依舊不置可否。
隋然繼續(xù)說:“劫匪完成搶劫后應(yīng)該不會停留,一定會離開墨州,我會力主排查離開墨州的人。當然,最關(guān)鍵的線索還是死去的劫匪,重點圍繞他開展工作?!?/p>
老張問:“完了?”
隋然說:“完了,我就想到這些?!?/p>
老張心說,一個生瓜蛋子能想到這些已經(jīng)不錯了,當年省廳的專家也不過就是這些招數(shù)。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沒有任何表揚的意思:“你提到的思路,聯(lián)合專案組都想到了,包括對焚車地點的排查、對案發(fā)前市區(qū)陌生人的排查等等,依舊毫無頭緒?!?/p>
隋然聳聳肩:“那只能說我們想到的,劫匪事先也都想到了?!?/p>
老張語氣揶揄:“你認為無懈可擊?”
這話隋然不知道該怎么接。哪有無懈可擊的案子?所謂無懈可擊,不過是警方破不了案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墒?,這起案件的漏洞究竟在哪兒?他很想聽聽老張怎么解讀。
老張說:“當年參加聯(lián)合專案組的時候,我也曾認為無懈可擊。那時我年輕,刑偵經(jīng)驗少,沒有思路,人云亦云。如今想來,案子還是有破綻的?!?/p>
隋然來了興趣:“破綻在哪兒?”
老張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頭向后仰著,像是在賣關(guān)子。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他的臉上,皺紋清晰可見。隋然尋思,老張其實不過四十歲而已,卻有了五十歲的滄桑感。
半晌,老張終于開口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這起搶劫的策劃者,費了這么多心思,為的就是作案后完美脫身,不留破綻。所以,運鈔車中那具燒焦的劫匪尸體應(yīng)該是臨時補救措施,不是預(yù)案中設(shè)計好的?!?/p>
這一點隋然并不難理解,陳劍之前也說過,劫匪可能是臨時起意,殺人滅口?!皫煾傅囊馑际钦f,策劃者沒有想到會有人受傷,無法逃脫?”
“不僅如此。如果我分析的沒錯,這起搶劫就應(yīng)該是由四個人來完成的,而不是五個?!?/p>
老張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黑夜的一角?!半y道第五名劫匪是被迫現(xiàn)身的?”
老張點點頭:“四名劫匪有四支槍,四名押運經(jīng)警只有三支槍,在火力對比上劫匪有優(yōu)勢,而且他們在暗處,突然襲擊,勝算比較大。如果由我來策劃,劫匪在第一波攻擊殺死押運隊長和駕駛員后,至少應(yīng)該有一人搶占駕駛座,準備開車,另外一人去車廂支援就足夠了?!?/p>
“也就是說,受傷的劫匪沒有按照計劃來?”
“嗯,從他在現(xiàn)場的位置看,他應(yīng)該是被安排來開車的,但他受了傷,第五名劫匪不得已才現(xiàn)身?!?/p>
隋然仔細咂摸,確實很有道理。如果沒有按照預(yù)定的計劃實施,破綻自然就會露出來。但到目前為止,他依然沒有找到破綻在哪兒。
看隋然的表情,老張知道他還沒有領(lǐng)悟。自己也是事后很多年才想到的,隋然怎么可能這么短的時間就想得通呢?他剛想解釋,卻見隋然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立即閉口不言,想先聽聽隋然的想法。
隋然的語氣中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師父,既然策劃者是按照四人模式來設(shè)計的搶劫,那么第五個人一定不會跟著運鈔車走?!?/p>
老張心里一陣驚喜:這小兔崽子可以啊。
隋然繼續(xù)說:“劫匪焚車的地方在達山腳下,距離案發(fā)地點二十公里。既然他們約定在那里會合,第五名劫匪就應(yīng)該有單獨的交通工具。然而,一名劫匪的受傷打亂了整個計劃,讓第五名劫匪不得已現(xiàn)身,代替受傷的劫匪開車。如此一來,他的交通工具一定遺留在案發(fā)現(xiàn)場了!”
老張贊許地點點頭。
興奮之后,隋然的神色又黯淡下來。“聯(lián)合專案組一定沒去找交通工具。”
“當時沒人想到這個問題,后來我還為此專門問過專案組的王玉忠。”
“王玉忠?”隋然不由得一個激靈。
“他是個了不起的刑警?!?/p>
隋然絲毫不懷疑王玉忠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刑警,但對他印象不是很好,總覺得這老家伙的眼神里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不想被人知的東西?!巴跤裰以趺凑f?”
“王玉忠當時也沒有意識到。時過境遷再去找證據(jù),哪有那么容易。但這應(yīng)該是劫匪留下的唯一漏洞了,著實可惜?!?/p>
既然今天沒挨批,反而得到了老張的指點,隋然干脆提出,以公安局的名義發(fā)函到墨州,要求調(diào)看運鈔車劫案的視頻監(jiān)控。老張答應(yīng)去協(xié)調(diào)。臨了,他語重心長地對隋然說:“我不讓你過早參與這兩起案件,主要是怕你沖動誤事。當年大隋的失蹤就是教訓,幕后主謀能讓大隋消失得無聲無息,想讓你消失同樣易如反掌。我們在明,兇手在暗,你務(wù)必多加小心,務(wù)必低調(diào),切忌不可大張旗鼓?!?/p>
隋然此時才明白老張的一番苦心,心里涌過一股暖流。
從老張辦公室出來,大潘一直對他行注目禮。見他不像是挨了一頓臭罵的樣子,不由得滿腹狐疑,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這不科學!”
隋然也是因禍得福,這件事之后,老張再也沒有跟老宋提起“退貨”的事。有一次開完黨委擴大會,老宋突然叫住老張,問他還準備“退貨”不,治安大隊缺人。老張臉一黑,這哪兒行?老宋嘿嘿一笑,讓他給出對隋然的評價。老張說:“處事冷靜,但不成熟;悟性不錯,但欠缺經(jīng)驗。要有一番作為,還得付出巨大的努力?!?/p>
老宋說:“評價還算中肯,但永遠不要低估一顆復(fù)仇的心?!?/p>
孫楚被最高法核準死刑那天,是隋然住院的第二十三天,傷口的疼痛減輕了很多,已經(jīng)可以下床走動了。早上查房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問鄭文駿什么時候可以出院,鄭文駿說:“最少還得一個月。就算出了院,你也不能到處亂竄,完全康復(fù)至少得半年?!?/p>
隋然嘁了一聲:“你不是自詡神醫(yī)嗎?就這點兒道行?”
鄭文駿白他一眼:“你還自稱神探呢!我這神醫(yī)的成色跟你這神探差不多。再說,就算神醫(yī)也治不了腦殘!”
跟鄭文駿斗完嘴,三杯和小夏拎著早飯進來了。粥是小夏親自下廚熬的,比蘇小沫熬的好喝多了。大潘不止一次跟他說過,他在急救室搶救的時候,小夏哭得眼睛都腫了。大潘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酸酸的,表情很值得玩味。隋然辯白說:“我們可是師徒,你別想歪了。師父受傷,徒弟哭兩聲還不應(yīng)該?我要是壯烈了,她還得給我披麻戴孝呢?!?/p>
隋然跟小夏的師徒緣分源于2010年。隋然那時上大四,小夏讀高二。隋然到唐灣分局刑警隊見習,被時任刑警大隊長的老夏一眼相中,當了小夏的家庭老師,為她補習數(shù)學。就這樣,隋然見習兩個月,正兒八經(jīng)的業(yè)務(wù)沒學多少,卻與小夏結(jié)下了師生之誼。2015年秋,小夏警院畢業(yè),老夏已是唐灣公安局的政委。第二年,她走了老爹的后門,進了刑警隊,還點名要進大案隊。夏政委把小夏交給老張,老張又把小夏交給大潘,大潘則把她推給隋然。
時隔六年,隋然又成了小夏的師父,也算是有緣分??砷L大后的小夏不如小時候有禮貌,從不喊隋然師父,總是直呼其名。趕上不高興的時候連名字也不喊,就一聲“喂”。三杯看不過去,私下里跟隋然說,你這徒弟也太沒禮貌了,不叫師父也就罷了,連句師兄都不叫,這就說不過去了。隋然倒沒覺得有啥,稱呼而已,叫名字不好嗎?在西方,孫子喊爺爺也不是都喊名字嗎?三杯豎起大拇指,一臉壞笑:“你這個解釋我很服氣,要不以后你也喊我名字得了?!?/p>
名義上是師徒,但政委的閨女,隋然也不太敢支使,就讓她留在隊里干些內(nèi)勤的活兒,外勤都是他和三杯忙活。時間一長,小夏不樂意,跟老張告了狀。老張就敲打隋然,讓他出外勤的時候也帶著她。隋然說帶著她不方便,還得照顧。老張眼睛一瞪:“小夏在學校里可是散打冠軍,怎么到你這里就弱不禁風了呢?不要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p>
隋然和三杯不愿意帶著小夏,原因有很多。一是他倆獨特的語言風格,面對嫌疑人的時候,總喜歡口吐蓮花。特別是三杯,粗口張嘴就來;二是他倆比較喜歡去酒吧、KTV、夜總會這些魚龍混雜的地方摸排線索,那些地方風塵氣濃一些,免不了多看一眼,容易讓純情的女同志產(chǎn)生誤解;三是他倆總有一些游走在紀律邊緣、打擦邊球的行為,比如抓捕嫌疑人的時候偶爾下手稍重。當然,訊問的時候他們不會動手,刑訊逼供的罪名他們擔不起。總的來說,他和三杯大毛病沒有,小陋習一堆。兩人一合計,覺得小夏是老夏安插的臥底,時間一長,他倆的“陋習”就會暴露無遺,她回家一告狀,老夏就得給老張上“緊箍咒”,他倆就得吃老張的瓜落兒。
最后兩人得出一個結(jié)論,小夏太危險,能少接觸就少接觸。小夏受不了兩人莫名其妙的“冷落”,又找老張告狀。結(jié)果不用猜,老張把他倆又是一頓收拾。出了老張的門,三杯就賤兮兮地出主意,要給小夏點兒苦頭嘗嘗。
刑警隊是一個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驢使的地方,只要進了刑警隊的門,就別想著輕松。既然小夏已經(jīng)做好了吃苦的準備,那就不能讓她白準備了,隋然決定帶她出幾次外勤,讓她知難而退。
他帶小夏辦的第一個案子是一起殺人焚尸案。兇手將受害者尸體焚燒,現(xiàn)場慘不忍睹,連三杯都嘔吐不止。在隋然想來,小夏肯定見不得這樣的場面,她要是想躲,他絕對不攔著。不料小夏來到現(xiàn)場,竟像屎殼郎見了糞蛋,異常興奮。
焚尸案發(fā)生在2016年9月,案情并不復(fù)雜,是一起因嫖資糾紛引發(fā)的殺人案。嫖客把賣淫女帶回家,嫖資沒有談攏,兩人發(fā)生沖突,賣淫女先拿刀捅傷了嫖客,嫖客后用菜刀砍死了賣淫女。原本并不復(fù)雜的案子,卻因嫖客將賣淫女焚尸隱匿而變得撲朔迷離。如果嫖客是個法盲,毀尸滅跡還容易理解,但嫖客曾經(jīng)當過六年輔警,做出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選擇就不得不惹人懷疑了。
疑兇叫孫楚,兩年前還是唐灣分局刑警隊的一名輔警。孫楚在刑警隊干了六年,在大潘和隋然的調(diào)教下,摸排、蹲坑、抓捕、訊問樣樣精通,是他倆最得力的助手。除了衣服跟警察不一樣,孫楚的職業(yè)技能已經(jīng)完全符合一個警察的水準,新來的輔警也都是由他負責傳幫帶。
孫楚一直有一個警察夢。哪個輔警不想成為正式警察呢?但孫楚是大專學歷,達不到報考公務(wù)員的最低門檻。隋然鼓勵他繼續(xù)學習,爭取拿到本科文憑,通過公務(wù)員考試進入警察隊伍。孫楚勤快,腦子靈活,就是學習不靈光,一看書就迷糊,本科文憑一直沒有拿到。2013年初,區(qū)人事部門針對輔警群體專門開了一個口子,有本科學歷且表現(xiàn)特別優(yōu)秀的輔警可以轉(zhuǎn)事業(yè)編,孫楚所有條件都符合,只差一張本科文憑。
為了能讓孫楚拿到本科文憑,大潘特意給他批了假,讓他去念夜校。孫楚也很努力,畢竟輔警轉(zhuǎn)事業(yè)編的機會不是每年都有。他天天苦讀,比高考那會兒還用功,大半年整個人瘦了一圈。隨著考試臨近,孫楚的信心也越來越足。他跟隋然說:“哥,我發(fā)現(xiàn)只要認真學進去,書本上的東西也沒那么難?!?/p>
距考試還有十天的時候,刑警隊追捕了三年的一個命案逃犯在陜西漢中現(xiàn)身,先期大潘已經(jīng)去了漢中,研判出逃犯的準確位置,準備收網(wǎng)。老張安排隋然帶兩名輔警前去支援。孫楚自告奮勇,說新來的輔警沒有抓捕經(jīng)驗,讓他倆去不放心。眼看就考試了,隋然讓他留下安心復(fù)習,畢竟這是關(guān)系到他命運的大事。孫楚卻堅持要去,說離考試還有十天呢,抓個人來回最多一周,正好出去換換腦子。隋然一想也是,弦繃太緊了也不好,就同意了。
抓捕很順利,只用了五天。不料在返回唐灣的路上,孫楚乘坐的汽車與一輛大貨車發(fā)生剮蹭側(cè)翻,一車人都無大礙,唯有孫楚摔斷了胳膊。如果斷的是左胳膊也就罷了,偏偏摔斷了右胳膊,無法寫字??荚嚹翘?,孫楚吊著胳膊,望著考場的方向喟然長嘆。
大好機會就這么錯過了,刑警隊所有人都為孫楚感到惋惜。孫楚的情緒也很失落,好長一段時間都提不起精神。隋然鼓勵他不要放棄,機會肯定還有。大潘也說,市里出臺政策不會半途而廢,肯定有延續(xù)性。果然,第二年輔警轉(zhuǎn)制的政策繼續(xù)實施。孫楚這次很爭氣,順利通過了自學考試,拿到了本科文憑。
孫楚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面試。他報考的崗位只招收一人,有三人進入面試環(huán)節(jié),另外兩人分別是經(jīng)偵大隊的輔警劉釗和交警大隊一名叫孟麗的女輔警。隋然知道劉釗這個人,但對孟麗很陌生,不記得局里還有這么個人。但無論如何,畢竟孫楚已經(jīng)領(lǐng)先一個身位,面試只要發(fā)揮正常就沒有問題??勺詈蟮慕Y(jié)果出人意料,孟麗后來居上,面試成績大幅領(lǐng)先孫楚和劉釗,總成績躍居第一。
成績一出來,大家都很惱火。一打聽才知道,孟麗是區(qū)人大某位領(lǐng)導的親戚。大潘氣不過,隋然看不慣,他們要為孫楚發(fā)聲。隋然對孟麗的報名資格提出質(zhì)疑。按照文件規(guī)定,必須從事輔警工作兩年以上才有資格報名,而孟麗只當了一年輔警。大潘去打聽了一圈,沮喪地告訴隋然,今年的政策改了,特別優(yōu)秀的輔警工作滿一年也可以報名。隋然說,就算是一年,也沒聽說過交警大隊有孟麗這號人???指定是掛人頭。
他打電話給交警大隊的同事核實情況,他們卻都像啞巴一樣緘口不言。隋然明白了,去年輔警轉(zhuǎn)制這口子一開,就給了某些人暗箱操作的空間。從那時開始,選拔考試就變了味,非但沒有把真正優(yōu)秀的輔警吸收到公安隊伍中來,反而成了利益交換的溫床。今年這個崗位就是蘿卜招聘,專門為孟麗而設(shè),孫楚等人就是陪榜,無論他們筆試考得多好、面試發(fā)揮得多出色,這個崗位也跟他們沒關(guān)系。
隋然感覺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為孫楚感到不平,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繼續(xù)安慰孫楚,轉(zhuǎn)不了事業(yè)編,還可以考公務(wù)員。每年三月份都有警察招考,公務(wù)員考試是絕對公平的。
孫楚沒去考公務(wù)員,而是選擇了辭職,說是要趁著年輕出去闖一闖。隋然和大潘雖然不舍,但也只能祝福他,畢竟輔警的待遇太低,而他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指望這點兒微薄的薪水養(yǎng)家糊口是不可能的。他還年輕,只要肯吃苦,打拼出一片未來還是很有希望的。
離開警隊后,孫楚先是去了一家物流企業(yè)做調(diào)度,幾個月后又去了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但也只做了兩個月的時間。隋然得知他的境況,給他打過電話,說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刑警隊隨時歡迎他回來。孫楚說他還想再堅持一陣兒,混不出點兒樣子,心里憋屈。
一個月后,隋然接到孫楚的電話,說他去了省城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那段時間,不管是從事什么行業(yè)的,言必稱互聯(lián)網(wǎng),仿佛一夜之間大家都成了IT達人。那年年底,孫楚回唐灣過年,專程來刑警隊看望大家。這次孫楚真的是脫胎換骨,不說別的,他開的那輛寶馬,就惹來一片驚呼。
他把全隊拉到五星級酒店吃飯,席間,一再強調(diào)寶馬車是老板的,只是借給他開。大潘問他具體做什么業(yè)務(wù),他說正在做一種電子貨幣。隋然問是不是比特幣。他說不是,不過差不多,叫財富幣,總部在韓國。他給大潘等人普及了財富幣的盈利模式:花一萬元就可以成為初級會員,分到五千財富幣。公司用會員的錢買挖礦機繼續(xù)“挖礦”,三個月分紅一次。會員級別不同,分紅也不同。此外,財富幣的幣值也會隨著行情增長,就跟比特幣一樣。
那時候比特幣都炒到八千元一枚了,最早購買比特幣的那批人都賺瘋了。孫楚說,成為會員后,還可以發(fā)展下線會員,每發(fā)展一個D級(最低級)會員可以獲得10%的幣值獎勵,發(fā)展的越多,掙的越多。孫楚已經(jīng)發(fā)展了一百多個會員,不少都是A級(投資超過一百萬)。短短半年時間,孫楚的財富已積累到百萬級別,讓滿桌子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大潘,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隋然沒想到,一向木訥的孫楚口才突然變好了。一中午,飯沒怎么吃,光聽他說話了,煽動得這幫窮光蛋躍躍欲試。孫楚還承諾,如果大家投資財富幣,屬于他的那部分分紅會全部退給大家。一頓飯的工夫,孫楚儼然成了大家心中的財神爺。
大潘問隋然投不投那個財富幣,隋然反問他是什么想法。他撓撓頭說:“想投一點兒,咱這點兒工資確實太少,沒點兒外快,日子過得緊巴。但我覺得財富幣似乎來錢太容易,從職業(yè)的角度來看,不太靠譜?!?/p>
隋然和大潘最終都沒有投資財富幣。隋然不投,是因為工資不高,花錢的地方又多,沒攢下什么;大潘是不放心,好不容易攢下幾萬塊血汗錢,怕打了水漂,猶豫了一個春節(jié),還是放棄了。隊里有三名輔警投了,三到十萬不等,都是家里出的錢。
發(fā)財夢碎在次年三月。國家?guī)讉€部委聯(lián)合下文,嚴厲打擊網(wǎng)絡(luò)傳銷,財富幣位列其中。幾個輔警很快就發(fā)現(xiàn),財富幣的官方網(wǎng)站無法登錄了,孫楚的電話也關(guān)了機。他們?nèi)O楚家里找過,他的父母也跟他失去了聯(lián)系。一夜之間,孫楚從財神爺變成了騙子。
省公安廳對財富幣傳銷活動立案調(diào)查。會員的錢都被公司的幾個主要頭目給卷走了,這些頭目多在境外,暫時拿他們沒辦法。財富幣旗下各個大區(qū)的經(jīng)理成了炮灰,而孫楚這個級別的會員連炮灰都算不上。說到底,他也是受害者,估計是血本無歸。
孫楚在外地躲了幾個月,悄悄回到唐灣,給投資財富幣的幾個輔警打了電話,約他們見面。輔警小牛見面回來后跟隋然說,孫楚還算有點兒良心,答應(yīng)把錢還給他們。不過,孫楚看起來很落魄,手里指定沒錢,能不能還上還兩說著。
最終,孫楚還是把錢還了,盡管只還了一半,小牛他們也很知足。小牛告訴隋然,孫楚把父母住的樓房賣了,一家重新搬回了柳鎮(zhèn)孫家村的老屋。隋然記得孫楚在唐灣還有套商品房。小牛說,早就賣掉投資財富幣了。
孫楚還算有情有義。隋然約他見了一面,這次,他寡言少語,跟半年前的慷慨激昂判若兩人。隋然問他:“你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場騙局,是嗎?”
孫楚搖頭:“小牛他們投資以后不到一個月,我就感覺要出事,集團在瘋狂轉(zhuǎn)移資金。我意識到可能被騙了,可是錢已經(jīng)轉(zhuǎn)不出來了……”
隋然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欺騙,內(nèi)心稍安,鼓勵他不要放棄希望,不到最后,都不算輸。他問孫楚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孫楚說他忽悠了很多親戚朋友投資財富幣,幾乎都是血本無歸,沒臉繼續(xù)待在唐灣了,要去南方闖一闖。廣州深圳那邊機會多,埋頭苦干幾年掙錢還債。隋然認為男子漢就應(yīng)該有些擔當,分別時,掏出三千塊錢給他。他像觸電一樣連忙擺手拒絕。隋然說這是隊里兄弟們的一點兒心意,窮家富路,帶著吧,等你發(fā)達了,再還我們就是。孫楚放聲大哭。
后來好長時間都沒有孫楚的消息,聽輔警小牛說,孫楚去了溫州。再后來,連小牛也跟他失去了聯(lián)系,也許他還在溫州,也許去了深圳或廣州,總之他應(yīng)該奮斗在南方的某個城市,為自己的承諾而拼搏。直到2016年9月,隋然才再次得到孫楚的消息,不過,這絕對不是什么好消息。
9月16日清晨六點,大案隊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吵醒了隋然的美夢。昨晚值班,忙到凌晨一點多,隋然懶得回宿舍,就窩在沙發(fā)上對付了一晚。電話是一個中年女人打來的,聲音很滄桑,說是要報警。當事人把報警電話直接打到大案隊的,隋然還是第一次遇到。報案人稱她的兒子殺了人,要自首。隋然一驚,記下她家的地址就撂了電話,趕緊向大潘和老張匯報。匆忙之中,他甚至連報警人叫什么、她兒子叫什么都沒有來得及細問。他要是當接警員,一準兒不合格。
待那個跪著的男子回過頭來,大潘和隋然頓時目瞪口呆
報案人住在柳鎮(zhèn)孫家村191號。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的路上,隋然忽然記起,孫楚也是這個村的。孫家村是尚未拆遷的城中村,村子周邊有很多企業(yè),大批外來務(wù)工人員租住在村里。人員的聚集帶動了很多服務(wù)行業(yè),比如旅館業(yè)、餐飲業(yè),當然也少不了成片的發(fā)廊。發(fā)廊門口妖嬈的站街女,已成了唐灣一條灰色的風景線。當?shù)嘏沙鏊謇磉^很多次,但是屢禁不止。為了逃避警方打擊,站街女總有很多辦法,交易也更加隱蔽。
孫家村191號是典型的農(nóng)村老宅子。四間堂屋加一個院子,一人高的院墻,墻皮都已剝落,兩扇木門也都掉了漆。很多鄰居都在院子里加蓋了偏房,有的還蓋了二層,租給打工仔賺租金,但這家的院子空蕩蕩的,院子西側(cè)的一個豬圈還是好多年前蓋的,早已廢棄了。
一進院子,就看見堂屋里跪著一個人,旁邊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隋然覺得那婦人有幾分眼熟,不由一愣,這不是孫楚的母親嗎?大潘也認出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心里是同樣的疑問:難道跪著的那個人是孫楚?
待那個跪著的男子回過頭來,大潘和隋然頓時目瞪口呆。他們不敢相信,孫楚怎么就成了殺人犯呢?他殺的又是誰呢?
孫楚殺了一名站街女,還把尸體埋在豬圈里。指認完現(xiàn)場,大潘讓隋然先帶孫楚回刑警隊做筆錄,他和技術(shù)民警挖掘尸體、勘檢現(xiàn)場、固定證據(jù)。
回刑警隊的路上,孫楚除了流淚,一聲不吭。隋然除了嘆氣,也無話可說。他們的立場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孫楚不再是輔警,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一個殺人犯!
進了訊問室,孫楚在訊問桌前停留了一秒鐘,然后默默地走向了對面的椅子。小牛給他戴上腳鐐和手銬,這是重刑犯的待遇。
孫楚眼神空洞,木然地看著對面的隋然。隋然照例告知犯罪嫌疑人的權(quán)利義務(wù),他說:“哥,我懂?!?/p>
隋然厲聲說:“叫警官!”
孫楚嚇了一跳,他大概從來沒有聽到隋然這么大聲跟他說話,隨即低聲回答:“是,警官,我明白,我坦白……”
過去近一年的時間里,孫楚先后去過廣州、深圳和溫州,但那些城市里并沒有想象中的遍地機會,他先后從事過多個職業(yè),都以失敗告終。三個月前,窮困潦倒的孫楚回到了老家。由于一事無成,他基本悶在家里不愿出門。9月14日,他母親去舅舅家照顧姥姥,父親在工地上值夜班,家里就剩他自己。他不會做飯,上街買吃的,偶遇發(fā)小胡波。
胡波初中畢業(yè)就子承父業(yè)做起了資源回收的生意,所謂資源回收,說白了就是收破爛。別小看收破爛,其實不少掙錢。十幾年時間,胡波父子把收破爛做成了資源回收,他們的資源回收點也是銷贓的好去處。胡波收過幾次贓物,被孫楚抓過。胡波求他看在同學份兒上通融一下,他沒同意。胡波兩進拘留所,都是拜他所賜。從此,兩人就有了芥蒂。
孫楚做財富幣的時候,開著寶馬穿著貂,一時風光無限。胡波開一輛二手面包車,干踩油門不跑路,還咕嘟咕嘟冒黑煙。孫楚讓胡波跟著他做財富幣,胡波不做,還到處說財富幣是傳銷。胡波當時只是眼熱氣不過,信口胡說而已,沒想到一語成讖,還真被他說著了,孫楚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胡波覺得自己料事如神,逢人就吹這事。
這天晚上,胡波正跟幾個朋友吃燒烤,老遠就看見了失魂落魄的孫楚,便招呼他過來喝酒。孫楚本不想去,但經(jīng)不住胡波死拉硬拽。席間,胡波雖沒有嘲笑侮辱他,但孫楚心里總歸不是滋味。
喝完酒已是晚上九點,極度郁悶的孫楚回家途中遇到了站街女小蘭。已有幾分醉意的孫楚禁不住小蘭的挑逗,和她談好了價格。小蘭建議去自己的出租房,但孫楚不同意。他當輔警期間處置過多起仙人跳的案子,知道那些地方并不安全,于是提出去自己家。小蘭便跟著他回了家。完事后,孫楚按事先商量好的價格,掏出二百元給小蘭,小蘭卻提出要加錢,理由是上門服務(wù)價格高。孫楚問加多少錢,小蘭張口就是兩千。
別說孫楚手里沒這么多錢,就是有也不會給,這不是訛人嗎?小蘭威脅,不給錢就打電話叫人,并從包里掏出了手機。孫楚一看,這不擺明了就是仙人跳嗎?為阻止小蘭打電話,他伸手搶奪小蘭的手機。爭搶過程中,小蘭咬了他的手指,他打了小蘭一巴掌。拼體力,小蘭自然不是孫楚的對手,可沒想到她竟然從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不由分說朝孫楚刺來。孫楚躲避不及,右臂和左大腿兩處被刺傷。
驚駭之下,孫楚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跑。屋里地方狹窄,他幾乎躲無可躲。小蘭則持刀緊追,又在他后背上捅了一刀。他掙扎著跑到廚房,順手抄起一把菜刀,朝追上來的小蘭連砍兩刀,其中一刀正中小蘭的脖子,砍斷了她的頸動脈……
孫楚雖然失手殺了人,但隋然覺得有正當防衛(wèi)的因素在里面,充其量算是防衛(wèi)過當致人死亡。當然,這只是孫楚的一面之詞,他還需要進一步核實。但他相信,這個曾經(jīng)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不會騙他。他問孫楚:“小蘭被殺后,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報警?”
孫楚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哥……不,警官,我當時嚇暈了,想報警,又怕說不清楚,一時糊涂……”
“然后你就把小蘭的尸體埋了?”
孫楚支吾:“沒有……”
隋然疑惑:“不是埋到豬圈里了嗎?”
孫楚抽噎著小聲說:“我把她燒了……”
什么?燒了?隋然大吃一驚,如果孫楚把尸體埋了或者藏起來,都可以理解,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孫楚竟然把小蘭的尸體給燒了。如此一來,性質(zhì)就不同了。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在哪兒燒的?”
“在院子里。小蘭斷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我本想把她拖出去埋了,可經(jīng)過院子里,我看到墻邊堆著的柴火,鬼使神差的,我就把她給燒了?!?/p>
簡直瘋了!隋然驀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孫楚已經(jīng)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爽直的大男孩兒了。一年時間,他竟然變得如此可怕!
隋然讓孫楚再把作案過程復(fù)述一遍,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交代清楚。雖然他處理尸體的環(huán)節(jié)喪心病狂,但小蘭有錯在先,應(yīng)該夠不上故意殺人,法官判他過失殺人或防衛(wèi)過當?shù)目赡苄愿笠稽c兒。如此一來,可以免于一死。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大潘在孫楚家的豬圈里挖出了小蘭被燒毀的尸體,其慘狀難以描述,連一向神經(jīng)大條的三杯都吐了個昏天黑地。隋然帶小夏出現(xiàn)場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她十分淡定,倒是讓人刮目相看。事后隋然特意問她,見到那場景不惡心嗎?小夏滿不在乎地說,烤全羊不也那樣嗎?你和三杯吃得也挺歡。自那以后,隋然見到烤全羊就反胃。
現(xiàn)場血跡已被孫楚沖洗,痕檢部門通過技術(shù)手段將血跡進行了還原,臥室和廚房的血跡位置跟孫楚供述的一致。不過,小蘭的尸體損毀過于嚴重,面目已經(jīng)無法辨認。
從孫家村回來,大潘又提審了孫楚,孫楚的供述跟先前一致。隋然帶著小夏找了當晚跟孫楚一起喝酒的胡波,胡波所述跟孫楚的交代沒有出入;他們又去村衛(wèi)生室核實了孫楚包扎的情況,醫(yī)生也證實孫楚所言不謬。法醫(yī)的傷情報告表明,孫楚的胳膊、大腿和后背各有一處刀傷,正是小蘭的那把水果刀造成的。隋然特意問過法醫(yī)小鄭,孫楚的傷有沒有作假的可能。小鄭說,從切口的方位、力度來看沒什么問題,沒有試切傷,應(yīng)該都是外力造成的。
看來,孫楚沒有撒謊。只是小蘭的身份遲遲無法核實。刑警隊走訪了整個轄區(qū),但小蘭的事一出,整條街的發(fā)廊都關(guān)門了,那些站街女擔心受牽連,一夜之間都跑沒了。
即便身份無法核實,也不影響對孫楚的判決。案子交到檢察院以后,刑警隊的氣氛不是太好,誰都沒想到孫楚竟然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曾經(jīng)距離警察一步之遙,如今卻淪為殺人犯。隋然找法院的朋友了解了一下,像孫楚這種情況會怎么判。朋友主張是防衛(wèi)過當,不過,焚尸情節(jié)特別惡劣,估計從重的可能性比較大,但還夠不上死刑,孫楚好歹能留住一條命。
因為孫楚的案子,隋然一直悶悶不樂。周五快下班了,大潘帶著三杯去檢察院送卷宗。屋里沒有三杯,清靜了許多。隋然趴在桌子上,盯著桌上的一盆多肉發(fā)呆。小夏湊過來說:“喂,我晚上請你吃飯?!?/p>
隋然懶洋洋地從桌上抬起身子:“三杯去不?”
小夏一撇嘴:“沒三杯你不活了?這輩子準備跟他過???三杯滿嘴跑火車,不想叫他?!?/p>
“那就咱倆???不去?!闭f完,隋然繼續(xù)伏在桌子上看多肉。
小夏白他一眼:“還有辛安所110中隊的王棟。”
隋然一聽,搖頭說:“那我更不去了,不當這電燈泡?!?/p>
小夏伸手擰他的胳膊,疼得他齜牙咧嘴:“刁蠻任性,哪像是政委的種啊?我看多半是撿來的。”
小夏一本正經(jīng)地說:“王棟想追我,我不好直接拒絕他。我這人心軟?!?/p>
隋然揉著被擰疼的胳膊:“你還心軟?別美化自己。”
“你就幫個忙,當一回擋箭牌唄?!?/p>
王棟弄了個燭光晚餐,搞得還挺浪漫,沒想到小夏帶著隋然一起來,結(jié)果一頓飯吃個稀碎。沒浪漫起來,成浪費了,法國進口的高檔紅酒隋然一人就干了一瓶。王棟心疼,瞅他就來氣,多次用眼神暗示他離開。隋然假裝沒看見,該吃吃該喝喝。關(guān)于男女之間的事,王棟一晚上沒好意思開口,也沒法兒開口,只好有一搭無一搭地尬聊。
王棟沒話找話:“最近掃了一個黃窩,抓了好幾個站街女?!?/p>
隋然說:“原來她們轉(zhuǎn)移到你們轄區(qū)去了。”
“是啊,一窩端了七個,其中有一個還在孫家莊那邊的發(fā)廊上過班?!?/p>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隋然決定明天去提審這個站街女,說不定她認識小蘭,這樣就能確認小蘭的身份了。
隋然始終覺得孫楚單方面的口供有些問題,嚴絲合縫,幾乎沒有一點兒破綻——完美的口供本身就可疑。孫楚是輔警中的佼佼者,接觸過各種各樣的案例,具備偽造現(xiàn)場和口供的能力。之所以懷疑孫楚,就是因為焚尸,總覺得他是想掩蓋一些東西。萍水相逢、逢場作戲的兩個人能有多大仇呢?殺了還不解恨,還要焚尸?尸體被焚燒后無法辨認,讓警方確認小蘭身份的難度加大,或許這才是孫楚的目的。
第二天見著大潘,他把這些想法講了。大潘的眉頭擰成了麻花,半天憋出一句話:“如果你是對的,知道這對孫楚意味著什么嗎?”
隋然當然清楚意味著什么。他理解大潘的感受,警察也是有感情的,但警察職責所在,感情只能放在第二位。
隋然和小夏去拘留所提審站街女小梅,沒想到真有意外收獲。小梅不但認識小蘭,還是小蘭的發(fā)小。小蘭名叫甄蘭,家在鄰省的山區(qū),自幼父母雙亡,跟著爺爺奶奶在山溝里長大,初中畢業(yè)后就出來打工。小梅把所知的關(guān)于小蘭的事情都說了,包括她倆七歲的時候去菜園里偷了兩個西紅柿。但她所知的也僅限于初中之前的事情,初中畢業(yè)后小蘭去了哪里她并不清楚。小梅去年八月份來唐灣討生活,與小蘭偶遇,多年不見,兩姐妹還成了同行。滿腹辛酸可算有人傾訴了,不成想還沒等到促膝長談,小蘭就遇害了。
除了落實了小蘭的真實身份,小梅提供的情況對殺人焚尸案沒有任何價值。隋然沒問出什么來,心里倒也坦然了。其實他也害怕真的問出什么來,坐實了孫楚故意殺人的證據(jù),但內(nèi)心存疑,又不能不問。
從拘留所出來,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回到警隊,大潘緊張兮兮地問他調(diào)查得怎么樣。他說小蘭的身份落實了,別的沒問出什么。大潘松了口氣:“或許我們神經(jīng)過敏了。既然落實了身份,那就把她的資料完善一下,補充到檢察院,還要盡快通知小蘭的家屬。”
補充小蘭資料的時候,“溫州”兩個字跳入隋然的眼簾,猶如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讓他渾身冰涼。他從公安內(nèi)網(wǎng)里查到,小蘭在溫州辦理過暫住證,從2013年3月到2016年7月一直在溫州。而孫楚在2015年8月到2016年6月也在溫州打工。孫楚是6月底返回的唐灣,小蘭是7月中旬來的,是偶然嗎?孫楚和小蘭或許在溫州就認識!這就可以解釋孫楚為什么要焚尸了,因為他不想讓警察查到小蘭的身份、查到他和小蘭早就認識的事實!如果是這樣,那么他所有的供述都是假的!
隋然給大潘打電話,說要去趟溫州。大潘問他深更半夜的又出什么幺蛾子,他說是為了孫楚的案子。大潘的聲音變得異常小心:“又有新線索了?”
“沒有,但有疑問?!?/p>
“明天一早給你訂票?!?/p>
“等不及了,我現(xiàn)在就走,開車去?!?/p>
隋然把三杯從被窩里揪起來,連夜開車去了溫州。七百公里的路程,他和三杯一路無話。他是不想說,三杯是一路睡。抵達溫州,在當?shù)鼐降膸椭?,他們很快就?lián)系到了小蘭當初的房東,也找到了和小蘭在夜總會共事的姐妹,他們無一例外地提到了一個人——小蘭的男朋友。隋然拿出幾張照片讓她們辨認,她們準確地指認了孫楚。
孫楚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差點兒把整個警隊都騙了。從報警那一刻開始,他就在自編自演這出戲。他是一個不錯的演員,驚恐、悔恨和召之即來的眼淚都是演給隋然和大潘看的。而大潘和隋然如同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按照他寫的劇本賣力地演出。
獲悉真相,大潘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刑警隊幾十年的英名,差點兒就毀在這孫子手上。這也難怪,孫楚太了解警隊的辦案流程了。不僅如此,他還十分了解隋然和大潘的脾氣秉性,兩人重情重義,這在他眼里都是可以利用的弱點。
大潘和隋然去看守所再次提審孫楚。孫楚早就沒有了起初的焦慮和恐懼,他大概覺得自己的陰謀得逞了,就算是法院判他防衛(wèi)過當致人死亡,也不過在監(jiān)獄里待上幾年就可以出獄了。
大潘的臉色鐵青,隋然也沒給他好臉色看。他們心里早已沒有了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憐憫,因為孫楚戲耍的不是他倆,而是法律!這是刑警的底線。孫楚看著兩人烏青的臉和眼里迸射的怒火,疑惑和焦慮漸漸填滿他的雙眼。
隋然冷冷地說:“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害了卿卿性命?!?/p>
孫楚搖搖頭,表示沒有聽懂。
大潘說:“這話你肯定聽過,是警醒世人,別自作聰明。”
孫楚繼續(xù)搖頭,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
隋然也冷笑一聲:“我剛從溫州回來?!?/p>
孫楚嘴角的冷笑沒了,他突然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恐慌在他的眼中蔓延,手腳也止不住顫抖起來。隋然聽到手銬和腳鐐因抖動發(fā)出的錚鳴之聲,聽到孫楚因為恐懼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冷汗從孫楚的額頭滲出,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卻只吐出兩個字:“警官……”
“叫哥吧,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大潘紅著眼睛。
“哥……對不住,我全說,說實話,求你們保住我一條命。”
孫楚在溫州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在夜總會坐臺的小蘭,慢慢發(fā)展成男女朋友。小蘭天真地以為找到了依靠,可以從良嫁給孫楚。孫楚經(jīng)歷過財富幣的慘敗,在廣州深圳又是諸多不順,最初的純良早已喪失殆盡。他學會了欺騙,騙光了小蘭靠出賣身體掙來的錢。當小蘭流露出想跟他結(jié)婚的念頭時,他便想甩掉小蘭,一走了之。他怎么可能娶一個妓女回家,讓家鄉(xiāng)的老少爺們兒戳脊梁骨呢?他便玩起了失蹤,輾轉(zhuǎn)多地后,偷偷返回了老家。
小蘭不知道孫楚去了哪里,但她知道孫楚的老家在唐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找到孫楚的父母,就一定能找到孫楚。來到唐灣,舉目無親的小蘭重操舊業(yè),準備安頓下來慢慢找。她選的地方正是孫家村的發(fā)廊一條街,或許是因為孫家村姓孫的比較多吧。但孫楚十幾年前就搬走了,再加上城中村流動人口多,沒幾個人認識孫楚,兩個多月來,小蘭并沒有打聽到他。
9月14日那天晚上,孫楚跟胡波吃完飯,回家的路上和小蘭不期而遇。小蘭拽住孫楚不放手,孫楚不想和小蘭當街發(fā)生沖突,生怕別人知道他和一個站街女有染,便花言巧語將小蘭哄回家中。重溫舊情之后,小蘭再次逼婚,還威脅要把兩人的事說出去,讓他丟盡臉面。兩人從爭吵升級到動手,孫楚打了小蘭,小蘭也咬了他。小蘭拿刀刺他也是事實,胳膊和大腿上的兩刀的確是小蘭刺的。小蘭在溫州坐臺的時候吃過虧,有男人完事不給錢,還打她,所以就常備了一把刀在包里。孫楚被刺了兩刀,惱羞成怒,動了殺機。
為了掩蓋兩人相識的真相,他決定焚尸,讓警方無法落實小蘭的真實身份。不走運的是,他在焚尸的時候驚動了鄰居。孫楚熟悉法律,知道一旦事情敗露,死罪難逃。為了脫罪,他偽造了背部的傷口。法醫(yī)沒有驗出試切傷,是因為他夠狠。他把小蘭的刀固定在齊腰高的墻縫里,只留出兩厘米的刀尖,然后一咬牙撞了上去。
孫楚趕在鄰居報警之前自首,這是可以從輕的情節(jié)。自首之前,他早已重構(gòu)了整個犯罪過程,編織了一套近乎完美的謊言。他強迫自己相信,自己所說的就是事實,即便警方對他進行測謊也難以識破。但事實就是事實,真相永遠無法掩飾。他低估了隋然,想不到隋然會為了一個賣淫女跑到千里之外的溫州調(diào)查。
隋然住院期間,孫楚的死刑被核準。得知這個消息,隋然沉默良久。是什么讓孫楚的性格發(fā)生了這么大的改變呢?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受傷耽誤了考試,如果沒有被人頂替轉(zhuǎn)上了事業(yè)編,他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呢?
現(xiàn)實沒有如果。隋然沒有答案,病房里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夾克衫和灰毛衣的分歧從老隋的死開始,鐵牛的死加深了兩人的矛盾,而大隋的失蹤則讓兩人徹底決裂,十幾年不相往來。
梭魚5月底隨船抵達唐灣積米崖港,第一時間告知夾克衫,算是報到。夾克衫跟他約好,當晚在積米崖漁港碼頭辦公室北側(cè)見面。
晚7點半,梭魚準時抵達。他個子不高,但十分壯實,或許是常年在海上漂著,臉色黝黑發(fā)亮。灰毛衣跟梭魚的談話很簡短,著重交代了兩點:一、一切行動聽他指揮;二、只搶槍,不傷人。
盡管梭魚答應(yīng)了,但眼神中充滿桀驁不馴。夾克衫第一眼見他,就知道這是個不服管的家伙,盤算著得讓灰毛衣敲打他一下,讓他別擅自行動,惹出亂子。
六月是唐灣的霧月。這讓夾克衫不由得想起了法國歷史上的“霧月政變”。拿破侖孤注一擲,發(fā)動兵變,開始了為期十五年的獨裁統(tǒng)治。如今,他就是唐灣的拿破侖。成功了,還清所有的債務(wù),揚眉吐氣,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失敗了,結(jié)束眼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想,那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一旦失敗,他會帶著弟弟像他媽媽那樣悄無聲息地離去。
如果說還有一絲不舍,那就是他弟弟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天幸福的日子都沒過上。他得讓弟弟過上幸福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所以,他不能失敗。
夾克衫搶劫的目標是唐灣公安局的片兒警老隋。他跟老隋是鄰居,熟悉老隋的活動規(guī)律,每三天一次巡邏,而巡邏的時候必定要到旭輝商店轉(zhuǎn)一趟,找齙牙輝聊一聊。因此,他把動手的地點選在旭輝商店。
6月5號下午5點,大霧從海上彌漫過來,夾克衫一直等待的時機終于到了。不到下班點,他就從單位跑回家,貓在樓道里等著老隋。不一會兒,門聲響了,老隋穿著警服從家里出來,他假裝剛從外面回來,主動迎上去:“大爹,今天又值班啊?!?/p>
老隋笑著說:“是啊。咦,你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夾克衫隨口敷衍:“我爸這兩天不太舒服,我?guī)メt(yī)院看看。”
“你爹又咋了?”
“不打緊,還是老胃病。大爹,這大霧天的也巡邏???”
“巡不了就路邊停唄,老百姓看著警燈,心里頭踏實?!?/p>
老隋一走,夾克衫就通知鐵牛和梭魚準備動手。讓夾克衫始料不及的是,那天晚上旭輝商店沒有開門,齙牙輝跟幾個狐朋狗友賭錢去了。晚上8點50分,夾克衫如約趕到旭輝商店門口,看到兩個人在門口轉(zhuǎn)悠。霧太大,看不清是誰,他以為是梭魚和鐵牛,因為他和兩人約定的時間就是8點50分,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怕商店有其他人在;晚了,老隋就到了。他聽齙牙輝說,老隋一般都是9點到。
等夾克衫走近,才發(fā)現(xiàn)在門口徘徊的不是鐵牛和梭魚,而是老隋和他的徒弟小張。他沒想到老隋今天來得這么早,回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隋叫住他:“你咋跑來了?去醫(yī)院回來了?你爸沒事吧?”
夾克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事……就是胃疼?!彼s緊轉(zhuǎn)移話題,“齙牙輝怎么關(guān)門了?下午還打電話讓我來拿燒酒?!?/p>
老隋說:“就你爸那胃,讓他少喝酒?!?/p>
夾克衫嘆口氣:“喝了還好點兒,不喝,家里誰都不安寧。尤其是我弟,挨打都不知道躲。”
老隋也嘆氣:“老二是個好孩子,可惜了……哦,對了,回頭找你大媽給你爹拿點兒胃藥。”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一個人影慢慢走近。夾克衫估計,來的不是梭魚就是鐵牛,他得趕緊通知行動取消。一是老隋見過他的面了,二是老隋他們是兩個人。他跟老隋匆匆道別,朝那人影走去。
來的是鐵牛。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一把拉住鐵牛的胳膊。鐵牛一激靈,抬起碗口大的拳頭就要打人。待認出是夾克衫,怒罵:“龜孫,嚇我一跳!”
夾克衫不跟粗人一般見識,悄聲說:“計劃有變,行動取消,等我電話。”
鐵牛不解,可不等他問出口,夾克衫用力推他的后背,把他推走了。
鐵牛走了,夾克衫沒走,貓在商店不遠處等梭魚。老隋和小張沒叫開門,已經(jīng)回到了警車上。過了十幾分鐘,梭魚姍姍來遲,看到商店關(guān)門,不由滿臉狐疑。夾克衫對梭魚的遲到很不滿意,如果今晚按計劃行動,一定會因為他的遲到導致失敗。
同樣,梭魚對行動取消也很不滿意:“逗老子玩呢?”
夾克衫不想跟他在這里發(fā)生爭執(zhí),只低聲說了四個字:“服從指揮!”
梭魚乜斜他一眼,氣鼓鼓地走了。
夾克衫覺得梭魚性格魯莽,不守規(guī)矩,擔心他誤事,想讓灰毛衣另外派個人來。灰毛衣為難地說:“鬼手擅長溜門撬鎖,綁架的活兒恐怕干不了。要不然我去?”
灰毛衣自然是最理想的人手,但夾克衫不想讓他這么快暴露。沒辦法,只能寄希望于灰毛衣敲打一下梭魚了。
正在籌劃下次行動時間的時候,又一個意外打亂了夾克衫的計劃——齙牙輝賭博被老隋逮個正著。老隋不講情面,結(jié)結(jié)實實拘留了他十天。一算日子,等齙牙輝放出來,梭魚就該隨船起航了。如果不改變計劃,留給夾克衫的時間只有17號一天。
夾克衫不止一次想放棄搶老隋佩槍的計劃,他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如果搶了老隋的佩槍,老隋一定會受處分,說不定連警察都當不了了。灰毛衣笑他傻:“哪有那么嚴重,香港電視劇里都演過,丟了槍頂多寫個報告而已?!?/p>
電視劇里確實有這樣的橋段,實際情況是否如此,他不知道。但他強迫自己相信,老隋的槍一旦被搶,也就寫個報告而已。如此一來,他的負罪感就減輕了。
第一次行動取消之后,灰毛衣幾乎一天打一個電話催促行動,讓夾克衫很著急。但著急沒用,寧可錯過,也不能盲動。機會可以再找,盲目動手只有死路一條。
夾克衫決定,如果17號那天沒有大霧,那么任務(wù)取消,槍的事另外想辦法。
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17號那天不但有霧,而且比往常都大。彌漫的霧氣妨礙了社交,沒人出門,大家都貓在家里。齙牙輝看看時間,快9點了,估摸著不會有客人上門了。以往每逢老隋的班,晚上9點,他都會泡好茶等著老隋,但今天沒有。他生老隋的氣了,氣老隋一點兒情面都不給。不就賭個錢嗎?二愣子他們天天賭,都沒人找他們麻煩,為啥他一賭,就把他抓了?所以他打算提前關(guān)門,給老隋吃個閉門羹。
還沒等他走到門前,一個膚色黝黑的漢子闖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蒙面男子,一個高大壯實,一個身材瘦小。齙牙輝心里一驚,知道是遇到打劫的了,但片刻的緊張之后,又坦然了。他沒錢,那晚賭博輸個精光,罰款還是老隋給交的。今天店里沒什么生意,油鹽醬醋的也不值錢。他想了想,居然連一個反抗的理由都找不到,就任由那矮個子把他的手腳捆個結(jié)實。他還俏皮地說:“各位好漢,看中什么就拿什么,千萬別客氣。”
壯實漢子嫌他聒噪,揮手扇了他兩耳光,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喚。瘦小男子趕緊上前制止。齙牙輝覺得瘦小男子的身形有些眼熟,這不是老吳家大小子嗎?張嘴就要喊他的名字。瘦小男子眼疾手快,拿起桌上的抹布堵住了他的嘴。但他心里明白,齙牙輝認出了自己,這下麻煩了。
今晚他本不該來,或者不應(yīng)該進入商店,可他實在放心不下梭魚。其實就算他來了,梭魚也根本不聽他的。他讓梭魚蒙面,梭魚嗤之以鼻:“干完就走,誰認得我?”
老隋進來的時候,夾克衫和鐵牛剛把齙牙輝抬到貨架后面的倉庫里,梭魚一個人在貨架上扒拉著找吃的。老隋以為梭魚是顧客,問他:“齙牙輝呢?”
梭魚抬頭看了一下老隋,眼光就落到他腰間的手槍上,知道他就是今晚搶劫的對象。他回頭指著倉庫說;“在那里面?!?/p>
老隋喊了一聲:“小輝?!?/p>
齙牙輝沒答應(yīng),也沒法兒答應(yīng),嘴被堵著呢。再說,鐵牛拿刀頂著他的脖子,嚇得他不敢出聲。老隋這一聲,倒是把夾克衫嚇得夠嗆,聽著老隋的腳步聲往倉庫這邊移動,他知道該來的總歸要來。
“兔崽子,還記仇啊?!崩纤逡詾辇_牙輝還在為被拘留的事生氣,罵了一句,朝倉庫走去。與梭魚擦身而過的時候,梭魚暴起,從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掏出匕首對著他的腰就是一刀。老隋疼得大叫了一聲,眼前頓時黑了……
夾克衫聽到叫聲,知道梭魚先動了手,又沒按照他的計劃來,急匆匆從倉庫里沖出來,看到梭魚正瘋狂地往趴在地上的老隋身上捅刀子。他頓時血氣上涌,上前一腳把梭魚踹開,回頭再看老隋,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夾克衫氣得渾身直哆嗦,心里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這個瘋子。梭魚坐在地上,沖著他咧嘴一笑,那意思是你能把我怎么著?他把老隋的佩槍從槍套里拔出來,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這玩意兒,我用著不順手?!彪S手便扔給了鐵牛。接著,撿起地上的匕首,把上面的血在老隋的警服上擦了擦,徑直朝倉庫走去。
夾克衫紅了眼,攔住他:“你要干啥?”
梭魚冷冷地說:“他已經(jīng)認出你了。”
夾克衫一愣。的確,齙牙輝已經(jīng)認出他了。他剛才還在盤算該怎么辦才好,沒想到梭魚竟然動手殺了老隋。他不想殺人,但現(xiàn)在的局面他已經(jīng)無法控制,梭魚在殺死老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替他做出了決定。愣神的工夫,梭魚抬手就在齙牙輝的身上捅了兩個血窟窿。齙牙輝的女兒被驚醒了,看到爸爸渾身是血,嚇得哭出聲來。梭魚打量著女孩兒,眼里殺機盡露。
夾克衫再次擋在他的身前:“她還是個孩子!你要敢動她,我保證你也活不了!”
梭魚兇狠地瞪著他,夾克衫也毫不示弱,和他對視。雖然老隋和齙牙輝不是他親手所殺,但他是這個計劃的策劃者,是主謀,已經(jīng)不能回頭。自己橫豎是個死,不能再害死這個女孩兒?;蛟S是他不要命的架勢嚇住了梭魚,梭魚悻悻地收起了匕首。
等孩子的哭聲吵醒民警小張的時候,夾克衫、梭魚和鐵牛早已不知所蹤。一起失蹤的,還有老隋的佩槍。
殘陽如血,一天的喧囂在夕陽下沉寂下來,路燈陸續(xù)亮起。從青云鎮(zhèn)派出所出來的灰毛衣步履匆匆,面色焦灼。他打聽清楚了,表弟趙林航不在派出所,指定是被薛飆的人帶走了。
薛飆是青云鎮(zhèn)的大痞子,他的老大是唐灣的豁五。豁五是唐灣一霸,本名喬家森,排行老五,年輕時打架,嘴唇打豁了,便有了這個外號。薛飆仗著豁五的勢力,當上了漁霸。
青云鎮(zhèn)有個青云灣,是國家二級漁碼頭。數(shù)百年來,青云鎮(zhèn)的人就靠這個碼頭生活。薛飆成了漁霸之后,改變了交易規(guī)則。漁民捕回來的海貨,不能再自由買賣了,必須經(jīng)過他的手。都是賣給同樣的商戶,因為薛飆的介入,買賣雙方都要讓一部分利出來。這份利,美其名曰管理費。薛飆用了兩年的時間,讓碼頭所有的漁船都乖乖遵守了這個規(guī)則。
灰毛衣從墨州農(nóng)學院畢業(yè),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回老家跟表弟趙林航一起打魚。打了兩年魚,沒掙幾個錢,錢都被薛飆掙了?;颐氯卞X,禁漁期悄悄開船出去捕魚。本來就是偷偷摸摸出的海,當然沒交管理費。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被薛飆知道了。這是公然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薛飆很生氣,他要殺一儆百,于是派人來找灰毛衣的晦氣。剛好灰毛衣去了墨州,他的人就跟趙林航發(fā)生了沖突。有人報了警,趙林航和薛飆的人都被帶去了派出所?;颐聫哪莼貋?,聽說了這事,趕緊去派出所找人。民警說調(diào)解了,雙方都走了??哨w林航并沒有回家,灰毛衣心里一沉,知道麻煩大了。
找遍了全鎮(zhèn),灰毛衣終于在聚賢坊酒樓二樓包間里找到了薛飆和他的四大金剛。他們劃拳吃酒,不亦樂乎,而趙林航被打得遍體鱗傷,蜷縮在一角。
薛飆說:“要帶你兄弟走可以,把這一船的管理費和我?guī)讉€兄弟的醫(yī)藥費交了?!?/p>
灰毛衣簡直要氣炸了,但只能把火壓在心里,目前自己沒有實力跟薛飆抗衡。問題是,他沒錢,別說醫(yī)藥費,管理費也交不起。他已經(jīng)把這一船的魚錢拿去付了三支獵槍的尾款。他懇求薛飆先放他們回去,等晚上出海再捕一船魚回來,所有的錢都給薛飆。薛飆放下筷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禁漁期不能出海不知道啊?你當國家法律是放屁???”
一個染著黃毛的金剛走過來,一腳踹在灰毛衣大腿上,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黃毛囂張地說:“你小子記住了,這才是跟飚哥說話該有的姿勢!”
灰毛衣掙扎著起身,黃毛順手從桌上抄起一個啤酒瓶子,狠狠敲在灰毛衣的腦袋上。瓶子碎了,灰毛衣的腦袋嗡嗡作響,血從濃密的頭發(fā)里冒出來,沿著臉頰往下流,流到脖子里。他脖子上的一個玉墜吸引了黃毛的目光,一伸手把它拽了下來?;颐麓篌@:“你不能拿走!”
那吊墜是灰毛衣的母親留下來的,其實也不值多少錢,但對灰毛衣來說,那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灰毛衣如此沒有眼色,黃毛很生氣,又抄起一個酒瓶子砸在他的腦袋上。他捂著腦袋跪在地上,心里閃過一百種殺死黃毛的辦法,但現(xiàn)在還不能,小不忍則亂大謀。所有的賬都要等到搶完運鈔車再算,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地算。
薛飆沒看上這個玉墜,但見灰毛衣如此寶貝它,就順手揣進兜里?!澳靡淮~來換吧?!?/p>
灰毛衣擦去臉上的血,冷冷地盯著薛飆,那眼神讓人生畏,薛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其實就是一個小混混兒,外強中干?;颐卵劾锼查g閃過的殺氣,讓他意識到眼前這人跟那些老實巴交的漁民不太一樣。他膽怯了,有點兒擔心對方跟他玩命,當下就想把墜子還給他,又怕被手下恥笑,便揮揮手說:“帶著你兄弟趕緊滾,墜子先放我這兒保管著。”
趙林航是皮肉傷,并不礙事,灰毛衣的腦袋卻嗡嗡響個不停,連走路都不穩(wěn)當。趙林航攙著他剛出飯店,迎面又竄出一個黑影,面目猙獰,活脫脫一個怒目金剛。他一只手揪住灰毛衣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握成拳頭高高舉起,眼看就要落到灰毛衣的臉上。趙林航擔心表哥吃虧,掙扎著擋在灰毛衣身前?;颐轮浦顾骸皼]事,你先回家?!?/p>
揪住灰毛衣的不是別人,正是夾克衫。他連拉帶拽,將灰毛衣拖進一條黑黢黢的巷子里。拳頭落了下來,打在灰毛衣的胸膛上:“你怎么跟我保證的?說好了按照我的計劃來,為什么要殺人?!”
灰毛衣沒有還手,也無力還手?!拔覜]讓梭魚殺人,都是他自作主張。再說,殺了齙牙輝,也是迫不得已。他已經(jīng)認出了你,留下他就是禍害?!?/p>
“我說的是老隋!殺了警察,會給我們帶來多大的麻煩,你想過嗎?”
灰毛衣慘淡一笑:“不殺他麻煩也少不了。你想想,連齙牙輝都能認出你,老隋跟你那么熟,能認不出?不殺他,等著他來抓你嗎?”
夾克衫一時無語,慢慢松開了手,拳頭也放下了?;颐抡f的有道理。夾克衫原本是不打算露面的,可形勢逼不得已。但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殺死老隋。這讓他陷入了不仁不義的境地,而且永遠也回不了頭了。他突然想明白了,這或許就是灰毛衣想達到的效果,讓他手上沾血,把他拉到同一條船上。殺死老隋,就是他的投名狀。他第一次感到了心寒。什么兄弟之情、同學之情、手足之情,不過是用來出賣的籌碼。
夾克衫憤然走出胡同。走到路燈下,他才發(fā)現(xiàn)兩只手上全是血。這血不是他的,是灰毛衣的!他趕緊折回巷子,灰毛衣早已歪倒在墻根……
灰毛衣是輕微腦震蕩,住了幾天院便不礙事了。夾克衫來探視過一次,臉色并不好看,但也沒有再埋怨灰毛衣。臉色不好,并不完全是生灰毛衣的氣,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氣,恨自己當初為何要選老隋動手。早上出門的時候,他遇見了大隋,嘴上勸大隋節(jié)哀,心里卻在滴血,只有謊稱單位工作忙,匆匆離去,因為他根本就不敢直視大隋的眼睛。
灰毛衣說:“大隋那邊,只能再找機會補償了?!?/p>
“補償?”夾克衫搖搖頭,補償什么能換回老隋的命呢?補償什么能彌補失去的父愛呢?大隋已經(jīng)成年,可小隋呢?想著小隋哭紅的眼睛,夾克衫就痛不欲生。
灰毛衣說:“事已至此,后悔無用。箭在弦上,我們不能半途而廢!”
因為老隋的死,搶劫運鈔車的計劃只能暫時推遲。風聲太緊,此時作案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夾克衫重新調(diào)整了計劃,時間推遲到春節(jié)前。墨州是有名的雪窩子,從冬至到立春這段時間,時不時就會下雪,而且降雪量都不小。這讓夾克衫的計劃實施起來更加得心應(yīng)手。
1月20日晚,墨州浮翠街東樓胡同26號,夾克衫、灰毛衣、鬼手、鐵牛和梭魚五個人第一次聚齊。夾克衫在飯桌上鋪開一張墨州的城區(qū)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了一堆數(shù)字?;颐沦澷p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同學,我就服你這一點,細致周密?!?/p>
夾克衫面色凝重:“錯一步,我們可是萬劫不復(fù)?!?/p>
灰毛衣一笑:“早死早成佛。來吧,說一下你的計劃?!?/p>
“運鈔車上有五個人,四個押運經(jīng)警,一個女會計。下午4點,運鈔車從人民銀行出發(fā),4點20分到達第一站,4點50分抵達第二站,5點25分抵達第三站城關(guān)農(nóng)村信用社。5點35分從城關(guān)信用社出發(fā),經(jīng)黃山路返回銀海路的人民銀行金庫。我們動手的地點在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此處行人多,車行緩慢。我反復(fù)測算過,運鈔車抵達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時間是5點55分。司機黃強6點半要去接孩子放學,一般6點鐘會準時抵達人民銀行金庫。所以,我們到達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時間不能太早,不能太晚,必須剛剛好。”
梭魚橫著眼睛問:“什么叫剛剛好?”
夾克衫看了梭魚一眼,耐著性子解釋:“行動前三分鐘抵達。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待的時間不能太久,否則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不能讓目擊者記住你們的容貌?!?/p>
梭魚不以為意地“切”了一聲:“要是錯過了呢?”
灰毛衣冰冷的眼神射向梭魚,梭魚打了一個冷戰(zhàn),閉嘴不再說話。夾克衫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是放大版的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手繪地圖?!艾F(xiàn)在我來安排一下分工。鐵牛扮成小販,于5點50分抵達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路邊。板車和車上的蘿卜,我會替你準備好,放在黃山路與銀海路紅綠燈北側(cè)第一個巷子口。”
他用手指敲擊著地圖上的位置,鐵牛點頭表示看明白了。他繼續(xù)說:“等運鈔車抵達時,鐵牛務(wù)必制造一起車禍。車禍發(fā)生后,司機黃強和坐在副駕駛的押運隊長朱聰一定會下車查看。注意,朱聰持有一把防爆槍,我們的行動必須快,不能給他開槍的機會。鐵牛負責制伏黃強。老同學,你的位置在運鈔車的右側(cè),路邊有一個報亭,你事先隱藏在那里,負責制伏朱聰。槍響之后,后車廂的兩名押運經(jīng)警一定會下車支援。鬼手和梭魚分別埋伏在路兩側(cè),鬼手在右側(cè),那里有一根電線桿;梭魚在左側(cè),路邊有一個賣糖炒栗子的。等兩名押運經(jīng)警開門下車,你倆將其制伏,然后進入車廂?!蓖nD片刻,他又說,“車廂里還有一名會計,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如果可能,留她一條性命吧?!?/p>
灰毛衣?lián)u頭:“老同學,事已至此,不能有婦人之仁,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夾克衫嘆口氣:“鐵牛制伏司機后,迅速進入駕駛室準備開車。老同學去支援鬼手和梭魚。整個行動大概一分鐘。事成之后,鐵牛開車沿黃山路一直走,在第一個紅綠燈右轉(zhuǎn)進銀海路,下一個路口左轉(zhuǎn)進開城路。開城路車少,紅綠燈也少。出了城,一直開到二十公里外的達山腳下。這段路大概半小時,足夠打開車里的保險柜,把錢平均分成五份,分別裝到五個袋子里。我騎摩托車殿后,順帶觀察警方的反應(yīng),在山腳與你們會合。我事先在那里藏好四輛摩托車,拿到錢之后,大家各奔東西?!?/p>
灰毛衣對夾克衫的計劃很滿意,先是叮囑鐵牛打死司機之后去開車,又囑咐梭魚一定要按計劃行動。臨了,他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其他人依次將手覆上?;颐抡f:“事成之后,各自天涯海角。丑話說在前頭,誰要是失風供出兄弟,殺全家!”
1月21日下午4點,運鈔車剛離開人民銀行,雪花就飄起來了。分散在墨州城區(qū)各個位置的五名劫匪開始向黃山路農(nóng)貿(mào)市場進發(fā)。灰毛衣給鐵牛、梭魚和鬼手下了死命令,抵達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時間必須按照夾克衫的要求,不能早也不能晚。5點52分,鐵牛就位;5點53分,灰毛衣、梭魚和鬼手就位。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棉帽,和大街上行人的打扮沒什么不同。如果說有一點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裹得更嚴實,只露出兩只眼睛。
夾克衫比他們來得略早一點兒,騎著摩托車抵達不遠的一個巷口,那地方既能看到路口的情況,又在監(jiān)控范圍之外,十分隱蔽。鐵牛、灰毛衣、梭魚、鬼手在他要求的時間內(nèi)依次進入指定地點,讓他比較欣慰?;颐乱粊砭桶l(fā)現(xiàn)了他,沖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他看到了,但沒有回應(yīng)。
運鈔車就要開過來了,他心里愈發(fā)緊張和不安起來。如果說老隋的死是他的無心之過,那么,搶劫運鈔車他可是實實在在的主謀,罪無可赦。這一步邁出去,就是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他感覺心臟突然打了一個激靈,這個激靈沿著經(jīng)脈迅速傳到了大腦,而大腦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一個讓他猝不及防的決定:放棄!
他知道,這是他內(nèi)心深處殘存的良知做出的最后反應(yīng)。他曾經(jīng)無比堅定地要走搶劫這條路,還設(shè)計了如此周密的計劃,為何在最后時刻動搖了?如果放棄,灰毛衣會同意嗎?梭魚、鐵牛和鬼手會同意嗎?肯定不會!箭已在弦上??蛇@是一條絕路,他們還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通過努力去改變生活,說不定未來的路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坎坷和絕望,為什么不試試呢?他決定了,遵從內(nèi)心,放棄搶劫!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槍響。是鐵牛開的槍。他的心沉了下去,太晚了……只見黃強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鮮血噴涌。他知道,這一聲槍響過后,永遠也回不了頭了。
鐵牛打死司機黃強后,并沒有按照計劃去駕駛室,而是頭腦一熱,搶了灰毛衣的活兒,直奔車廂,與車廂里的押運經(jīng)警交火,結(jié)果被打傷不說,連槍也摔了出去。夾克衫氣得簡直要吐血。四人當中,鬼手和梭魚不會開車,灰毛衣開船行,車開得一般,而鐵牛是駕駛員出身,也是開車的唯一人選。鐵牛受傷,指定開不了車。夾克衫無奈,只能趕緊從摩托車上下來,用圍巾遮住半邊臉,鉆到駕駛室里去開車。就是在那一刻,他產(chǎn)生了殺死鐵牛的念頭。
運鈔車如脫韁的野馬,一溜煙開出墨州城,直奔達山。警察沒有追來,夾克衫松了口氣。車廂里突然響起一陣歡呼,鬼手打開了保險箱?;颐屡d奮地揮著拳頭,嘴里發(fā)出歡快的嘯叫,像極了貓頭鷹恐怖的笑聲。夾克衫卻怒不可遏地沖灰毛衣咆哮:“鐵牛為什么不按照計劃來?”
灰毛衣安撫他:“放心,我們已經(jīng)逃出來了?!?/p>
“逃個屁!鐵牛的手槍丟了,你的摩托車還留在現(xiàn)場,這些都是線索!”
灰毛衣心下一懔:“那怎么辦?”
“先逃了眼前再說。還有,鐵牛的槍傷是個大麻煩……”
灰毛衣強作鎮(zhèn)定:“我有個朋友開診所……”
夾克衫打斷他的話:“做了他?!?/p>
“什么?”灰毛衣一怔,沒想到一向性情溫和的夾克衫竟能說出如此狠話。
夾克衫斬釘截鐵:“做了他!”
灰毛衣堅定地搖搖頭:“他是我兄弟,我要帶他走!”
夾克衫一腳急剎車,運鈔車在茫茫雪野中驟然停下。“一條命換四條命!他不死,我們都得玩完!”
灰毛衣知道夾克衫說的沒錯。他向來是個殺伐果斷的人,稍微冷靜之后,他平靜地對夾克衫說:“開車吧?!?/p>
夾克衫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為老隋報仇,鐵牛是第一個,下一個將是梭魚。
抵達山腳,鬼手已經(jīng)把車廂里的六個保險箱全部打開,總共是六百三十萬。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鬼手、梭魚興奮地發(fā)出陣陣怪叫。
灰毛衣鉆進車廂,讓鬼手和梭魚把裝好的五袋錢拿下去。鐵牛掙扎著要起來,灰毛衣卻一把將他攬在懷里。鐵牛頓時明白,接下來等待他的將是什么命運。他驚恐地搖頭:“我不會連累你們的,給我一輛車,讓我自生自滅就行?!?/p>
車廂里一聲悶響……
鬼手、梭魚、夾克衫各拿了一袋錢,灰毛衣面前有兩袋,其中一袋是屬于鐵牛的。他答應(yīng)鐵牛,會把這筆錢交給他的姨娘。
鬼手和梭魚七手八腳把掩藏好的四輛摩托車找出來。按照計劃,事成之后,夾克衫應(yīng)該騎摩托車過來會合。現(xiàn)在,他的摩托車留在了現(xiàn)場,而鐵牛死了,預(yù)先藏好的四輛摩托車倒也正好。
四人將押運經(jīng)警、女會計以及鐵牛的尸體堆到一起,澆上汽油點著,朝著運鈔車凝視片刻,隨后各自跨上摩托車,消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
老張帶著大潘來醫(yī)院,依舊是黑臉一張。隋然早就習慣了,見他個笑模樣比遭雷劈的幾率還低。他笑著說:“師父,我傷都快好了,眼看就能出院了,你就不能笑一笑???你老是黑著臉,容易影響病人情緒,加重病人的病情?!?/p>
老張黑著臉問:“誰說的?”
隋然指了指剛進病房的鄭文駿:“鄭獸醫(yī)說的。”
鄭文駿立刻回擊:“我要是獸醫(yī),那你不就是畜生???”
大潘一進病房就開始掃蕩隋然的柜子,柜子里都是同事好友來看隋然時帶的各種營養(yǎng)品。隋然鄙夷地看著他:“我算是明白了,你一天跑一趟醫(yī)院,根本就不是來看我的,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p>
“瞎說!看你是主要的,當然順手牽羊也是有必要的。”大潘頭也不抬,“有些東西你不能吃,再放就過期了,浪費可恥?!?/p>
看到大潘把手伸向牛奶,隋然趕緊制止:“八寶粥、餅干什么的我這會兒也吃不了,你統(tǒng)統(tǒng)拿走。牛奶給我留下,我身子虛著呢。”
大潘恬不知恥:“度娘說了,喝奶容易脹肚,你現(xiàn)在最好就喝小米粥。我讓小夏多給你熬點兒小米粥。算了,還是別讓小夏來了,免得蘇小沫吃醋。你還是多喝蘇小沫熬的粥吧?!?/p>
隋然心說,蘇小沫的粥不要錢,但是要命啊。他寧可餓死,也不想被毒死。想到這里,他的腦海里竟滑稽地浮現(xiàn)出潘金蓮給武大郎喂藥的畫面。他使勁兒晃晃腦袋,這是什么念頭?太喪氣了。
眼看大潘打掃完畢,老張說:“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就先回去,我跟小隋有話說?!?/p>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贝笈它c頭哈腰像小雞啄米,拎著“戰(zhàn)利品”往門外走,嘴里還嘀咕,“啥見不得人的事啊,還得背著我說。”
等大潘帶上病房門,老張?zhí)统鍪謾C,調(diào)出一張照片給隋然看。早上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病房,反射到手機屏幕上,有些晃眼,隋然瞇起眼睛——
落日的余暉鋪滿海面,天海相接處,火紅的晚霞把深藍的海水染成一片金黃。兩艘漁船正在歸航,海鷗翔集,在海面和漁船之間飛舞。照片近處是碼頭一角,白色太陽能路燈桿旁邊停著一艘漁船,船身斑駁,紅色的油漆脫落了大片,一個膚色黝黑的漢子正搬著一筐魚往甲板上碼放,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背上,勾勒出結(jié)實的肌肉線條。
無論從構(gòu)圖還是色彩上講,這都是一幅不錯的照片,但隋然不明白,老張給他看這張照片是啥意思。他茫然地望向老張,想從老張黝黑的臉上尋找答案。老張不說話,默默把手機收回去,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扒拉一下,把照片放大,再次遞到隋然眼前。
老張放大的是甲板上的一截繩子,繩子拴在木樁上,末端打了個花結(jié)。隋然仔細辨認,天哪,竟是蘭花結(jié)!剎那間,他心里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來,眼淚也不爭氣地沖出了眼眶。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問老張:“兇手找到了?”
老張遺憾地搖搖頭。
隋然心里頓時涼了半截:“那這張照片是哪里來的?”
“在孫楚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的?!?/p>
“孫楚?”隋然簡直難以置信,想到孫楚已經(jīng)被執(zhí)行了死刑,這個問題他恐怕沒法兒回答了?!斑@張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老張還是搖頭:“照片應(yīng)該不是孫楚拍的,是他被抓之后有人故意發(fā)到他手機上的,拍攝時間是一年多以前。可惜,當時我們都忽略了。”
隋然納悶兒:“那師父你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
老張說:“不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是技術(shù)科的小秦發(fā)現(xiàn)的。小秦喜歡攝影,比我們更關(guān)注這張照片,就保留了下來。前幾天他在研究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恰好路過,一眼就看到了這個蘭花結(jié)?!?/p>
“那又是誰發(fā)給孫楚的呢?”
“那個手機號不記名,加之時間太久,無法查實。照片上的這個碼頭,我已經(jīng)安排人去查了??上д掌峁┑男畔⒘刻?,而這樣的碼頭全國有成千上萬,排查起來需要時間。不過,”老張強調(diào),“這個蘭花結(jié)既然出現(xiàn),我就不會讓他跑掉。但我要警告你,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擅自行動!”
老張走后,隋然久久不能平靜。這張帶有蘭花結(jié)的照片讓他再次看到了偵破老爸被害案的希望。老張囑咐他好好養(yǎng)傷,可他怎么能躺得住呢?他決定明天就出院。
但是,隋然出院的想法遭到了鄭文駿的極力反對。鄭文駿問他:“你急著出院干啥?”
隋然隨口敷衍:“有一條重要線索,我得去調(diào)查?!?/p>
鄭文駿冷笑:“就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你能去哪兒?你要是能在半個小時內(nèi)一口氣走出醫(yī)院,我就簽字讓你出院?!?/p>
隋然已經(jīng)能下床走動,但走幾步就得歇歇。鄭文駿說得對,他連走出醫(yī)院都費勁,更別說去找那個壓根兒不知在哪兒的碼頭了。想到這兒,他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癱在床上。鄭文駿安慰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命都沒了,拿什么革命?好好養(yǎng)著,多則一月,少則三個禮拜,我就讓你出院?!?/p>
鄭文駿只堅持了五天就被迫同意隋然出院,因為隋然在第五天一口氣走出了醫(yī)院,用時二十九分半,比鄭文駿要求的半小時還少了半分鐘。
老宋批了隋然兩個月的假,讓他在家好好養(yǎng)著,案子的事別太著急。隋然哪能待得住,第一天就繞著小區(qū)轉(zhuǎn)圈,累得直冒虛汗。老隋媳婦也不去社區(qū)診所幫診了,專門在家伺候他。小沫單位離他家不遠,便打著學習廚藝的旗號每天晚上過來蹭飯。
老隋媳婦做飯有一套,尤其擅長做養(yǎng)生藥膳。自從老隋犧牲、大隋失蹤之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緩過勁來,茶飯不思,身體幾乎垮掉,但為了小隋,她還得健康地活下去。為了養(yǎng)好身體,她開始研究藥膳。食藥同源,要弄懂藥膳,得研究中醫(yī)。從事西醫(yī)大半輩子,到老了,她突然對中醫(yī)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一邊研究理論,一邊研究藥材,三七、黃芪、山藥、桂圓、當歸、地黃、胖大海、肉蓯蓉……家里弄得像個中藥鋪子。
藥膳做出來,效果好不好,得臨桌實踐。吳茂巖他爹自告奮勇,和小兒子吳茂巖一起甘當小白鼠。老吳開過餛飩攤,總以資深美食專家自居,嘴比較刁,對老隋媳婦的藥膳卻是贊不絕口。這還真不是阿諛奉承,當小白鼠的那段時間,爺兒倆吃得紅光滿面就是最好的證明。
隋然經(jīng)常加班,吃飯沒準點兒,饑一頓飽一頓,害了胃病。老隋媳婦就用粟米、茯苓、黃芪、黑棗等食材熬成粥,一到飯點兒就送到派出所。隋然調(diào)侃,自己提前過上了退休生活。派出所不少民警都吃過她做的藥膳,還煽動所長干脆把食堂的大師傅辭了,換隋媽媽來做飯。
小沫來拜師學藝,老隋媳婦起初還滿心歡喜,可幾天之后就對小沫不太感冒了,私下里對隋然說:“你這女朋友好吃懶做,將來娶了她,可有你受的?!?/p>
隋然跟小沫相處一年多,覺得小沫脾氣長相都無可挑剔,唯獨不會做家務(wù)。不過,人無完人,誰還沒點兒缺點呢,家務(wù)不會可以學嘛。再說,也沒規(guī)定說媳婦必須會做家務(wù),兩人真要結(jié)了婚,他承擔家務(wù)也是沒有問題的。
小沫照例還是每天都來,老隋媳婦就沒有先前那么熱情了。這天吃過晚飯,小沫悄聲問隋然:“你媽是不是不歡迎我?”
隋然說:“怎么會?可能是最近累著了?!?/p>
小沫城府不深,隋然怎么說,她怎么信。隋然又說:“你去幫媽媽刷刷碗?”
“對對?!毙∧腥淮笪?,起身進了廚房,把老隋媳婦從廚房里推出來。
老隋媳婦心里高興,嘴上卻埋怨:“瞧這孩子……”
隋然招手說:“媽,你過來歇會兒?!?/p>
老隋媳婦在沙發(fā)上坐下,低聲問他:“你支的招吧?”
隋然不承認:“小沫本來就勤快,只是初來乍到不好意思……”
兩人正聊著,忽聽廚房里噼里啪啦傳來一陣“交響樂”。老隋媳婦跑過去一看,好嘛,三個碗摔了一對半,頓時一臉黑線。
第二天,小沫給隋然發(fā)微信,說最近單位工作忙,不去家里蹭飯了。
出院一個禮拜,隋然繞著小區(qū)遛一圈也不喘粗氣了。照這個進度,不出一個月又能生龍活虎。平時工作忙,在家待的時間短,家就像個驛站,來去匆匆。如今天天待在家里,看著老隋的遺像和大隋的照片,他更是如坐針氈。雖然無法接受大隋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的事實,但十七年過去了,依然杳無音訊,還有什么比死亡能更好地解釋這一切呢?他覺得大隋就是死了,死在他鄉(xiāng),死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和大隋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對大隋的印象從四五歲開始,記憶多已斑駁。他打小不太喜歡這個哥哥。大隋整天吊兒郎當不務(wù)正業(yè),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打架滋事,每每惹得爸媽生氣,脾氣還臭得很。更可氣的是,家里給隋然的零花錢和過年的壓歲錢,大多被大隋連哄帶騙地要走了,恨得他牙癢癢。不過,大隋失蹤的這些年,隋然卻越發(fā)想念大隋。或許是他長大了,更珍惜親情。
他找出大隋寫的日記,一篇一篇地看,那里面記載著他去過的地方。當輔警的那段日子,他往南到了連云港、鹽城一帶,往北去了青島、煙臺、威?!硗?,日記里還記著老張去過的一些地方,比如大連、秦皇島。大隋寫字難看,字跡也潦草,小時候媽媽總拿他當反面典型,教育隋然好好寫字。隋然的字算不上漂亮,但端正大方、遒勁有力。不過此時,看著大隋如螃蟹爬一樣的字跡和時不時蹦出的錯別字,他卻有著說不出的親切感,甚至能想象出大隋在寫這些日記的時候抓耳撓腮、提筆忘字的滑稽樣子。
大隋失蹤前去了哈爾濱。隋然很早就想去一趟哈爾濱,以前都不得空,便決定趁這次休假完成這個心愿。當然,十七年后再去哈爾濱找大隋,無異于刻舟求劍。能不能找到線索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就是想去那里緬懷一下。老隋媳婦說:“帶我一起去吧,媽也想大隋了。”
在飛往哈爾濱的航班上,老隋媳婦表現(xiàn)得很平靜,可一下飛機,雙腳一沾哈爾濱的土地,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雖然不愿意相信,但她心里很清楚,大隋回不來了。到了哈爾濱,就是到了離大隋最近的地方。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索著每一張年輕的臉,尋找著大隋的模樣。臉上流淚,心里滴血。其實她很清楚,她記憶里的大隋還是二十四歲的樣子,如今十七年過去,他的模樣早就變了,也許變得連她這個當媽的也認不出來了。
在哈爾濱待了一個禮拜,隋然陪媽媽去了松花江、中央大街、索菲亞大教堂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處景點。其他時間,媽媽在賓館休息,他就一個人出去溜達。他不知道大隋都去過哈爾濱的哪些地方,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大隋沒有工夫去景點,他去的地方一定都是魚龍混雜的犄角旮旯,因為那里是各類消息的集散地。隋然能想象大隋在陌生的哈爾濱尋找線索有多難,也一直不明白,向來吊兒郎當?shù)拇笏鍨楹卧趯ふ艺鎯匆皇律先绱藞?zhí)著,甚至連命都搭進去。
相比大隋,他為老隋做的確實太少了。是不是他對老隋的感情不如大隋深?也許吧,畢竟大隋跟老隋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而他只不過十年。但老隋對他倆的愛是一樣的,甚至對他的呵護還要多于大隋。
轉(zhuǎn)悠了一個禮拜,隋然什么線索也沒有摸到。時過境遷,就算待得再久,恐怕也不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在這個城市里穿行,只不過是尋找一種慰藉而已。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出于警察的第六感,從飛機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覺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可他四處尋找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之人。反復(fù)幾次,他覺得自己要么神經(jīng)過敏,要么就是職業(yè)病。人生地不熟的哈爾濱,怎么會有人關(guān)注他?難道是大隋在天上看著他?
第二天就要回唐灣了,老隋媳婦提出要去江邊給大隋燒紙。姑且不說松花江邊讓不讓燒紙,這不年不節(jié)的,去哪里買紙錢呢?隋然到處打聽,好不容易才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小商店里找到了香燭和燒紙。下車的時候,他特意叮囑出租車司機等他一會兒,可等他結(jié)賬出來,出租車已經(jīng)不見了。隋然郁悶了,東北人不都是活雷鋒嗎?怎么這么不講信用呢?
這地方偏僻,打車費勁。放眼看去,只有幾輛三蹦子在街上竄來竄去,行人也不多,目光所及,不過五六個人。就在這時候,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突然變強烈了。隋然故意走走停停,用余光去尋找形跡可疑的人。果然,每當他停下來的時候,幾十米外也有人跟著停下來。跟蹤的人是兩個男子,一個穿白色羽絨服、戴藍色棉帽,一個穿黑色羽絨服、戴眼鏡。他走,兩個男子也走;他停,兩個男子也停。隋然不由得想起了中學課本里學過的文言文——蒲松齡的《狼》。
不一會兒,白羽絨拐進了一條胡同,只有黑羽絨還若即若離地跟著。隋然不動聲色,依舊走走停停,心里盤算著如何控制住對方,問問他為何要跟著自己。然而,就在此時,白茫茫的霧氣籠了上來。
氣象臺早上發(fā)布了黃色預(yù)警,說是今天夜間到明天有大霧,可剛剛傍晚,大霧就有些按捺不住,提前到了。隋然最怕的就是霧。他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控制著抖動的身體。窒息感雖然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但依然讓他倍感無力,別說控制黑羽絨,就是一個五歲孩子他都控制不了。他得趕緊想辦法離開這里。
路上還是沒有出租車,幾輛貨車和轎車不時從他身邊經(jīng)過,招手也沒人停下。老隋媳婦給他打電話,問他東西買到了沒有,什么時候回來。他說買到了,正在回來的路上。等掛了電話,他突然發(fā)現(xiàn)黑羽絨不見了。正納悶兒時,驀然看到黑羽絨已經(jīng)走到了前頭。他什么時候超過自己的?
黑羽絨在他前面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手里舉著電話,不時地回頭看他。兩人的目光發(fā)生了親密接觸,黑羽絨毫不避諱,隋然看到了他眼鏡后面的狡黠,像極了蒲松齡筆下的狼。
哈爾濱的冬天,天黑得本來就早,不到四點半,天光隱匿,霧氣漸濃,兩側(cè)的路燈亮了起來,發(fā)出橘色的光。還不到下班時間,路上行人少得可憐,一輛正在緩緩駛近的白色福特轎車引起了隋然的注意,他心里不由一驚,這是要動手了嗎?他想跑,可對方前后夾擊,自己無路可逃。再說,他的身體還沒恢復(fù),別說跑,走路走急了雙腿都打晃兒,像喝醉了酒。
鄭文駿說得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倘若他身體健康,倘若沒有霧,區(qū)區(qū)幾個蟊賊能奈我何?可是現(xiàn)在,虎落平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究竟是誰要害他呢?毫無疑問,是殺害父親和哥哥的兇手!他們怕他查出真相,便想趁著他落單的機會下手??烧鏁魰r候啊!冷汗瞬間濕透了隋然的后背。
就在隋然進退維谷的時候,又有一輛黑色大眾轎車飛快地開了過來,超越了白色福特轎車,在隋然面前猛地剎住,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還伴隨著一股焦糊味??謶志鹱×怂迦坏男?,他緊張地后退兩步,倚著一棵法國梧桐,做好了搏斗的準備。黑色大眾后排的車窗慢慢搖下來,一個中年男子露出頭:“隋然!”
隋然定睛一看,喊他的男子竟然是吳茂廉
這聲音挺耳熟!隋然定睛一看,喊他的男子竟然是吳茂廉。他怎么也來哈爾濱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吳茂廉的出現(xiàn)讓隋然吃了定心丸。這種情況下,對方是不敢對他下手的。心里一松,他的雙腿差點兒就軟了,險些順著樹干出溜下去,同時,也感到身上的細汗陣陣發(fā)涼,再讓冷風一吹,冰冷刺進骨頭里。
“剛才就覺著眼熟,沒想到還真的是你。”吳茂廉的語氣又驚又喜。他下了車,走到隋然身邊,“你怎么會在這兒?”
隋然說:“陪媽媽來哈爾濱散散心。”
吳茂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香燭燒紙上:“買這些東西干什么?”
“我媽想去江邊給我哥燒燒紙?!?/p>
吳茂廉的表情黯淡下來,嘆息一聲:“是該給大隋燒燒紙了。”
跟吳茂廉聊天的時候,隋然的余光一直關(guān)注著那輛白色福特轎車和黑羽絨。白色福特并沒有在他身邊停下,而是慢慢超過他,停到了黑羽絨的身邊。從副駕駛下來一個男人,他和黑羽絨熱情地握手寒暄,又殷勤地為黑羽絨打開后座的車門。黑羽絨上了車,男子也鉆進副駕。白色福特隨即絕塵而去。
隋然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是自己疑神疑鬼了,黑羽絨根本不是跟蹤他的,走走停停只不過是跟來接他的人確認位置而已。
老隋媳婦想不到吳茂廉竟然也在哈爾濱。他鄉(xiāng)遇故知,又是老街坊,她熱情地拉著他的手,要請他吃飯。自從老隋犧牲,大隋失蹤,家里多虧吳茂廉照顧。在她眼中,吳茂廉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
“大媽,您說這話就見外了。要不是大爹和您照應(yīng),我哪有今天?我就是當牛做馬,也難報答大爹對我的恩情?!?/p>
老隋媳婦說:“大媽知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你大爹泉下有知,也會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欣慰?!?/p>
吳茂廉陪兩人去松花江邊燒了紙。還真是沒人管,霧大,天冷,估計城管都凍回家了?;鹨黄穑硕既滩蛔×鳒I。
吳茂廉跟大隋的感情,要比隋然深得多。他倆打小一起長大,一同上學,一塊兒搗蛋,親密無間,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大隋小時候混賬,經(jīng)常挨老隋媳婦揍,一挨揍就跑到貓臉家躲著,跟貓臉睡一張床。貓臉體弱瘦小,上學經(jīng)常挨同學欺負,都是大隋幫他出頭。大隋學習成績差,為了不挨打,考試都抄貓臉的,連電大的畢業(yè)考試都是貓臉替他考的。
那時貓臉在墨州農(nóng)學院讀大二,窮得連車票都買不起。幫大隋考試,就要回唐灣,他為車票的事愁了一晚上。舍友嚴國標問他為何愁眉苦臉的,他便把大隋的事說了,還說大隋雖然奇葩了點兒,但人很仗義。嚴國標聽了大隋的一些事,對這人頗感興趣,不但幫忙出了車票錢,還跟貓臉一起回唐灣幫大隋作弊。那是大隋第一次見嚴國標,兩人臭味相投,成了朋友。
大隋不想正經(jīng)上班,執(zhí)意要去做生意,其實是為了貓臉和嚴國標。貓臉家里窮,一畢業(yè),要債的就涌上門。嚴國標是漁民的孩子,家境本來不錯,可天有不測風云,大三的時候他父親出海遇到了風暴,和船一起沉入了大海。船是從銀行貸款買的,嚴國標沒了父親,還背了一身債務(wù),算是家道中落。大隋仗義,要做生意掙大錢替兩人還債。本錢賠個精光之后,三人喝了一場大酒,大隋哭著說:“對不起,我沒有做生意的本事,幫不了你們……”
嚴國標安慰他:“謝謝你,大隋,你的心我們都懂。你安心去熱電廠上班,掙大錢的事就交給我。我保證讓兄弟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p>
大隋還干過一件離譜的事。去熱電廠上班沒多久,老隋媳婦給他說了一門親事,讓他去跟女方見面。他當時跟嚴國標正喝酒喝得興起,沒空,就讓貓臉替他去。結(jié)果女方一眼就相中了貓臉。貓臉怎么解釋,女孩兒都不聽,就認準了他。大隋聽說后毫不介意,說這是緣分。嚴國標也說是命中注定。兩人還說,你把女孩兒叫來見見。貓臉就把女孩兒喊過來。女孩兒很漂亮,也很大方,跟大隋和嚴國標打招呼,一點兒不尷尬。大隋和嚴國標異口同聲地喊嫂子,搞得貓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女孩兒跟貓臉談起了戀愛,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后來兩人沒成。有人說女孩兒嫌貓臉家窮,連彩禮都拿不出來,最后遠嫁哈爾濱,嫁給了一個富二代;也有人罵貓臉是陳世美,當了區(qū)委書記的秘書,眼界高了,攀上了一個高官的女兒。但當事雙方都沒有出來澄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誰也不清楚,只是瞎猜。不過,說貓臉是陳世美肯定是不對的,因為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更談不上攀高官的女兒。
祭奠完大隋,貓臉請隋然和老隋媳婦在華梅西餐廳吃飯。華梅西餐廳位于中央大街,有著近百年的歷史,是哈爾濱最著名的網(wǎng)紅打卡地之一。前往西餐廳的路上,貓臉注意到坐在副駕駛上的隋然臉色有些蒼白,頭上還直冒冷汗。其實不止在路上,在河邊給大隋燒紙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為隋然怕冷,現(xiàn)在看來不是。他問隋然是不是不舒服,隋然說不要緊。說著,下意識蜷縮起身子,這是他對抗恐懼最有效的辦法。老隋媳婦心疼地從后排座上探起身子,用手帕擦拭隋然額頭的冷汗,忍不住眼淚婆娑。
貓臉問:“你們別瞞著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隋媳婦嘆口氣說:“自從你大爹出事,小然一到霧天就犯病。這是心理疾病,我?guī)戳撕芏嘈睦磲t(yī)生,大小醫(yī)院都去了,效果都不好。”
貓臉不知道隋然還有這毛病,愣了半晌,說了句“心病還得心藥醫(yī)”。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感覺有種蝕骨噬心般的刺痛,像一根鋼針猛地刺入,痛疼從針尖開始擴散,沿著經(jīng)脈抵達五臟六腑,然后遍布全身。那一刻,他疼得幾乎無法呼吸。老隋媳婦的注意力都在隋然身上,并沒有注意到貓臉瞬間的變化。
車到中央大街,大街兩側(cè)商鋪霓虹招牌暖暖的光穿透了濃霧??吹焦猓迦桓杏X舒服了很多。等進了華梅西餐廳,在明亮的燈光下,他仿佛滿血復(fù)活,又活蹦亂跳了,絲毫看不出幾分鐘前要死要活的樣子。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在忍受霧霾的煎熬,也無時無刻不在跟霧霾對抗,一點點地把霧霾從心里擠出去。效果還是有的,至少在燈光明亮的室內(nèi),他已經(jīng)不再感到窒息,不再感到恐懼。他相信,假以時日,他一定能戰(zhàn)勝心里的霧霾。那一天,應(yīng)該不會太遠了。
華梅西餐廳主營俄式大菜。貓臉點了土豆燒牛肉、烤奶汁鱖魚、熏腸、紅菜湯,他還要繼續(xù)點,老隋媳婦不讓,來這么貴的飯店吃飯她本來就不同意,還點這么多菜,吃不了浪費。貓臉不聽,又繼續(xù)點了薄煎餅、魚子醬和炸板蝦。要不是老隋媳婦使勁兒攔著,他還會繼續(xù)點,恨不得把菜單上所有的菜都點了。盡管貓臉面色平靜,但隋然還是感覺到他有些反常。混跡官場多年,他早已歷練得沉穩(wěn)干練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今晚卻流露出一種焦慮的情緒。
上菜的工夫,隋然問貓臉來哈爾濱有何公干。隋然的問話讓貓臉的眼神再次變得清澈而堅定起來,他說來參加一個農(nóng)機博覽會,還說唐灣要仿效東北農(nóng)場,推廣大型農(nóng)機。隋然覺得不可思議:“東北是平原,唐灣是丘陵,大型農(nóng)機無用武之地啊。”
貓臉說:“領(lǐng)導怎么決策,我們就怎么執(zhí)行?!?/p>
“執(zhí)行也不能無底線啊。”
“關(guān)鍵是看怎么變通。比如,鼓勵農(nóng)村加快土地流轉(zhuǎn),將土地集中到種糧大戶手中,把地塊連起來,農(nóng)機就可以用了。”貓臉說,“領(lǐng)導的智慧高深莫測,我們不揣摩,只管執(zhí)行就好。領(lǐng)導需要的不是質(zhì)疑者,而是執(zhí)行者?!?/p>
隋然豎起大拇指:“‘二號首長’果然名不虛傳,境界就是高。”
貓臉苦笑:“取笑我又?!碧茷橙苏f話喜歡倒裝,貓臉雖然一直比較注意,但習慣難改,偶爾還是會漏出一兩句來。他繼續(xù)說,“在領(lǐng)導身邊確實學到了很多官場智慧,這些所謂的智慧,說出來你可能不以為然,卻是我們這種人安身立命的招數(shù)。”
菜陸續(xù)上桌,上一道菜,貓臉就介紹一番。貓臉平時寡言少語,此時竟變得有些喋喋不休,說起菜的名字、特點以及做法,如數(shù)家珍。老隋媳婦這些年研究藥膳也有心得,兩人竟然就如何改進俄式大菜進行了深入探討,隋然根本插不上話。他看得出,貓臉在極力回避老隋和大隋的話題,省得一場飯局變成追悼會。媽媽從祭奠大隋時的痛苦情緒中走出來,隋然還是很欣慰的,更感激貓臉的良苦用心。
菜上齊了,貓臉也介紹完了,又開始給老隋媳婦普及中央大街的歷史。說起中央大街,貓臉滔滔不絕,似乎對這里很熟悉,這讓隋然感到有些奇怪。
吃完飯,貓臉去結(jié)賬,公文包撂在椅子上。隋然順手就把公文包拿過來。老隋媳婦批評他:“你怎么能隨便翻別人的包呢?”
隋然說:“我找找有沒有煙?!?/p>
他要找的當然不是煙。貓臉既然來參加農(nóng)機博覽會,包里一定有農(nóng)機博覽會的材料,但他把包里里外外翻遍了,一頁都沒有。
回到賓館,隋然給大潘打電話,讓他查一下吳茂廉的行程。大潘說吳茂廉是12月7號到的哈爾濱,跟隋然是同一天,一前一后,只是航班不一樣。隋然納悶兒,博覽會明天才開始,吳茂廉為何提前一個禮拜來呢?而且,他與吳茂廉相遇的地方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距展會現(xiàn)場十幾公里。隋然去那里是為了買紙錢供品,吳茂廉去干什么呢?再說,如今吳茂廉已經(jīng)不是區(qū)委書記的秘書,而是建設(shè)局副局長,跟農(nóng)機不搭邊,參加農(nóng)機博覽會似乎有些牽強。這真的是他來哈爾濱的目的嗎?
大潘在電話里還說,吳茂廉每年都會去一趟哈爾濱。隋然問:“每年?”
“能查到的記錄是五年。”
這個晚上,隋然翻來覆去睡不著,幾乎琢磨了一宿,越琢磨心中的疑點就越大。吳茂廉的出現(xiàn)太過蹊蹺,而且時間拿捏得很準,正是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懷疑吳茂廉是不是在跟蹤自己。來到哈爾濱之后那種被人盯梢的如芒在背的感覺,難道來自吳茂廉?
第二天大清早,霧依然沒有散去。出門前,隋然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感覺沒有昨天那么難受。他打車直奔吳茂廉下榻的酒店,想看看他會不會跟著唐灣的考察團一起去博覽會。他從酒店內(nèi)部拿到了唐灣考察團的入住名單,吳茂廉的名字赫然在列,只不過入住的時間比其他人早了一個禮拜。
為何要早一個禮拜呢?幾番周折,隋然終于找到了答案。他在酒店的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吳茂廉入住的這段時間里,有一個女人先后來過三次,并且每次都在他的房間里留宿。昨晚十點,那女人第四次進了他的房間。隋然問酒店前臺:“與吳茂廉同住的女人有登記嗎?”
“沒有,這個房間只登記了吳先生?!?/p>
“有訪客登記嗎?”
“也沒有?!?/p>
這神秘的女人是誰?跟吳茂廉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看樣子,那女人沒有四十也得三十六七歲了。也許是老相好?這個可能性倒是有。
這時候,那個女人從吳茂廉的房間里出來了,下了樓梯,穿過大堂,從隋然眼前飄然而過,翩若驚鴻,惹得不少房客駐足凝望。這是一個魅力和氣場都十足的女人,氣質(zhì)優(yōu)雅,穿過大堂的那十幾秒種,隋然全程行注目禮,腦海里還冒出一首詩:“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p>
佳人如此多嬌,哪位英雄不折腰?隋然心說,如果有這樣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人在等自己,別說一年來一次,就是來哈爾濱定居也愿意。他心里釋然了,明白吳茂廉為何要提前一個禮拜來哈爾濱了。他想?yún)敲两裎慈ⅲ蛟S就是因為她吧。畢竟曾經(jīng)滄海,取次花叢也就懶得回顧了。
如此一來,隋然便認定吳茂廉與他的相逢純屬偶遇了。排除了對吳茂廉的懷疑,隋然也不是沒有收獲,吳茂廉在唐灣長大又在墨州讀書的經(jīng)歷給了他一個啟示:策劃“6·17”案和“1·21”案的主謀應(yīng)該是熟悉墨州的唐灣人或者熟悉唐灣的墨州人。
當然,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很多,篩查工作肯定十分繁瑣,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他決定回到唐灣以后,先從墨州農(nóng)學院開始查。將目標鎖定高校,是因為他覺得能策劃如此完美的劫案,必須是個有文化的人。墨州和唐灣都只有一所高校,他認為搶劫運鈔車才是劫匪的最終目的,所以,選擇從墨州開始查。
一直看著吳茂廉跟隨考察團登上大巴車,隋然才離開酒店。他離開不久,吳茂廉就收到驚鴻女子發(fā)來的微信:“小然走了。”
貓臉的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回復(fù):“小豆子長大了?!贝笏宓男∶谢ㄉ迦坏男∶卸棺?,都是老隋起的,說是接地氣。
回到唐灣,隋然聯(lián)系了師兄陳劍,請他幫著查查墨州農(nóng)學院從1985年建校到1999年為止所有唐灣籍畢業(yè)生的信息。陳劍感到奇怪,問他要這些資料干什么。他簡單說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陳劍安排王玉忠和另外一個人先后去做這項工作,但別讓王玉忠知道。陳劍很敏感:“兩個人先后做同一件事,你是打算比較他們提供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嗎?你不會是懷疑王玉忠有什么問題吧?”
隋然說:“只是一種直覺,他好像有意在隱瞞什么。你還記得2014年的時候,我找你要運鈔車劫案的監(jiān)控視頻,結(jié)果你們物證室搬家弄丟了。當時我就懷疑有問題,為何偏偏丟的是運鈔車劫案的物證?”
陳劍說:“你誤會了。丟的不止是運鈔車劫案的物證,還有其他案件的,只不過運鈔車劫案的丟得比較徹底。”
“是不是誤會,看看他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就知道了?!?/p>
一個禮拜之后,隋然收到了陳劍發(fā)來的兩份名單。正如他所料,兩份名單并不一樣。王玉忠提供的名單里有一百八十六人,而另一份名單是二百零七人。他把兩份名單做了比較,王玉忠的一百八十六人包含在二百零七人當中。也就是說,王玉忠遺漏了二十一個人。是王玉忠疏忽嗎?絕對不是,應(yīng)該是有意掩飾。王玉忠聰明一世,但還是上了隋然的當。他的自作聰明也佐證了隋然的兩個判斷:一、王玉忠有問題;二、運鈔車劫案的劫匪中有墨州農(nóng)學院的畢業(yè)生。
陳劍認為兇手就在王玉忠遺漏的這二十一人名單里,建議隋然重點排查。而隋然的看法正相反,他認為兇手在王玉忠提供的這一百八十六人名單中,遺漏的二十一人,是王玉忠放出的煙幕彈。
一百八十六人的名單里,有些人是隋然認識或者聽說過的,不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吳茂廉,唐灣建設(shè)局副局長;比如嚴國標,洛州國標集團董事長,著名企業(yè)家、慈善家;比如陳建業(yè),國家開發(fā)銀行山東支行副行長……
究竟誰是劫匪?他相信謎底就快揭開了。
(未完待續(xù))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