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微信群叫“睡不著”,睡不著的病友一共三個。我們還有其他的癥狀相似,就是臆癥,怕死。比如我喜歡懷疑自己得癌癥,胃痛就是胃癌,頭疼就是腦癌,右腹疼那無疑就是肝癌。我從小這樣嚇唬人,單身時候嚇唬我媽,身邊有人就嚇唬身邊人。總之博關注,剛開始效果挺好,都帶著我去看醫(yī)生,再由各科醫(yī)生發(fā)定心丸給我們吃。直到后來沒人信我,世界上又有了百度,只好自己嚇自己,自己去醫(yī)院。
前幾個月我腰疼,小便泡沫多。我甚至在微信上買了豆丁網會員,我翻看所有有關于腎腫瘤的博士生論文——我要找到我疑似重癥的證據——醫(yī)生被迫給我做完各種檢查之后說,首先沒事??茨憬鼇淼木驮\記錄,科室跨度太大。下次要不你看看心理科?
群里有個女的喜歡懷疑自己有心臟病,還有個男的大部分時候懷疑自己有精神病。我們的臆癥從未被現代醫(yī)學證實過。但我們鍥而不舍。他倆走投無路,看上了中醫(yī)。吃螃蟹的時候,吃火鍋的時候,吃烤肉的時候,他們從包里掏出小沙包一般的藥水,咬著一角撕開,朋友,干杯。
我們之間的共性是什么?我試圖歸納一下。例如我們都很純真。有人習慣把自己和大人區(qū)分開來。即便他已經變得比大人更老的時候,他依然不是大人。
我們都憎恨交換的情感,比如利益捆綁的愛情。這三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一個精細的產品在建設。在同一個行業(yè)里,我們都有極大的個人表現欲望,但又不想給別人添麻煩;都憑借顯然的天賦少年得志,自以為魅力非凡。又隨時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自戀,隨時跟外界碰撞,確認自己幻想中的影響力。
所以哪天真的生場大病,也算成全。生病說不定是另外的出類拔萃的方式,對于我們這樣獨特的人來說,最好生一場柔弱、怪異又不致死的怪病。
以上,換句話說,就是自作(念一聲),自受。
10月底我跟著某品牌去了趟廣西德天大瀑布。去以前,聽說要搞個速降——大意是100米峭壁,綁根尼龍繩,你跳吧。
我每周運動六天,力量很好,臥推啞鈴重量75公斤。內心平靜,不恐高,但怕死。所以我打定主意在五花大綁之后裝昏倒。
后來我想起上山前好像簽了個保單,問品牌的朋友這能賠多少錢???說是我下去之后告訴我。行,不白給。
我縱身就跳,繩子好歹沒斷。落地后有人說,你簽的好像不是保單,那是免責聲明。
我當然不想要錢,何況我連受益人是誰,便宜誰都不知道。我跳,只是因為教練在山頂上問誰第一個跳,大家陷入沉默。而兩個女生率先速降下去,我臉皮燥熱,才豁出去而已。我有點懷疑自己,我恐怕也沒那么怕死?
11月末的一天早上,我在馬桶上看到路易威登的設計總監(jiān)Virgil Abloh突然離世的消息。通常這種時候我出于職業(yè)習慣會盡量冷靜,富有文采,從容地發(fā)朋友圈。那天我沒有,我撥通了體檢中心的電話,約第二天體檢。
五天以后結果出來。報告上三條紅色提示:1.左腎臟囊腫,0.8毫米;2.某項數據比值異常,通常提示前列腺癌;3.總膽固醇、高密度膽固醇和低密度膽固醇超高。
如果我說我拿著手機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的拳王阿里一樣,那是假話。因為那個“癌”字,變成一支飛馳的弓箭向我飛來。箭離弦,箭中靶心。我的靈魂從眉心被擊出身體,中獎了?
我的爺爺、外公、外婆都因為血液病去世。血粘稠是一種宿命,無妨。知道終點在哪里,以什么情節(jié)劇終,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壞事。
可是這個癌……我瘋狂搜索大腦里有關“前列腺癌”的信息。三十四年來錄下的影像,只有小S坐在剛剛做完手術的李敖大腿上,說李大師,你現在還有關于男女之情的沖動嗎?李敖嬉皮笑臉,好像只剩嘴硬。
我又買了豆丁會員,一夜無眠。我看遍關于前列腺癌的論文,了解到前列腺癌并非一種高發(fā)疾病;預后不錯;HPV病毒和它沒有直接關聯性;一部分患者是由于化學放射性污染致病;過度蛋白質攝入發(fā)病率高。
我符合最后一條。
幾十萬字的論文無法安撫我的心緒。我掛號去看全科醫(yī)生,醫(yī)生說囊腫沒問題,前列腺數值也沒問題,膽固醇確實太高,吃藥吧。我說醫(yī)生,給個機會,我把肉戒了。醫(yī)生說你先戒煙吧。
還是不放心。接著掛泌尿外科,這位醫(yī)生是個大專家,手上戴著某款熊貓一樣珍貴的勞力士手表。我把數據給他看,問,我需要活檢嗎?醫(yī)生說,你沒癌癥,非要有,它至少在三十多年以后等你。他說你還有啥不舒服?痛嗎?癢嗎?腰疼嗎?我搖頭。他說那我咋給你寫診斷書?我說要不,測個HPV?他嘆口氣,轉身帶上手套。
又過了三天,HPV全陰性。我在群里說,從現在起,我是個高血脂病人,左腎囊腫。就好像我在說,我文了花臂,左青龍,右白虎。
(注:多番確認,品牌的廣西之行確實給我買了高額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