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小白(甘肅)
炕頭的煤油燈,照亮一半的房間,另一半房間,被灶臺的柴火照亮了。
墻壁上的影子變幻不定,仿佛風吹著的云朵。
這些云朵一直飄泊在記憶的天空里,讓我仰望和懷念。
童年是剛剛開始的人生,卻從一開始就安身于時光的高處,就像那盞小小的煤油燈,始終占據著房間里最高的位置。
我見過最絢麗的燈光,但再明亮的光芒也無法映出童年的影子。
煤油燈已不知去向,而記憶總會指向那些朦朧的夜晚,讓我一次又一次遇見燈光最初的模樣。
——燈火如豆。
院子里的杏樹,和童年的杏樹一樣高大,一樣結滿金色的杏子。
但它終究不是我懷念的那棵杏樹。
就像我終究回不到過往的時光里,摘幾顆青澀的果子,咀嚼曾經的歡樂。
于是我反復寫下現在的杏樹,寫它碩果累累,寫它落葉滿地,寫它白雪覆蓋,仿佛這樣的我,才不會感傷于一棵已經消失了的杏樹。
但在我凝望的時候,總是感到恍惚,分不清兩棵不同時段的杏樹,它們似乎有著同樣的枝葉和興衰。
一棵杏樹讓我開始糾結,我困惑于這些年的悲歡離合,它們來自何時,又止于何時?
——沒有人能告訴我。
每個人心里都長著自己的一棵樹。
世上最漫長的路,是兒時的那條土巷。我從未走出過它。
只有幾十米深的巷子,裝下了我的童年,裝下了我關于路途最美好的記憶。
它讓我相信,并不是每一條路,一定要抵達哪里。
也許,路本身就是人生的目的地。
巷子里的土堆,石塊,草木,門洞,蘊藏著無窮的快樂。
對于一個孩子,樸素的事物勝過人間的種種繁華。
拒絕了塵世喧囂的巷子,把母親的呼喚留在了暮色里。
我經過每條巷子,總會停留,觀望玩耍的孩子,羨慕他來回奔跑的樣子。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奔跑了。
那條巷子湮沒在樓群中,母親喚我的聲音,仿佛還在風中飄蕩。
但那里不再是我的家。
我記得那口水井的位置,就在我每天都要經過的路口,只是當初,并沒有像現在這樣擁擠。
青石板圍著的水井,除了早晨和傍晚,更像是被遺忘的存在。
生命中越是重要的,越容易被忽視,一口水井的沉默,讓年少的我早早明了了付出的含義。
從家到水井,只有百米之遠,我擔著兩桶水,無數次丈量過這段距離。
我心疼無意間潑灑出去的井水,若干年后,我仍然會想起小心翼翼又拼盡全力的自己。
養(yǎng)育我長大的,不只是一口水井,挑在我肩上的,也不只是兩桶井水。
但那口水井,一直就在我生命里,冒著甘甜的井水,仿佛它并未消失在這個塵世。
每每經過那個擁擠的路口,我都會在來往的人群中找出它的位置。
這像是一個關于童年的秘密,但我知道,我不是最后一個說出秘密的人。
西門口有人在做布鞋,卻是機器納的鞋底,縫的鞋幫。
在那里,我會看上很久。像個懷舊的人。
做布鞋的人,只是為了生活,并沒有和我一樣的感傷。
母親老了,很多年沒有做布鞋了。
我也很多年沒有穿布鞋了。
但我記得穿過的布鞋,笨拙而簡單,沒有任何浮華,也沒有一點硌腳。
我穿著它,走過小巷,走過校園,走過城市喧囂的街道。
我相信每一雙布鞋給我的力量和勇氣,我不懼怕路途的漫長和艱難。
然而我惶恐于母親的蒼老,她干裂的手已拿不起一根纖細的針。
機器可以縫制曾經的布鞋,但母親年輕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時光從來不會停下奔跑的腳步。
想起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的情景,想起那個被深愛的孩子,忽然心頭就有了針扎一樣的銳痛。
秋天,白楊樹的葉子比我想象的還要蕭瑟。一層一層鋪在地上,像生活的艱辛,難上加難。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并未感知到這悲涼的秋意。
當九月的風吹來,我知道父親要平整院子了。
花草和蔬菜被挖掉了,只剩下些許秋菊,獨自盛開,它們淡淡的紫色,在麥場邊上沉默著。
父親壘起來的麥垛,和我仰望著的天空,有著同樣的高度。
種子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陽光依舊有著麥穗的顏色,父親計劃著來年的春耕。
麥場更像是一塊充滿希望的土地,打碾過的莊稼,正在成為過冬的糧食和新的種子。
一群鴿子從屋檐上起飛,飛過空曠的麥場,它們的羽毛和新雪一樣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