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她坐起來,穿上吊帶睡衣,把白色薄被搭到他汗津津的肚子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點著,優(yōu)雅地吐出一條煙霧:“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對你講一個愛情故事。”
他心里一動,不知她想用故事表達什么。這些年來,兩人保持若斷若續(xù)的情人關(guān)系,對機會聚一聚,不對機會各忙各的。上次見面是六年前,六年過去,除了眼神滄桑,她身材沒變,容貌沒變,推門進來的瞬間恍如時光倒流,讓他想到二十年前站在一樹杏花下的那個白衣黑裙子少女。她至今單身,這是他的隱憂。
他攬著她的肩,輕聲說:“講吧,我聽?!?/p>
“從哪里說起呢?這場愛情我至今難忘,我也忘了怎么開始的。我們愛了七年,每年他想方設(shè)法過來幾次,千里迢迢。七年后他離了婚,把生意轉(zhuǎn)到這邊。剛轉(zhuǎn)過來生意難做,雇不起人,他什么活都干,裝貨、卸貨,和工人一起干,兩手磨得脫了皮。生意剛好轉(zhuǎn),商場要搬遷,一下子又不行了,積了很多貨賣不動。這時候他突然得了重病,匆匆發(fā)了條短信給我,說回老家治病,從此之后音訊全無?!彼P直上升的青煙,不說了。
他靜靜聽著,失望于這故事和自己無關(guān)。
“他得了什么病我不知道。他媽媽死于癌癥,他爸爸身患癌癥,他常擔心這病遺傳。我最后一次和他躺在一起,正是黃昏,屋內(nèi)一半黃一半暗。他的臉側(cè)著,皮肉下塌,我突然有了不祥之感,看著他無可挽回地向黑暗沉去,向死亡沉去。他離開時氣色沮喪,雙肩上聳后背弓起,仿佛一夜之間丟了許多肉,失了精氣神兒?!彼龂姵鲆坏罒熿F,又對著煙霧吹了一口。他咳嗽一聲,下床喝水。
她向缸里彈彈煙灰,看著他立在桌前擰瓶蓋,腰上的肥肉隨著胳膊左右甩動。與二十年前相比,他除了身高沒變,別的全變了。她納悶自己為什么還來見他,也許見的不是這具軀殼,而是藏在軀殼深處曾經(jīng)的激情歲月。
他倒了杯水遞給她。她仰頭喝水,天鵝般的脖子長而緊致,不見一絲松垂。她真美,骨肉依然勻停,氣質(zhì)優(yōu)雅成熟。
“你確定他去世了?”他站在窗前,外面正是中午,陽光強烈,街上人來人往,都那么匆匆忙忙,他卻窩在這狹小的賓館餓著肚子聽她講愛情故事。他想撤退了,得趕回去準備明天的會。
她又點一支煙:“你想說他是裝病拋棄我?沒這必要。正如我和你,我根本不想和你結(jié)婚,也從來不想纏住你。我沒花過他一分錢,艱苦的時候還借給他一筆錢周轉(zhuǎn)。他沒必要裝病,也不用甩我。要有這心,我早成全他了。一晃五年,他沒聯(lián)系過我,應該不在人世了吧?我的手機沒換號?!?/p>
“你沒聯(lián)系過他?”兩只灰鴿子站在窗臺上咕咕叫,偶而轉(zhuǎn)轉(zhuǎn)脖子瞥他一眼。
“我打過他電話。第一次有人接,就是不說話。再打,是個女的接的,問我是誰,我說是個經(jīng)商的朋友,和他有一筆款子沒結(jié)清。她問哪個時間段的生意往來,我說九月份。她說不可能吧,你記錯了吧。這就對了,他八月里給我發(fā)短信回家治病,停了生意,九月里不可能有生意往來。這個女的是他妻子,和他打官司分家產(chǎn),不讓他看孩子??磥硭麄冇衷谝黄鹆?。我放心了,有人照顧就好。一年之后我又打電話,是個河南口音的老太太,不認識什么殷先生?!彼澏镀饋?,抽出一支煙聞了聞,放回去,拿起水喝了一口。
“你們沒有談婚論嫁?”他曾想過離婚,遲遲沒有行動。熬過七年之癢后,各方面都呈上升之勢,他不想離也不肯離了。從此,她像一葉小舟在海上顛簸,經(jīng)歷一場愛情,又經(jīng)歷一場愛情,累了就回頭找他。
“我不認為他是因為我才離的婚,我只是一根導火線。他老婆強勢,愛財,又有潔癖,同床要洗三次澡,事后再洗三次。離婚之后他和老婆依然聯(lián)系,比離婚之前還在狀態(tài)。我犯不著硬插進去?!彼c著煙吸了起來。
他離開窗戶坐回床上,把她往懷里一攬,胸口氣血翻涌,卻被她后面的話涼著了。
“我不想和離過婚的男人結(jié)婚。你說我有潔癖也好,說我自視甚高也好,我就是嫌棄離過婚的人。別人用過的我還真不稀罕。”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摁進煙灰缸,扭頭瞅他,“這也是我從來不想和你結(jié)婚的原因,抱歉?!彼D時自慚形穢。
“可話又說回來,你也不肯為我離吧?你從來沒透露過這個意思,咱們不要糾結(jié)往事了,回到這個故事上。我和他最幸福的時光是在床上,世界不復存在,只有一個最匹配的他對應著一個最匹配的我,天造地設(shè),無可取代?!彼暄训鼗氡蛔永铮f不下去了。
他下床穿衣:“下去吃點飯吧?!?/p>
“我不想吃,吃不下?!彼龁柩手缮项^。
“不吃怎么行?我去買點,你想吃什么?”他穿好衣裳等她回話,她卻蒙著被子嗚嗚咽咽,令人心煩。
他走出房間來到院中,覺得背上發(fā)燒,像背著個火球。他敏感地回頭張望,一個服務員隔著玻璃門看他,像鉆出膽瓶的魔鬼,頭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像要近距離貼到他臉上。他快步走出院子,在兩側(cè)都是飯店的街上徘徊,才想起竟然不知道她愛吃什么。交往二十年來,與她談論更多的是什么呢?是飄在半空的風花雪月,從來不曾提及柴米油鹽醬醋茶。她從不找他辦事,對他的要求就是提升衣品,不要穿條紋內(nèi)褲,不要穿條紋T恤,改穿純色的。
如果他們不這么半天云里飄著,結(jié)了婚會不會特別幸福?她在床上生機勃勃,彈性好,有耐力,而妻子只比木頭略強一點。如果,當年拋開一切娶了她,就不會窩在賓館聽她講一個又一個愛情故事。他胸口一陣刺痛,忙掏出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辛辣的藥味和著唾液入喉,緩解了他的焦慮。他信步在街上閑走,毫無胃口。他不想太早回去,讓她哭會兒吧,這場事故給她的創(chuàng)傷太大,他無力撫平。秋風裊裊,卷落片片槐葉,路上鋪著一層單薄潤黃的葉子,踩上去沒一點聲音。
他提回兩份盒飯,吃完躺回床上。她剛洗過澡,干凈清爽。
“說點什么呢?”
“隨便,你說什么我都聽?!彼首鬏p松,心又揪起來。
“要不再給你講個愛情故事?”
“剛才那個還沒講完?!彼恢皇址旁谛乜?,心底涌起濃黑的無奈。
“有一年春節(jié)他來看我,一出車站,上來個人要幫他提箱子,說送到出租車上。一轉(zhuǎn)眼,提箱子的人不見了,箱子被提跑了,衣服相機全在里面。幸虧錢包他拿著,證件還在。他就那么狼狽地穿著擠了十幾個小時的衣服來找我,嘲笑自己像個癟三。他很愛干凈,皮鞋擦得纖塵不染,耳毛鼻毛剪得很短。他脾氣溫和,寧可生悶氣,也不沖我發(fā)火。生了氣,我一開口,就又笑起來。生意挪過來后,他曬得又黑又瘦,頭也禿了。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從熟悉的南方來到不熟悉的北方自討苦吃?!彼旎ò逑萑牖貞?。
他回想當年上班時間去市里找她,來回四個小時,只為和她說半個小時的話。他看到年輕的自己被激情抽打著來回奔波。
“我問自己,我肯為他放棄什么?想了又想,什么也不肯放棄。他得了大病回老家,我都沒膽量去看望,怕挨揍。我真不是東西?!彼旖浅榇ぃ挚蘖?,大滴的淚砸在被子上。
“我們都很自私?!彼难鄹C濕潤了,悔恨涌上心頭。她曾墮胎,墮了之后才對他說。他先是不相信,然后氣憤,這么大的事,招呼不打一個就處理了,那是一條命啊。繼之而起是慶幸,正在升職的當口,怎么能讓這種事冒頭,是該墮掉,她不墮也得勸她墮。
“不但自私,還卑鄙。他帶過來一個會計兩個親戚,會計不久讓車撞了,回去了。一個親戚撬了他一批客戶,另起爐灶。另一個親戚是個中年婦女,一直跟著他干,我懷疑他們有事,吵了一架。為了消氣,他陪我出去玩了一趟?!彼綗熀?,又抽出一支。
他油然而起忌妒之意。交往這么多年,他們哪都沒玩過,見面就在賓館,一前一后地進門,一前一后地出門,怕遇到熟人,萬一遇到就得狡兔似的兜圈子,生怕被跟蹤。
“我們在海邊住了幾天,跟著漁民趕海出船,退潮時在礁石上刮海菜,在海灘上挖蛤蜊,晚上聽著潮聲入睡,清早在潮聲中醒來。我一直懷疑他愛得不純,也許和一個剛剛長成的少年在一起我才能相信愛的純粹?!彼萑氤了迹瑹煀A在指間,燃出長長的灰燼。
煙灰落到被子上,他迅疾一彈,彈出一朵煙霧,炸起一串驚雷。十年前她聲嘶力竭地罵他,要毀他的前程,告他強奸。他心焦如焚,絞盡腦汁安撫她,問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要,就是要和他算賬。他開車帶她去了郊外,想好好談談。
“你毀了我?!彼纯蘖魈?,咬牙切齒地罵,“你就是流氓!你就沒想過會給我留下創(chuàng)傷?”
他任她哭罵,納悶她受了什么刺激想起算后賬。他一直以為愛得純粹,兩情相悅兩心吸引,從她嘴里出來竟然成了卑鄙無恥的勾引。他心臟突突狂跳,口干舌燥,擰開瓶礦泉水一氣灌下半瓶。
她終于哭夠,扭頭看著窗外。夜色漆黑,野草干硬地刷掃著車身。“奸夫淫婦,一對奸夫淫婦。”她扇了自己一掌,“我就是個賤貨?!?/p>
此后二人若即若離。每一場愛情結(jié)束,她像歸巢的鳥兒回到他的臂彎,稍事休整又披戰(zhàn)袍。男人是她攻克的碉堡,一個又一個,沒一個成正果。
她趿拉著拖鞋向沙發(fā)走去,聳著瘦肩,抬著右臂,右手指尖夾著煙,油黑的卷發(fā)遮著后背,臀在吊帶裙里慵懶地扭。他仿佛看到走向末路的陳白露,頹廢、迷人、無可救藥地墮落下去。她坐上沙發(fā),蹺起二郎腿,瞇著眼向他噴出一道長煙:“你放心,老東西,我會對你負責的?!彪S即仰在沙發(fā)上笑得全身抽搐。
他頓感受辱,立刻起身穿衣。這就走,一分鐘也不多待,省得被她耍弄,以后也再不相見。剛把深灰的T恤套上頭,她沖上來撲倒他,摟著他的頭朝床上摁:“別走,還沒親熱夠呢?!弊耇恤扔到地上,脫下吊帶裙一拋,爬上床,四肢攤開。
他煩躁地拿起褲子:“我不行了,再干老命就沒了。你榨干我了。”
“那就不干。故事還沒講完。”她翻趴在床上又朝煙摸去,這是最后一支。他穿上褲子光著上身坐在床沿。
“我們還去了張北,騎馬,坐羊車,拾蘑菇,睡大通鋪,喝奶茶?;貋砟翘欤液葔牧硕亲?,在車站一趟一趟跑廁所,他等在檢票處,求檢票員再等兩分鐘。我捂著肚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一把拉住我,生怕我掉頭又扎進衛(wèi)生間。上車后肚子好了,我們在一個小城下車,去了一個全是泥屋的村子,街上是牛糞馬糞,蒼蠅嗡嗡地飛。他去林子深處解手,我望著黑森森的林子突然心生恐懼,生怕他丟下我跑了。這種感覺你也曾給過我?!?/p>
他想不起來,只好拍拍她的手,從地上拾起T恤穿上。
“那年你來找我,住在學校招待所,我下了課去找你,你不在,急得我全身發(fā)燒,解開了大衣的扣子在寒風中狂走。走到校門口,在買炒栗子的人堆里看見你,立刻放聲大笑。那時候一眼看不見你我就恐慌,就覺得天要塌地要陷。”她讓煙在指間燃燒,“你走的時候我去送,跑上立交橋,邊跑邊盯著你的背影,舍不得眨眼。你每一次離開,對我都是一次拋棄。”
“你每一次戀愛,對我都是一次傷害?!彼L嘆一聲站起來。
“你為什么縱容我和別人好呢?”她噴出一口煙徐徐發(fā)問。
“我有什么資格管你?我管得住你么?”他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透氣。
“我像一只被樟腦圍住的螞蟻,左沖右突卻逃不出去?!彼褵燁^按進缸里,嘆口氣。
“你從來沒想過結(jié)婚?”他真心希望她別再單著,該有個家了。
“我想和從沒結(jié)過婚的你結(jié)婚。沒有這樣的你,我寧可獨身?!彼s靠在床上抱起雙肩。
“犯傻。美好婚姻都是磨合出來的。你現(xiàn)在結(jié)婚,生孩子還來得及。你得給自己造個親人?!彼x開窗戶,“別讓我為你懸心了。我去個衛(wèi)生間?!?/p>
他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照臉上扇了一巴掌,扇完照著鏡子揉揉臉,走出來套上T恤:“我在你心里是什么角色?”
“導師和傾聽者?!?/p>
“不配當導師。繼續(xù)你的愛情故事吧?!?/p>
“我們?nèi)チ撕_?,他只會狗刨,在水里刨來刨去。我不會游泳,就立在水里看他,竟然起了厭惡之心。你說我是不是有毛???愛他是真的,厭惡也是真的。就算他已不在人世,回想他狗刨的樣子,我還是厭惡。”她扒著他的肩頭,“你說我是不是有?。孔詈笠淮我娒?,我拿起他的手看,看到青筋條條臥在手背上,太丑了,我怎么和有這種手的人在一起呢?我親他的手背,恨不得讓鼓起的青筋縮回去。就是那一次,我起了不祥之感,預感到他會不幸。一晃五年,我從來沒夢到過他?!彼厍簧钐幈懦鲆宦暠Q。
他轉(zhuǎn)過身去:“他長什么樣?”
“我想去找他,看看他的妻子和兒子,看看他的老父親,那老頭早就得了食道癌。從認識我,他家里接二連三出事。是我的出現(xiàn)才使他不幸,還是他不幸的時候我正好出現(xiàn)?你說,愛情是不是災難?”她扳過他,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我得走了,你多保重,煙就戒了吧,找個差不多的結(jié)婚吧,不要和自己對著干。”他摘下衣架上的背包,張開雙臂,想最后擁抱一次。
她從床頭扒拉過手機,打開相冊放大一張,舉到他臉前:“你不想認識他嗎?”
他心情復雜地瞥了一眼,很眼熟,像在哪里見過。
“這是我交往過的人里最像你的一個?!彼咽謾C向后一拋,一躍而起,抱住他的頭狠狠摁在胸口。
一柄大錘猛砸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他眼冒金星,不得不閉上眼,虛弱地靠在她身上:“忘掉我。聽話,忘掉我才是真的寬恕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