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他聽到沙沙的腳步聲,很重,卻有節(jié)奏。
一定是鐘靈。她說這兩天要來的。
他不再看天空,他從窗前退回來,坐在床上,他的屁股有些疼,大概被鐵架子床沿硌著了。他很小心動了動身子,低下頭,看著腳后跟。綠漆鐵架子床生銹了,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銹斑氧化變成了銹色的粉末,紛紛落下。
一想到鐘靈,他開始煩躁。
他從津連川縣城到了卡薩后,鐘靈還是能在微信上撩他。不時給他發(fā)一些商品購物鏈接,胸罩、保健品、頭盔、化妝品什么都有。
再后來,她也到了卡薩。她在營地負責種菜。一同來的還有幾個婦女,項目經(jīng)理的情人也來了。
他不能讓妻子殷嬌知道鐘靈來卡薩了,更不敢讓她知道他和鐘靈的秘密。鐘靈卻不停地揭發(fā)他妻子的隱私。這些隱私,是他既渴望又討厭的。這些隱私一次次地刺痛他,鐘靈卻渾然不覺。她說,我要讓你活在最純粹的世界里。
他只想讓鐘靈離得遠遠的,那樣他的世界就純粹了。
他現(xiàn)在做不到。自從被人舉報,被隔離在庫房里,失去自由后,鐘靈可以隨時隨地地來煩他。
埃博拉其實沒有來到卡薩小鎮(zhèn),但是營地的人開始恐懼?;ハ嗯e報,很多人被隔離了。
他問,是不是你舉報的?鐘靈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說,這樣也好,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了,然后詭異地笑。
他覺得鐘靈真是個神經(jīng)病。
他被隔離在集裝箱改裝的庫房里。庫房院子由幾十個紅色或綠色的集裝箱圍成井字形。院子里的場地是石子鋪的。以前長滿了砂紙草和芹葉車前草,角落里還有一簇簇的蒼耳。這里成了隔離區(qū)后,這些植物都被保安約瑟夫用砍刀斬斷了。但是雨季里地上生出的銹綠色苔蘚卻依然四處蔓延。
現(xiàn)在院子里只有一根菠蘿蜜樹樁。他才到卡薩小鎮(zhèn)時,見過這棵菠蘿蜜樹,上面掛著許多菠蘿蜜,濃郁的菠蘿蜜香氣隨風飄蕩。菠蘿蜜樹干有幾十米高,灰色的根莖呈現(xiàn)出板狀形。板狀根莖縱橫交錯,雨水常年匯集在里面,形成一個個幾米深的水坑。他爬上去看過,他想跳進去洗澡,卻發(fā)現(xiàn)水里飄滿木瓜落葉。那時候,菠蘿蜜多得用盆裝,他天天吃。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棵鋪天蓋地的巨樹,成了一個樹樁,旁邊的幾棵木瓜樹后來也被砍了。
院子里什么景物都沒有了,他只能看著天空發(fā)呆。還好,他喜歡夜空,喜歡觀測星云。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舍棄對星空的向往。他最近在觀測仙女星座大星云M31。
在津連川縣城的時候,他很少有機會觀測到仙女星座,連附近的大熊星座和天馬星座也難以觀測到。或許是因為忙碌,或許是因為天氣,或許是因為城市的燈火光亮。他在夜晚騎車回家,總是仰頭尋找,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清仙女星座。為此他還買了本西蒙?紐康的《通俗天文學》,讓他失望的是,里面的內(nèi)容空洞,沒有仙女座的蛛絲馬跡,連圖片都沒有。
最近他已經(jīng)觀測到了仙女星座的具體位置,而且還觀測到了仙女星座的奎宿九,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壁宿二了。
集裝箱的門一直鎖著,他沒法逃脫。再說外面還有集裝箱的圍墻,還有拿著砍刀的保安約瑟夫。何況還有鐘靈,她似乎時時刻刻盯著他不放。
他只能在前后的窗戶上看到外面的世界。白天,他還能夠看到營地外面的熱帶雨林。在對面的一棵梧桐樹上,時常有松鼠出沒??墒峭砩希瑯渖仙兑部床灰?。他就仰望星空,他覺得卡薩的夜晚很清新,能找到喜歡的仙女星座。他仿佛離開了鐵皮屋,逃離了鐘靈的控制,飛上了夜空,成了仙女星座的一部分。
現(xiàn)在是黃昏,太陽暗弱。
透過鐵窗,他看到夕陽一點點滑下了,天空半明半暗。西邊的金星很顯眼。
窗戶是用乙炔藍色的焰火切割出來的。在集裝箱的箱體上割出一個方框形狀的洞口,切口有些粗糙,邊緣刷了暗紅色的防銹漆,中間是用螺紋鋼焊接的防盜窗。螺紋鋼紋路粗硬,以至于他的手握著都能感覺到疼痛。
他站起來,把可可木桌子上的面包屑清掃干凈。幾只幼小的蟑螂慌亂地躲到桌子邊緣的縫隙里。一只肥胖的母蟑螂跟在后面,鉆不進狹小的縫隙,在縫隙邊緣轉(zhuǎn)了幾圈,爬到了桌子的下沿,露出搖晃的尾須,似乎在暗中看著他。
他瞥了瞥窗外。
還好,不是鐘靈。
是艾蓮娜來給他做晚飯了。她戴著白色的耳麥,唱著《Kabay Wediya Mado》,來來回回在院子走著。腳不停地跺著,像是扛著幾百斤的重物。她和著節(jié)拍,頭一點一點的,發(fā)出男聲的假唱,像是在哭泣。
艾蓮娜是卡薩本地的黑人女孩,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艾蓮娜跟他說過,但是他又忘記了。她總是笑著看他。看他吃飯,或者說話。艾蓮娜很少跟他說話,她只喜歡唱歌。有時艾蓮娜會因為去看卡薩卡的演唱會,忘記給他做飯,就從窗戶塞些干面包給他,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他也不計較,他可以用干面包喂養(yǎng)蟑螂。
過幾天,晚上我還會來陪你的。那天臨走,鐘靈這樣說。
你,還是不要來了。他猶豫了很久,都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我會一直陪著你。鐘靈笑得很謹慎,眼神躲躲藏藏地瞟他一眼。
你還是不要這樣。他的意思很明確了。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補充說。
不,你會離婚的。鐘靈開玩笑說。
跟你沒關系。他急促地說。
可是,我們畢竟有過一個女兒,已經(jīng)7歲了。
他不再說話了,直到鐘靈踏著月光離開,他都沒有再理睬鐘靈。
他害怕鐘靈說到女兒。在津連川縣城,分手后鐘靈很少打擾他的生活?;蛟S她也有自己的愛情生活。但是每年,鐘靈都會打電話給他,說我們女兒的生日快到了。他不知道鐘靈從哪里弄到他的電話的。他把她拉黑了。他以為可以安靜了,可是,接下來就是QQ,再后來是微信。他覺得他無論如何都躲不開鐘靈的騷擾。
他連那個早就打掉的女兒都害怕。鐘靈就是女兒派來懲罰他的。
艾蓮娜摘下耳機,遠遠地看著他,咧嘴笑。
他扶著防盜窗螺紋鋼,朝艾蓮娜揮揮手。
艾蓮娜理了理頭上許多的小辮子,彎著腰蹲下來,開始生爐子。
煤油的氣息在煙霧里飄蕩,從窗口往里涌。黑色濃煙霧從鐵皮爐子升騰,慢慢化開,變淡成了藍色,然后在空氣里消融了,沒有了痕跡。
煤油的氣息卻依然強烈。衣服和頭發(fā)上都沾染了這樣的氣味。他喜歡這樣的氣息。就像小時候,聞到摩托車噴出的尾氣一樣。那時候,只要摩托車從他家門口駛過,他就會追著,跑著,大口大口地聞著。大家都笑話他是個瘋子。
他還是很喜歡和艾蓮娜待在一起。她從來不打擾他。
艾蓮娜在外面,他在屋里。他看著黃昏里的星空,聞著從窗外飄進的煤油氣息,然后是飯香。他分辨著天空的星座。他覺得那些迷人的星星,比夢境還要寬廣。艾蓮娜不會燒菜,有時是雞肉煮飯,有時是西紅柿煮飯。但是,無論什么和米飯摻雜在一起,再加上牛油,就香氣宜人,味道鮮美。
嘭嘭嘭。有人在踹門。艾蓮娜抬頭看了一眼大鐵門,又看了他一眼,擠出古怪的笑容,露出很白的大板牙。
NO,NO!他朝艾蓮娜擺手。
艾蓮娜!鐘靈在叫門。
他又躲在窗戶邊上,抓住螺紋鋼的防盜窗,他的手捏得很緊,似乎怕鐘靈把他抓走似的。他的手心都裂開了。
鐘靈的腳步也很重。
我買了些牛肉給你,卡薩買不到新鮮的排骨了。鐘靈說著踢著他的鐵門。尖銳的聲音讓他腦袋沉重。
他只好探過頭,看到她左手拎著一個塑料袋子,右手提著一串香蕉。
喂,買了串香蕉給你,多吃點,可以治療你的痔瘡和便秘。
他偷偷看兩眼艾蓮娜,她彎著腰,在燒水。顯然,她聽不懂鐘靈的話。
艾蓮娜,你走吧!鐘靈看著艾蓮娜說。
Que(西語:什么)?艾蓮娜聽不懂,看看鐘靈,又看看他。他朝艾蓮娜搖頭。
鐘靈從口袋里掏出1000西非法郎遞到艾蓮娜面前。艾蓮娜抽過錢就跑了。
我能照顧你,是你的福氣。鐘靈嘟著嘴說。
我有人照顧。他冷冷地說。
鐘靈瞇著眼盯著他說,我是替殷嬌照顧你。老實說,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如果她沒有經(jīng)歷那么多男人,她肯定比我更適合你。
鐘靈說話時,嘻嘻哈哈的,可是他卻聽得愁苦。他忽然想起,好久沒給妻子殷嬌打電話了。
鐘靈在菠蘿蜜樹樁上切著牛肉。他看到菠蘿蜜樹樁上橫截面寬寬窄窄的年輪,外寬內(nèi)窄,密密麻麻。鐘靈低著頭,刀身搖搖晃晃,閃著橘黃色的光芒,有些晃眼。
她一直自言自語。
他一句也聽不進,他想起了妻子殷嬌。
那次墮胎,直接導致他和鐘靈分手。和鐘靈分手五年后,他才開始新的戀情。在這五年里,鐘靈對打掉的女兒耿耿于懷。她責怪他,說如果不是你,我們的孩子一定還活著。我說什么也不會打掉她的,都怪你!
每年這個時候,鐘靈都會打電話告訴他。她會為死去的女兒過生日,希望他也不要忘記他們的女兒。
他想說,那個女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可是他怕激怒鐘靈,更怕她到家里來找他。鐘靈總能在任何時候找到他,他感到恐懼。
可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女兒了。他偶爾也會勸鐘靈。
在我的心里,我們的女兒永遠都還在。鐘靈從來都不會聽從他的勸告。
他認識殷嬌后,很快就決定結(jié)婚。
要不是你,我真的不想結(jié)婚。他經(jīng)常這樣對殷嬌說。
殷嬌說,你們男人就是騙子嘴。
真的,認識你后,我不再希望認識其他的女人了。他真心實意地說。
殷嬌就笑。
結(jié)婚前一天,他收到鐘靈微信:我要看看新娘,就看看,什么都不做。
鐘靈說什么都不做,他反而怕了。猶豫了很久,還是發(fā)了殷嬌的照片給她。鐘靈一直都沒回。
他的心就懸了。
結(jié)婚那天,鐘靈來了。坐在了男方親友的席位。
他敬酒時想躲開,妻子拉了他一把,示意漏人了。鐘靈盯著殷嬌,上下打量,打量了許久,停留在殷嬌的屁股上,舉著白酒杯,說,祝福你們,百子千孫!鐘靈又盯著他,捂著嘴說,你老婆屁股大,能給你生一打孩子!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了出聲。鄰桌的人都扭頭看著。
殷嬌低著頭,抿著嘴,漲紅了臉。
他沒看鐘靈,只是舉著半杯啤酒,眼光假裝關照在座的所有親戚。
他的朋友小華突然揪住他說,你不夠意思,人家鐘靈拿白酒敬你,你卻喝啤酒!
他瞥了妻子殷嬌一眼,有些慌。殷嬌卻笑臉盈盈地看著鐘靈,又看看小華,淺淺地笑,然后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你朋友真會鬧。
他也跟著笑。
他連忙隨著殷嬌的話往下爬,說,嗯嗯,小華你真會鬧,饒了我吧。
小華不依,非要他喝白酒。說著舉起酒瓶給他斟酒。
鐘靈放下酒杯,搶過小華手里的酒瓶說,他不喝白酒的!鐘靈板著臉說。
小華低著頭,說,為你抱不平呢。
鐘靈說,我和他之間的事,不要你管!鐘靈的話有些沖人。
小華朝他笑笑,說,你們先鬧,我去下洗手間。說著跑了。
妻子殷嬌一直暗暗地盯著他。他只好表示一下,他和鐘靈碰了碰杯,說,你為兄弟兩肋插刀,我也不能慫,干了。他把啤酒喝了,就準備走。
鐘靈拉住妻子殷嬌的禮服,說,嫂子,還沒為我點煙呢?說著拿起桌上的喜煙,叼住。妻子瞥了眼他,笑了笑。殷嬌低頭幫鐘靈點煙,鐘靈把煙咬在嘴里,上下晃動,殷嬌怎么也點不著。在場的人被逗笑了。殷嬌滿臉潮紅,粉底都沁出了汗。
他在旁邊看著,殷嬌的眼神里有些焦躁了。
鐘靈還在拿殷嬌尋開心,有些過分了。
他瞪了鐘靈一眼。鐘靈總是不知道分寸。
他拿過妻子殷嬌的打火機,把氣門開大了,說,我拿,幫你點。
可是試了幾次,只聽到嗞嗞的煤氣聲音,卻不見火苗。殷嬌拇指和食指捏著高腳杯,默默地盯著他。
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突然,隨著火石閃爍,一股火苗沖出來,火苗舔著煙,冒出藍色的煙霧,火苗又躥上了鐘靈的額頭。鐘靈垂直劉海的發(fā)梢快速地收縮著,額頭變成了禿禿的,圓圓的。他聽到嗞嗞的聲響,聞到頭發(fā)被燒焦的氣息。
殷嬌虎著臉,嚇壞了,忙放下酒杯,輕輕撣著鐘靈的劉海,說,我老公太毛躁了,真不好意思。她不停地向鐘靈道歉。
他卻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
鐘靈哈哈地笑著,說,沒事的,就當你們給我做了個離子燙。
殷嬌捂著嘴笑了。
他也笑了。
敬完酒,他頭有些暈了。不知道是酒,還是酒席上的喧嘩的緣故。
殷嬌和伴娘去換禮服了,他癱坐在一邊。
鐘靈從他身邊走過,她瞟了他一眼,沒有理睬他,似乎不認識他似的。她的身后一陣風拂過,他聞到熟悉的香氣,還有頭發(fā)燒焦的糊味。
我們的女兒5歲了。鐘靈給他發(fā)信息。他把手機伸在桌子下面,趕緊刪掉了。
小華突然過來喊他,說,鐘靈好像不對勁。
他遠遠地看著,沒敢過去。
鐘靈又坐回那里,拿出蛋糕,點上蠟燭,寫著“5”。一邊吃蛋糕,一邊哭。
殷嬌換好婚紗,靠著他,緩緩地說,她喝多了。
他說,肯定的。他側(cè)過臉,看著妻子殷嬌,又瞟了眼鐘靈,一臉嫌棄的笑。
他以為她是真的喝多了,或者觸景生情。沒想到,過了幾天,就出了亂子。
Amigos,comer!(西語:朋友,吃?。?/p>
他斷了思路,看著艾蓮娜黑色的臉。她露著笑容,捧起幾個青黃色的芒果。芒果有的皮已經(jīng)破了,流出晶瑩的汁液,上面還爬著幾只螞蟻。熱帶雨林的野芒果不大。他伸出手,透過鐵窗,拿了三個。
謝謝。他笑著說。
FCFA(西非法郎)!艾蓮娜看著他手里的芒果說。
他一愣,盯著艾蓮娜,還是給艾蓮娜500西非法郎的硬幣。
艾蓮娜把剩下的芒果放進口袋,朝遠處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時間過得真快,前段時間,他到熱帶雨林偷芒果時,芒果都還是青的。他是一個人去的,帶了約瑟夫的砍刀。雨林其實不恐怖,就是沒有邊際的樹林。樹很高,看不到樹冠,也看不到天。沒有風。他踩在雨林的地上軟綿綿的。起初,他嚇了一跳,以為是踩到了蟒蛇的身上。后來,發(fā)現(xiàn)每一步都是柔軟且平坦的,他才放心。同事們都吹牛說在雨林里經(jīng)常看到蟒蛇,碗口粗的。可是他找了半個小時的芒果樹,都沒有看到蟒蛇,芒果樹倒是不少,也有香蕉樹和木瓜樹,還有菠蘿蜜樹。他只想采芒果。芒果香。在樹上,滿樹的清香,彌漫在雨林間。
他看見一棵大樹,上面的芒果雖然是青色的,但是有淡淡的芬芳的氣息。他知道,有些芒果雖然皮是青色的,里面的肉已經(jīng)開始泛黃了。還有,青色的芒果放在塑料箱一捂,幾天就熟透了。
他脫了鞋,爬上了樹。才爬到一半,就聽到樹下的灌木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頭皮一緊——蟒蛇?
他抱著芒果樹,臉皮貼著樹皮,四下張望。樹葉茂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砍刀扔到樹下,要是遇到蟒蛇,那就壞了。蟒蛇比他還會爬樹。
他知道雨林里有卡薩林業(yè)警察巡邏,他就大聲呼喊。即使被警察抓捕也比被蟒蛇吃掉要好。
Police,Police!他大聲呼喚。
沒人答應。樹下也沒有簌簌的聲響了。
哈哈哈,你個膽小鬼,還學人偷東西!鐘靈從灌木里鉆出來,拍著手,大笑不止。
你去死吧!他摘了芒果狠狠地朝樹下的鐘靈砸來。砸得鐘靈唧唧哇哇地叫著喊投降。
他不停手。
你再砸,我就捅馬蜂窩蜇你!鐘靈操起砍刀朝樹上嚷嚷。
你有毛病吧!他有些怕,但還是壯著膽罵鐘靈。
你看,你頭頂就有馬蜂,快點下來,不然我真的捅馬蜂窩!鐘靈喊道。
他抬頭,頭頂不遠的樹杈上果然有個臉盆大的蜂窩。
我弄死你!他叫嚷著。
我早就被你弄死了!鐘靈一會兒用刀在灌木叢里砍,一會兒撿起地上的芒果和木瓜往樹上砸,嘴里喋喋不休。
馬蜂果然飛下來了,圍著他和鐘靈嗡嗡不止。
那天,他和鐘靈都被馬蜂蜇得不輕,他滿臉紅腫,還請了幾天假。鐘靈的眼睛被蜇了,差點瞎掉。但是鐘靈說她很快活。
趕快扔了芒果,上面都是螞蟻。鐘靈看著鐵皮屋里的他。
他站著沒有動。
鐘靈走過來,說,你傻呀。這么臟的芒果還要500西非法郎!
不要你管!他說。
我不管你,就沒人管你了!鐘靈伸手進來,硬是搶走了他手里的三個芒果,扔在了菠蘿蜜樹樁上。
麻煩還是來了。那天,他剛好和妻子旅行度蜜月。
他抱著妻子,妻子卻把他推開了。她說,那個女人是誰?
誰?他問。
在酒席上哭的那個女人。妻子殷嬌盯著他。
他仔細回憶著,鐘靈的樣子忽然在他腦海里飄蕩,他五雷轟頂。他身上的激情慢慢冷卻。
一個傻子。他點燃一支煙,滿不在乎。
妻子把煙掐掉了,笑著說,我們在備孕呢。
殷嬌表面笑嘻嘻的,但是他知道她想套他的話。
他忙躲到衛(wèi)生間漱口,然后看著頭頂?shù)臒艄?,希望殷嬌能夠忘記這個話題。
他再到床上的時候,殷嬌把赤裸裸的腿壓在他身上,說,老實交代,是不是你以前的女人。
他笑了,我要說是,你肯定會吃了我。
怎么會呢,在認識我之前,你可以鬼混,和我結(jié)婚后,你乖就行。殷嬌把衣服也脫了。
他決定辦完事再說。
可是殷嬌不依,說,坦白了才行。
他說,沒什么可以坦白的。
殷嬌摟著他說,夫妻之間就應該彼此信任,彼此坦白。
他說,必須嗎?
必須。殷嬌點點頭鉆進了被子。
他含含糊糊地說,算是吧。
他準備接受懲罰。殷嬌卻看著他,然后把他拉進了被窩。
他突然心生感動。他很后悔,沒有早點認識殷嬌,沒有在認識鐘靈之前,就和殷嬌結(jié)婚,那樣,他的生活該多么平靜而幸運。
事成之后,殷嬌去了衛(wèi)生間。她回頭朝他笑笑說,你不能對愛過你的人太冷酷。
他渾身一震。
手機響了。是鐘靈的微信:我知道,我在你婚禮上的行為有些沖動。但是,我是為你好。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性格溫順且純潔的女人。我想在酒席上,故意激怒她,沒想到她的性格比我要好,這讓我很開心,為你。我在你婚禮上哭了,是我的錯,希望你原諒我。我是真的傷心,我想到了我們的女兒。如果她活著,已經(jīng)5歲了,會喊我們爸爸媽媽了。一定會像個小仙女一樣無憂無慮,或許我們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算了。哦,我還查到關于你妻子殷嬌的事情,你是粗心大意的人,你可能對她沒有做過深入的了解。我現(xiàn)在把她的一些信息發(fā)給你:殷嬌,1990年生,談過五個男友,我能查到的只有三個,分別是:劉洪、陳光、張宇山。開房20次。最近一次開房記錄是8月22號。
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回她信息。
沒有什么,我只是想讓你了解你的妻子。她應該跟你坦白,這樣她才像我一樣愛你。
他把信息刪掉了。他甚至想把鐘靈的微信也刪掉,但是,內(nèi)心有一種更加隱秘的欲望。
殷嬌捏著毛巾赤身裸體地出來了。
他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面,望著她。
沒見過?殷嬌笑著,用毛巾捂住身體。
他突然想起,她每次跟別的男人開房的情景,是不是也這樣放得開,也這樣在別的男人面前晃蕩著赤裸裸的身體?
沒想到,你還是老司機。他撇著嘴說。
什么?殷嬌盯著他問。
床上。他直直地說。
還不是你帶得好。殷嬌紅著臉。
晚上殷嬌沒睡,伸手過來抓他,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天亮,他匆匆退房,帶著她回家了。
20次,20次……在車上,他的腦海一直閃爍這樣的數(shù)字,20次,是多還是少?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閉著眼,殷嬌也靠著他,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
8月22號——在他們結(jié)婚前的兩個月。也就是說,她離開那個男人最多才兩個月,她的身上還有那個男人的氣息,不是嗎?
他不知道,殷嬌兩個月前還和別的男人上床,兩個月后,成為他的妻子,這個間隔是長還是短。
他很混亂。
他不知道這些隱私是鐘靈從哪里搞來的,突然想找鐘靈談一談。
可是鐘靈沒有再回復他的消息,電話也不接。
過了幾天,鐘靈的朋友圈顯示她在拉薩。鐘靈是個喜歡行走的人,她很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
殷嬌對他很溫柔,像一個妻子對待丈夫那樣,可是,他開始失眠。
在單位,在車站,在路上,在商場,他不能聽到“劉洪、陳光、張宇山”這樣的名字,不然他就會暴怒,他憎恨所有叫這幾個名字的男人。
他想,他是愛他的妻子殷嬌的,不然他不會這樣歇斯底里,不會這樣失去理智。
說不定,這跟愛情也沒有關系。
你吃老的,還是嫩的?鐘靈在外面喊著。
什么老的嫩的?他還沉浸在對妻子殷嬌的想念中。
你剛才沒有聽我說話嗎?你老老實實重復一下我的話。鐘靈舉著菜刀,朝他走近。
他聞到刀刃上一絲絲腥氣,往后躲了躲。夕陽的光線照射在菜刀上,橘紅的光線閃閃爍爍。
我剛才沒聽清楚。他閉著眼,用手擋住菜刀上折射的光芒說。
要不是我跟你有過一個女兒,我才不會對你這么好。鐘靈說。她看著他,忽然笑了,雙手舉著菜刀,不停地調(diào)整角度,故意讓菜刀上折射的光芒落在他臉上。
他躲到窗戶后面。光點透過防盜窗,在集裝箱墻壁上不停地晃動著,屋子里的光線也亮了些。床上的《通俗天文學》翻著,他幾天沒看了。他坐到床上,捧起書,尋著圖片,可是他怎么也看不進去。
他聽到鐵鍋發(fā)出當當?shù)穆曧憽R还尚任毒徛仫h來。
他聽到鍋里嗞嗞的聲響,牛肉開始飄出香味,沒有一點腥味,純粹的香氣,還有辣椒嗆人的味道,但是很好聞。是菜椒,嗆人卻不辣。
鍋鏟碰觸鐵鍋的聲響消失了,強烈的香氣也淡了。他聽到呲的一聲,是冷水澆到鍋里的聲響。
接一下。鐘靈說。她的聲音很近,就在窗前。他卻不想答話。
快點,燙死了呀!鐘靈叫喊道。
他放下書,跑到窗前,看見鐘靈端著盤子,顫顫巍巍。
鐘靈見他,說,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被燙。她把盤子往里遞,可是防盜窗的間隙太小,盤子底進不來。
他說,斜一點。
鐘靈把盤子偏了偏,灰色的帶著肉末的湯汁從盤子中間流淌出來,向邊沿漫出來。
湯都灑了。鐘靈小聲說。
他沒理睬她。
哎呀!鐘靈驚叫著。她突然蹲下去,他只能看到她的頭頂。頭頂上扎著一只紫色輕紗做的蝴蝶結(jié),蝴蝶在他眼前晃動,像是在不停地飛舞。
還好,你喜歡的牛肉沒有撒掉。她吸著手指。
看什么,都怪你!鐘靈卻笑著。
鐘靈把手伸出來,探在他面前。天漸漸昏暗,他只看見五根模糊的手指戳在黃昏里。
他開了燈。白熾的日光燈,咝咝閃爍了幾下,才平穩(wěn)地亮起來。
他看到鐘靈手掌的紋路,一些紋路被紅色的皮膚淹沒了。
都起泡了。鐘靈盯著手低聲說。
把飯盒遞出來。鐘靈說。
他把飯盒遞給她,過了會兒,鐘靈又把飯盒側(cè)身遞進來,勉勉強強。
她說,你看!
他透過窗戶,看到她手里拿著Sanmigel牌啤酒。
我還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啤酒。她說。
他喝著啤酒,仿佛已經(jīng)走出屋子,在夜空下,自由地奔跑。
他很矛盾,鐘靈對他越貼心,他就越難受。
鐘靈總會在他心情緩和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他和妻子殷嬌在一個單位,只是不在一個部門。結(jié)婚后,他每天都等她一起下班。
一天,妻子殷嬌叫他先下班,她說她有事情要晚走。他說,有什么事?她猶豫了會兒,說,要加班。
他說,我等你。她匆匆忙忙地說,不用了,你先走,把車簍子里買的菜帶回家,做你喜歡的紅燒排骨。
他也沒多想,菜應該是她中午休息的時候出去買的。她應該早就知道,晚上要加班,所以才會選擇中午出去買菜,還買了他最喜歡的菜。
她一定很愛我,她是個好妻子。他很確定。以前他的不愉快都忘記了。他想,現(xiàn)在,在殷嬌的心里,只有他了。
他做好飯,妻子殷嬌還沒有下班。他打電話,沒人接。他想她應該在路上了。
天快要黑了。他有些擔心。又打。關機。
他在黑夜里坐著,看著桌上的菜一點點冷掉。他決定回單位接她。
還沒出門,他聽到樓梯的腳步聲。他故意關了燈,躲進房間。他屏住呼吸,望著窗外的夜空。天上的星星很少,只有金星他能看清楚。他沿著金星,目光慢慢往天空的中間移動,希望能找到仙女座,他找了很久了,已經(jīng)能夠確定它大概的方位。可是天空被昏黃的路燈掩蓋住了,什么也看不到。
門開了。他收回目光,滿眼的黑暗。殷嬌沒有喊他,也沒有滿屋子找他。
燈開了,他走出房間。殷嬌拎著許多東西。
殷嬌看了看他。
他瞄了一眼,一些舊衣服,還有一個相冊。
他故意說,買這么多東西?
殷嬌朝他笑笑,不是,同事送的。
是我對老婆不夠好。他說。
沒事的,我也穿不了,以后給我們的孩子做尿布。妻子把東西收好,聞著菜香說,我老公真棒!
晚上,他想犒勞一下殷嬌,可是她說加班累死了,就睡了。他只好玩游戲。
沒多會兒,微信亮了。
是鐘靈。
你老婆今天去找劉洪了,陳塘路8號。
他不停往下翻,結(jié)果只有這兩句,簡單得像一封電報。鐘靈似乎發(fā)得匆忙。
他在腦海里搜索劉洪這名字。他內(nèi)心一震——不是殷嬌的前男友嗎?她去找前男友做什么?
他忍不住,扳過殷嬌的身體。
輕點,弄疼我了。殷嬌溫柔地說。
今天去哪里了?他很想吼出來的,可是她的溫柔化解了他的憤怒。
殷嬌睜開眼,盯著他,撫摸著他的臉說,沒去哪,你放心,沒事了,睡吧。
可是他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他請假去找到陳塘路8號。還真有這個地方。是一間簡陋的民房。透過貼著報紙的玻璃,他從縫隙里看到狹窄的房間里的木板床,床上被子凌亂。
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混亂的景象。他不能再忍受了。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殷嬌說加班,他就會在陳塘路候著,等待人贓并獲。他不敢靠近那座房子,他怕看到那個叫劉洪的男人。
可是他什么也沒看到。陳塘路8號,已經(jīng)人去樓空。
他也不想再讓鐘靈聯(lián)系到他,不想知道殷嬌的秘密了。
這些秘密,就像星空,就像一顆顆發(fā)燙的星星,燙得他傷痕累累。
這些秘密就像銀河和宇宙,知道了又能怎么樣?這真他媽的虛無。
他一罐又一罐地喝著啤酒,他在想妻子殷嬌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仰望著夜空,月亮很好,他們在同一個月亮下,卻過著迥然不同的生活。
天越來越黑,西邊的金星亮得耀眼。
把飯盒遞出來,我給你洗干凈。鐘靈說。
他抽著煙,懶得動。
你快點,不然黑人保安馬上就要來了。鐘靈急促地說。
他只好起身,他覺得卡薩的啤酒比津連川的勁大,有些迷迷糊糊了。
他聽到嘩嘩嘩的水聲。
你還想了解殷嬌的秘密嗎?鐘靈問。
你給我滾!他突然發(fā)火了。
哈哈哈。鐘靈卻不生氣,只是傻乎乎地笑。
飯盒洗好,鐘靈站在他面前,舉著飯盒,飯盒滴著水。鐘靈用手把飯盒上的水滴擦干凈了。她皺著眉,來回地撫著手。
他盯著她的手發(fā)呆。
沒事的,你不要心疼我,就是剛才燙到了,有些疼,等過幾天再來看你,應該就不疼了。鐘靈笑著說。
他說,沒,我沒心疼。
鐘靈撲哧笑了,說,你對我沒有這么冷酷的。我可是你的仙女哦!
你不能對愛過你的人太冷酷。他突然想起妻子殷嬌的話。
我冷酷嗎?他不知道。他確實很不了解自己。他知道星座,知道遙遠夜空的許多秘密,他卻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身邊的這個女人鐘靈,也不了解妻子殷嬌。
她們就像夜空的銀河,遠看白茫茫一片,很顯眼,仔細一看,其實什么也看不到。
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鐘靈又這樣說。
我要睡了。他關了燈。
關燈干嗎?我都看不到你!鐘靈又說。
不要你看。他開了燈,冷冷地說。燈光射在窗外的黑夜里,把夜空也撕了道亮亮的口子。鐘靈的臉顯得很白,鬢角的絨毛清晰可見。
他本來不想讓她再來,可是內(nèi)心卻隱隱地期待著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討厭她,或者……
鐘靈走了。
黑人保安約瑟夫用砍刀敲打著他的鐵窗。
哈嘍,Amigos(朋友)!約瑟夫笑著盯著他。
他遞給約瑟夫一支煙。他叼著煙,把嘴巴湊過來,香煙穿過防盜窗,他給他點燃。他看著他黝黑的臉上有一道道的傷口。還有一排黑點,像是被火燙過的。那是他們的圖騰,像一個星座。到底像哪個星座,他卻說不清。
Amigos,elamor(西語:做愛)。約瑟夫怕他不懂,做著手勢,他笑得淋漓。
約瑟夫。他喊。
Que(什么)?約瑟夫瞇著眼。
你真他媽淫蕩!他也笑著。
淫蕩,淫蕩,OK!約瑟夫拍著巴掌。他喜歡這樣的發(fā)音。
約瑟夫提著砍刀,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腳步聲遠了。
他聽到鐵門哐哐的聲音。約瑟夫鎖門,走了。
他遙望著黑夜,在遠處,一片朦朧的黃色亮光,把夜空照亮了。那是卡薩集市。
他隱隱約約聽到集市的鼓樂響起,他聽到人們的呼喚。今天也許又有足球賽,或者葬禮。他分不清。
外面的世界越喧鬧,他就越孤獨。他合上書本,關了燈。他閉著眼睛,聆聽遠處的喧嘩。
他起身,望著天空發(fā)呆,密密麻麻的星星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勾勒出星座的輪廓。這么多年,他只有面對遙遠的星空時,才覺得自己存在的真實,才覺得人生沒有什么不能看破。人生再復雜,也不會有星空復雜;人生再簡單,不會比星空更簡單。這么想時,他就覺得自己肯定是醉了。
他拍拍麻木的臉,仰著頭,透過窗戶,夜空很晴朗。他把渾身的力量都聚集在眼睛里,他看到了仙女星座大星云M31。
卡薩是觀測仙女星座最佳的地點?,F(xiàn)在是11月,處于卡薩的旱季,是觀測仙女星座最好的時機。
他的眼睛發(fā)燙,他看到仙女星座鄰近的雙魚座,還有仙后座。他輕輕地揉揉眼,眼睛和頭部穩(wěn)定好。他看到了壁宿二,那顆仙女星座最亮的星星。在他的心里,壁宿二甚至比金星還要耀眼。
他似乎在黑夜的星空里,看到仙女飛舞的裙裾,看到仙女的飄飄長發(fā)。
他突然想到鐘靈嘴里的女兒。鐘靈說,他們的女兒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歲了,會像小仙女一樣。
可是他沒有見過他們的女兒,也完全沒有印象。
他很晚才睡。
這一夜,他雖然觀測到壁宿二的具體位置,卻看得混亂。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跳躍,真的像一個快活的仙女。
幾天后,鐘靈真的又來了。帶著蠟燭和蛋糕。她把蛋糕端著,在他面前晃悠。
你看,蛋糕!鐘靈嚷著,嗲嗲的,像個孩子。
我不喜歡。他說。
我知道。鐘靈盯著他,滿臉的凝重。
他冷冷地看著蛋糕。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必須吃蛋糕。鐘靈開始在菠蘿蜜樹樁上擺弄著什么。
天已經(jīng)黑了。
鐘靈點上了蠟燭,蛋糕上的“7”很顯眼。鐘靈小心地端起蛋糕,走到窗前。蠟燭的火苗飄飄忽忽。
我們一起把蠟燭吹滅吧。鐘靈輕輕地說。
為什么要我吹?他有些不耐煩。
畢竟,你是女兒的爸爸。鐘靈的語速很快,語音也低。
鐘靈把蛋糕越舉越高,到了他的眼前。他感覺到燭光的熱度在臉上飄來飄去。
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是一個小仙女呢!鐘靈說。
你已經(jīng)失去她了,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關系了。想了很久,他終于把憋了許多年的話說出來。
燭光的溫度一點點在減弱,光線越來越暗淡。
鐘靈坐在菠蘿蜜樹樁上,沒有說話。
他坐回床上,從窗戶上看著黑得發(fā)藍的夜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浮在太空里,隨著宇宙的塵埃上下浮動。他內(nèi)心無比的孤獨,也無比的放松。
他聽到鐘靈的哭聲。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過去,他看著鐘靈。他們之間隔著防盜窗,他什么也不能做。也許他不該說這樣的話。
我不能再有孩子了。她仰頭盯著他說。
不要胡說。他安慰道。
醫(yī)生說,我不能再做母親了。鐘靈又哭泣了。
他突然一震,說,都怪我。
一陣風把蠟燭吹滅了,他們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們曾經(jīng)有過女兒,我做過媽媽,你也當過爸爸,不是嗎?鐘靈乞求地看著他。
是的,我們曾經(jīng)有過女兒。他說。他仰著頭,天空的金星十分地刺眼,它在西天,慢慢地沉沒了。
鐘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的。
他突然覺得鐘靈可憐,他想起妻子殷嬌的話:你不能對愛過你的人太冷酷。
旁邊突然有人敲打。
誰?他冒出冷汗。
我。那人笑著說。
你是誰?他問。他沒想到隔壁還有被隔離的人,他一直在偷聽他和鐘靈的談話。
你的仙女走了。那人輕飄飄地笑了。
她不是我的。他忙解釋。
你真冷酷。那人冷笑著。
你不懂。他說。
那人敲著隔壁的集裝箱說,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我沒有時間。他蹲在地上。
你這個人真沒勁。那人不高興了。
他沒有說話。
他突然站起來,來回踱步。
他停下,扶著鐵窗,越捏越緊,他的手很疼。他望著星空,仔細地尋著仙女星座壁宿二的位置,卻再也找不到它的蹤跡了,只有白茫茫一片星云。
責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