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胡彩英家門前有一條河,青綢帶一樣從山里滑出來,又炊煙一樣繞著山腳盤旋到很遠很遠的山外。胡彩英剛剛能聽懂大人說話時,就知道這條河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香爐河,還有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故事常常造訪她的夢鄉(xiāng),她看見一個衣袂飄揚的仙女踏著云朵過來了,手上捧著一個碧綠的玉香爐。仙女低頭左顧右盼,似乎被腳下的山光水色吸引了。胡彩英知道這個仙女就是村民常說的麻姑。她興奮地大叫了一嗓子,麻姑。麻姑一慌神,手中的綠色玉香爐從云端里跌落了下來,撲通落進了門口的香爐河里,濺起的水花比屋頂還高。胡彩英一下就被驚醒了,呼地坐起來,揉揉雙眼后她清醒了,知道麻姑的香爐不是被她驚落的,但她也深信,麻姑的香爐就是落到她門口的香爐河里了,要不然,河道里怎么會有燙人的泉水汩汩地冒出來呢?
香爐河里的溫泉眼就在胡彩英家附近。河道里的兩個泡澡池,她記事時就有了。方形池是男人的天下,圓形池是女人們的寶地。兩個池子相距也就二十米左右。那些從田地里勞作回來的男人,有些把鞋子夾在腋窩里,直接就去方形池中泡上了。有些回家拿了毛巾,搭在肩上,歪著膀子,慢悠悠朝池子走去。他們脫光了衣服,旁若無人地跳進水里,一點也不顧臉面。天黑后,圓形池中就熱鬧了,女人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在山間碰撞回蕩,能傳到山外面去。一到冬天,附近和平橋、戚家灣、胡家灣、王家灣、蔡家店、雷家畈、保安橋等十多個村民組的老百姓都來這里泡澡,這里就更喧囂了。貧窮的歲月里,香爐河里的溫泉水,曾給大家?guī)ミ^多少溫暖啊。
貧窮伴隨了胡彩英很多年。胡彩英父親做豆腐,日子比其他山民家要好得多,但貧困依然在她的記憶里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那時她們家的三間土坯房,站在床上就能夠到屋頂。西廂房用來做豆腐,東廂房用篾席隔開,一邊給兩個哥哥做臥室,另一邊就放著她和爸媽共用的大床。自己家做的豆腐,不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來了稀客,輕易不舍得嘗一塊。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胡彩英六七歲就幫著家里干活了。她挽著竹籃替家里賣豆腐、賣豆皮,走到人家門口,亮亮地喊一嗓子,要豆腐嗎?像年畫里走出來的小模樣,惹人憐愛,但生意卻不見更好。一只胳膊拎累了,就換另外一只胳膊挽。一趟豆腐賣下來,兩邊臂彎里各壓出一道深深的籃襻的痕跡,像兩只殘缺不全的花鐲子。
胡彩英記得十一歲那年秋后,她出門賣豆腐時,太陽還躲在云層中和她捉迷藏,等到下午三四點鐘,雨絲卻像掛面似的扯下來。胡彩英脫下外衣當(dāng)雨披,走了一段路,她發(fā)現(xiàn)腳上的黑布鞋有點潮了,忙脫下來,抓一把樹葉裹了放進竹籃里,赤腳走在山路上。山路泥濘,即使彎曲腳趾緊緊抓住路面,也不時地滑倒。腳板還不時地被石子和樹樁硌到,疼得她直哆嗦。一步一滑地走到香爐河邊時,媽媽打了手電站在河對岸,一聲一聲地呼喚著她的小名——香兒。她從一排石鋪上跳躍著過了河,燕子一樣撲進媽媽的懷抱,想哭。媽媽抹去她頭上的雨水,說快去池子里泡泡吧,不能感冒了。
泡在溫?zé)岬某刈永?,頭頂上有媽媽為她撐開的油紙傘,熱氣彌漫中,她渾身舒展開來,像一只鳥在天空滑翔,疲倦和焦慮便從每一個毛孔中溜走了,腳上的小傷口也變得麻木不疼了。
媽媽,要是我們家能在大路邊做一間豆腐坊,就不需要到處跑著賣豆腐了吧?
好,我們慢慢攢錢,等錢攢足了就蓋新房子。
媽媽,這池子里的水真好,不用燒就熱了。要是這水能賣錢,我們就不愁沒有錢花了吧?
傻孩子,呵呵。媽媽笑了,卻不戳破小女孩的夢想。
那次的經(jīng)歷后,買一雙雨靴成了胡彩英人生的階段性目標(biāo)。
其實,胡彩英早就在村里的代銷店里看上了一雙雨靴,七八寸高,放著白色的光芒,靴口有一圈明黃的鑲邊,像公主脖子上的金項圈。它就擺在貨架最高的格子里朝胡彩英拋媚眼。每次幫媽媽去代銷店買鹽,她都會仰起脖子盯著它們看。黑瘦的老板娘不止一次地慫恿她,買一雙吧!她知道家里的每一分錢都不能亂用,爸爸媽媽還要蓋新房子呢。
胡彩英想自己掙錢買靴子。怎么才能賺到這筆錢呢?堂嫂“收雞蛋嘍”的吆喝聲突然傳入了她的耳朵,她有主意了。堂嫂春季收茶草(剛采摘回來沒有加工的茶葉),收回來自己加工成茶葉,再賣出去。其他季節(jié)從農(nóng)戶家收買土雞蛋,再到集鎮(zhèn)上把它們賣掉。胡彩英問堂嫂倒賣一個雞蛋能賺多少?堂嫂說能賺五分錢。胡彩英扳著手指算了算,她要是倒賣200個土雞蛋,就能買到那雙漂亮的靴子了。她把這個打算跟媽媽說了,媽媽支持她,給了她本錢。放學(xué)后胡彩英便在附近幾個村莊里收土雞蛋,等到周末,她就跟著堂嫂一起去集鎮(zhèn)上,把收來的雞蛋再賣出去。辛苦了一個多月,她攢足了買靴子的錢,終于從代銷店里捧回了那雙鑲黃邊的白靴子,她一路走,一路笑,一路左顧右盼,恨不得讓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了一雙雨靴,一雙屬于她自己的新雨靴。
到了一九八八年,胡彩英家終于做好了新房,十四歲的胡彩英終于有了一間自己的“閨房”。盡管新房子比老房子高大寬敞了許多,但它依然是土坯房,他們蓋不起磚瓦房。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胡彩英所居住的山村依然貧窮。胡彩英依然記得,她家新房蓋好后,無處居住的堂弟也過來和她哥哥擠到了一張床上,而嬸嬸出門喝喜酒或者回娘家,依然要借一件上衣才能出門。
胡彩英十六歲那年,鄰隊戚家祠上的戚老爺子,拎著兩斤豬肉,親自上門來為他十五歲的孫子戚敬鵬提親。此時的胡彩英已經(jīng)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眼睛靈動發(fā)亮,五官飽滿有福相;活潑開朗,見人未語先笑;勤快能干,做事快手快腳,是個打著燈籠無處尋的好女子。戚老爺子生怕被別人家挖了去,早早就來提親了。
胡彩英父母都很歡喜,兩家本來交好,他們對戚老爺子一家很了解,樂意促成孩子們的婚事。但胡彩英不干,戚家祠上是個窮窩窩,苦日子過怕了,她不想往窮窩窩里鉆。再說了,那個戚敬鵬個頭還沒有她高呢,她也看不上。她不知道,十五歲的小伙子,個頭還沒有長定型呢。
胡彩英十七歲那年,媽媽積勞成疾,病倒了。在外學(xué)醫(yī)的戚敬鵬假期回來,不聲不響地為胡彩英媽媽打吊針,一天兩趟,準(zhǔn)時到達。打完吊針,他還去山里四處尋找能醫(yī)治胡彩英媽媽病的草藥。媽媽看著眼前這個靦腆憨厚的小伙子,臉上每一條細紋里都溢滿笑意。背著戚敬鵬,媽媽拉住女兒的手說,香兒啊,你看敬鵬這娃多實在,他家人厚道,不會虧待你。以后成家有了小孩,頭疼腦熱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嫁到他家,哥嫂在旁邊也能照顧你。你要是嫁遠了,媽不放心啊。你就答應(yīng)了吧,讓媽了卻一樁心事。
等到戚敬鵬提著一兜草藥過來,胡彩英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在偷瞄胡彩英呢,目光相碰時,他臉一紅,急急調(diào)轉(zhuǎn)目光。胡彩英忍俊不禁,嘿,怎么像個大姑娘呢?夜晚,胡彩英泡在溫泉池中,看著滿天星斗,思緒翻滾。平心而論,戚敬鵬確實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他家經(jīng)濟條件雖然不夠好,但只要人不懶,好日子總會有的。何況,她也舍不得面前的這條河和河里的溫泉池啊。幾番思索,胡彩英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和戚敬鵬正式開始了交往。
22歲那年,胡彩英和戚敬鵬成親了。那時戚敬鵬已經(jīng)在村衛(wèi)生所上班,盡管他拿了一份工資,但胡彩英進門時還是感受到了經(jīng)濟的壓力。為了成婚,戚敬鵬蓋了三間磚瓦房,加上置辦家具和擺婚宴,家里已經(jīng)有了虧空。胡彩英過門后,接手的是一個有赤字的財政大權(quán)。
胡彩英是樂觀的,也是勤勞的。俗話說靠山吃山,胡彩英把目光投向了山林。
胡彩英過門后的第一個春天,便挺著大肚子跟隨娘家堂嫂去收購茶草。堂嫂做這種生意已經(jīng)很多年,她有經(jīng)驗,說能賺錢。胡彩英出門前把自己和丈夫的口袋掏摸了一遍,才湊了50元錢。那時新鮮的茶草要八九元一斤,第一次收購,她只能收購5斤。收回茶草,連夜用鐵鍋加工好,用方形洋鐵桶裝著,第二天早上帶到附近的太陽鄉(xiāng)集鎮(zhèn)去賣。太陽鎮(zhèn)菜市場不大,十幾個賣茶葉的都擠在一個街角,他們的茶葉或裝在洋鐵桶里,或裝在塑料袋里,敞開口給人看,分量都不多,香氣卻裊繞了半條街。茶葉一天一個價,誰都不會把茶葉囤積了等掉價。三四個收購茶葉的小販,故作悠閑地在他們中走來走去,查看茶葉的成色和形狀,討價還價。胡彩英沉住氣,耐心等待,終于以三十幾元一斤的價格把茶葉賣了出去。一算賬,第一筆生意竟然賺了20元錢,胡彩英興奮地睡不著覺,躺在床上跟丈夫說收茶賣茶的感悟,說她的打算,小兩口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中。
見收茶草有錢可賺,胡彩英便向堂嫂借了200元錢。堂嫂真是個好嫂子,不僅借錢給胡彩英做本錢,還帶著她一道去山里收茶草,堂嫂騎了輛自行車走前面,胡彩英騎輛自行車跟后面。山路多彎,村里多岔路。走在前面的堂嫂會不時地回頭喊,小姑,你跟上來了嗎?一季茶草收下來,胡彩英賺了一些錢。第二年,她把沒有斷乳的女兒丟給婆婆,依然去收購茶草。印象最深的一次經(jīng)歷,是她和丈夫一起去霍山縣城賣茶葉。那兩天,她收了不少茶草,做成的干貨有四五十斤。胡彩英尋思,太陽鎮(zhèn)上的收茶小販,把她們做好的茶葉收過去,是要再送到霍山縣城去賣的,他們賺的就是這中間的差價。自己有這么多茶葉,何不直接去霍山縣城賣呢?
她把想法提出來,丈夫戚敬鵬大力支持。這天夫妻倆半夜就起床了,戚敬鵬騎摩托車馱著她,她背上馱著幾十斤茶葉。去縣城的山路那時還是土路,顛簸了近兩個小時,他們才到達霍山縣城,天色剛剛泛白。茶葉賣出去,夫妻倆一算賬,除去人工和摩托車的油費,他們竟然賺了900元。900元啊,在胡彩英看來簡直是撿到了一個金元寶。她高興得要發(fā)瘋,一路上說啊笑啊。戚敬鵬說,別說了,你嗓子都啞了。胡彩英說,我還要唱呢。太陽出來照四方啰嘿,深山老林好風(fēng)光抗宮炎嚯——她真的唱起來了,聲音沙啞,但卻充滿喜氣。
這一年她家添置了一臺炒茶機,日子慢慢滋潤起來。
2012年,村里做婦女工作的老干部撂挑子了,村支書帶著兩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來做胡彩英的思想工作,希望她接手村里的婦女主任職位。胡彩英才不愿意接手這個燙手的山芋呢,一年才六百來塊工錢,不僅要管婦女們的結(jié)扎、上環(huán),還要去村民家收稅。得罪人且不說,招人罵是常事,弄不好還會被村民揍。胡彩英不答應(yīng),領(lǐng)導(dǎo)們就不走,他們踏著早上的露水過來,直到太陽被西山擋住了光線還賴在胡彩英家。他們說胡彩英勤勞能干,是鄉(xiāng)親們的表率,性格爽快,內(nèi)心敞亮,肯定也能服眾。當(dāng)村干部沒什么好處,你就當(dāng)是做公益吧。胡彩英還能說什么呢,只好應(yīng)承下來。
坐進村部辦公室,各種信息知道得要比在家里早得多。此時銅鑼寨風(fēng)景區(qū)已經(jīng)開發(fā),還經(jīng)常有外地的老板來考察溫泉的水。胡彩英已敏感地意識到溫泉附近即將發(fā)生變化。她家離溫泉也就一千多米,她尋思要建一家農(nóng)家樂,媽媽當(dāng)年是鄉(xiāng)間的廚娘,做過很多紅白宴。胡彩英跟著媽媽幫過廚,耳濡目染,她也能做不少拿手菜。即使溫泉開發(fā)不了,她這里離銅鑼寨風(fēng)景區(qū)也只有七八里路,農(nóng)家樂開起來也會有生意?;丶宜煞蛏塘拷ㄞr(nóng)家樂的事,戚敬鵬支持她,他知道妻子的眼光一向靠譜。
說干就干,胡彩英花六萬元買下了一塊地基。此處背靠一片竹海,面對的洼地就是王家灣,溫泉所在的地方。到2013年,她拿出幾年來做茶葉生意的全部積蓄,又向親戚朋友借了錢,湊足一百多萬,開始建房。在胡彩英的規(guī)劃里,這棟房子要夠大,功能要夠全,要有能同時容納150人就餐的大廳,還要有若干個吃飯的包間??头恳腥舾蓚€標(biāo)準(zhǔn)間、三人間、大床房。僅衛(wèi)生間就設(shè)計了十一個。有親戚勸她,衛(wèi)生間還是少建幾個吧,把空間節(jié)省下來做客房。多一個衛(wèi)生間,僅裝修就要多出一萬元。胡彩英堅決說不,她不能為了省錢讓客人不方便,她要讓客人來到她的農(nóng)家樂,感覺像到了家里一樣舒服。
2014年初,新房落成,占地面積一千五百多平方米,建筑面積一千二百多平方米。一共四層,除了大廳,還有五間包廂和十間客房。胡彩英有些興奮,又做夢一樣有點恍惚。得空她就會一層一層地檢視自己這個龐大的新家。夫妻的臥室,大女兒的閨房,小女兒的閨房,吃飯的包間,住宿的客房,都裝修得像宮殿一樣。還有雅致的休閑陽臺,曬衣被的陽光房。柴鍋灶在正房的左廂房,炒茶的機械保留在正房的右?guī)俊:视⒁o自家的農(nóng)家樂起一個好聽的名字,想來想去,她不禁拊掌大笑,就叫“敬朋農(nóng)家”,這名字既有把來賓當(dāng)朋友尊敬的意思,又和丈夫的名字諧音,想來客人也會喜歡。燒哪些拿手菜給客人吃呢?服務(wù)上要做好哪些呢?這些胡彩英不得不提前做好準(zhǔn)備。
同年十月一日,胡彩英的“敬朋農(nóng)家”掛牌營業(yè),因為之前做過宣傳,從銅鑼寨風(fēng)景區(qū)過來吃飯和住宿的游客還不少。胡彩英親自掌勺,灶上灶下地旋轉(zhuǎn),跳廣場舞一樣律動著。她給客人燒本色的農(nóng)家菜,紅燒小母雞、黑毛土豬肉燒筍、肉燒將軍菜、陡沙河粉絲、血豆腐、泡椒豆腐、大頭粑粑……有人聞到香味就找了過來。
忙碌的小長假過后,胡彩英得閑去看“大眾點評”,激動得哇哇大叫。敬鵬,你快看。她把手機塞到丈夫鼻尖前,戚敬鵬認真看起來,滿屏都是好評:
這家店里的菜都是純農(nóng)家菜,分量超多,老板娘雞燒得超好吃。我在別的地方?jīng)]有吃到過這么好吃的雞。
老板家的土豬肉非常香,正在減肥的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吃吃吃……
這家店干凈衛(wèi)生,老板娘熱情,給人賓至如歸的感覺……
戚敬鵬矜持地朝她點點頭,說很好。胡彩英不滿地給了丈夫一個白眼,卻又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香爐河里的水要賣錢的風(fēng)聲,像四月的桃花雪,紛紛揚揚,似乎能看得見摸得著,但一觸即化,把握不住??疾爝^香爐河溫泉的老板,來了一個又一個,都是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談?wù)劊肿吡?。等到江蘇的朱斌先生來到陡沙河要建溫泉小鎮(zhèn)時,大家依然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朱先生是跟隨一個朋友來霍山做客,對陡沙河一見鐘情,萌生了在此建“溫泉小鎮(zhèn)”的想法,便成立了“華強大別山國際旅游度假區(qū)開發(fā)集團有限公司”, 很快著手干起來。工程一上馬,銅鑼寨村也有兩個村民小組要拆遷,胡彩英作為村干部,也立即投入到了動員當(dāng)?shù)乩习傩瞻徇w的工作中。
當(dāng)時,不少老百姓對陡沙河溫泉開發(fā)持懷疑、觀望態(tài)度,前面已經(jīng)來過幾個老板要開發(fā)的,最后還不是只見打雷不見下雨。還有一些老年人即使相信溫泉會被開發(fā),也不愿意拆遷。他們舍不得住了幾輩人的家園,不愿意和別人一起打堆過日子。他們不敢把土地交出去,怕以后衣食沒了依靠。鎮(zhèn)領(lǐng)導(dǎo)上村里做動員說服工作,老百姓遠遠看見就躲了。作為村干部的胡彩英責(zé)無旁貸,她便挨家挨戶地做動員,白天村民出去干活找不到人,她就晚上打著手電上門。為了打消村民的顧慮,她和其他領(lǐng)導(dǎo)一起,先后兩次帶了二百多人去河南重渡溝景區(qū)實地考察拆遷戶的生活。那里的情況與陡沙河相似,被拆遷農(nóng)戶有的去景區(qū)上班,有的在景區(qū)內(nèi)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的開了農(nóng)家樂,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
陡沙河農(nóng)戶拆遷工作順利進行,溫泉小鎮(zhèn)2016年開始動工,2017年10月1日開始運營。在逐步施工、逐步運營的過程中,胡彩英不斷鼓勵鄉(xiāng)親們辦農(nóng)家樂。有人懷疑辦農(nóng)家樂是否賺錢,胡彩英就現(xiàn)身說法,說自己家前年賺了多少多少錢,去年又賺了多少多少錢。有人有畏難情緒,她就拍著胸脯保證給予幫助。胡彩英的示范帶頭,給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許多信心。大家都從小看著她長大,知道她為人實誠。有意愿辦農(nóng)家樂的農(nóng)戶越來越多,為了順應(yīng)老百姓的需求,上土市鎮(zhèn)政府從2016年開始,先后六次舉辦農(nóng)家樂培訓(xùn)班,幫助有意向的農(nóng)民提高服務(wù)水平和廚藝技能。胡彩英盡管菜做得不錯,但還想提高自己,鎮(zhèn)政府開辦第一次培訓(xùn)班時,她就拉著丈夫一道報名參加了。不久,溫泉小鎮(zhèn)周圍的農(nóng)家樂,雨后春筍般生長起來。
胡彩英家的農(nóng)家樂,掌勺的基本上都是她自己,小姑子幫忙做服務(wù),戚敬鵬得空時默默地給她打下手。公公婆婆和九十多歲的老爺爺,也會幫忙做事。忙不過來,家里也會請臨時工。胡彩英請的臨時工基本上都是當(dāng)?shù)氐呢毨?。紅妹就是常來“敬朋農(nóng)家”做臨時工的同村婦女。她公公身體不好,常年捧個“藥罐子”,她丈夫在外打工的收入既要給老人看病,又要供孩子讀書,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有幾次紅妹對胡彩英欲言又止,胡彩英看出了紅妹的心思,問她是不是也想開農(nóng)家樂,紅妹紅了臉點頭。胡彩英說,辦吧,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都會幫。自此,胡彩英手把手地教紅妹燒“敬朋農(nóng)家”的品牌菜,毫無保留地告訴她自己的開店經(jīng)驗。有人跟她開玩笑說你就不怕人家搶了你的生意?胡彩英翹著下巴大聲嚷嚷,香爐河里的水可不是為哪一個人暖的,有火大家一起烤,有飯就應(yīng)該大家一起吃。大家都有飯吃,我心里才踏實。過了幾個月,胡彩英見紅妹那邊還是沒有動靜,估計她是拿不出改建房屋的錢,一問,果然如此。胡彩英就主動拿出一筆錢,幫她家改建房屋。等到紅妹家的農(nóng)家樂開了起來,胡彩英還時不時地過去給她指導(dǎo)一番。
隨著溫泉小鎮(zhèn)的游客越來越多,胡彩英家的農(nóng)家樂也越來越忙。最忙的要算今年五一期間,雖然受疫情影響,但來溫泉小鎮(zhèn)觀光旅游的人還是絡(luò)繹不絕。五一這天中午,十一點多鐘開始有客人往她家涌,直到下午兩點多鐘,還有人來吃飯。大廳和包間很快坐滿了人,還有人就坐在走廊上的凳子上等。他們中很多人是在“大眾點評”上認識了她家店的,慕名而來。胡彩英請了十多個人幫忙,還是忙不過來。這邊菜還沒上桌,那邊又連聲催菜。兩口大鐵鍋同時炒,胡彩英成了灶間旋轉(zhuǎn)的一枚陀螺。盡管如此,她燒菜一點也不會馬虎,菜沒到火候,決不出鍋。一中午,“敬朋農(nóng)家”就接待了50桌就餐的游客。中午的碗碟還沒洗出來,吃晚飯的游客又上門了。晚上,請來的工人到點就下班了,成堆的碗碟只好夫妻倆自己來洗。洗好碗碟,把家里收拾干凈,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一點多了。凌晨兩點鐘,夫妻倆又打著電筒去菜地里摘菜。無論來的客人有多少,胡彩英都不會在食材上打馬虎眼,自己家菜地的菜不夠,她會去別的農(nóng)家買。她要對得起游客的胃口,以及他們對她的信任。她想,她也要像香爐河的溫泉水一樣,給別人帶去溫暖。
再忙,胡彩英也不會耽誤村里的工作。農(nóng)家樂的工作時間大部分是在節(jié)假日和周末,看似和村里的工作不沖突,其實常有例外,比如鄰里糾紛需要她協(xié)調(diào)啦,防疫期間要組織動員大家打疫苗啦,雜七雜八的事情一出現(xiàn),胡彩英就會立即丟掉鍋鏟,解了圍裙,撂下家里的生意,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盡管村里的工作時常會耽誤農(nóng)家樂的生意,但胡彩英家的經(jīng)濟狀況還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jīng)濟條件改善了,大女兒培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小女兒也上了城里的寄宿學(xué)校。2016年,胡彩英夫婦從六安城里提回了一輛黑色的別克車。把車開回家的路上,胡彩英和戚敬鵬輪流把握著方向盤,他們興奮不已,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車開到家門口,家里的三個老人一起迎了出來,婆婆站在走廊里咧著嘴笑,公公和老爺爺圍著車打轉(zhuǎn)轉(zhuǎn),看不夠,摸不夠。老爺爺說,過去財主出門也只能請一頂兩個人抬的轎子,山路上既顛又險,哪像現(xiàn)在,老百姓都能開上轎車了。是的,老百姓都能開上轎車了,如今,“溫泉小鎮(zhèn)”附近的老百姓,有一半人家已經(jīng)買了小轎車了。車已經(jīng)不再是有錢人的門面,而是優(yōu)質(zhì)生活的標(biāo)配了。
要問農(nóng)家樂的收入到底怎么樣,上土市鎮(zhèn)政府做過統(tǒng)計,2020年,溫泉小鎮(zhèn)周圍一百三十多家農(nóng)家樂,最多的年收入一百多萬,最少的也有十幾萬。其中,“敬朋農(nóng)家”和“向陽農(nóng)家樂”等四家農(nóng)家樂,因為規(guī)模和服務(wù)都達到了一定的檔次,還被授予“徽姑娘”農(nóng)家樂示范點。如今的胡彩英,生意更忙了。
得閑時胡彩英總是情不自禁地走到自家的樓頂上四處觀看。當(dāng)年橫七豎八的土坯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別墅群、高大的酒店、雅致的客棧、白色的帳篷酒店。散落在田間地頭的茅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錦簇的花團。羊腸小道不見了,灰白的水泥路、藏青的柏油路四通八達??粗@些路,胡彩英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騎著自行車走村串戶收茶草的胡彩英,騎著摩托車顛簸去縣城賣茶葉的胡彩英,開著小轎車送女兒上學(xué)的胡彩英??粗粗?,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了,眉眼卻舒展開來。她感慨:自己趕上了好時代。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