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wěn)
第一章
1
省公安廳刑事偵查局前局長卓世民現(xiàn)在是一個等待死刑判決書的人。他的一生戎馬倥傯、身經(jīng)百戰(zhàn),無論是在戰(zhàn)斗的歲月還是和平年代,他就是不斷書寫傳奇的那一類好漢,死神常常都得繞著他走。卓世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倘能死得轟轟烈烈、壯懷激烈,不說像個英雄,至少也不枉為男兒??扇f萬沒有想到,自己將面臨這樣一種死法。
真是窩囊透了。卓世民不斷回想那些被他送上刑場的死囚。有的早嚇得三魂出竅、七魂消散,沒有了人形;有的死硬分子會用陰毒、不服的眼光盯著他,說二十年后,等老子再成一條好漢,我們再過過招。有個連續(xù)作案的持槍搶劫犯,槍法精準,兇殘冷血,身負四條人命。在抓捕他時被卓世民一槍打碎了一只睪丸。卓世民去死牢里審他,這家伙戴著四十公斤重的大鐐,卻還在做著復(fù)仇的夢,他恨恨地對卓世民說,好漢,你的準頭夠損的,讓你爺爺在陰間再不能快活了。等老子出去了,取你的命根來賠。過去卓世民對這些人渣從無一絲憐憫,讓他們伏法是自己的驕傲。現(xiàn)在卓世民卻在想:當一個人真正面對死亡時,保持鎮(zhèn)定是為了做人的尊嚴,表現(xiàn)出勇氣則需要一點橫蠻——橫人不怕打,蠻漢不怕死。
一個月前,卓世民參加了單位組織的退休干部年度體檢,半個月后體檢報告出來,省廳老干處的副處長小唐專門開車來接他,隨車來的還有刑偵局辦公室主任小納,他們說卓局,我們?nèi)ナ〉谝蝗嗣襻t(yī)院一趟。在醫(yī)院的肝膽胰外科,科室主任副主任都在場。卓世民退休前兩年,這家醫(yī)院發(fā)生過一起惡性案件,卓世民帶專案組搞了半個月,順利破了案,醫(yī)院還特地給省刑偵局送來一面錦旗。卓世民在這里搞案子時,任意傳喚對案子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再牛的醫(yī)生在他面前都誠惶誠恐?,F(xiàn)在,掉了個個兒啦。
科室主任滿頭華發(fā)、目光睿智,令人信賴。他拿起卓世民的體檢報告說:“這位領(lǐng)導(dǎo),家屬來了嗎?”
卓世民當時頭嗡地一下就大了,盡管從他上了老干處的車時起,心里就犯嘀咕,搞這么大動靜,莫非……他努力保持住鎮(zhèn)定,說:“醫(yī)生,沒關(guān)系的,你就跟我說吧。”
卓世民抽了幾十年煙,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肺;因工作關(guān)系,喝酒也不少,因此肝也是“酒精考驗”了;當然還有心臟,退休前血脂高、低密度膽固醇高、血壓也高,有冠狀動脈粥樣硬化的趨向。這些年他一直在吃降壓藥和心臟方面的保健藥,深海魚油、Q10等,硝酸甘油片和速效救心丸隨時都帶在身上。但在體檢報告中,這些病因都不重要了,排在第一項的,是胰腺上的問題。專家說:
“ 根據(jù)B超顯示,你的胰腺有高回聲結(jié)節(jié),大小有0.92厘米?!?/p>
什么是胰腺?什么又是結(jié)節(jié)?專家耐心地解釋了半天。通常這樣的結(jié)節(jié)如果長在肺等器官上,我們會懷疑是鈣化點。但胰腺上從來不會長鈣化點。所以我們需要再做CT檢查;如果顯示還是占位,為慎重起見,我建議再做加強CT來排除占位。
那么,什么是占位呢?醫(yī)生專家平淡地說:“占位就是身體內(nèi)多出來的東西,通常就是腫瘤的意思嘛。當然占位有良性和惡性的。不過,胰腺占位即便開初是良性的,后來大都會轉(zhuǎn)移成惡性。占位還要看是單發(fā)還是多發(fā)。單發(fā)可能有手術(shù)的價值,多發(fā),就沒有臨床意義了?!?/p>
那意思就是說,等死唄。
然后醫(yī)生問了一系列的問題。平常有腹痛和腹脹感嗎?最近食欲怎么樣?體重是不是消瘦得很快?血糖高嗎?有沒有糖尿???是不是時常感到乏力?拉肚子嗎?是不是時常感到腰酸背痛?
這些問題讓向來行事果斷的卓世民既不能一概否定,也不敢部分肯定。他的腦子里就像有架直升機的螺旋槳在旋轉(zhuǎn),攪得他不知如何回答。比如說體重,去年有些偏胖,今年控制了飲食同時加強鍛煉,他的體重從81公斤降到了74公斤,家人都在為他高興。又比如前段時間他失眠得厲害,吃嘛都不香。那陣保姆包阿姨回家,他天天晚上要照顧老父親的生活起居,搞得自己精疲力竭、腰酸背疼。生活規(guī)律被打亂,自然就哪兒都不舒服。至于血糖,一直是偏高的,空腹血糖多在6.5至6.8左右。況且根據(jù)今年的體檢報告顯示,也比去年有所增高。這些身體內(nèi)的老毛病,現(xiàn)在和胰腺占什么位的一聯(lián)系起來,樣樣都顯得疑竇叢生、殺機四伏了。
卓世民那天如何走出醫(yī)院的,一點也記不得了,他就像喝酒斷了片。自己仿佛是站在一條河對岸的人,而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來來往往的車流,生動而鮮活,還有身邊不斷寬慰他的小唐和小納,他們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身邊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遠近,甚至沒有了色彩,像一部早年間的默片。他還記得自己兩腿發(fā)飄,連上車都是小唐和小納來扶他——他們幾乎是把他攙扶進了車里。
卓世民頓時感到了羞愧:卓世民,原來你他媽也怕死?。?/p>
你是個怕死鬼。你是個怕死鬼。他不斷羞辱自己。戰(zhàn)火紛飛、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老兵,從警幾十年的老刑警,無論是在戰(zhàn)場上還是在職場生涯中,死亡還見的少嗎?血肉模糊的尸體,火星四射的槍戰(zhàn),刀光劍影的搏殺,千里迢迢的追捕,生死一瞬間的轉(zhuǎn)換……沒有多少人經(jīng)歷得比你更多??僧斠环N莫名其妙的胰腺占位纏身時,你他媽還是個怕死鬼的嘴臉。
車開到卓世民所住的金孔雀城社區(qū)前,卓世民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了。社區(qū)里景物依舊,樓房、花園、道路、廣場、噴泉、球場,讓卓世民看得心痛。他對小唐說,此事你們不要在單位上多說,我自己會處理好的。小唐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下午再來接您去做CT。卓局,不會有事的。卓世民強扮一個笑臉,說,我才不信啥操蛋占位呢。我能吃能睡能打球,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哪有專家說的那么邪乎?現(xiàn)在人們不是說,那些個專家都是些磚頭“磚家”嘛。
但不管人家是什么家,醫(yī)生的話總得聽。下午先做CT檢查,一會兒就看到了片子,醫(yī)生的解讀毋庸置疑,胰腺占位是肯定的,卓世民的心掉到了冰窟里。但這次他顯得比較鎮(zhèn)定了,他說,上午那個醫(yī)生說不是還有一種什么CT嗎?破個案子還講證據(jù)鏈哩,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尋醫(yī)問藥,是每一個被告知得了重病的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只要有條件,任何病人都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醫(yī)生都問個遍。卓世民那天晚上關(guān)在自己房間里,偷偷在手機上搜“胰腺癌”。上千萬條的相關(guān)信息,看得他頭暈?zāi)垦?、心底發(fā)涼。最后自己歸納出的結(jié)論是:胰腺癌是高度惡性的腫瘤,早期診斷困難,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是晚期。一般采用切除手術(shù),但切除了只能活七個月;如果加上放療化療等手段,還可多活一年半左右,能活過五年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一。假設(shè)不接受任何治療,最多可活半年。胰腺癌向來被稱為“癌王”,沒有誰能挑戰(zhàn)它的“王權(quán)”。
卓世民一夜無眠。
第二天去做加強CT,分管內(nèi)勤的趙華清副廳長和廳機關(guān)黨委隋書記、工會何主席都來了。他們以為人來得越多,會給卓世民帶來更多的安慰。卓世民沒好氣地說:
“還不到開追悼大會的時候,你們來干什么?”
趙副廳長來當然是管用的。他請來了一個分管業(yè)務(wù)的王副院長、同時也是胰腺方面的專家親自來看加強CT片。所謂加強CT,不過是在CT掃描的基礎(chǔ)上加靜脈注射造影,讓占位部分更加清晰地突顯出來。趙副廳長寬慰卓世民道:“老卓,不會有事的。上個月機關(guān)工會組織爬山,你還沖在我前面嘛。體能真是好?!?/p>
人家的話說得這么熱乎,但卓世民覺得趙副是在對一個要死的人說話。你說得越春風拂面,他心里更陰風凄涼。
片子出來后,閱片無數(shù)的王副院長略帶詫異地說:“麻煩了,有三個結(jié)節(jié)。一大兩小,挺清楚的。”
“有什么解決方案?”趙副廳長急切地問。
王副院長沉吟片刻,才說:“建議你們?nèi)ケ本┱覍<铱纯窗?。兩個小的占位位置偏胰尾,如果確診是胰尾瘤,不是胰島素瘤,或許還有手術(shù)的可能?!?/p>
趙副廳長說:“好的,我們馬上就安排。”
“不去!”卓世民硬硬地說。
“老卓,我們會安排好的?!壁w副廳長賠著小心說。
卓世民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是個退休老人啦,不給組織添麻煩?!?/p>
當初組織人事部門來跟卓世民談退休問題時,他們準備了一大籮筐蓋棺定論的溢美之詞,以寬慰他這樣的大功臣。通知他退休那天,卓世民剛破了一起碎尸案,正在審結(jié)案報告。卓局,政工部門的人還在給您請功,人事部門的人卻要您走人,也太不厚道了。他底下的兄弟們?yōu)樗Q不平。卓世民平和地說,別嚷嚷啦,制度就是這樣,到點就得走人,誰也不能違背。省廳陳廳長也覺得挺對不住卓世民的,但卓世民一句話就讓他釋然了。他說,我早該回家孝敬我那越來越糊涂的老爹了。我這一輩子沒有當成個好父親,就去補當個好兒子吧。
不過,這個孝子可不好當。卓家現(xiàn)在四世同堂,六十五歲的卓世民還上有老下有小。他的老父親卓存君九十三歲高齡,現(xiàn)已是阿爾茨海默癥的二期,除了頭腦糊涂、大小便失禁外,身子骨還可以,飯量也不錯。老伴肖佳也退休多年,女兒卓婉玉和女婿楊先書和外孫女楊穎跟他們住在一起。小兩口在大學(xué)城有一套房子,但離城太遠,楊穎上學(xué)也不方便。所以他們情愿早出晚歸,勤儉“吃”家,好在大學(xué)老師也不是每天需坐班。這個家庭的每個早晨都是一場小小的“戰(zhàn)斗”,卓世民一般五點起床,帶著退役警犬阿雄在小區(qū)里慢跑兩圈,壓壓腿,抻抻筋骨,打一套拳。阿雄曾是條功勛犬,跟隨卓世民破案無數(shù),還在全國警犬大賽中得過第二名。卓世民退休時,阿雄鼻子上長了個小瘤子,不能再服役了,卓世民把它領(lǐng)回家,請最好的獸醫(yī)給它做手術(shù)。一個老警察和一條老警犬,頗有點要在退休生活中“抱團取暖”的意思。
晨練完畢,卓世民回家戴上手套、口罩,協(xié)助保姆包阿姨給老父親換紙尿褲、換被子、甚至換褥子——如果碰上他拉肚子的話。多數(shù)情況下老人家面無表情,如一個木偶一般任他們收拾那一攤腥臭的“殘局”,有時候他擰巴任性起來,又打又踢的,要么就往地上一躺,活脫脫一個無藥可救的老孩子,只有卓世民才鎮(zhèn)得住場面。一個年過花甲的人抱著比他更老幾十歲的老人去衛(wèi)生間洗澡,那場面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老爺子當年是個橋梁工程師,新中國成立前的大學(xué)生,年輕時穿上西裝帥得不行??墒?,人老了,吃喝拉撒睡都是別人的負擔,還連老兒子的孝心也不知道為何物了。
把老父親弄到衛(wèi)生間沖洗干凈,換上干凈衣褲,再扶到餐桌前坐好,這個早上才算消停。通常情況下,女兒女婿匆匆吃上兩口,或者抓幾個面包帶上一袋牛奶,送楊穎去幼兒園。卓世民夫婦和保姆才坐下來吃早飯。
我死了,老爹誰來管?
心中有了牽掛,死亡就成了生活中必須嚴肅面對的事情。恐懼,害怕,遺恨,咒罵,不服,哀痛,悲傷,留戀,憂郁,僥幸,絕望,不舍,以及對生活、對家人連筋連骨的愛,這些心中的塊壘,他必須默默地去撫平。他想自己生起恐懼心,是因為家庭讓他不舍,老父、妻子、女兒、外孫,他欠親人們的債太多,還沒來得及好好償還,自己就要撒手不管了。剛退休沒幾年,賦閑生活的舒適、悠閑以及毫無壓力感的松弛,那么讓人心曠神怡。就像你翻山越嶺走過漫長的道路,終于到了該休息的地方,正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但閻王鞭子一揮:繼續(xù)跟我走,上黃泉路。蒼天在上,你這一輩子沒有做什么壞事,沒傷害一個好人,在外恪盡職守,在家有情有義,你能不感到冤嗎?能不留戀生活嗎?
能站著,就不躺下。這是卓世民的口頭禪。與其去哀嘆閻王為什么選中了我,不如向死神迎頭撞去。這樣的生死觀并不是卓世民在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后才有的。干他這個行當?shù)娜?,常年在刀鋒上行走,每次和死神交手博弈,他都能安然勝出。過去壓力足夠沉重,天天都在負重前行,他從退休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卸下了重擔的閑人。誰愿意天天面對人間的那些丑惡和苦難?波瀾壯闊的人生是顯英雄本色,可風平浪靜的日子才是生活。雖然剛回到家那段時間還有些若有所失,沒著沒落,但很快他就滿足于一個退休老頭兒的生活了。能全身而退,就是人生的贏家。
贏家苦盡甘來,卻仍要面對生命無常。正如他過去從不會告訴家人自己要去執(zhí)行的任務(wù)有多危險,現(xiàn)在他也不打算讓家人知道自己得了絕癥。他準備獨自面對和死神的較量,放棄對生命的執(zhí)著,走得盡可能有尊嚴一點。他驕傲一生,絕不希望成為一個身上插滿管子,被醫(yī)生和藥物折磨得形銷骨立、痛不欲生,在眾人的哀戚和眼淚中凄慘離去的那種人。
給自己一槍,是一個老刑警最體面的死法??墒撬麤]有槍了,這樣做也不符合國情。不過,一個老警察當然知道許多條告別人世的道路,他悄悄為自己做好了設(shè)計,既要保持體面,又要不失尊嚴。
可是,人們卻舍不得他就這樣匆忙離開。陳銘廳長把他召到辦公室,說,老伙計,別著急。你還是去北京再做一次檢查吧?;厝ナ帐耙幌?,明天老干處的人陪你去。我找了部里的人,已經(jīng)安排好了。卓世民在位時是陳廳長手下的得力干將。他的病,廳長當然要操心。
卓世民回答說:“去北京還不是那么回事?不去!”
陳廳長遞給他一支煙,“萬一排除了呢?”
卓世民說:“我只相信概率,從不指望萬一。”
陳廳長眼眶有些濕潤了,說:“部里老池聽說你病了,給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就算是去見見老朋友吧?!?/p>
卓世民在干刑偵局長前,曾干過十多年的秘密偵查處處長。老池是公安部的刑偵專家,早年也跟卓世民一樣干密偵工作。那時在密偵戰(zhàn)線有“北池南卓”之說。還在工作時,兩人幾乎年年都要碰頭,都退休后大家見面就少了。卓世民想,就當去告?zhèn)€別。不過他請求陳廳長,自己病了的事,盡量不擴散。他也不會告訴家人自己去北京干什么。
老池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為卓世民的病跑前跑后地安排。在北京大學(xué)附屬腫瘤醫(yī)院找了全國頂級的專家資主任給卓世民會診。資主任身后跟一群全國各地來進修學(xué)習(xí)的醫(yī)生和在讀博士,有的人都兩鬢斑白、滿頭華發(fā)了,還在資主任面前畢恭畢敬。那陣勢,讓卓世民感覺省醫(yī)院的那些院長專家,在資主任面前當見習(xí)醫(yī)生的資格都不夠。
資主任仔細看了卓世民帶去的片子和省里醫(yī)生的診斷,跟身后的醫(yī)生們說了一通卓世民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時常還夾帶英文單詞。最后,資主任給出的建議是:去協(xié)和醫(yī)院做個奧曲肽成像檢查吧,這是個最新的成像技術(shù)??吹狡俞t(yī)生就可以確定下一步的處置方案了。
拿到結(jié)果大約要等十來天。老池說這個資主任可是給中央領(lǐng)導(dǎo)看過病的。最新的技術(shù),最好的醫(yī)生,老卓你就放寬心吧。卓世民說,那又能怎樣?不過是看到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
卓世民這些時日沒少在網(wǎng)上搜有關(guān)胰腺癌的信息。美國蘋果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夠牛的吧,得胰腺癌后五十多歲就走了。喬布斯都如此,你一個普通人還折騰個什么勁?你比喬布斯還多活了十多年,比起他,你人生還賺得更多吧。
卓世民在北京只待了兩天就回來了。他已經(jīng)決定放棄所有的治療,也不愿接受人們的慰問和同情,哪怕是老池這樣的老戰(zhàn)友。老池現(xiàn)在一個人隱居在一個巨大的小區(qū)里,他的家人沒有和他住在一起,子女只是偶爾過來看看他。老池當年因為工作特殊,沒保住自己的家庭,多年來都是一個人生活。卓世民在和他告別時說:老伙計,好好活著,我走了。干我們這行的,也許不該有家,一個人來去無牽掛。
老池患有較為嚴重的帕金森癥,他抖著雙手拉著卓世民,不失幽默也不無傷感地說,你就當先去那邊臥個底吧。等幾年我就來陪你。
回程之旅,不是歸來,像一場告別。卓世民的飛機飛臨春城上空時,正是夕陽西下時。他看到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天際線,忽然想到一個人靈魂飛升時,大概就該看到這樣的景象。你像一只孤獨的鷹,盤旋在故鄉(xiāng)的上空,留戀在親人的目光里。城市在長高、在膨脹,每一條街道都流淌著希望,每一扇窗戶都無言溢出生動的故事。這些故事有悲有喜,有平淡有離奇。而一個干刑警的人,總是置身于日常生活千奇百怪的反常中。就像卓世民從未料到,一向身強力壯的他會得這莫名其妙的病,這太不正常了;也像他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在脫下警服五年以后,還要重新披掛上陣。這也很反常。
2
才六歲多一點的小女孩儂陽陽從湯谷寨被帶走那個上午,是個陰天。雨云堆積在山崗,太陽躲起來了,天一副要垮下來的樣子。儂陽陽的曾外祖母白桃花當時就是這樣認為的。她把孩子交給拍電視的那兩個人時,心里忽然有某種不祥預(yù)感。她說要下雨了,路不好走,你們不要帶孩子去了。
但那個說話怪腔怪調(diào)的唐導(dǎo)說:“老人家,你拿了我們的錢,別影響我們工作。鵝克(OK)?”
扛攝像機的張師已經(jīng)在發(fā)動車了,他在駕駛座上說:“莫跟她鵝克了。我們還要趕路哩?!?/p>
白桃花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好。她只是對儂陽陽說:“陽陽,要乖要聽話哦,見到你媽媽后給我打電話來?!?/p>
儂陽陽是個鄉(xiāng)村留守兒童,她的父母在省城打工,要進城見到爸爸媽媽了,孩子當然高興。昨天家里忽然來了兩個伯伯,說是要給她拍電視。爸爸之前也打來電話,要她乖、聽話,這兩個伯伯要把她的乖樣子拍出來給爸爸媽媽看,給所有喜歡陽陽的人看。儂陽陽雖然在鄉(xiāng)下長大,但她知道電視里那些美麗可愛的小朋友。他們在電視里唱歌、跳舞、快樂無比。現(xiàn)在你也將和他們一樣了。這兩個拍電視的人對孩子和她的曾外祖母說。他們把儂陽陽哄得很高興,給她看她在畫面中的樣子,讓儂陽陽新奇不已。他們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大熊貓玩具和一包好吃的東西,巧克力、餅干、糖果、果凍、奶昔等等。許多零嘴儂陽陽從未吃過。村寨里長大的孩子,自由生長,漫山遍野亂跑慣了,也沒有什么安全教育。兩個和藹可親、身上又隨時變戲法般變出很多好吃甜食的陌生人,哄一個毫不設(shè)防的鄉(xiāng)下女孩,連唐導(dǎo)和張師都覺得太容易了。
車駛出湯谷寨,張師遞給唐導(dǎo)一小盒粉紅色的果凍,封口已撕開。唐導(dǎo)心領(lǐng)神會,哄孩子道,陽陽,來,看看伯伯給你帶哪樣好吃的了呀。儂陽陽沒有多想,接過來就往嘴邊塞。唐導(dǎo)緊張地看著她,張師也不時邊開車邊回頭看。不到三分鐘,孩子昏昏睡去。
車開上盤山路,湯谷寨已被甩在后面。張師不斷看后視鏡,搞得唐導(dǎo)也緊張地往后看,往兩邊看。群山寂靜,道路蜿蜒,一只鳥兒從車前飛過,也讓張師緊張得踩了一腳剎車。
張師說:“鄉(xiāng)村里沒人養(yǎng)的娃兒多的是,干嗎非要抱走這個娃娃,還搞那么大動靜?嫌警察沒事干是不?”
“四哥,你買頭豬仔還問豬媽媽同意不嗎?”
“爛眼兒,你是個要挨雷劈的狗雜種?!?/p>
被稱為“爛眼兒”的人眨巴了一下眼,摘下了鼻梁上的平光眼鏡,咧咧嘴說:“干我們這行,雷劈下來了再說?!?/p>
這是兩個名字見不得陽光的人。張師的真名叫趙四毛,道上的人都叫他趙老四;冒充導(dǎo)演的唐導(dǎo),真名叫曹前貴,“爛眼兒”是他在監(jiān)獄里的綽號。他們是曾經(jīng)的獄友,在監(jiān)獄里曹前貴是趙老四的馬仔,少吃了許多苦頭,對他既害怕又服氣。他們前后腳出獄,電話里都說有財大家發(fā)呀,別忘了難兄難弟。
來自邊境線上南山村的曹前貴從小在饑餓中長大,饑餓是一種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鬼,趕著人到處覓食。有一個關(guān)于老鷹的傳說讓曹前貴在走上拐賣孩子的不歸路上,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饑餓的鷹。在漫長時光流逝中的某個冬天,饑餓鋪天蓋地,連天上的老鷹也餓花了眼。有人看見一塊快速游動的陰影,漲水一般漫過山崗,漫過房舍,漫過幾塊玉米地,最后這陰影覆蓋了農(nóng)家地頭邊的一個小孩。原來它是一只巨大無比的老鷹??!它一爪抓起了孩子,想飛回自己的鷹巢,好好享受一頓童男子的美味。村人敲響了瓦缸破鑼,射出一支支于事無補的弓箭,村子周邊的大山也從四面合圍起來,試圖擋住老鷹的去路。大山說,留下孩子。老鷹飛不過越長越高的山峰,就把孩子扔在最高的那座山頭的巖石上。那里連巖羊也攀爬不上去。老鷹說,誰有比天高的本事,就來帶回你們的孩子吧。
曹前貴十九歲時因為傷人蹲了兩年監(jiān)獄,被他一鋤頭打瞎一只眼的人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哥哥。窮困讓他們兄弟鬩墻,痛下狠手。就像沒有真正餓過肚子的人不知道饑餓的兇狠一樣,沒有和曹前貴打過交道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冷血。
曹前貴的村莊是喀斯特地貌區(qū),主產(chǎn)石頭,副產(chǎn)品才是莊稼——玉米和土豆。莊稼生長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頭卻長勢兇猛,像成群結(jié)隊氣焰囂張的怪獸。它們還會趕著人跑,帶給人們代代沿襲的貧困和絕望。盡管人有腳,石頭沒有腳,但它們會從地里長出來,從山上一片又一片地壓下來。在大山的柔軟處,會存留一些稀薄的土,依附在石縫間、石旮旯里以及稍微平緩的一點地方,像肉一樣誘人。因此當?shù)厝藦牟唤型?,稱之為“土肉”,這樣才對得起它們的金貴。這塊地,“土肉”瘦一點。人們會這樣說。但天降一場大雨,地上刮過一陣強風,石旮旯里少得可憐的那點“土肉”,就被雨水沖走了,湯湯水水的漏到不知道的地方;還有被大風刮走的,像一去不回的鳥兒,拋下貧瘠瘦硬的大地。人說水落石出,這里是土走石頭現(xiàn)。去年還可以種兩三株玉米的石旮旯縫里,今年連種子都撒不進去了。在石旮旯山地里種莊稼,至少得三人同時上山。一人在前面挖一個坑,撒下種子,一人從背簍里抓一把農(nóng)家肥蓋上,再一人背著水桶澆一瓢水。然后,靠天吃飯。
土地包產(chǎn)到戶那年,曹前貴家分到七分壩子里的玉米地,十來畝山地。山地就是石旮旯里一處又一處的石窩窩,石頭占了百分之九十。每一個石窩窩里有幾捧“土肉”,種得進三四株玉米就算“好地塊”了。人在石頭縫里刨食吃,雖然艱難萬端,但再貧瘠的土地,現(xiàn)在歸自己所有了,還是讓人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希望。曹前貴十七歲時,家里養(yǎng)了一頭肥豬,父親請了三個壯漢抬肥豬下山去賣,過山埡口時,肥豬大約不想就此引頸就屠,四個抬豬的漢子抗不住一頭肥豬的垂死反抗,連人帶豬地滾下了懸崖。曹父當場身亡,手里還死死地抓住一根豬尾巴。曹前貴上有老母、哥哥嫂嫂。一年后,兄弟鬧分家,哥哥說老二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我得養(yǎng)老媽和一家子人,壩子地就留給你兩分,山地你就多占點。
老爹不在了,長兄當父,曹前貴還能說什么?他在山腳下自己搭了間木棚屋,成為村里最年輕的光棍??煞值剿碌哪屈c地,根本不夠填飽他的肚子。他分到三畝山地,一年下來,就只剩下一畝多了。“狗日的石頭,去年還在半山腰,今年就跑到老子床邊了?!辈芮百F肚子餓慌了的時候,常常這樣罵。
在石旮旯地里種莊稼,要比別的地方費更多的工夫,你得學(xué)會圍埂,把每一個石窩窩里的“土肉”用石塊圍住,雨季來了那點土才不會被沖走。曹前貴沒那個耐心,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肯下笨力氣的人。有一年,他偷偷將自家壩子里的玉米壟往哥哥那邊挪了幾尺。但就為了這多出來的七八株玉米苗,哥哥前來興師問罪,兄弟倆在地頭大打出手。結(jié)果是,哥哥被曹前貴一鋤頭挖瞎了一只眼,弟弟得了兩年牢飯吃。
曹前貴出獄后,都能聽得見南山村曹氏家族的老祖宗在祖墳里嘆息,也能想象得到曹家老屋里神龕上祖先的牌位是如何黯然無光,塵垢滿面,更能聽見一只眼的哥哥隔著千山萬水的怒喝:你還是滾吧,不要回來丟曹家人的臉了!
曹前貴愧對先祖,無顏回鄉(xiāng),只有滾了,滾得越遠越好。他跑社會時,神州大地還在到處傳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年輕的曹前貴那時心里也有一把火,希望的火,挫敗的火,失望的火,憤怒的火,欲望的火,貧困的火,相互交織,欲壑難填,讓他在家鄉(xiāng)又瘦又薄的田野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身的力氣以及在社會上結(jié)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身上。他們有的能喝酒,有的能打架,有的能行騙,有的會小偷小摸。盡管他也下井挖過礦,挑磚蓋過樓,開山修過路,還養(yǎng)過豬,擺過攤,跑過單幫,摘過棉花,扛過大包,什么活兒能掙到錢他就去干什么。但他沒有從身邊那些靠辛勤勞動掙錢養(yǎng)家的人們身上,學(xué)到做一個好人的本分、良善、勤勞、誠實以及應(yīng)該堅守的底線。他日思夢想的只是,用最少的力氣,賺到更多的錢。比如抱走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比扛一袋水泥,自然省力得多。
曹前貴看著窗外的山崗田野想:都在討生活,為哪樣我這樣的人非得在刀口子上討吃?人是不是有兩套心肺?一套是人的,一套是畜生的。曹前貴不知道別人如何想,因為說起活過的日子,滿嘴都是苦,像一頭畜生一樣沒心沒肺會讓自己好受一點。
左側(cè)一輛奔馳車別過來,想超他們的車,對面已經(jīng)駛來一輛大卡車,公路上喇叭聲四起。趙老四兇了外面一句:“奔死啊!”
曹前貴說:“你好好開車,可別出啥差錯?!?/p>
趙老四肥厚的腮幫咬動了兩下,沒有回答。
曹前貴跟趙老四不是一個地方的人,他聽成“奔食啊”。人不他媽的都是在奔食去的嗎?餓過肚子的人才曉得急慌慌的討那一口食吃不容易,臉面不顧,生死不惜。
這時他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貨呢?
他馬上回復(fù)道:到手。然后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們的車開到省城的城鄉(xiāng)接合部時,窗外已是藹藹暮色,似一塊掩蓋這人間一場罪惡的巨大幕布。曹前貴舒了一口氣。剛才趙老四說要避開一些公安的檢查站,得走點彎路。曹前貴想,孩子送到目的地,他就能拿到錢。曹前貴不怕趙老四賣他的馬( 指出賣朋友)。
微型車忽然拐進了路邊的一家汽修廠,曹前貴問怎么了。趙老四說,車胎跑氣了,換胎。
曹前貴嘀咕道:“越急越見鬼?!彼麆傁萝噥砜窜囂ィ瑑蓚€男人就迎上來說:
“老板,先到里面去喝茶吧,一會兒就弄好。”
曹前貴還沒有來得及看仔細車右側(cè)的前后車胎有什么問題,就被那兩個男人擁著帶進了房間。這期間他還看見另有兩個男人在匆匆關(guān)汽修廠的大門。曹前貴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拔腿想跑,但他的兩只胳膊已被人緊緊捉住。曹前貴大喊:“趙老四,你敢賣老子的馬!”
他扭頭看見趙老四還坐在駕駛座上,不停地揉鼻子。這個家伙有個肉頭鼻,過去在牢房里,趙老四要算計人、要打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讓人汗毛倒豎的樣子。曹前貴來不及再喊,頭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曹前貴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已被膠帶布緊緊捆住,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他想:我這是栽到黑道上了。一開初他還喊叫,但挨了幾頓老拳后,他不喊了。他面對的都是些他闖蕩江湖以來所遇到的最冷血的惡人。他們穿著質(zhì)地上好的衣服,皮膚白皙,身板有形,頭上留著板寸,胳膊上大塊刺青,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們下起手來,比牢房里的獄霸還要兇狠。有個家伙飛起一腳踢在曹前貴的腮幫子上,踢掉了他兩顆大牙。
趙老四不見了蹤影。過去曹前貴認為只有貧瘠地方的人才會餓肚子,可趙老四這種姥姥不疼爺爺不愛的城里人,從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流浪,為一個包子可以跟人動刀子。在別人的耳光和拳頭中長大,騙子小偷是他的老師,少管所是他的學(xué)校。曹前貴是“二進宮”,趙老四進出監(jiān)獄按他的說法就像“回家探親”。他們在一起蹲監(jiān)的那些日子,談?wù)撈鹦r候饑餓的感受。曹前貴說餓得頭昏眼花時,看見山上的石頭都以為是饅頭哩。趙老四說,街角那些比茅坑還臭的垃圾桶,在大街對面我都能聞出里面有沒有人家吃剩的半塊面包。
趙老四曾經(jīng)跟他說過,只有狠狠餓過肚子的人,才是惡狠狠的人。曹前貴不無悲哀地想:狗日的趙老四,你比老子更餓。
3
卓世民從北京回來后,徹底想開了。與其枯坐家里等死,不如走進人生的熱鬧處。該出去打球遛彎會朋友,一樣不落下。把每一天都當最后一天來過,將每一次球賽,每一次聚會,每一件要處理的事情——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都當成“告別賽”。聲色不露地和家人告別,和熟悉的朋友們告別,和安詳?shù)纳罡鎰e,和路遇的陌生人告別,和陽光、花朵、樹木、湖面、街道、商店、菜場、藥店、餐廳告別。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回想自己的一生,有遺憾也有自豪,有時還會為年輕時干的荒唐事啞然失笑。沒有什么可怕的,人都有自己的命,到了認命的時候,就和死神簽一份協(xié)議:我不抱怨,不詛咒,不怨天尤人,請你讓我安詳?shù)仉x開。
卓世民是從事過特殊職業(yè)的人,特殊到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工資單上都只是一個代號,當上刑偵局長后他的身份才逐漸為人所知。被他送進監(jiān)獄、送到刑場上的犯罪分子無以計數(shù)。退休前一年卓世民搬了家,倒不是他害怕什么了,他這是為家人著想。這里雖然離城中心遠一點,但環(huán)境好,既安靜又安全。適合他這種需要“大隱隱于市”的人養(yǎng)老。他不希望再有任何社會上的恩恩怨怨、刀光劍影,影響到自己的退休生活和家人的安寧。他的職業(yè)生涯盡管充滿傳奇,無比榮耀,但他現(xiàn)在甘做一個釣魚遛狗、買菜打球的普通老頭兒。
退休后卓世民迷上了打網(wǎng)球,經(jīng)常和他配對打雙打的蘭高榮,是他工作幾十年的老搭檔,兩人同是從干刑警入行,都當?shù)礁呒壘偻诵?。蘭高榮退休前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分管市局的刑偵工作。兩人在工作上的默契和生活上的互相照料,勝似親兄弟。這天下午三點,他們在灑滿陽光的網(wǎng)球場見了面。蘭高榮說:“從北京回來啦?”
卓世民答非所問,說:“糟糕,水杯又帶忘記了。”
蘭高榮嘿嘿一笑,從球包找出一瓶礦泉水,“喝這個吧。你這老糊涂?!?/p>
卓世民過去頭部受過傷,最近幾年來老是忘事兒,這已經(jīng)成了大家嘴邊的笑談。比如他出門去買菜,到了菜市場卻想不起老伴左叮嚀右交代要他買的東西;有一次球場上來了幾個新球友,他在介紹自己的隊友時,竟然腦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想不起隊友的名字來了。那一刻他恨不得一槍崩了自己。家人曾帶他去看過醫(yī)生,給腦部做徹底的檢查, CT、核磁共振啥的。那醫(yī)生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什么腦垂體、神經(jīng)元、淀粉樣蛋白基因、早老素基因等等,繞得你要么像進入了史前社會,要么是誤闖了外太空,面對一群比自己聰明了幾個世紀的人,在他們面前不當個傻子都不行。腦子不行了,對一個干了一輩子刑偵工作、事事縝密、閱人無數(shù)、在人群中靠鼻子都能嗅出哪個是犯罪嫌疑人的老警察來說,無異于宣判他是一個廢人,比當年組織上讓他退休打擊還大。
蘭高榮看卓世民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便打趣道:“咋啦?想桑吉老師了?人家今天不來?!?/p>
桑吉老師也在這支老年網(wǎng)球隊里,打混雙時常和卓世民配對。她過去在一家文學(xué)刊物當總編,曾經(jīng)編發(fā)過一篇寫卓世民的報告文學(xué),現(xiàn)在她還稱他為“老英雄”。桑吉老師是個離婚的單身女士,舞文弄墨的人,向來應(yīng)笑多情,看卓世民的目光難免就有些青年女性才有的柔情和愛慕。
“你個‘爛脫靶’,盡亂打槍?!?/p>
“爛脫靶”是蘭高榮在警校時的綽號,第一次射擊訓(xùn)練十發(fā)子彈他有本事全脫了靶,后來打槍一直都沒個準頭。甚至在剛穿上警服不久的一次抓捕行動中,還誤傷了群眾。那一槍其實也是為了救卓世民之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邊境口岸逐步開放,販毒活動十分猖獗。那時他們倆都是剛?cè)胄胁痪玫男叹?,在一次緝毒行動中,刑警隊在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將正在交易的毒販逮了個現(xiàn)行,卓世民按翻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毒販,正要給他上手銬時,另一個家伙揮舞一把砍肉刀就砍將過來,卓世民雙手不空,身下還壓著毒販,只能一勾頭躲過了第一刀,蘭高榮就在卓世民身后,他看見那小子又要砍第二刀了,連忙舉槍就打,沒打中罪犯,子彈卻打到一根石柱上,又彈了出去,傷到一個躲避不及的賣菜商販。不過這一槍起到了震懾作用,舞刀那小子看到警察真開槍了,扔下刀就跑。案子了結(jié)后論功行賞,卓世民榮立三等功,蘭高榮卻挨了個警告處分,要不是卓世民極力為他申辯,蘭高榮差點就干不成警察了。卓世民說沒有蘭高榮那一槍,我頭都被人劈成兩瓣了。但這一槍,卻成了蘭高榮終身的噩夢,讓蘭高榮一直有打槍恐懼癥。
“你心里有事兒了?!碧m高榮說。
“沒有?!?/p>
“去北京干嗎?”
“沒干嗎。走走,看看?!?/p>
“好嘛,換鞋。先活動活動?!碧m高榮已經(jīng)站到場上了。他篤定卓世民有事瞞著他。幾十年的老搭檔了,一個眼神一跳,都知道對方要干什么,需要什么。蘭高榮知道,你不問,卓世民是不會告訴你任何心事的。他爛在肚子里的事情太多,哪怕面對他這樣的老伙計。很多事情你跟他推心置腹了,他永遠保持著那種令人敬畏的神秘感。蘭高榮經(jīng)常揶揄卓世民搞那十來年的密偵工作把人情味兒搞壞了,說他“六親不認”都是輕的了,這家伙為了工作常常忘記了自己是誰,但蘭高榮永遠是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蘭高榮還在市局當刑偵支隊支隊長時,卓世民是省廳秘密偵查處的處長,有一次蘭高榮接到線報說有兩個黑社會團伙為爭地盤,在一家廢棄的工廠車間內(nèi)準備火拼,他帶刑偵隊和治安隊的弟兄們沖進去時,赫然發(fā)現(xiàn)卓世民也混跡在流氓團伙中。那一瞬間他有被這家伙騙了的感覺。上周大家還在省廳一起開會呢,怎么沒聽他說在執(zhí)行臥底任務(wù)?刑偵隊的小伙子們可不明白這些,撲上去就開始拷人,蘭高榮怕卓世民受到誤傷,直接奔卓世民而去。沒想到卓世民操起一根鋼條就沖蘭高榮砸來。蘭高榮抽身閃慢了點,鋼條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他那時才明白,卓世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他順勢倒在地上,放卓世民跑了。卓世民那一鋼條把他的鎖骨砸斷,住了一個月醫(yī)院。事后他也只說了卓世民一句,你小子下手夠狠的啊。就不怕你兄弟媳婦守寡?而卓世民也只是嘿嘿一笑,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更不會說他執(zhí)行的是什么任務(wù)了。
兩人在場上拉底線,剛剛熱身,卓世民的電話就響了。是老伴肖佳打來的,她在電話里急吼吼地嚷,老卓你快回來,婉玉的車被人砸了!
卓世民問:“怎么被砸了?”
家里有兩部車。今天卓婉玉開楊先書的車去接孩子,她的凌志兩箱車就停在地下車庫里。卓世民退休后多數(shù)情況下出門坐地鐵、搭公交車,偶爾才會開女兒的車。從前他坐著閃著警燈通行無阻的車,每一個路口都有交警給他行禮,現(xiàn)在他把自己還原成一個平頭百姓,紅燈停綠燈行。這個感覺很實在、很閑適。反正再也用不著趕時間了,急什么呢?肖佳心臟搭了四個支架了,她越急,卓世民就越不能急。他對她說,我馬上回來看看。沒多大個事,別急。
卓世民在回去的路上想起來了,昨天他去省刑事司法技術(shù)鑒定委員會開會,把一個挎包忘在駕駛副座上了。八成是哪個蟊賊以為包里有貨,撬不開車門就砸車窗。唉,我竟然也成了個丟三落四的人。這越來越糟糕的臭記性?。?/p>
情形果然如一個老刑警的推斷,車右側(cè)前窗玻璃被砸了,駕駛副座上的包也不見了。肖佳就在車旁邊,還有一個保安守在那里。卓世民大體問明了情況,車庫的監(jiān)控半個月前就壞了,車庫門閘昨天碰巧又被一個女司機撞斷了。那保安一看就是剛從鄉(xiāng)下來的,一問三不知。老伴說,叫警察來。什么人?。扛襾碓椅壹业能?!卓世民說,算了算了,多大個事啊,一塊玻璃,換了就是。
肖佳嗓門大了起來,“怎么能算了?你的包怎么說呢?里面都有啥呀?”
卓世民想了想,包里有自己的駕照,有錢包,還有不多的現(xiàn)金和兩張卡。關(guān)鍵是里面還有一份省刑事司法技術(shù)鑒定委員會的案卷,他退休后被聘為這個委員會的副主任,這個機構(gòu)專搞疑難案件的研究和鑒定,卓世民這種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刑偵,常被請去參加“會診”。這事兒還得報警。剛才他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迅速看了一遍,這個蟊賊是個老手,車窗玻璃是用毛巾一類的軟物裹著榔頭砸的,車頂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車架邊緣還留有兩個手指印。這次他得逞了,下次還會來。別指望小區(qū)物業(yè)部門會及時修好那該死的監(jiān)控。
電話打給誰呢?他猶豫片刻,最后還是把電話打到了110。
接警的是個嗓門細細的警察,問明具體情況后又問:“你車里還有更值錢的東西嗎?”
卓世民有些鬼火起了,“車里還有根金條哩!你說值不值錢?”
那邊愣了一下,才說:“我?guī)湍戕D(zhuǎn)接到當?shù)嘏沙鏊?,他們馬上派人來?!?/p>
卓世民對妻子說:“你回去吧,我在這里等?!彼謱δ潜0舱f,“你也走吧?!?/p>
這一等就等了半個多小時,來了一個胖胖的社區(qū)片警,一看就是個剛穿上警服沒幾天的新手。他的帽檐壓到眉毛處,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用兩個鼻孔看人,用下巴當手?!笆裁辞闆r呀你?”
卓世民心里有些發(fā)涼,遇到個喜歡耍酷的二愣子了。他指了指車說:“車窗被砸了。警官,你看看嘛?!?/p>
那警察都不愿意多走近車一步,只用下巴抬了一下,“車里丟啥啦?”
“丟了一個包?!弊渴烂裾f。
警察訓(xùn)斥他道:“干嗎要把包放車里呀?一點防范意識都沒有!社區(qū)里開會給你們老百姓講解防范意識,都不來聽。東西丟了就曉得厲害了?”
卓世民說:“警官,你先看看現(xiàn)場吧?!?/p>
“看什么現(xiàn)場?跟我走,去派出所登記去?!边@警察扭身走人了。
唉,不穿那身馬褂,還真被人當老百姓打發(fā)。媽的,今天索性就看看這些基層警察怎么辦案的吧。他正在尋思呢,那警察扭頭又催了,“快點啊你。磨蹭什么呢?”
警察騎了輛電驢來的,卓世民走路,還背著球包,緊趕慢趕才跟得上,走得他一身汗。那警察本可以等他一起走的,甚至稍微憐憫一下他這個老人家,搭上他一起走,但是人家偏不,在前面把車騎得歪歪扭扭的,還一路打電話看微信。到進派出所大門,就有人叫他,小山子,過來幫個忙。這警察看都不看卓世民一眼,說,在那兒等著。然后就進另一間屋里去了。
派出所的接待廳不大,前面一個柜臺,有兩個人在那里補辦身份證,便民服務(wù)臺前坐了兩個輔警,不時有些民警進進出出。卓世民怕被人認出來,找了個角落坐下。這一生中他出了多少大案要案的現(xiàn)場啊,這次碰到自己是當事人、受害者,人家連他的現(xiàn)場都不愿多看一眼。這老百姓不好當啊。今天就把這滋味體驗個夠吧。他想。
又等了半個小時,那片警在過道那邊沖他勾了勾手,“你,過來!”
這小子派頭真夠大的,得治他一治了。卓世民起身,神色平靜,老老實實地跟著那片警進了一間辦公室,然后開始進入問詢程序,姓名,職業(yè),家住哪里,電話,身份證號,家庭成員,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物品被盜,損失情況等等。卓世民沒有說出自己過去的工作單位,只說是退休人員。片警的嘴唇努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是,就你們這些老倌老奶奶多事。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翻了翻電話記錄,問卓世民:“報警時,你不是說還有根金條嗎?剛才怎么沒有跟我說?”
卓世民冷笑一聲,“虧你還想得起?!?/p>
“你什么意思?”警察的下巴又抬起來了。
“沒什么意思。我忘記了。”
“忘記什么了?”
“車上沒有金條,我以為有。就忘記這個了?!?/p>
“你以為?”警察的嗓門大起來,鼻孔沖著卓世民,“謊報警情是不是?拿我們開心是不是?沒見我們忙得腳底翻天嗎?”
“我沒有謊報警情,警官。”卓世民盡力壓住自己的火氣,“我的車窗被人砸了,難道你不該出警?你是干什么吃的?警官,請你態(tài)度好一點,別對一個老人家吼。”
也許是卓世民老豹子一樣凌厲的目光,讓這年輕人不得不有所敬畏了。他收起了高抬的鼻孔?!昂昧耍慊厝グ?。”
“就這樣了?”
“你還想怎樣?”警察又抬起了下巴。
“警官,我想,你們該派人去出個現(xiàn)場?!?/p>
“你想?你想派人就派人?。磕阏l呀?我們一個月都沒休息了?;厝グ苫厝グ?,我們這里有備案就是了?!?/p>
卓世民其實知道這樣的小案子根本不可能派專人去查,哪天碰巧抓到那個小蟊賊了,能并案處理就算不錯。自己包里的錢啦卡啦什么的都無所謂,駕照被人拿去做壞事可不得了,還有那份刑事司法技術(shù)鑒定學(xué)會的案卷,流傳到社會上也不好。畢竟他不是一般人。
“好吧,我給你找個人出現(xiàn)場吧。”卓世民淡然一笑。他轉(zhuǎn)身出來,掏出電話直接打給省廳刑偵局的武鋼局長,他從前的下屬,現(xiàn)在的接任者。他本不想讓這個小胖子太為難的,但他的作風實在該改一改了。更別說他心中憋的那股火,遲早要噴發(fā)。
三分鐘以后,派出所帶班的一個副所長從樓上沖了下來,跑得連帽子都歪了,見了卓世民又是敬禮又是握手,慌亂得語無倫次。副所長姓李,按他后來在會上訓(xùn)手下的說法,卓局這樣的大人物,他出現(xiàn)場,我們都在三十米以外。
派出所亂成一鍋粥,像出了大案,院子里的大小警車、摩托車全發(fā)動起來了。他們把卓世民恭恭敬敬地請上車,直奔案發(fā)現(xiàn)場。
但他們還是晚了,連卓世民都不得不佩服武鋼這小子行動神速。地下車庫已停了七八輛警車。拍照的、取指紋足跡的、搜集痕跡的、畫圖的,忙得如臨大案。刑偵局里的刑偵、技偵、電偵、網(wǎng)偵部門的處長、副處長幾大金剛們?nèi)汲鰜砹?,連追查電話號碼的移動平臺也搬了來。武鋼局長親自坐鎮(zhèn)指揮,見了卓世民便拱手道歉。卓世民對他也不客氣,見面就開罵:
“你小子不是吹噓說要打造什么聯(lián)防‘馬其諾防線’嗎?我看你這是馬不堪一擊防線?!?/p>
武鋼說:“老局長,別生氣,明天我就給你把人抓了。跑不了小兔崽子的?!?/p>
那幫正忙乎著的警察,一多半的人都曾是卓世民的下屬或徒弟,許多人向他敬禮、寒暄。那個跟卓世民??岬钠囊娺^這個陣勢,他站得遠遠的,小臉煞白,汗水淌得沒個人樣。他身邊的李副所長也一臉緊張,大約恨不得把這個不爭氣的手下掐死。他低聲兇道:“你小子什么眼神?對我們卓局什么態(tài)度?經(jīng)常跟你們說起的老英雄,站在你面前都不認識???”
卓世民覺得有兩句話要給他們說清楚,他對李副所長說:“其實今天搞這么大動靜,完全沒有必要。也就砸塊玻璃,你們按程序辦就是了?!?/p>
李副所長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我們一定注意一定改正。對不起老局長了!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p>
這片警已經(jīng)窘得要哭了,卓世民沖他笑道:“啥局長不局長的?我就一退休老頭兒,你就當我是你管片里的一老倌。以后你騎車在前面走,不要讓老百姓在后面跟著跑。”
4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正準備吃早餐,武鋼的電話就打來了。說那小子抓到了,包里的東西都在,他馬上派人給老局長送過來。老伴聽說東西找回來了,從昨晚到今早一直緊鎖的眉頭才舒展開來,她遞給卓世民一杯牛奶,說:“還是找人才好辦事吧。你非要走程序報案,自討苦吃?!?/p>
女兒卓婉玉送孩子先走了,女婿楊先書在餐桌對面一邊刷手機一邊喝粥,頭也不抬地說:“現(xiàn)在的警察,他們什么都管不了。”
卓世民不高興地回了他一句說:“沒有人民警察,你覺都睡不安穩(wěn)。”
“跨度有問題……應(yīng)力,應(yīng)力不夠?!弊看婢先丝邶X不清地來了一句。通常情況下,他會在飯桌上來上幾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大家也就權(quán)當外星人說話。
楊先書說:“他們哪里還想得起警察前面還有‘人民’二字,他們是管‘人民’的?!?/p>
卓世民把手中的牛奶杯往餐桌上重重一頓,“人民警察不為人民辦事,那還能叫什么?”
楊先書不搭他的話,臉沖著岳母說:“還是我媽說得對,你要是個老百姓,是個貨真價實的人民中一員,這點小事,誰來管你?!?/p>
卓世民眼睛都瞪圓了,肖佳忙說:“吃飯吃飯,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說了。先書你不是還要去上課嗎?抓緊點吧。今天幾節(jié)課?。俊?/p>
卓世民跟這在大學(xué)里當副教授的女婿不對路子,隔三岔五地就要在飯桌上從爭論到爭吵,常常氣得卓世民恨不得甩他兩拳。在卓婉玉第一次帶楊先書回家拜見未來的岳父岳母那天,卓世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說他目光游離、世故圓滑、不知禮節(jié)、身子羸弱。卓世民的原話是:瘦得像秧雞,不經(jīng)打。哪有這樣看自己未來的女婿的呢?卓世民私下對卓婉玉說,我們刑警隊里那么多優(yōu)秀的小伙子,個個精明強干有責任感,我百里挑一給你找一個。其實卓婉玉很小的時候就想當一個像父親一樣的警察,但被他斷然否定了。他說女孩子家,跳個舞學(xué)個琴教個書啥的,才是美好的人生。因此卓婉玉上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人類學(xué)專業(yè),讀完研究生后如愿做了一名大學(xué)老師。卓世民對此很滿意,女人嘛,生活中的危險和社會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離她們越遠越好。可卓婉玉卻不希望父親給她找一個警察男朋友。她對父親說,你都不讓我當警察,還想給家里找一個警察女婿呀?媽媽這一輩子怎么過來的,我可是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這么一說,卓世民只好讓步,勉強接受了這個自由散漫的詩人女婿。卓世民就不明白了,當年這個戴副眼鏡的白面書生,是怎么打動了自己女兒的心。
在卓世民還在位的時候,楊先書還不敢輕易挑戰(zhàn)老岳丈的權(quán)威,他退下來后,楊先書開始步步緊逼,愈發(fā)把卓世民當不中用的老頭兒對待,甚至將他跟婉玉的爺爺“一視同仁”。雖然卓世民是一家之主,但楊先書自有治他的法子。這個家庭有個奇怪的“治理”循環(huán):除了現(xiàn)在智商比楊穎還低的老人卓存君外,楊先書聽寶貝女兒楊穎的,楊穎聽她媽卓婉玉的,卓婉玉聽她爸卓世民的,卓世民聽老伴肖佳的,肖佳卻處處、時時維護著楊先書。
這個早餐吃得不舒心,就像吃了一塊烤煳了的面包,搞得滿嘴苦澀,難以下咽。女婿從餐桌邊消失后,保姆包阿姨收拾桌子,老伴去小區(qū)超市買菜,順帶跳一小時的廣場舞,十一點多才會回來和包阿姨一起做飯。上午卓世民一般不出門,中午家里會吃得比較簡單,晚上女兒女婿和外孫女都回來了,家長里短,吵吵嚷嚷,孩子滿屋亂竄,屋子里有了生氣,飯桌上至少也得四菜一湯。在外人看來,這是個令人羨慕的其樂融融的四代同堂之家。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他還在生女婿的氣:老子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小子懂個屁!不是自己親生的兒,不足以托付后事。他想起明天要和蘭高榮一起去釣魚,現(xiàn)在就整理一下漁具吧。
卓世民找不到一只大號魚鉤了,就出自己的房間來找,轉(zhuǎn)到客廳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客人,正坐在沙發(fā)上哭泣。保姆包阿姨正陪著她一起抹眼淚,老父親呆呆地坐在他的扶手輪椅上,對別人的哀傷無動于衷。兩個女人看見卓世民都站了起來,包阿姨眼淚汪汪地說:“大哥,你要幫幫我小香妹子?!?/p>
那個叫小香的女人穿一件皺巴巴的藍色翻領(lǐng)短袖,蓬頭垢面,臉色灰暗,她淚眼婆娑地望著卓世民,就像給按動了悲傷的開關(guān),叫了“卓大爹……”然后“哇”的一聲長嚎起來。
卓世民問:“怎么了?坐下說。坐下、坐下,慢慢說?!?/p>
卓家當年裝修這套房子時,認識了來自壯族村寨的儂建光韋小香夫婦。他們在窗簾城開有一間“花街窗簾店”。卓家母女倆在窗簾城一眼就相中了儂建光夫婦的窗簾。他們的窗簾面料雖然跟其他店大同小異,但簾頭的運用和搭配從設(shè)計到裝飾,都別出心裁、巧奪天工。尤其是在簾頭上恰如其分地鑲嵌一些壯民族手工繡,如太陽芒紋、云紋、水紋、花卉、山水等富有壯錦特色的圖案,把現(xiàn)代元素和傳統(tǒng)文化巧妙地結(jié)合。壯家女孩,從小跟家中的長輩織布繡花,針線活堪稱一流。卓婉玉是搞人類學(xué)的,正在做壯文化研究,一見韋小香做的窗簾,自然愛不釋手。家里的所有窗簾都交給了儂建光夫婦制作和安裝。那時韋小香正懷著孕,大著肚子為卓家趕制了所有的窗簾、窗紗、簾頭、桌布、臺布等。碰巧儂建光夫婦和在卓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包阿姨還是壯族老鄉(xiāng),包阿姨家和他們的寨子只隔著一條河。卓家搬進新家后,鄰居和來走訪的親戚朋友,見了卓家的窗簾款式都贊不絕口,卓婉玉順帶就給儂建光夫婦介紹了十幾單生意,甚至還介紹他們?yōu)橐患颐佬g(shù)館做窗簾,以至于那兩月儂建光連臨時工都雇了四個。夫婦倆成了他們的朋友,卓家要改個線路、裝個燈、打個電鉆孔、換個水管籠頭、堵個漏、刷墻面、補個墻漆什么的,都找儂建光來幫忙,幾乎沒有他不會、不能的事情。一個城里的家庭,斷乎少不了這些進城務(wù)工的人們的幫助。小兩口來家里干這做那的時候,殷勤周到得像家里的晚輩。似乎不是卓家需要他們來幫忙,而是他們很樂意來盡義務(wù)。卓家也常把一些不用的舊家具、電器、衣物都送給儂建光夫婦。小兩口每年回家過完年,也會來給卓家拜個晚年,同時帶些土雞、土雞蛋、柿餅、核桃、野蜂蜜等山貨。
這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互相在走近、靠攏、融匯的時代。就像他們遇到麻煩時,也需找個城里有能力的人當靠山一樣。
韋小香哭著說:“大爹,我女兒……我家儂陽陽……給人……拐走了!”
卓世民略微一驚,“哦,怎么回事?坐下慢慢說?!?/p>
一個星期以前,韋小香接到她外婆的電話,說有兩個拍電視的城里人來到湯谷寨,要給儂陽陽拍電視。外婆說,他們比鄉(xiāng)長還大,我不認得他們要搞哪樣。你和他們講。
電話里的一個男人自稱為唐導(dǎo),操著一口比儂建光說的還要爛的普通話。他自我介紹說他們是市電視臺的導(dǎo)演和攝像,在拍一檔大型的真人秀節(jié)目,要在城里找一個孩子,鄉(xiāng)下再找一個孩子,拍這兩個漂亮可愛的小寶貝的一天。鵝克。我們拍他們怎么吃飯穿衣,怎么玩耍學(xué)習(xí),怎么學(xué)琴繪畫,怎么下河捉魚。鵝克?我們不但要拍儂陽陽在鄉(xiāng)下的生活,還要把她接到城里去拍攝,讓她去城里那個孩子家里做客。鵝克?這個真人秀節(jié)目一上電視,鵝克,全國人民都會知道這兩個小可愛了。韋小香當時不相信,她說不會吧?我家陽陽都沒去過城里幾天,憨頭憨腦的,一樣都不會。唐導(dǎo)在電話里肯定地說,我們要拍的就是這種純樸自然的小姑娘,你不懂。鵝克?我們是電視臺,不跟你們開玩笑的。鵝克?我們還會跟你們簽一份勞務(wù)合同,儂陽陽小朋友的演出,我們是要付費的。鵝克?你加我微信,我把合同傳給你看看。鵝克。
合同傳過來了,儂建光還是不敢相信。六歲的儂陽陽居然也能掙到錢了,而且是一大筆!合同上明確寫了:“乙方(儂陽陽)參與該節(jié)目制作完畢后,甲方付予乙方監(jiān)護人勞務(wù)報酬伍萬元人民幣。雙方簽訂本合同之際,甲方預(yù)付人民幣兩萬元。”唐導(dǎo)說,兩萬元預(yù)付款一萬先給孩子外婆,一萬馬上轉(zhuǎn)給你。鵝克?合同等我們回來城里拍攝時,我再來找你們簽。鵝克?一分鐘后,一萬元就轉(zhuǎn)到儂建光手機上了。
他們第一次面對電視臺的人,就像一步跨進了城市的主流階層,讓小兩口興奮得夜不能寐。六歲的儂陽陽有一張可愛的圓乎乎的臉,眼睫毛很長,鼻子不高,嘴角微微上翹。儂建光和韋小香也追看電視臺的各類真人秀節(jié)目,那些來自社會底層的人,平民家庭的孩子,站在五光十色的大舞臺上,一夜成名。這就是他們的夢想。每個孩子在父母眼里,都是天使,都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寶貝,他們只不過沒有機會站在電視攝像鏡頭前罷了。
看看,我們的陽陽上電視了不說,一個星期掙到的錢比他爹媽干半年掙得還多。儂建光跟韋小香說。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當小明星呢?
儂建光本來說要趕回去的,但唐導(dǎo)說,你回來干什么?孩子有大人在反倒不會表演了。我們拍完這邊的活兒,就帶孩子進城來,你們等著。鵝克?
儂建光夫婦那幾天剛好接了個大單,一家公司要更換四層樓的窗簾,限期半個月內(nèi)裝完。他們已經(jīng)找了八個幫工,每天晚上趕活兒都要忙到凌晨三四點。儂建光已經(jīng)三天沒有睡過囫圇覺了。他想,在鄉(xiāng)下拍電視有外婆在,從湯谷寨到省城也就一天的路程,那邊送上車這邊接,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吧。
天下事情,問題總是出現(xiàn)在你最不經(jīng)意處。在送儂陽陽進城的那一天,上午九點韋小香接到唐導(dǎo)的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帶儂陽陽出發(fā)了,大約下午五點就可到。讓他們夫婦在家等著,他們先將孩子送到父母家,第二天再來帶孩子出去拍片。唐導(dǎo)說得很認真,很客氣,很熱情。像一個充滿愛心和責任感的兄長。在儂建光夫婦答應(yīng)后,他說:鵝克鵝克。我們下午見。
每當唐導(dǎo)說“鵝克”時,儂建光感覺聽起來就像一只鵝在咳嗽。可是,如果有人聽到鵝在咳嗽,那一定會很詭異。
那天儂建光夫婦沒有見到拍電視的人送孩子來,到了晚上快十一點了,才接到一個自稱為張師的人的電話,他說唐導(dǎo)生病了,他是攝像。他們要在玉仙湖拍幾天外景,拍孩子在湖邊玩耍,還要租了一條漁船下湖拍攝。你們不要著急,孩子等幾天會給你們送回來的。我們還不是拍得很辛苦,掙錢有那么容易的嗎?真是的。
儂建光那時已經(jīng)感到有些不對勁了,一個勁兒追問孩子在哪里?他要跟孩子通話。但張師說孩子今天累了,睡了。明天再說。然后張師就掛了電話。
到第二天,儂建光就再也打不通這個電話了。
他們趕到玉仙湖,湖邊游人如織,哪里有拍電視的人?哪里又看得到他們的女兒?夫婦倆又開車趕回湯谷寨,還不敢跟韋小香的外婆道出孩子失聯(lián)了的實情。寨子里的人說,你家陽陽不得了哦,要上電視了。什么時候電視上放,要告訴我們一聲呀。外婆說,那兩個拍電視的人不像個好人,是不是城里有錢人都這個樣子?跟這種人打交道,你們要小心。給我的那一萬塊錢,我不需要。你們在城里花銷大,你們拿走。儂建光夫婦心里在著火,臉上還得掛著虛榮的笑。韋小香還安慰她外婆說,人家是城里電視臺的人,拍電視的人都這樣。
儂陽陽失聯(lián)第三天,他們終于去鄉(xiāng)派出所報了案??墒桥沙鏊娜苏f,你家娃娃有合同有報酬的,人家接娃兒出去拍電視,就不在我們地盤上了,我們怎么管得了?先備個案,你們再等等看吧。
小兩口走投無路,便想到了卓世民。他們聽卓家保姆包阿姨說起過,卓世民是管全省警察的大官。儂建光留在村里繼續(xù)找孩子,韋小香連夜趕來了省城。
卓世民對儂陽陽有印象。今年春節(jié)后,小兩口就帶來了儂陽陽來看卓爺爺和肖奶奶。她比卓世民的外孫女楊穎小兩歲,一直養(yǎng)在鄉(xiāng)下韋小香的外婆家,沒有上幼兒園。在卓家的客廳里,這個小不點像只山林里的小金絲猴,靈性自然、稚態(tài)可掬。卓婉玉曾經(jīng)說,你們看人家儂陽陽,不學(xué)鋼琴、不學(xué)繪畫、不學(xué)外語、不學(xué)舞蹈,在田間地頭自然生長,多健康快樂呀!
在韋小香的哭訴中,卓世民把案情梳理了一遍。難道一件拐賣兒童案件,真的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fā)生了嗎?但他馬上就否定了。全省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活動早在他退休前,經(jīng)過幾輪專項打擊行動,已得到徹底遏制,在這條線上作奸犯科的犯罪分子都抓得差不多了。經(jīng)他手送到監(jiān)獄里去的此類犯罪分子就不下三十多個。要是被拐的是個男孩,也許還有作案的“因素”。但費那么大的周折,還花那么多錢,將一個小女孩在光天化日之下拐走(或者綁架走),似乎動機不成立。犯罪嫌疑人即便這樣做了,那要擔多大的風險?綁架勒索則更不可能,誰會指望一個打工家庭會有多少積蓄?是綁錯人了?明顯也不是。拐賣女孩?但又不是隨機的,設(shè)個拍電視的局干嗎?那么,是被那些搞傳銷的劫走的嗎?也不像啊。
也許是出了什么情況,暫時失聯(lián)了。卓世民從警多年,經(jīng)常會接到一些最奇葩的報案。他還記得有個孩子因為貪玩,在一處工地的管道中睡著了。父母心急火燎地報案,警察滿城尋找。白忙乎一場,孩子自己回家了。
“你們也不要急,再等兩天看看。如果真有人敢拐走陽陽,要相信我們的公安機關(guān),一定能幫你們找回孩子的?!弊渴烂癫挥X就打起了官腔。他又開始想他的魚鉤,它會放在哪里了呢?
韋小香也許看出了卓世民的敷衍,她忽然沖卓世民跪下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喊開了,“卓大爹啊,求求你幫幫我們吧。你當過大領(lǐng)導(dǎo),管過很多警察,能耐大得不得了??!壞人都怕你。卓大爹,我給你磕頭了!”
韋小香說著就將頭往客廳地板上砸,“咚”的一聲砸得人心驚肉跳。
“葫蘆掉進水里,咕咚一聲。” 一直呆坐在輪椅上的卓存君老人突兀地來了一句,還孩子似的呵呵笑了起來。
卓世民看老父親一眼,回頭上前將韋小香扶起來,連說別這樣別這樣,包阿姨也上前幫忙攙扶。倆人把她安頓在沙發(fā)上重新坐好。卓世民待她平和下來了,才斟詞酌句地說:
“小韋,我過去是當過警察,但已經(jīng)退休五年多了。你的事我可以幫你打電話問一問。但你要知道,警察辦案有他們的一套程序和規(guī)矩,外人是不能干預(yù)過問的。包括我自己。我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更不是什么大領(lǐng)導(dǎo),我只是個退休老頭。你明白嗎?”
韋小香又開始天呀地呀地哭起來,你不幫我們誰還能幫呀!找不到女兒,我們怎么活喲?我家小陽陽哪個去救她呀!
卓存君老人又忽然來了一句:“人民群眾的疾苦要關(guān)心?!崩先私?jīng)常有一些這樣的“神回復(fù)”,天一句地一句的,讓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是糊涂還是清醒。
卓世民被搞得有些下不了臺。更讓他氣惱的是,他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女婿抱著雙臂站在客廳那頭。他沒好氣地問:“你不是上課去了嗎?”
楊先書冷冷地反問道:“誰說我要去上課了?我今天沒課。”
楊先書盡管沒有多說什么,但你可從他的眼光中讀出那毫不客氣的譏諷和詰問。一個社會底層的“人民”有難了吧?你們當人民警察的,怎么不援之以手呀?
“別在這里哭了!”卓世民仿佛被人看到了短處,讓他有些難堪。他對包阿姨說:“你帶小韋去餐廳,給她搞點吃的。我給下面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再說。”
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不少受害者給他下過跪,求他為他們申冤;也有很多人給他送過錦旗、感謝信。有時他會有成就感,有時他又很反感這種封建時代的做法。破案抓壞人,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這是他的職責所在。抓個壞人就像人家在生產(chǎn)線上檢測出一件劣質(zhì)產(chǎn)品,老師在課堂上為學(xué)生改一個錯字,農(nóng)民在地里拔出一株稗苗一樣,都是在做分內(nèi)之事。人家這一跪一哭,只會增加他的壓力,擾亂他的思路。
丟孩子的事我見多了,著什么急?老倌我命都快沒了呢。卓世民苦笑著搖搖頭。
第二章
5
只有天上的鷹才看得見,在它的翅膀下,有高山、平壩、河流、道路、城鎮(zhèn)。城鎮(zhèn)有大有小,房舍有新有舊。有的村莊越來越人煙緲落,有的地方樓房高到讓它不得不繞行。天上已經(jīng)有比它飛得更高的鐵鳥,大地上也奔跑著比它跑得更快的東西,縱使它展翅奮追,也敗下陣去。鷹眼看到的世界日新月異,光怪陸離,令鷹費解。
南山村在老鷹山下,一些山頭高過了鷹的翅膀。老鷹山很多年都沒有見著老鷹了,不是鷹恨山高,而是人窮了,連鷹都不來。外面的人到南山村,沒有不被這里的惡劣環(huán)境嚇到的。這樣的山旮旯里,怎么活人?他們大多會這樣感嘆。南山村的北面是一面坡度六十到八十多度的懸崖,高差約兩百米,村子的南面通向境外,有一座勢如鷹頭的老鷹山,東西兩側(cè)都是比老鷹山更大的山,還有更多的搬不動挪不走、讓人陡生絕望的石灰?guī)r石頭,宛如史前洪荒時代。沒有人煙,少有樹木植被,連稍大一點的野生動物都養(yǎng)不活。唯有天上匆匆飛過的鳥兒,才讓大地稍有生氣。在鐵桶一般合圍的山洼里,有幾塊坡地,最大的一塊也不過一個籃球場那般大。生活在喀斯特地貌區(qū)的人們,只能擁有大地上最卑微的村莊。
南山村曾經(jīng)有一個很光榮的名字——南山營盤,幾百年來這里都是戍邊的將士們守關(guān)之地。在村莊的上方老鷹山上,從清朝時起就有一塊界碑,現(xiàn)在叫198號碑。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朱元璋的手下大將傅友德、沐英平定云南。兵鋒所指,乾坤奠定。走得最遠的一支隊伍一路隨軍征戰(zhàn),直到在南山村駐扎了下來。他們奉大明皇帝之命屯田戍邊,由一個曹姓百戶長曹應(yīng)征統(tǒng)領(lǐng)。據(jù)曹氏族譜上記載說,先祖?zhèn)兊募亦l(xiāng)在南京應(yīng)天府柳樹灣,當年來到老鷹山時,這一帶古木參天、土地肥沃,人煙稀少,百獸出沒。百戶長以軍功授田,從遙遠的應(yīng)天府柳樹灣接來家眷,前腳戍邊,后腳開墾。新的家園便在先祖的卸甲處建立,飄拂的炊煙驅(qū)散了戰(zhàn)爭的烽煙,牛羊的鳴叫替代了征戰(zhàn)的吶喊。先祖?zhèn)冧N兵鑄農(nóng)器,鄉(xiāng)愁在邊關(guān)。
百戶長曹應(yīng)征現(xiàn)在被南山村的曹姓人家奉為一世祖,年年清明節(jié)村子里的曹氏家族男性無論老幼都要去老祖先的墳上祭祖。朝代更替,滄海桑田,曹姓人家在歲月的深處為國家守關(guān)卡,距今已傳了二十四代。有他們在,國家的版圖上所標記的這塊土地就有了炊煙寧靜的飄拂、有了牛羊悠閑的鳴叫,有了人歡馬嘶,雞鳴狗吠,以及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伴隨著苦難但也充實的歲月。
每年帶領(lǐng)族人祭祖的人是村長曹前寬。在新世紀來臨的那個祭祖日,曹前寬在列祖列宗的墳前上了香、擺上供品,念了祭祖文、帶著大家三叩九拜,然后殺了一只大紅公雞,雞血滴到一個酒桶里。血酒先敬了祖先,然后村里的老少爺們一人一碗,一飲而盡。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族長有話要說了。
曹前寬從年輕時干生產(chǎn)隊長,到后來當南山村的村民小組長,已干了幾十年,人們都“村長、村長”地叫,加之他還是村黨小組組長,在村里絕對是說一不二的“一把手”,大事小事都得他拿主意。那時曹前寬才五十多歲,正當壯年,脾氣大嗓門大,手掌也巨大。他皮膚黝黑,手臂粗壯,身體石頭一樣敦實,人們說他生氣了能一拳在巖石上砸一個坑。但他為人正直、行事公正,村人都服他。
那天曹前寬背對先祖的碑,面對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他說前天我被叫到鄉(xiāng)里開會,我跟鄉(xiāng)長說,我們要干一條路。鄉(xiāng)長說,你們的村莊得癌癥了,水流光土流光,莊稼樹木不長,只剩下石頭。這叫“生態(tài)癌癥”,你懂不懂?別指望縣上會給你們修路的錢,有這筆錢修路,還不如把你們搬下來。
南山村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與外界相連,它像一段破敗的褲帶,掛在村子北面的懸崖上。在人背馬駝的時代,中國的瓷器、藥材、絲綢等貨物,被來自四川、廣西,甚至廣東、福建的馬幫商旅從這條古驛道運出關(guān),遠走東南亞各國。數(shù)百年來,馬蹄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拳頭大小的蹄痕,一窩一窩地延伸到境外。這里面積攢了多少財富的夢想,離別的鄉(xiāng)愁,羈旅的心酸,無人知曉。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條公路從山下楊家寨穿過,古驛道就日漸荒涼、沉寂下來了。南山村就像一個被時代的列車落在荒野里的孤客,落寞地看著山外世界的星移斗轉(zhuǎn),飛速變遷。村人常常抱怨道:外面的世界都在賺大錢,我們連抬一頭豬出去賣都難。
土地承包以后,人們開始慢慢吃得飽肚子。山下靠近公路的村寨,一年一個樣。要致富,先修路,這個道理已經(jīng)不需要下鄉(xiāng)的干部多說??墒悄悄暝抡泥l(xiāng)村道路建設(shè)只規(guī)劃到行政村一級。南山村這樣人口不足三百人的自然村,那時的政策是政府引導(dǎo)鼓勵,群眾“自籌投勞”,等你路挖通了,政府以獎代補,給點水泥炸藥啥的。政府的財政也緊張,每公里也只能獎勵一千元。再加之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邊境不太平,這里屬于前線,炮彈都會時不時地飛來村莊,誰敢往這里投錢修路?等邊境安寧了,到處都在發(fā)展,喀斯特地貌地區(qū),普遍缺水少地,又多在邊遠山區(qū),交通不便,要發(fā)展特別難。有一年,省上請了聯(lián)合國的兩個專家來這一帶考察,他們在村子周邊轉(zhuǎn)了一圈,聳聳肩、搖搖頭,雙手一攤說,如此嚴重的石漠化程度,已經(jīng)不適宜人居了。上帝啊,讓這些可憐的人們搬下來吧?,F(xiàn)在村里調(diào)皮的小孩都會學(xué)著那個老外聳肩膀,說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家的肥豬吧,它又不長翅膀,咋個飛得下山去呀?
參加祭祖的男人們還記得,他們的族長那一天在列祖列宗面前動感情了,發(fā)火了。他的大嗓門把山風都擋回去了,林中的鳥兒也嚇得禁了聲。曹前寬說到悲憤處,連在地下躺了六百多年的曹家老祖宗都聞之動容:
“你們不要以為鄉(xiāng)長是隨便說說的,我們南山村就要守不住了。守不住老祖先創(chuàng)下的這點基業(yè),也守不住老祖宗的墳,更沒辦法守老鷹山上的那塊碑!沒有一條路,我們就活該受窮?前些年有些人窮怕了,看人家掙錢眼紅心亂了。不學(xué)好,跑到外面干些偷雞摸狗、買賣娃娃的事,真是把我老曹家祖先的臉丟光了!喪德呀,敗家子呀!沒想到就要敗在我們這輩人手上!當年在這里打仗,生死不管,我們是支前模范村,縣里、州里、省上,天天得表揚。我們南山村還是給祖先臉上增過光的?,F(xiàn)在拿出打仗時的勁頭來,生死不管,我們就來干一條路。就是用指頭摳,老子們也要從巖壁上摳出一條公路來!”
曹前寬這一番話,得到村里四五十歲以上的漢子們的共鳴,他們說,我們的老祖先從洪武年間就來到這里給國家守卡子,老祖先的墳就在我們身邊,我們咋個能搬走?啥叫‘生態(tài)癌癥’我們不認得,我們山里人只認得有點土肉就能活人!啃著老苞谷摟著婆娘睡覺,就是天下最好的日子。我們窮死餓死也不搬家。
而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則紛紛說,你們這些老輩子也不想想我們的日子不好過,村里快成光棍村啦。我們年輕人討不到媳婦,好不容易娶回的媳婦又跑了??纯次覀兊拇遄?,現(xiàn)在哪里還有點人氣?連火塘都燒不熱!山下有現(xiàn)成的大馬路,做個生意打個工都方便。更不用說看病就醫(yī),娃兒上學(xué),哪樣不比山里好?人挪活,樹挪死,這些道理你們這些老輩子難道不曉得嗎?
曹家的后人們在先祖面前吵翻了天,最后還是族長曹前寬一錘定音?!案咐相l(xiāng)親,老少爺們,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自古修路架橋,功德無量的大事。老祖先看著我們哩。當了異鄉(xiāng)客,我們曹家列祖列宗的光榮就再說不出口了。你們年輕人要出去打工討生活,我們不反對。我們這輩人,不給你們修一條路出來,你們就只有走出去的腳,沒有走回家的心。路修通了,我就不信我南山村過不上好日子。我們就是搬走石頭,也不搬家! ”
曹前寬的母親是個小腳女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癱瘓在床二十多年。在她八十六歲高齡時,眼看著生命之光一燈如豆,一絲風就會吹滅。老人家說,寬兒,我走了一輩子山路,還不認得在大馬路是啥樣子哩。在我歸逝前,你帶我去走走大馬路。
曹前寬把母親背到山下公路邊,放在路邊的一塊巖石上坐好,說:“媽,這是大馬路,跑汽車,跑拖拉機,也走人馬牛羊。將來,我們也要從這巖子上挖一條這樣寬的大馬路出來,讓你孫子把車開到家門口來?!?/p>
老人呆呆地看著眼前彎曲的公路,時不時有車轟隆而來,又呼嘯而去。汽車卷起的塵埃撲滿了曹前寬母親的臉,但老人渾然不覺,微微張了嘴呼吸,好像還很享受這汽車帶來的味道。老人感嘆說,汽車說話嗓門大哦。
曹前寬說:“媽,那叫喇叭。汽車用它說話?!?/p>
曹前寬母親說:“寬兒,什么時候汽車也來村里說話,讓你歸逝的父親聽見,讓曹家的先人聽見?!?/p>
有輛大卡車滿載堆得高高的貨物從他們身邊跑過,曹母指著遠去的車屁股問:
“這要多少馱馬才拉得走哦?”
曹前寬撓撓頭,說:“媽,恐怕得有幾十支馬幫隊才成。”
“要了老命了?!辈苣赣謽O目路的遠方,公路在山坡上繞了一個彎又一個彎,直至消失在群山褶皺深處。她又問:“寬兒,這路可通北京?”
曹前寬想了想,說:“媽,通北京。路就是一股水,你把它打通了,哪兒都能流到啦!”
“要跑幾年到北京?”
“不要那么久。媽,汽車跑得快,我想,有半把個月就到北京了。”
“老天爺!過去你爺爺趕馬去青山府,也要走半個月哩?!崩先搜鲱^看看眼前高聳的巉巖絕壁,朗聲說:“寬兒,挖吧。屋檐水還能滴出石窩窩來哩?!?/p>
曹前寬后來在老母親入土那天,抹一把老淚,仰天長嘆:寬寬的大馬路?。∥覜]有盡到孝??!
就這樣,南山村的挖路戰(zhàn)爭開始了。從村里挖一條公路與山下的道路相連接,也就五公里,但落差卻有將近四百米。大部分路基得從懸崖峭壁上摳出來,將公路掛上去。曹前寬過去外出打工修過路,自認為有些經(jīng)驗。他也舍不得花錢請技術(shù)員來勘測線路。他說,先人走過的驛道,哪里該拐彎爬,哪里要順坡走,總是有道理的。道理在了,道路就有了。我們只需順著驛道拓寬路面、加固路基,就能走車了。
那時南山村只有三個黨員,都和曹前寬差不多大。他們提了鋼釬大錘,率先站在了山巖子下。開工前,曹前寬動了點心思,他沒讓大家將路從村口修下山,而是從山下往山上挖。他說,路挖不到家門口,誰也別想當逃兵。村里連一臺鑿巖機都沒有,全靠漢子們掄起大錘干。他們不是專業(yè)的筑路隊,要種地養(yǎng)家糊口,還要外出打工掙錢,經(jīng)常在工地上的,就只有六七個像曹前寬這樣的老倌。他們上午做完地里的活計,下午靠鋼釬、鐵錘、鑿子、鋤頭、十字鎬、背篼、撮箕、繩索等最簡單的工具,像與時代不合拍的老愚公,年年挖山不止,干得連掌心都是一層層厚厚的老繭。每個月能把路挖出去一二十米,都讓人心生希望。
曹前寬經(jīng)常說,沒有哪個比我更懂這些石山了,它就是一本書,就看你讀得爛不爛。你把石頭讀爛了,山就開了。人家讀書,這個倔老倌讀石山。哪些石頭是有根的,哪些石頭是老子,哪些石頭是兒子,哪些石頭該如何看它的紋理,是用大錘打,還是用鐵棍撬,或者打入鐵楔子,將它一層層剝下來。曹前寬仿佛讀書破萬卷,開山如翻書。
當然也有他讀不懂的時候,路挖到鷹爪巖子時,曹前寬說我們半年就可以把它干通了??墒?,他們干了整整三年,鷹爪巖子還是鋒利地懸在人們的頭頂,就像一團啃不動的骨頭,令人恨得牙痛。
挖這段路時,人必須從鷹爪背上吊下去打炮眼。系著繩索、懸在半空中打錘的人不容易,掌炮桿的人也難。曹前寬總是第一個把自己吊上去的人,讓自己的堂弟曹前貴掌炮桿。曹前貴不服氣地問:為啥總是叫我?
曹前寬說:“不為啥,給你淬淬火?!?/p>
那陣曹前貴剛刑滿釋放出來不久,在貧瘠的村莊里憋屈得慌。曾有人問曹前貴,他這一輩子都干過些啥?曹前貴會苦笑道:八十年代土里刨食吃,九十年代賣娃坐牢房,跨入新世紀了,到處打工,回村修路。多年前,由于沒有路,他的父親摔死在抬豬出去賣的山崖下;也是因為不通路,他的兒子快三十歲了才說了個女人,那女子跟媒人第一次來南山村,才走到老鷹山山埡口,望著前方波浪翻滾般的石灰?guī)r石和腸子一樣掛在懸崖上的小路,忽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林子里的鴉雀亂飛。女人把眼淚哭干了后,扭頭走了。兒子氣惱不過,幾天不吃不喝。曹前貴寬慰兒子道:早走了好,花一大筆錢娶回來了還不是要跑。村里的女人都跑了六個了。
當曹前寬動員大家修路時,曹前貴也想通了,路不挖通,他兒子娶不回媳婦。因此剛開工那陣,曹前貴也很積極。但他沒有想到會有這樣苦,這般難。曹前寬的大錘在他耳邊呼呼地掄起砸下,似乎只需多一絲風,大錘就會砸到他的腦袋上。不知是石頭太硬,還是曹前寬的大錘力道太足,炮桿經(jīng)常被石頭咬斷。曹前寬就罵他連炮桿都不會扶,大錘砸下來時,你得一松一緊。曹前貴說,哥,人家一個炮眼打二三十厘米,你非要打五十厘米,炮桿哪有不逼斷的?其實曹前貴也知道,炮眼打得深一些,放炮的效果會更好一些。畢竟,炸藥得花錢買,而人的力氣,是不要錢的。
就在挖鷹爪巖子那段時間,曹前貴泄氣了,好多人都泄氣了。有一天,曹前貴在山崖上被山風吹得晃了晃,扶炮桿的手就被曹前寬砸下的大錘擦傷了,小手臂頓時腫得有小腿粗。曹前貴痛得鬼哭狼嚎,說他再也干不下去了。他不是像他老爹一樣,掉下山崖摔死,就是頭被曹前寬砸扁。這破雞巴路不修,還不是照樣活人。
那年春節(jié),村里幾乎所有人家都殺不起年豬,有兩戶人家連耕地的大水牛都拉出去賣了。并不是他們想吃牛肉,而是為了湊修路的錢。村民們交來的錢主要用來賠償占用的耕地、買炸藥、筑路工具、柴油等。曹前寬家那年的春節(jié)只燉了一鍋老火腿湯,炒菜是用家里最后一塊豬膘皮在鍋里走一轉(zhuǎn),炒出來的青菜才有了點油腥。那是一個冷清得連孩子們的鞭炮聲都聽不到的年。正月十五后,村里的年輕人勒緊褲帶、收拾簡單的行裝,陸續(xù)外出打工。曹前寬趕在他們出發(fā)之前,堵在每家門口,催收修路錢。住在村頭的曹利群指著曹前寬的鼻子罵,說你黃世仁啊?還要不要人過年了?曹利群雖然年齡比曹前寬小,但輩分上還比他長一輩。在一個宗親觀念極強的村子里,村干部總是最難當?shù)?。曹前寬頂著曹利群的唾沫星子說,叔,路要通,大家才有活路。侄兒把話說在這里,這公路一天不挖通,你媳婦一天不會回家。
曹利群家是趕馬的,他媳婦楊翠華是他當年趕馬支前時,在外村認識的。但這個女人心眼多,膽子也大。前些年兩口子在趕馬路上被曹前貴引誘,從給人販子提供信息到販運小孩,最終被政府打擊,雙雙入獄。服了幾年刑后,曹利群的女人再不愿回南山村了,故鄉(xiāng)令他們失望,他們讓村莊蒙羞。楊翠華在外面跟人到處做生意。曹利群一邊要照顧家里的地,一邊要盯著媳婦的行蹤,城里鄉(xiāng)下兩頭跑。有人傳話給他,說楊翠華在外面風騷得很。這樣一句話,足以讓曹利群天天晚上徹夜難眠。
即便是農(nóng)閑時節(jié),工地上也常常只有三四個老倌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打釬掄大錘。連曹前寬也沒有想到,這區(qū)區(qū)五公里的出村道路,全村人竟然一挖就是十二年!人民公社時代那種幾十上百人大戰(zhàn)石山、圍埂造地的熱鬧場面,再也不會有了。像曹前貴、曹利群這種不肯苦干、又在外跑野了的人,他們一年來不了工地上幾天,他們情愿多交點錢。許多時候,曹前寬站在村口吆喝大家該上工地去了。他的嗓音被山風吹散,被云雀帶走,獨獨不被人聽見。
后來村里湊錢買了一臺鑿巖機,不用掄大錘打炮眼了。通常的情況是:曹前寬戴一頂藤篾安全帽,腳上穿一雙頂破了腳趾頭的膠鞋,渾身是灰土,褲腳高挽,小腿肚上青筋暴漲,身子整個頂在笨重的鑿巖機上,隨著機身的轟鳴而抖動。頂幾下,停下來喘口氣,再頂。就像一頭和大山較勁的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不顧的老牛。
這一年夏天,南山村的逆子曹前貴還在逃亡路上,他的堂兄曹前寬的大錘并沒有將他“淬火”好,他因貪婪闖下的禍,還在繼續(xù)發(fā)酵。這條路還剩下最后一公里。一個夏日炎炎的下午,曹前寬帶幾個人在懸崖峭壁上修路放炮,炸藥量沒有掌控好,一炮崩出一塊巨石,滾落到懸崖下,砸垮了山下楊家寨楊二根的半間房子。好在屋子里沒有人,不然這禍就闖得更大了。
曹前寬動員村里人湊了三百元錢,還把自家一頭半大的豬拉到楊二根家,才暫時堵住了這家伙的嘴。楊二根說,這雨季天,就是強盜,也不會干砸人屋頂?shù)氖?。楊家寨的人早就有言在先,你修路占了我們的地得賠償,炸飛的石頭砸壞我一片瓦,你也得賠。曾經(jīng)因為有一小塊坡地,雙方差兩百塊錢談不攏,工地上竟然一年多無法開工。后來還是曹前寬想通了,路要修寬,人心更要寬。多交兩百塊錢,死不了人??扇思艺f,兩百塊是去年的價,今年是四百塊。你不知道城里的地價年年都在漲嗎?兩個村子的人早就生了齬齟,幾次都要打起來。好在曹前寬在周圍村寨還有些威望,鄉(xiāng)上的干部也多次出面協(xié)調(diào)做工作,南山村的路,才能像春蠶吐絲一般,慢慢向上延伸。
楊二根家被砸垮了半間屋子,墻和屋椽子曹前寬已經(jīng)帶人重新壘好補齊了,但屋頂?shù)耐哌€沒有蓋上,村里再拿不出錢買瓦了。曹前寬頭晚在火塘邊愁了一夜,喝了半壺酒,早上爬起來對老伴說,兒子們那間房子也是空著,上房揭瓦吧,先把楊二根家的瓦補上。老伴沒有多言,轉(zhuǎn)身去灶房,獨自抹眼淚。曹前寬沖老伴的背影說了聲,莫焦心,等那窩雞養(yǎng)大,就有瓦錢了。
天上還淅淅瀝瀝地飄著雨,曹前寬啃了老伴準備的兩顆苞米,喝下一碗早酒,以酒解酒,身上恢復(fù)了活力。他家是一幢四排柱子的木瓦房,共有三間,中間是堂屋,兩邊各有一間臥室,他和老伴一間,兒子們一間,另有一間偏廈是伙房和柴房。正房堂屋里有一張布面長沙發(fā),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沙發(fā)對面是一臺電視,上面布滿煙火的痕跡。堂屋里最奪目的是神龕,上面供著祖宗的香位。南山村家家有神龕,供奉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神龕臺上一般有香爐、蠟燭、五谷、糖果、有的還會有殺年豬時腌制的一塊臘肉。神龕背靠的墻上正中央是紅紙書寫的“天地國親師位”,豎寫;上方橫寫一條幅:“祖德宗功”;左手邊是“曹氏宗親香位”,右手邊是“司命灶君神位”。講究點的人家還會寫上“土中生白玉”“地內(nèi)出黃金”,或者“清溪采藻明其潔”“靜夜焚香告以誠”等條幅。讓這地處邊地的農(nóng)舍也透著漢家的底蘊。
曹前寬有兩個兒子,都出去打工了,老大甚至在外省當了人家的上門女婿。曹前寬自己寧死也要做一棵長在巖石上的老樹,但他卻管不了隨風飄落的樹籽。
鄉(xiāng)下的房舍,一般都會在天花板和屋頂之間搭一間閣樓,上面堆放些雜物或糧食。曹前寬得先把閣樓上的東西挪一挪,不然這瓦一揭,什么都在雨里了。他爬上閣樓,倒騰了半天,該搬走的搬走,搬不走的就用塑料布苫起來。鄉(xiāng)下人家,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每一樣雜什都舍不得扔。
曹前寬不經(jīng)意間翻出一個藤篾箱子,黢黑陳舊,邊角的一些藤條都朽斷了,一碰就散,像一架上個朝代的尸骨。曹前寬掀開箱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里面有一件黑色破棉襖,筋筋網(wǎng)網(wǎng)的,到處是洞,還有兩條摞滿補丁的粗布褲子,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兩副陳舊的帆布坎肩,一雙干癟變形的解放鞋,鞋底和鞋面都分家得差不多了。這是什么年代的東西呢?他費力地想。
他又翻出一個用黃色油布紙包著的包裹,用麻線橫豎扎得很仔細,像過去年代的炸藥包。自從有了塑料布以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這種油布紙了。他抓了一下油布紙包,有硬硬的東西。打開包裹后,原來里面還有一個已經(jīng)變得泛白的草綠色挎包,包里是一條銅扣軍用皮帶和一頂解放軍軍帽。皮帶還有韌性,皮帶扣倒是銹跡斑斑了;而那頂老式軍帽上的紅五星,雖然沒有記憶深處那么閃光奪目,但它一下讓曹前寬感到血在往頭上涌。
他想起來一個人了。沉重的傷感帶著久遠的硝煙味一下淹沒了他。
這個人就是卓世民,打仗時他帶著部隊進駐到南山村時,武裝帶扎在腰間,挎包、槍套分挎左右,胸前掛著望遠鏡,手中還持一把微型沖鋒槍。英俊、威武、沉著、勇敢,就像電影里的一個英雄。他在曹前寬的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讓他眼熱心跳。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場邊境戰(zhàn)爭中,卓世民是參戰(zhàn)部隊的偵察連長,曹前寬是支前民兵連長。他們一同出生入死,都是把生命托付給對方的真漢子。
幾百年來,這里都是一個浸透了戍邊將士鮮血的村莊。此刻,槍炮聲在曹前寬的腦海里炸響,飛在天空中的炮彈比馬蜂炸了窩還密集。曹前寬還記得,那是個月亮很亮的夜晚,他和幾個民兵抬著身負重傷的卓世民從火線下來,他渾身是血,頭部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人樣來。卓世民的血濕透了擔架,在山道上淌了一路。山風凜冽,山路崎嶇,他曾想把軍帽給卓世民戴上,可扣不上去呀。隨擔架奔跑的一個女軍醫(yī)哭著說,頭都爛成這樣了,你還給他戴啥帽子?趕快走啊大哥!卓世民在臨時設(shè)在南山村的戰(zhàn)地醫(yī)院昏迷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一架直升機接走了。那是村里人第一次見到比老鷹飛得還高的鐵鳥。曹前寬曾到處打聽過卓世民的消息,但那年月參戰(zhàn)部隊來來往往,戰(zhàn)事平息后,又趕上軍隊大裁軍,他一個老百姓又怎么能知道部隊的情況呢?
軍帽上兩塊黑色的血跡至今猶存。血就是血,時間永不會將它洗凈。
唉!卓連長,你還活著嗎?
6
那天送走韋小香后,卓世民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還是給青山州公安局副局長朱正打了個電話。朱正曾經(jīng)是儂建光夫婦的家鄉(xiāng)廣疇縣的年輕刑警,一路干到州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過去卓世民在工作沒少指教過他。平常卓世民叫他“朱子”。電話接通后,兩人先寒暄一陣,卓世民才說,你那邊三天前丟了個小女孩,當事人報案了,你知道了嗎?朱正在電話里愣了一下,才說,不知道啊,老局長。哪里的案子?沒見報上來。卓世民說是湯谷寨的小孩,被省城的一家文化公司拉出去拍個什么節(jié)目,然后孩子就失聯(lián)了。當事人已去鄉(xiāng)派出所報案。朱正連忙說,老局長放心。我一定會關(guān)注這事。下面這幫小子,辦事粗糙得很。卓世民說,朱子,你過問一下吧。孩子父母正著急四處找。朱正說,丟了孩子,哪個父母不急?我們先按打拐的程序辦。
卓世民不再多說什么。人家按程序做事,你沒有資格去對別人指手畫腳,更不能對他們施加壓力。打個電話,請他們知曉他在關(guān)注。他認為這事兒他只能幫到這個份上。退休以后,卓世民給自己定了個“三不政策”:不插手局里的工作,不摻和任何案件,不幫人說情。這些年他嚴格遵守自己的“三不政策”,多大的案子、多少有來頭的人求他幫忙,他都沒有動搖過。許多事情,你要管的話,就沒有自己的晚年生活了。
但中午飯時,楊先書挑起了話題,他把韋小香來家里求卓世民幫忙的事情說了,他講得有些添油加醋,從社區(qū)治安到世風日下,從人口拐賣到侵犯人權(quán),從底層民眾之不易到社會貧富差距之嚴重,從犯罪猖獗到警方不作為……一邊的包阿姨心軟,端著碗就開始淌眼淚。
卓世民又把飯碗一頓,“你怎么知道警方不作為呢?說話要有依據(jù)?!?/p>
楊先書說:“孩子丟了去報案,警方還不去偵辦。你們可有考慮孩子父母的心情?”
他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他們”,等于把卓世民也網(wǎng)了進去。卓世民最恨的就是這點,但羞愧處也來于此。他說:“警方有他們的辦案程序。你懂什么?”
肖佳看兩翁婿又要吵起來了,忙說:“吃飯,吃飯。老卓,你給他們打個電話,讓他們抓緊破案嘛。”
一直沒有插話的卓婉玉這時說:“現(xiàn)在怎么還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韋小香他們那么本分厚道的人。我一想起來就心痛得慌。都是當?shù)鶍尩?,要是丟的是我家穎穎……”卓婉玉的鼻子也開始發(fā)酸了。
楊先書說:“這種事情,攤在誰家頭上都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更何況人家是小老百姓,誰來管他們?”
“洪水,1961年的那場洪水……橋為什么會垮呢?我說過的……人肚子餓……”卓存君老人又插了一句。
卓世民將碗筷一推,不吃了。
他回到臥室,將自己放躺在床上。平時他都有午睡的習(xí)慣的,但現(xiàn)在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還不全是那個丟失的孩子,更多的是醫(yī)生的一些只言片語、網(wǎng)上查到的關(guān)于胰腺癌的相關(guān)信息,對北京那邊醫(yī)院最終會送來的“判決結(jié)果”的猜測。如果確診了,就該安排后事了。媽的,這么快。生命原來會如此倉促、短暫。
這些天,每當卓世民翻看自己的體檢報告時,就像在面對一份生命的結(jié)論。一個小小的“占位”,一招致命,這誰能想得到呢?一個破案高手,終究也破不了生命中的“殺手”犯下的案子。單位每年都會組織體檢,他經(jīng)常因為工作忙不去,或者去了,也懶得認真讀一讀體檢報告中的各項指標。退休后,在老伴肖佳的影響下,他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血糖、血壓、血脂、膽固醇、甲狀腺、癌胚抗原,以及腦、心、血管、肺、肝、腎、腸等方面的情況。老伴比他退休早幾年,像幾乎所有老年人一樣,將康養(yǎng)作為生活中第一要務(wù)。卓世民過去總以工作忙逃避老伴的“健康大檢查”,退休后,肖佳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卓世民。從什么該吃,什么不能吃或少吃,到作息時間、生活習(xí)慣等等,老伴無不過問。一個退了休的人,不操心身體健康,還能操心什么?這幾天,讓卓世民鬧心的是:怎么向老伴掩飾這次體檢的結(jié)果。體檢報告他可以藏起來,重要的是情緒要穩(wěn)住,不能漏了怯。那天老伴一句老卓,你這些天怎么臉色有些發(fā)灰啊?讓他自己也跟著緊張了半天。他有些悲涼地想:過去為了工作,經(jīng)常要化妝偵查,逢場作戲?,F(xiàn)在這一套要用來對付自己老伴啦。
卓婉玉在外面敲門,卓世民只得起來開門給她。她進來往沙發(fā)上一座,說:“爸,你別怪先書,都是當父母的,聽不得別人的孩子有什么事兒?!?/p>
卓世民微微一笑說:“沒什么的,我不計較?!?/p>
“你打電話過問了吧,爸?”
“你曉得我的‘三不政策’的。”
“剛才包阿姨又在廚房里抹眼淚,說他們壯族人,丟不起孩子的。”
“誰又丟得起呢?”卓世民反問道,不覺間就中了女兒的套。
卓婉玉身子挨了過來,搖著卓世民的胳膊,“爸,你想想,要是這事落到我們頭上,你管不管?恐怕你還來不及管,你手下的那些人早當大案要案抓了。一塊車窗玻璃都讓他們跑得飛起?!?/p>
卓世民看見了女兒眼里的淚光,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愿看見的東西。他想起女兒的婚禮上,在他把女兒的手交到楊先書手上前,幸福的女兒淚花閃閃,他竟然也把持不住自己,在哽咽中匆匆說了兩句祝福的話。后來他想:是因為自己再也不能充當保護女兒的角色,還是不放心把女兒交給那個愣頭青?天底下所有的父親,在那種情況下,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情感吧?從孩子降生那一刻起,他就是她的保護神。他不允許她受到一絲傷害,也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失職。女兒的一滴眼淚,就是父親心頭永遠的痛?,F(xiàn)在,他希望自己離開人世時,最好不要看到女兒的眼淚。
卓婉玉又說:“爸,我在課堂上經(jīng)常教育我的學(xué)生,‘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曉得這是誰說的吧?”
“不曉得。”卓世民老老實實的回答,他覺得讓女兒學(xué)文科,還是有益的。退休后他讓卓婉玉給他推薦一些世界名著看,這讓他在蘭高榮面前有了點“有文化”的優(yōu)越感。他經(jīng)常捉弄這個老伙計,你曉得《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個卡列寧是誰吧?蘭高榮的回答是,卡列寧么,不是列寧同志他叔,就是他舅。
“這是我們的孔圣人說的?!弊客裼裼謸u她爸的胳膊,從小她就這樣,一搖老爸的胳膊,萬事好辦,哪怕她現(xiàn)在也是當媽的人了?!翱鬃拥囊馑际钦f,人不能只管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只管自己的孩子,要有愛心,有大愛。明白了嗎,老爸?”
卓世民怔住了,他想了想才說:“你的老爸老了?!?/p>
“老了不是理由,”卓婉玉再次搖他的胳膊,“爸,你可以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你一個電話,抵人家一臉盆的淚水?!?/p>
卓世民不得不說,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給下面的人了,但人家要走辦案程序。程序就是規(guī)矩,你懂的。但卓婉玉說,爸你還得把他們盯緊點?,F(xiàn)在的人辦事,有沒有人情的因素起作用,天知道。卓婉玉說到最后,再次搖著卓世民的胳膊說:
“爸爸,儂建光、韋小香這樣進城打工的家庭,在這城里屬于弱勢群體。沒依沒靠的,也不富裕,我們不幫他們的話,誰能幫?鄉(xiāng)下人進城討生活,不容易啊。爸,你過去經(jīng)常說,能站著,就不躺下?,F(xiàn)在你得站出來,幫他們一把。”
“站出來?”卓世民仿佛連自己都感到很突兀,“我怎么站出來?我都退休這么多年了?!?/p>
“那你就躺下了吧,服老,認慫?!?/p>
“你老爸什么時候慫過了?”
卓婉玉笑嘻嘻地說:“所以嘛,老爸,我還不了解你呀?退休算個啥?你轉(zhuǎn)個身,就沒有你這老警察破不了的案。”
轉(zhuǎn)身,那么容易的事嗎?卓世民本想說,你是不是覺得你老爸有通天的本事,是好萊塢電影里通吃一切的英雄?
在卓世民干密偵工作時,他經(jīng)常扮演不同的角色,老板、乞丐、包工頭、看門人、黑社會老大、跑長途貨車的老司機、金融機構(gòu)的職業(yè)經(jīng)理、機關(guān)里的普通干部,只有把那些犯罪分子都繩之以法以后,他才“轉(zhuǎn)過身來”,恢復(fù)自己的警察身份。退休后他有時間追劇了,影視劇里的那些臥底,和他所經(jīng)歷的相比,都不過是些小兒科。
卓世民從來不把自己當英雄,如果說年輕時他還有英雄情結(jié)的話,現(xiàn)在他認為身邊犧牲的戰(zhàn)友、同行才是英雄。寂靜的群山,瞬間就戰(zhàn)火紛飛,炮彈掀起的紅土,天上飄拂的黑霧,掩面哭泣的人,中彈哀號的人,戴上手銬的人,善良的受害者,陰鷙狡詐的人販子,近身格斗兇悍的對手,警笛呼嘯撕裂了的平靜生活,漫漫長夜里孤獨的蹲守。他的人生就是歌舞升平的和平世界里的傳奇,出生入死,與各種危險做伴,常常與死神面對面。但他很幸運,他流過汗,也流過血,他還活著,因此他不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那些戰(zhàn)死沙場、以身殉職的人,他們用鮮血染紅了自己的戰(zhàn)袍,用生命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他們才堪稱英雄。多年的職業(yè)生涯讓他早就淡泊了功名。就像韋小香把他抬得那樣高,看作救星一樣,反倒讓他難受。他已經(jīng)脫下警服,沒有那份權(quán)力和責任了。更不用說現(xiàn)在自己都泥菩薩過河,暗自在安排“后事”,哪還有心思管閑事?
這天晚飯后,卓世民獨自出來遛彎。沿小區(qū)環(huán)形大道走一圈,大約八千多步。卓世民給自己定每天走一萬步的運動量。他認為,自己步伐還算矯健。像一個老小伙兒(卓婉玉語),這跟常年堅持鍛煉和走路有關(guān)。
傍晚的社區(qū)最有煙火氣,散步遛彎的,帶孩子出來玩的,在廣場做操跳舞的,街邊吃燒烤喝夜啤酒的,這是你能感受到的人間萬象,生動,溫馨,平靜,怡然。過去,你是這和平日子的守護者,現(xiàn)在,你將被“逐出局”,你將“躺下”了。卓世民有時想到這種角色轉(zhuǎn)換,難免也會悲從心來。
一群小男孩蹬著滑板從卓世民身邊飛馳而過,撒下一路的笑聲和呼嘯。孩子們的背影讓卓世民不能不想到儂陽陽,想到韋小香哭泣的臉。一個老刑警遇到一樁案子,他的嗅覺就像坡頭溜車,不往那個方向跑都不行。如果儂陽陽真被人拐走了,會是誰干的?動機在哪里?
還不到“躺下”的時候。他忽然有了給自己找點事做的沖動。
他給自己的愛徒普大衛(wèi)打了個電話,說要見他。普大衛(wèi)說,卓局,我還在外面辦案呢,要么約個地點,我來會你。
這幾年卓世民一般不給自己從前工作中的上級或下級打電話。過去身上兩部手機,全天候開機。常常電話接到耳朵發(fā)燙,撥出的電話對方秒接、秒回。現(xiàn)在你一個閑人,一個電話打出去,遇到對方不接,或者半天才回過來,那種時候,你就該掂量自己究竟還有幾斤幾兩了。這就是在位與不在位的區(qū)別吧?
給普大衛(wèi)打電話,卓世民從不會有什么擔心。普大衛(wèi)從他在密偵處當處長時就跟著他干了。有一年春天,他對普大衛(wèi)說,我要把你丟到死牢里去,你的任務(wù)也只有我知道。普大衛(wèi)那時正在談戀愛,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然后,等普大衛(wèi)漂亮的寸板長成一窩亂草,胡子拉碴的半個月不打理時,警察就將他帶走了。給他戴上幾十公斤重的手銬腳鐐,直接押到關(guān)死刑犯的大牢里。因為一個在押的黑社會重犯取不到口供,警方在并案偵查時,懷疑他還有幾樁罪行沒有招供,卓世民就想到了這出“苦肉計”,讓這個從北京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的青年警官以強奸殺人的罪名與那個惡貫滿盈的家伙共關(guān)一室。卓世民告訴他,干我們這行,到哪個環(huán)境,你就把自己當成那個環(huán)境下的人。在黑社會里臥底你就是扮一個流氓,在銀行里你就當好職員。你要是從角色中出不來了,就活該你倒霉。普大衛(wèi)蹲了三個月的死牢,愣是沒有拿到一點線索。直到有一天普大衛(wèi)接到即將執(zhí)行槍決的判決書,長期的拘禁和身背強奸殺人的罪名,讓他都認為自己真的要被執(zhí)行了。當初的“劇情”設(shè)計沒有這一出啊?是不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或者卓世民本人出什么事了?那他普大衛(wèi)可真就冤枉死了。他拿到判決書時號啕大哭,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不明不白的給槍斃了。監(jiān)獄方為他準備了一臺豐盛的“最后的晚餐”,還有兩瓶酒。那個重犯主動要求陪他喝酒,結(jié)果兩人在醉意闌珊中,那家伙把什么都撂出來了。普大衛(wèi)出來后女朋友因不明真相跟他掰了,他立了個二等功,卓世民就更加注意培養(yǎng)他,三十二歲他就干上了刑偵局技偵處的副處長。卓世民從這小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忠誠,能干,精明,無畏,有責任感。
晚上八點半,他們在一家大型購物中心的咖啡室見面。普大衛(wèi)兩眼血紅,一臉倦容,一看就是嚴重缺覺。他一落座就說上周發(fā)生了一起槍擊案,一個離婚男人在菜市場買菜回來,不明不白就被人從背后打了一槍。案子沒有任何頭緒,壓力大得很,手上還有兩樁廳長掛牌的督辦案件。人手不夠啊,都忙得腳底板翻天。卓局有什么指示。卓世民笑笑,我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指示,只是有個案子,想讓你幫我分析一下。
普大衛(wèi)撓撓頭,說:“師傅,我還想找您幫我分析案子呢。哪里有徒弟在師傅面前指手畫腳的?”
卓世民嘿嘿一樂,“就當我們一起探討吧?!比缓缶桶褍z陽陽的事兒說了。
普大衛(wèi)說:“卓局您可真是菩薩心腸。案子發(fā)生在鄉(xiāng)下,又不在我們的管轄范圍內(nèi)。屬地警方會管的?!?/p>
“犯罪嫌疑人是從春城下去的,電話也是春城本地的,還冒充電視臺的人。我給你看這個?!弊渴烂癜褟捻f小香手機里轉(zhuǎn)來的那份合同再轉(zhuǎn)給了普大衛(wèi),然后說:“你去幫我查查這家公司,還有這個電話號碼,再查查去湯谷村的那輛車?!?/p>
普大衛(wèi)眉頭皺了一下,但看到他師傅期待的目光,便馬上說:“好的,師傅,我安排人去查?!?/p>
“你盡快吧,算幫我一個忙。”
普大衛(wèi)忙賠著笑臉道:“師傅交代的事,我應(yīng)該的。”他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問:“卓局,這個……被拐走的小孩,是……是你家什么人嗎?”
卓世民正色道:“你小子別瞎想。每一個被拐的兒童我們都要救不是?”卓世民想了想又說:“別忘了,最找不到因素的案子,才是最有挑戰(zhàn)性,也可能是最大的。設(shè)這么大一個局拐走一名鄉(xiāng)下孩子,肯定是涉嫌團伙犯罪。”
普大衛(wèi)揚起了眉毛:“正在打擊團伙犯罪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誰還敢跳出來,那可真是撞我們槍口上了。卓局放心,等找到線索了,我就跟您和刑偵局領(lǐng)導(dǎo)匯報。等案子一立,手段一上,跑不了兔崽子的?!?/p>
“跑不了兔崽子的”過去是卓世民的一句口頭禪,現(xiàn)在成了局里刑警們的常用語。卓世民并不知道,他退休后留下的傳奇,還在被年輕的刑警們津津樂道。
普大衛(wèi)始終惦記著手上的案件。臨走前,他把那樁槍擊案已掌握的線索大體跟卓世民說了一下,請教自己的師傅從哪里去尋找案發(fā)的“因素”?,F(xiàn)場只找到一顆點三八子彈的彈殼,從柯珞克槍打出的。殺手槍法挺準的,二十米距離,一槍斃命。我們還沒有查清槍是從哪里來的。被打了一槍的那個男人是所學(xué)校的體育教師,品行基本還算過得去,社會交往也比較清白。老師嘛,想來也不會輕易與社會上的混子們結(jié)什么仇怨。只是愛酗酒,有過兩次家暴史,導(dǎo)致也是教師的妻子跟他離婚。據(jù)學(xué)校和鄰居反映,死者最近一段時間過得有些頹廢潦倒。他的前妻他們也走訪了,離婚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家里的財產(chǎn)也都歸了她。但感覺她既沒從家暴的陰影中還走不出來,又對離婚有些后悔。她是一個很小資的小學(xué)老師,一只蟑螂都會讓她驚聲尖叫。這樣的小女子連槍長什么樣子都不會知道,案發(fā)時她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呢。普大衛(wèi)仰著頭問:
“卓局,誰會殺一個凈身出戶的落魄男人?犯罪動機在哪里?”
卓世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沖冠一怒為紅顏?!?/p>
普大衛(wèi)愣了一下,說:“卓局,那女老師可不是什么紅顏,相貌太一般。技偵部門正在做槍的數(shù)據(jù)分析,我還要去看看結(jié)果。隊上的兄弟們?nèi)龀鋈チ?,層層走訪,地毯式排查,天知道誰能撞上大運。對不起了卓局,我要走了?!?/p>
普大衛(wèi)起身,卓世民淡淡地說:“別瞎耽誤工夫了。制式槍,肯定是從境外進來的?!?/p>
普大衛(wèi)一拍腦門,再看看師傅那篤定的神態(tài),他相信了。說:“卓局你要保重身體啊?!?/p>
卓世民看著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想起當年在密偵處時,他跟自己跑案子,晚上開車送卓世民回家,到了單元門口了,還要下車一路護送他到家門口,六四手槍保險打開,隨時在衣兜里握著。現(xiàn)在他不需要保護自己的領(lǐng)導(dǎo)了。
卓世民又坐了會兒,透過咖啡室的玻璃看商場里人來人往,感受這世界和自己的關(guān)系。那天在醫(yī)院里忽然失去對外界的感知,就像被全世界拋棄。真是既恐懼又荒唐。眼前的世界多么令人留戀啊,流光溢彩,活色生香,與往昔美好的回憶密切相連。去年這家大型的購物中心剛開業(yè)不久,他來買一雙休閑鞋,卻在里面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這迷宮一樣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大大打擊了他的自信心。難道我他媽的真的老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小巷,他都熟悉如掌中紋路,到處都有他戰(zhàn)斗過的足跡。過去在局里的指揮中心,任何一條背街僻巷出了事兒,他不用看屏幕墻,就立馬能判定出方位,地形情況怎樣,建筑狀況如何,有幾條出入口,該如何布置警力封鎖或控制。在自己的崗位上,他總是敏捷的,強悍的,具有掌控能力的,上級總是對他充滿信任,放手讓他去干。任何棘手的案子交到他卓世民手上,陳廳長只需聽匯報就行了。他總跟手下的刑警們說,只要你走心入腦,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一切人和事物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都會留下痕跡,都有因素,理清了這些關(guān)系,找到了那些痕跡和因素,你就找到了破案的路子。一個刑警,不過是社會的醫(yī)生罷了。
不過刑警卻不是自己的醫(yī)生。刑警也不是老中醫(yī)。老中醫(yī)越老,經(jīng)驗越豐富,醫(yī)術(shù)越精湛,越受人尊重;刑警到年齡了,就得退休,也得服老。他腦部的戰(zhàn)傷,醫(yī)生說估計年老后可能會有并發(fā)后遺癥。什么叫并發(fā)后遺癥?他不知道。但他隱約知道它的模樣,那就是他年過九旬的老父親的樣子——不再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安享晚年的老者,而是孤獨的、卑微的、渾渾噩噩又毫無尊嚴感的等死的人。他父親在八十多歲時逐步淪入阿爾茨海默癥的“黑洞”,隨著生命之光日趨黯淡而越陷越深,漸行漸遠,成為一個不能感知這個世界卻只存留一個軀體的無智無識、無憂無慮、無所謂快樂也無所謂痛苦的可憐人。卓世民為自己驕傲一生,從不需要別人同情,過去他擔心自己將來也會步老父親的后塵,不得不穿尿不濕才能睡覺。
現(xiàn)在,他不無悲哀地想:自己不會有老父親那樣的“福分”了。
別去想這破事兒啦。他又告誡自己。他忽然想起一個線人,便一個電話打了過去。他很多年沒有這家伙的消息,沒想到電話一打就通了。
他們在這個線人的車上見面。這小子多年前是個拐賣婦女犯。曾經(jīng)被卓世民辦過,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出來,成了警方的眼線,屬于社會底層的“灰色”線人。他姓游,綽號游六指,是個油嘴滑舌的老江湖。
游六指開一輛像垃圾車一樣的長安面包,油膩骯臟,卓世民一坐進去就聞到一股臊臭味兒?!斑@些年在干嗎呢?”卓世民問。
“報告政府,我一直在給菜場送鮮豬肉,還有雞鴨啦魚啦啥的。”游六指滿臉諂笑,“政府好多年不見了,又在忙什么大案子了吧?”
看來這小子不知道他已退休,這正是卓世民所希望的?!吧購U話。你那些狐朋狗友,最近都在干什么?”
“我早不跟他們來往了。真的,政府要相信我。政府教導(dǎo)得好,我重新做人,靠勞動吃飯。”
“你從前那個賊窩子的那些人,可不老實。你小子瞞得過我嗎?”
“政府火眼金睛,我曉得,我放個屁、路邊撒泡野尿政府您都查得出來。我們只是偶爾吃個飯啥的,狗日的些要不學(xué)好,政府會收拾你們的。我也經(jīng)常這樣告訴他們。”
卓世民不想跟他啰唆,盯著游六指的眼問:“有一個小孩被拐走了,你聽到什么動靜沒有?”
“做小娃生意?不會吧,現(xiàn)在哪個還敢?”
游六指的眼神沒有亂,不像在說謊,但卓世民還要給他施加點壓力?!八奶煲郧?,就是這月的二十二號,你在干嗎?”
游六指知道自己成了懷疑對象,馬上指天發(fā)誓地說,政府,我怎么還敢做這個事?我有教訓(xùn)了,政府改造好我了。我每天在給人送貨呢。早上四點起床,去屠宰場拉肉,下午又要去養(yǎng)雞場拉雞蛋送給人家超市,一家家送,累到晚上十點才收工。天天都是這樣。政府您可以去調(diào)查,我要說了半句謊話,你再抓我進去吃槍子兒。
“給我留點心,最近誰發(fā)財了。”
“好好,領(lǐng)導(dǎo),我一定,一定幫您打聽打聽。只是,只是,我還得養(yǎng)家糊口呀政府。改造出來后婆娘跟人跑了,現(xiàn)在又找了一個,還拖著個油瓶?!?/p>
卓世民從口袋里掏出一千塊錢來,遞給游六指,說有什么情況打我電話。那邊也不客氣,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地把錢收了。
卓世民從那破車里鉆出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想:我這是在干嗎?閑得無聊想轉(zhuǎn)身回到從前的日子?
又想:至少我不想那操蛋的占位。
從出來見普大衛(wèi)時起,他真有點回到從前的感覺。調(diào)查、分析、判斷、追蹤,像忠實的警犬一樣在茫茫人海中搜索一絲絲罪惡的氣味。這讓他感到亢奮又輕松。他還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這不是他過去干密偵工作時,常常要背對那些犯罪分子的明槍暗箭,身后隨時有一種不安全感?,F(xiàn)在這雙眼睛是無形的,又是可感的,溫熱的,充滿激勵的,柔柔的頂著他不由自主地從閑適的退休生活中“轉(zhuǎn)過身來”。
你這個老家伙,難道功夫廢了不成?
7
湖面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著藍天白云,也映照人一生的某些回憶。有些回憶還沉在水底,永不為人所知;有些回憶會浮出水面,就像那咬鉤的魚,被拉出水面時,會顯得那么鮮活動人,讓人恨不得引之入懷。
蘭高榮今天戰(zhàn)績不錯,已經(jīng)釣起了三條大青魚、兩條鯉魚,還順帶扯起來幾條小鯽魚。離他十來米遠的卓世民,已經(jīng)換了幾個魚窩子了,才釣起來一條一斤來重的鯉魚。這個老家伙今天心不靜。蘭高榮想。
多年來這老哥倆一個在省廳,一個在市局,默契中有配合,相處中有爭執(zhí)。蘭高榮有段時間感到自己在警察這個行當里前途無望,想調(diào)到政法委去坐辦公室。卓世民說我給你幾條重要的線索,讓你辦幾件漂亮的案子,上面就知道你的厲害了。卓世民執(zhí)行秘密偵查任務(wù)經(jīng)常幾個月不回家,音信杳無,蘭高榮就隔三岔五地去卓家探望,有時連孩子上下學(xué)、老人去醫(yī)院、家里買個米換個氣罐啥的,都由他包了。盡管那時蘭高榮經(jīng)常埋汰卓世民,你哪像什么人民警察哦,我看你只是介于土匪和老百姓之間。他們兩人間有一種相互“守護”的氣場,不管他們是不是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這種“守護”都存在。
就像今天早上兩人一來到這龍泉湖邊,各自找好自己的魚窩子,在下竿之前,卓世民便先把四周打量了一番。他們的背后是一扇懸崖,左側(cè)是一條山路,視野良好,路兩邊有幾棵紅木棉樹,枝葉繁茂;右側(cè)是一片湖灘,然后就是湖面。只是湖對面兩百多米處有一座荒山,布滿了雜樹和灌木。卓世民從背包里拿出一部警用望遠鏡,把對面的山坡仔細看了一遍。蘭高榮知道他每到陌生地方,都有觀察好周邊環(huán)境、留好退路的習(xí)慣,便打趣道:
“要么我去對面,當你的守護?”
卓世民道:“你好意思說,老子差點沒有在你面前當人家的槍下鬼。我們有阿雄呢。阿雄,去周邊看看?!蓖艘劬⑿鄣玫街噶?,一邊撒著歡兒,一邊呼呼地在四周東嗅西嗅的了。出來釣魚,阿雄總是興奮莫名。
多年以前,市里發(fā)生了一樁連環(huán)槍擊案。第一個受害者是一個在城郊河邊釣魚的老人,子彈從60米開外的對岸射來,一槍爆頭。從槍擊創(chuàng)口判斷,犯罪嫌疑人用的是一支12·7毫米口徑的狙擊步槍,大約還加了專用瞄準鏡。四天后,第二個受害者在這個片區(qū)的一處垃圾填埋場邊被發(fā)現(xiàn),是個拾荒的老人,也是一槍斃命,同樣的步槍口徑。是財殺?情殺?仇殺?黑社會火拼?全市的警力都被調(diào)動起來大排查,但從兩個受害者身上完全找不到作案的“因素”和動機,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那個釣魚的只是個退休工人,一輩子本本分分的老好人一個。兩個月后,第三個受害者也在這條河的上游三公里處出現(xiàn),是名三十歲的農(nóng)婦。她正在河邊自家的地里干活,一顆子彈從她身后飛來,擊中了她的后背左側(cè),穿前胸而過。那槍手為了迷惑警方,還把受害者的褲子褪到膝蓋以下,偽造了一個強奸現(xiàn)場。連環(huán)槍案讓高層震動,全市恐慌。卓世民分析這是隨機作案,變態(tài)殺人,不要再費力去找什么作案因素了。他在地圖上畫了幾條線,圈出幾個點,把手下的精兵強將沿著這寫點全撒出去,裝扮成釣魚的,做小買賣的,做工的,跑步遛彎的。他自己則在最可能是下一個發(fā)案地點的河邊釣魚,外面穿一件很醒目的紅色釣魚馬褂,里面只套一件防彈背心。封控的任務(wù)就由蘭高榮帶市局的警力負責。卓世民選定的那個地方對面是一片亂山崗,有一家廢棄的工廠,破敗的廠房和幾處斷壁殘垣。卓世民推斷這是犯罪嫌疑人最好的射擊點,他就在對面給他當靶子。作為刑偵局長,最危險的活兒你必須先挑起來,沖在最前面,手下的兄弟們才會服你。行動前他對蘭高榮說,老哥這條命交你啦,你得給你嫂子守護好了。這樣大的行動蘭高榮豈敢大意,頭天下午就帶人把河對岸梳理了幾遍,所有可能進出的路口、隱藏的地點都布置人秘密蹲守。蘭高榮自己則守在那家工廠的一個水塔上。到上午十點左右,河面一如既往地平靜,周邊也沒有什么異常,卓世民已經(jīng)釣起來幾條魚了。蘭高榮忽然發(fā)現(xiàn)有幾只鳥兒從樹叢中飛了起來,他忙對著耳麥講,一號小心。那邊卓世民得到警告的同時,馬上觀察到河對岸草叢中白光一閃。那是瞄準鏡的反光。在卓世民順勢往后一倒的瞬間,一聲不大的槍聲傳來,子彈從他頭頂上飛過。對面布控的特警們馬上朝槍響處撲去,幾輪槍戰(zhàn)后將槍手擒獲。原來那奪命槍手躲在一根從工廠伸向河里的排污管中,這排污管埋在土里,只有管口露在外面,又因為多年不用,早被荒草遮蔽。這小子頭天上午就藏在里面了。他是一個槍迷,自己從網(wǎng)上買來零部件組裝了一支狙擊步槍,還買了偽裝迷彩服,學(xué)著電影里的美軍狙擊手,把臉涂得只剩下兩點眼白。但他又是一個變態(tài)的冷血殺手,隨機殺人,只是為了檢驗自己的槍法。在事后的案件總結(jié)會上,蘭高榮向卓世民謝罪,說他沒有當好卓世民的“守護”,自請?zhí)幏?。卓世民只是笑著說你賠我一瓶茅臺酒好了。
所謂生死情義,于這對老搭檔來說,就是一種不離不棄的“守護”,在工作中相互支撐,退休以后,他們需要共同“守護”的,不過是日益迫近的衰老和孤獨罷了。
卓世民又起了趟空竿,蘭高榮聽見他換魚餌時嘀嘀咕咕,就打趣道:“在想桑吉老師啦?”
“老不正經(jīng)的,瞎扯吧你?!?/p>
“人家桑吉老師要幫你寫回憶錄呢,采訪開始了?”
“更扯淡了?!弊渴烂癜阳~竿甩了出去,“我們是哪根蔥啊?整哪樣回憶錄?!?/p>
“你是人家心目中的老英雄?!?/p>
“老狗熊。”卓世民有些悵然道,“不中用啰?!?/p>
蘭高榮壞笑道:“哎,你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會有人喜歡嗎?我們局的老屠,退休后天天去跳廣場舞,認識了一個大媽。嘿嘿,現(xiàn)在正跟家里鬧離婚哩?!?/p>
“嘿,蘭老倌,你腦子發(fā)岔了是不?”卓世民扭頭看他一眼,又回望湖面。他的腦海里此刻浮現(xiàn)的當然不是桑吉老師,而是韋小香。今早出門前她又打來電話,說孩子還是沒有消息,那個唐導(dǎo)的電話依然打不通。縣上公安局的兩個警察到了湯谷村,問了情況后就回去了。韋小香在電話里帶著哭腔哀求道,卓大爹,求求你幫幫我們吧!我們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到孩子,連尋人啟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貼。我們是叫天天不應(yīng)?。?/p>
朱正那邊有所行動了,但似乎力度還不夠大。看來這事還得借助省廳的力量,普大衛(wèi)那邊能找到點線索就好了。
蘭高榮又在那邊樂呵呵地說:“我看你沒在釣魚,魚在釣?zāi)惆??!?/p>
“媽的,煙又忘記帶了。”
蘭高榮掏出一包煙來,扔了過去。嘴里嘀咕道:“老叫花子。你呀,省著點抽吧,我現(xiàn)在一天只抽半包。好習(xí)慣讓人長壽哩?!弊渴烂裼幸荒隇榱似瓢?,在城里扮了一個多月的乞丐,連蘭高榮從他身邊走過都沒有認出來。
“壞習(xí)慣讓人舒服?!碧m高榮應(yīng)該還不知道卓世民生病的情況,不然他不會讓他這么“舒服”。卓世民打算等自己躺下那一天,再告訴老搭檔病情的真相。
卓世民點上一支煙,長長地吐了出來。然后說:“老蘭,跟你說個事兒?!?/p>
“呵呵,你的事主動跟我說,還是第一次?!碧m高榮不以為然地甩了次桿。
“我認識的一對打工者夫婦,前幾天把孩子丟了?!?/p>
“哦,在哪里丟的?”
“鄉(xiāng)下,青山州那邊。也許是在城里。被人設(shè)了一個局,把孩子騙走了。”
蘭高榮專心盯著魚鰾,沒吱聲。他不認為自己老搭檔還會昏頭到再去管案子的事,他只將之視為大家釣魚時的閑聊。卓世民有一次乘公交車,發(fā)現(xiàn)兩個小偷。他沒有出手,而是發(fā)信息給局里,讓他們派反扒隊的人來。這一對兒曾經(jīng)的執(zhí)法者,最清楚執(zhí)法的分寸和底線。尤其是蘭高榮,不該他管的事,他絕不插手。
兩人長久沒有說話。蘭高榮又扯起來一條大青魚。魚在水面上跳躍掙扎,他一邊收線一邊快活得像一個小孩那樣“喲呵呵”的歡呼,他說,過來呀寶貝。別鬧別鬧,過來呀。
蘭高榮再次放下魚餌后,湖面歸于平靜。不平靜的還是只有卓世民,他又說:“那小兩口也可憐,說是綁架吧,兩個打工的能有什么錢?尋仇?更不可能,老實巴交的一家人呢,跟誰結(jié)仇去?這事兒很蹊蹺哈,老蘭。”
“你的魚鰾動了!”蘭高榮越俎代庖地喊。
卓世民一扯竿,還是讓魚逃脫了。“他媽的?!彼麚Q上魚餌再甩竿出去?!坝幸恍┚€索,昨晚我見了普大衛(wèi),讓他去查一查。”
“你呀,安心釣?zāi)愕聂~。少說兩句好吧?青魚這玩意兒,聞不得一點動靜?!碧m高榮眼睛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的魚鰾。
卓世民卻仿佛偏要說給水里的青魚聽。他講了他對儂建光夫婦的印象,他們?nèi)绾紊屏急痉?,一個針對他們有目的的騙局,但他卻不知道為什么。他預(yù)感到背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青山州那邊的警方已經(jīng)立了案,但似乎他們辦案的力度還不夠。
“那讓小家伙們忙去吧,老家伙們要吃飯了。”蘭高榮不想聽卓世民多說,干脆擺開他們帶來的午飯。他還掏出一小瓶瀘州老窖來,今天卓世民開車,他就自己對著瓶子吹。“我嫂子做的這涼拌豬頭肉不錯。你不想喝兩口啊?”
“你少來。我準備戒酒了。”卓世民說。醫(yī)生告訴過他,以后不要喝酒了,煙也要少抽。你現(xiàn)在那里有個占位,我們盡量不要去刺激它。
“嘿嘿,你都戒得了酒的話,我用手心煎魚給你吃?!?/p>
“我告訴了普大衛(wèi),要往團伙犯罪方向去查。”
“你就別瞎操心啦?,F(xiàn)在人家辦案,動輒就上大數(shù)據(jù)、區(qū)塊鏈什么的,老一套的那些偵查手段,你我的那幾下子,都過時啦。還有幾個人肯去做什么跟蹤、蹲守、走訪群眾的事兒呀?人家都在辦公室看監(jiān)控,在電腦上敲鍵盤,在數(shù)據(jù)庫里搞比對。我們不懂這些,落伍了。明白了吧?唉,說起案子來,你腦袋咋就那么清醒?你不是有‘三不政策’嗎?這個都守不住,還戒酒?你想干嗎?”蘭高榮覺得自己的老伙計要“越位”了。
“不干嗎,隨便說說。”卓世民說,低頭吃飯。
“我告訴你,打拐救人反被人追著打的活兒,我可不想再干了。卓老倌,你要曉得,我們是老家伙了,跑不動啰。別真把自己當老英雄?!?/p>
打擊人口販賣和解救被拐的婦女兒童,全世界的警察都會遇到,但可能只有中國警察辦這類案件時情況特殊,許多時候打擊效果事與愿違。蘭高榮曾經(jīng)參加過一次打拐救人行動,是在山西。他帶著專案組先打掉了中間倒賣婦女的犯罪嫌疑人,然后順藤摸瓜到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解救被拐賣的那個婦女,市電視臺還跟去了一個攝制組。進村前他先雇好兩輛中巴車,停在村口外,布置好撤退路線。事先已有偵查員摸進被拐婦女家,問她愿不愿意回老家,那婦女也答應(yīng)了。可是等蘭高榮他們要帶著女人走時,她卻舍不得不滿一歲的兒子。一番勸說、糾纏中,女人的丈夫回來了。這下可慘了,全村男女老少提著鋤頭釘耙木棒什么的都追了出來。蘭高榮讓人護送電視臺的記者和那女人先撤,自己帶幾個人斷后。開初他還想給村人宣講一下政策,做做工作啥的,可村人哪聽得進去?你帶走人家花錢買來的媳婦,哪有不跟你拼命的。朝天鳴槍也擋不住村里人拼死往前撲的勢頭。他們被村人追得狼狽不堪,挨了不少扁擔石頭的打,還不敢還手,只能跑。那一年蘭高榮也有五十三了,怎么跑得過山村里那些漢子?他落在最后,還挨了幾扁擔。待跑到車面前時,都累得快吐血了。蘭高榮回來后說到此案就開罵,老子們是去救人的,倒成了進村的鬼子了。更讓他氣不順的是,費心費力救回來的那女子,半年后自己又跑回去了,還是舍不得在那邊生下的兒子。蘭高榮白挨了一頓打。在打拐的專項行動中,作為中間倒賣環(huán)節(jié)的犯罪分子很容易被打掉,但行動的結(jié)果往往并不盡如人意。你救出的受害者,你以為給她(他)帶去了法律的公正和尊嚴,但她(他)的命運已被改變,當你以法律的名義想把它扭回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法律奈何不了人倫——哪怕它是被扭曲了的人倫。
卓世民明白這個老伙計的態(tài)度了,他不再多說,吃完飯回到自己漁竿前。那個下午,他同樣收獲甚微。多年前他也參與過公安部組織的跨省區(qū)打拐行動,有個上了公安部A級通緝令的本省拐賣人口嫌疑人,江湖上稱為五嬢的,至少有十樁婦女兒童拐賣與她有關(guān)。卓世民帶人從廣東追到福建浙江,再追到山東河南山西,幾乎跑了大半個中國,每次都只抓到五嬢的上線或下線,狡猾的五嬢總是見首不見尾。有一次在粵北山區(qū),卓世民安排了一次交易,釣五嬢出來“交貨”。五嬢指定的交易地點在一處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卓世民遠遠看見五嬢抱著個嬰兒從一間工棚里出來,她穿件藍花格外套,戴頂草帽,一條灰色圍巾從脖子捂到整張臉,只留兩只眼睛在外面。卓世民走到離五嬢只有五米左右時,他身后幾個當?shù)氐哪贻p便衣也缺乏經(jīng)驗,忽然喊叫著沖了過來。五嬢將嬰兒往卓世民這邊一扔,轉(zhuǎn)身就往工棚里跑。卓世民在半空中接住了嬰兒時,一輛摩托車卻斜刺里沖出,載上五嬢就往工棚后面的一條施工便道上逃。卓世民那次是帶著刑偵局的偵查員孫立峰一同辦案,小孫一直守在后面的吉普車里,看見前邊犯罪嫌疑人逃了,立即開車追了出去。可哪想到這條便道的一個拐彎處被狡猾的犯罪分子事先挖了一個大坑,坑里灌水,再撒上糠。載著五嬢的摩托車從路邊溜走,小孫的車卻一頭扎進坑里,然后翻滾下了山崖。小孫當場犧牲。這案子辦得窩囊,把卓世民給氣的,犧牲了一個好兄弟,還只看到犯罪嫌疑人五嬢的一個藍花格背影。那次專項打拐行動結(jié)束后,一舉肅清了省內(nèi)多個拐賣婦女兒童團伙,卓世民立了個二等功,他回家就把獎?wù)骆i抽屜里了。抓十個小偷,不如抓一個賊頭。到卓世民退休移交工作時,還在五嬢的檔案材料上拍了拍,說這個家伙,背著一筆血債,還是從我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多年來,這是他心中的一個梗。
根據(jù)警方掌握的資料,五嬢是個老謀深算的犯罪嫌疑人,擅長策劃組織人口拐賣團伙犯罪。有一次她裝扮成一個護士,大搖大擺地從醫(yī)院病房里將一個男嬰抱走了。計劃周密得連卓世民也不能不為之感嘆。這個犯罪嫌疑人上公安部A級通緝令十多年了,竟然還沒有抓到,她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一度讓卓世民覺得不可思議。一直到他退休,五嬢案是他從警生涯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樁未破案件之一。
從儂陽陽被拐案的犯罪類型來看,這是一次有組織有預(yù)謀、有明確目的指向的犯罪活動,跟五嬢以往的作案手段相似。難道五嬢重出江湖了?
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積累,會讓一個老刑警擁有某種直覺。在還原案發(fā)現(xiàn)場的過程中,這種直覺會引領(lǐng)著他穿越重重迷霧,找到那只黑手的主人。就像一個高明的垂釣者,端坐岸邊,也能知道魚兒會在哪里出沒。
潛游多年的五嬢,你要敢來咬鉤,我就能逮到你。孫立峰犧牲后,卓世民曾寫過一份自我檢查,他總結(jié)了自己的失誤:總認為抓幾個人販子,是殺雞用牛刀。自己有輕敵麻痹思想。沒有周密部署,做好現(xiàn)場的封控工作,導(dǎo)致犯罪嫌疑人逃脫。
盡管再聰明的獵人也有失手的時候,但那時的卓世民怎么能料到,逃掉的五嬢,還會像他身上的胰腺占位一樣,成為他人生中的又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
8
曹前貴和儂陽陽被劫持已經(jīng)四天了。他白天被那幫人過堂拷問,晚上關(guān)在一間黑屋子里,有時還用膠帶布把嘴堵上。他后悔剛被劫持時,為了壯膽,大談自己的老板褚志勢力如何如何,你幾個小混混可惹上事兒啦!慢慢地他明白了,這些人身上透出來的狠勁兒,他還看不到邊。
江湖上的風云變幻,無論是褚志還是曹前貴,都看得太簡單了。曹前貴被劫持后,總是被追問一個問題:你的老板為什么抱走這個女孩?那么喜歡孩子,你老板干嗎不自己生一個?他們那么有錢,找人生個娃還不容易?曹前貴被打得受不了,只能哀求:求你們別打我啦,我只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誰出錢多,我就給誰干活。我們農(nóng)村人說,豬多好喂,娃多好養(yǎng)。我們老板有個兒子了,可能人家想,再養(yǎng)一個女兒,風水啦八字啦啥的就合了吧。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繼續(xù)將他囚禁在一間只有一扇窗戶的屋子里。窗戶是從外面釘死的,可以看見兩棵樹的樹梢,曹前貴估計他應(yīng)該是被囚禁在二樓。很明顯,這幫人是要用那小女孩做大買賣。如果小女孩是誘餌,他又是什么?他還不至于蠢到幻想他們會分給他一杯羹。我該不會被滅口吧?既然你已經(jīng)沒心沒肺地走上這條道,你一定會遇到一群狼心狗肺的人。這是他多年來在這條道上行走的苦澀經(jīng)驗。
曹前貴在二十世紀末因為人口拐賣“二進宮”,服刑五年,出來后又在外面混了幾年,好的壞的本事都學(xué)了不少,但還是沒有賺到什么錢。村里修路的艱辛讓他覺得這路不是修進村里的,而是要修到月亮上去。只有瘋子、傻子才會去挖這條路。他再次遠走他鄉(xiāng),在青山州朗沙銻礦的精選車間做了一名電工。礦工們都知道曹前貴是個人販子,賣婦女、賣小娃,就像買賣豬仔一樣不當多大回事,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但曹前貴有手藝,人機靈活絡(luò),能說會道,還愛貪小便宜。在礦山上干了不到兩年,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每天帶一個雙層大飯盒去上班,上層淺淺的一格裝菜,下層裝飯。下班后他回到自己住的工棚,悄悄把飯盒下層的銻礦砂倒出來,藏在床下的木箱里。一個月下來他竟然能集腋成裘,偷出幾十公斤銻礦精砂,比他在礦上掙到的工錢高出兩三倍。
久走夜路總得撞鬼,一次他偷礦時終于被抓了個正著,公司保安把他帶到礦長面前,礦長說這個賊心不改的老盜賊,給我吊起來,打斷他一條腿。在曹前貴大呼小叫的要被吊上房梁時,朗沙銻礦的總經(jīng)理褚志出現(xiàn)了,他說這是干什么呢?把他送我辦公室。
在礦上褚志是一個讓上下都心生畏懼的老板。他是一個瘦高個兒,目光犀利,精明強干,一線濃密的胡須橫亙在嘴唇上方,像一道黑森林,從那森林里吐出的話語仿佛林中躥出的獵豹,再加上他那總是居高臨下的眼神,讓他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他有一條腿是瘸的,許多人背后叫他瘸總。礦上的老師傅們說,瘸總?cè)诉€是挺不錯的,常跟井下的礦工們一起喝酒,酒桌上稱兄道弟的,看不出老總的樣子。當然了,你得啥事隨了他的心愿。
褚志少時喜歡看《水滸傳》,長大后好結(jié)交社會上的朋友。干礦老板這個行當,身邊得有些三教九流的人,他當然知道曹前貴是什么貨色。這種人在礦上,用得著他的時候,抵十個人手。因此那天在辦公室,褚志對曹前貴說,我知道你干的所有勾當。我不打你也不扣你工資。你要明白一個道理,偷那點礦,你發(fā)不了財。要想在我這里有點出息,就得聽我的。
曹前貴那次感動得要給褚志下跪,褚志并不需要,像用一塊骨頭收留了一條流浪狗一樣,揮揮手讓他走了。從此曹前貴也老老實實地干活,不再干偷雞摸狗的營生。褚志的車一來到礦上,他下班后一定會提一桶水去擦車,褚志的大別墅接個電線捅個下水道什么的,他隨叫隨到;褚志有時要在礦上請客喝大酒,也會叫上他。一是因為曹前貴能喝,二是這家伙肚子里的葷段子多。酒桌上調(diào)節(jié)氣氛,少不了這樣的馬仔。
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褚志把曹前貴帶到一個豪華包間里,擺了一大桌菜。褚志說,你幫我辦件事,怎么做,我會告訴你。然后,褚志拿出十萬元現(xiàn)金和一張小女孩的照片,說:
“去給我把這個妹妹抱來。”
褚老板那口氣,就像讓他去把一盆花或者什么樣的物件抱過來一樣。曹前貴當時就給褚志跪下了,“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抱得走?你這是讓我去搶人??!褚總,我再不想吃牢飯。”
褚志冷漠地說:“都是站在水里的人了,還怕雨淋。我知道你過去是干過這個的。怕什么呢?孩子的父親不過是在城里的打工者。他們在省城那樣的大地方討生活,誰會多看他們兩眼?別說丟一個孩子,就是他們兩口子都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操心。老曹,事成了,我給你一個部門經(jīng)理干。聽說你家里也難,人不能跟錢有仇?!?/p>
曹前貴把照片看了又看,問褚志:“為什么非要去抱這個娃?”
褚志還是冷冷地說:“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你問那么多干什么?”
曹前貴本想說褚總,這是傷天害理的事呀,我經(jīng)不起報應(yīng)了。但他的眼光又被那碼成一堆的十萬元牢牢吸住,就像那是一坨磁鐵。褚志從曹前貴的眼神里拿準了他的心態(tài):
“你要是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我另外找人?!彼涯嵌彦X掃進一個提袋里,又說:“人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算我當年看走了眼。他媽的!”
曹前貴苦著臉:“褚總……我不是……我是……你讓我再想想嘛。”
這段日子曹前貴太缺錢了。老家的房子去年在一場大雨中垮了一半,現(xiàn)在都還在用塑料布擋風遮雨。今年春節(jié)后,老婆劉淑琴左邊乳房上長了個腫塊,到縣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這腫塊幾乎可以認定為乳腺癌,建議再去省城醫(yī)院復(fù)查,確診了就在那里做手術(shù)。曹前貴從礦上被老婆叫回家,告訴他這個消息。曹前貴先是愣了愣,然后說,那里本來就是砣肉,怎么會是腫塊?劉淑琴說,你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就像我們村莊,早年間就說得了癌,活不成人了。村莊都會得癌,人吃五谷雜糧,還不是要癌癥。癌癥了,你就當又養(yǎng)了不爭氣的個兒。
曹前貴叫了聲造孽啊,背時啊,報應(yīng)?。∪缓笠回堁自陂T檻邊,一直蹲到太陽落山。
他想這世上的三災(zāi)兩病,都是天上的一場雨,落在別人的頭上是雨滴,落在他頭上就是洪水滔天。病不要人命,錢才要命。劉淑琴自跟了他后,就沒有享多少福。她是他在工地上撿來的,就像撿到一件尚可御寒的破棉襖。他們在城市的爛尾樓里度過了新婚之夜,那天他昏頭昏腦地發(fā)誓,就是去搶人,以后也要有棟我們自己的大房子。他搶不了人,抱別人孩子倒是得心應(yīng)手。盡管曹前貴在外面品行差,行事猥瑣,一副沒心沒肺的爛德性,四處不受待見,經(jīng)常被人欺負,受人氣。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受他的氣、能和他受窮受苦的人,就只有他媳婦。他為她勉強在老家蓋了棟房子,劉淑琴也為他生了一兒一女。有家后的日子過得不輕松,也與富足無緣。過去沒有見識過有錢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富裕的嘴臉遍街都是。曹前貴在人生的跌跌撞撞悟出自己的財富觀,這個世界沒有大錢小錢之分,只有快錢和慢錢之別。多大的錢算大、多小的錢算?。恳粋€窮光蛋手里有一千塊錢,算是大錢;一個富翁賬上有一千萬,還在喊窮哩。錢就像河里的水,在到處流淌。河水有流得快的流得慢的,看你扎進的是哪條河了。掙快錢要本事、風險大,掙慢錢靠下笨力氣,但安全。兔子跑急了會一頭撞死大樹上,烏龜一步一爬永遠不會失足,可誰都不愿當烏龜。曹前貴年輕時候想去掙快錢,結(jié)果吃夠了苦頭,有了家后他逐漸收了心。是烏龜?shù)拿?,就不要去跟兔子比?/p>
兒女們長大后,遠走他鄉(xiāng),順理成章成為民工二代,成為無數(shù)打工者大軍中的一員,兒子要結(jié)婚、女兒要出嫁,房子、彩禮、嫁妝,這些問題曹前貴一想起都頭痛。人這一生,都在掙錢很慢、花錢飛快的矛盾中。
醫(yī)生說,劉淑琴的病要是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恢復(fù)得好,再活十多年沒有問題。曹前貴想,十多年后他就六十多歲啦,這個家能撐到那個時候,也不枉活一生。他的父親才活到四十二歲呢。老婆是他們家這條破船的掌舵人,老婆不在了,船就翻了,家就沒有了。
曹前貴猶豫害怕了兩天,去找縣城西郊的和尚算卦。這人是個瞎子,據(jù)說打從娘胎里出來就看不見任何事物。先是被寺廟收養(yǎng),后來因為犯了寺規(guī),被趕出了廟門,只得在外面給人打卦算命為生,人稱孫大和尚。人們都說沒有眼睛的瞎子看世事蒼生最為準確,不僅能看透你的今生,還能看到你的前世和來生。其實,找瞎子算命最讓人放心的是:他即便看見了你靈魂里的骯臟,但他不知道你是誰。
曹前貴那天提了一只雞,一瓶青州老燒白酒,一包米花糖去見大和尚。曹前貴還沒有開口,這大和尚就說,我牙齒不好,米花糖是啃不動了。青州老燒還跟天上太陽一樣暖和嗎?來的這位老板,你要問什么呢?曹前貴說想去掙筆快錢,不曉得做得做不得?然后報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孫大和尚問,錢這個東西,多快才算快?回說,很快。像河水從斷崖上跌下來那樣快。大和尚沉吟片刻才說,河水急了要淹死人,要把你沖到九層地獄。曹前貴當時嚇得差點呲溜到地上,憑哪樣這樣說我啊?大和尚目光空洞,仿佛穿越了無垠宇宙,說孽緣早已注定,九層地獄里有你的一個位置了,你就實話說了吧。賺的是什么錢,看我能不能給你解一解?
曹前貴那天一下守不住自己的嘴。他想反正他是個瞎子,認不出我來。于是就老老實實地說:“他們要我去偷一個孩子。”
大和尚說:“既然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
曹前貴說:“我老婆得了癌癥,我得為她找藥錢?!?/p>
大和尚面無表情地說:“你老婆也要下地獄。”
曹前貴高聲說:“不!她跟我一輩子,可沒享幾天的福。我干的壞事,我自己去遭報應(yīng),不要牽涉我老婆。她應(yīng)該上天堂!”
孫大和尚輕嘆一口氣,說:“你媳婦已經(jīng)來過了,問你要往生哪里。我說在地獄。你媳婦就說,那我也下地獄吧。天堂里都是那些有本事跑得快的人,太擠;地獄誰都不愿去,安靜,他一個人去太孤單。我兩個苦命人待在一起,也是天堂了。”
曹前貴這一生中,很少被什么東西感動過。那天他在孫大和尚面前號啕大哭,并不是要懺悔什么,而是陡升要為老婆去掙那筆快錢的悲壯。反正都是貧賤夫妻,多在一起一天,就多一天日子。日子就是你得活下去,讓你的家人也活下去。
為順利抱走儂陽陽,曹前貴的老板褚志費盡周詳制定了計劃。他給曹前貴搞來一臺攝像機,一副三腳架,一身電視人的行頭,讓人教他如何擺弄這些器材,戴上副寬邊玳瑁平光鏡,裝得像一個搞電視的文化人。還編排好了劇本,包括他該怎樣跟這個小女孩的父母說話打交道。曹前貴久走江湖,見人說人話,見鬼和鬼聊,坑蒙拐騙的本事,一學(xué)就會。褚志沒有看錯人。
有個成天戴著一副大號墨鏡的家伙給他送飯,他總是想跟這家伙套近乎,說兄弟,你這身肌肉,一看就是練過的。兄弟,你胳膊上的刺青在哪兒做的呀,太他媽招女人愛了。她們該叫你刺青哥吧?刺青哥,你也在局子里待過吧?你在幾監(jiān)呢?我在二監(jiān)、四監(jiān)都待過的。四監(jiān)的伙食比二監(jiān)的好。但二監(jiān)放風時,可以看到對面山頭上出來采茶的女犯人。雖然還隔了一條大河,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可個個看上去跟花兒似的。想死了人了??!是不刺青哥?
但這個家伙就像個啞巴,或者把他當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懶得跟他搭腔。曹前貴是蹲過政府監(jiān)獄的人,他在監(jiān)獄里很少感到過害怕。你服從管教就是了,頂多被牢頭獄霸欺負一下。你有刑期,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可以重獲自由。而被囚禁在這里,生死都不知呢。
這天上午,刺青哥又來給他送飯。曹前貴說:“刺青哥,去找你老大來,我們好好談一筆大生意。”
刺青哥嘴角邊溢出一絲輕蔑的冷笑。曹前貴徹底明白他于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哪天曝尸荒野,只有天知道。這讓他不由得背脊陣陣發(fā)冷。
中午時分,曹前貴猛踢門。刺青哥進來,曹前貴說肚子痛,要拉稀了。刺青哥也不說話,把他手上的膠帶紙割斷了,帶他去上廁所。那個廁所有兩個蹲坑,曹前貴進到一個蹲位,又出來了,刺青哥問怎么了?曹前貴說,太臭,換一個。那家伙一撇嘴,說,還有比你更臭的?
曹前貴進第二個蹲坑,說:“刺青哥,沒有紙啊。麻煩你去找點紙來吧。”
那家伙也機靈,掏出一包餐巾紙來,說老子在外面守著哩,別打歪主意。
曹前貴關(guān)好廁所門,心里想,你小子還嫩得很哩。這個蹲位正是他所期望的,它的門閂活頁已經(jīng)有些松動了,還有兩顆螺絲卯在孔里。曹前貴用力搖了搖,拔不出來。他用指甲當螺絲刀,使勁旋那螺釘,愣是將它旋松動了。然后他取下一片鐵合頁,將它夾在屁股溝子里。
曹前貴出來,刺青哥重新用膠帶布把他的手纏上??匆娝竽粗高€在淌血,刺青哥問,手怎么了,曹前貴咧咧嘴說,門夾了。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曹前貴費力地從屁股溝子里取出了那片鐵合頁。在蹲監(jiān)獄的那些年,他學(xué)到的一些本事派上了用場,開個門窗什么的易如反掌。他在房間的地板上磨鐵合頁,天快要亮?xí)r,那片合頁已經(jīng)被磨得近似于一塊刀片了。然后他割斷了手上的膠帶布。
他自由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