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夜行船

      2022-01-25 06:01:13丁伯剛
      廣州文藝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丁伯剛

      五歲的黎明

      五歲的馬

      你面朝江水

      坐下

      ——海子《給安慶》

      1

      我們那地方,外婆給叫成“家婆”。但我們口里的這位“家婆”不是真家婆,她只比母親大了兩歲,是母親娘家的一位同房長輩,為表尊重,母親讓我們“家婆”“家婆”地叫著。母親娘家的親人走的走,散的散,去世的去世,剩下家婆一家,相互來往便多。聽說我們這次千里迢迢移民江西,家婆放心不下,堅持要把我們送到新地方,在那邊安好家,她再回來。家婆是寬臉龐,紫黑面皮,腦后拖著圓溜溜的發(fā)髻,左眉心一顆黑痣有黃豆那么大。每說一句話,黑痣都要往上蹦一蹦,看似受了她大嗓門的驚嚇,要從臉上蹦開去。

      “要吃一點呢,桂花。吃不下也要吃。吃飽了,頭就不暈了?!奔移疟P腿坐在候船室一角的墊布上,手抓一塊米粑,欠起身子遞到我母親面前。

      米粑是離家頭天蒸好的,用包袱皮扎緊,當路途上的干糧。另外還有幾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里面裝滿用糯米和玉米炸出的爆米花,誰餓了,可以隨手抓一把吃。爆米花瀝瀝拉拉,進嘴的同時,總有不小部分碎成絮狀,從指縫鉆出,撒得滿身都是。這就招致家婆一頓數(shù)落。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家婆叫,“還有小青青!”

      家婆這叫的是一些小名,分別指我及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糟逼逼的,也不怕雷打頭?”家婆拍打著我們的領(lǐng)口和衣袖。

      “你也不怕雷打頭?”小青青伸手反指家婆。家婆低頭,看到自己領(lǐng)口上、衣袖上,也沾了不少爆米花的碎屑。

      “家婆你們吃。我吃過了,不餓的。”母親斜身靠緊一床由包袱皮包住的棉被,臉色蒼白,衰頭耷腦,勉強擠出笑容瞄了瞄我們??磥硭B說話,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母親暈車。母親是天生的暈車。年輕時跟著父親在外做手藝,走湖南,下江西,千里萬里的,她一般只能靠兩條腿走。一坐到車子上,不管什么車,汽車、人拉的黃包車,還有鄉(xiāng)間那種轎式抬杠,反正吧,兩腳一離開地面,她就暈。何況今天我們坐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交車,從高河到安慶,至少一個小時,母親那暈,肯定是沒法說。我同母親一樣,其實也暈得厲害。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出外,頭一次坐公交車。我們兄妹四人各提一只米粑袋或爆米花袋,相互糾纏著,后面跟著母親,母親后面跟著家婆,老老少少牽牽連連,大呼小叫擠進車門。是那種長長的鉸接式公交車,我們沒有經(jīng)驗,被人群擠來擠去,擠到兩節(jié)車廂接頭處,好歹找個地方坐了。這里看不到車窗,只有伸縮篷的黑色橡膠布擋在眼前。隨著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伸縮篷不停地伸伸縮縮,好比一把折扇,或公社宣傳隊搞演出的手風琴,打開,合起,再打開,再合起,快快樂樂地在演奏什么。腳下幾塊鋼板也嘰嘰嘎嘎,交錯著扭來扭去。轉(zhuǎn)過一會兒扭過一會兒,一身的新鮮勁正濃著,我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頭暈,想嘔,渾身上下難受得很。腳下的鋼板繼續(xù)嘰嘰嘎嘎,用力扭來扭去。伸縮篷拼命演奏。我把腦袋斜擱在椅背上,兩眼微微瞇起,去看對面的母親。母親也以同樣的姿勢,腦袋斜擱,兩眼微瞇來看我。

      “不舒服吧?”母親問,“暈車吧?”

      母親自己暈,還想給我一點照顧?!鞍蜒劬﹂]著。”可眼睛一閉,人整個失去了方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無邊虛空中翻滾不已。我嚇了一跳,趕快把眼睛打開。

      “都怪我,”母親自責。她說是她把暈車的毛病傳給我的。

      “小花子,就不能把手上的書放一放嗎?”家婆吆喝,“你是老大,要用心招呼好行李家伙。候船室人多手雜,走個神把東西弄丟了,你能找到誰?好說歹說就是不聽,低頭只曉得看書看書!”

      “東西不都在嗎?這么多人守著,丟得了?”我檢查一下行李。家婆說:“到哪都放不下那本書??磥砜慈?,不就把自己看成一個大書包?”家婆微皺起眉頭?!皶植荒艹圆荒芎龋木涂吹媚敲雌饎??回頭把眼睛看成一雙雞逼眼,這樣,這樣……”

      雞逼眼也是我們鄉(xiāng)下的土話,指的是那些近視眼。家婆哈哈笑著,兩掌并攏,緊貼面門晃過來晃過去,模仿近視眼的樣子。她說村子上某某人,就是看書把自己看成雞逼眼的。雞飛到灶臺上拉屎,他根本不曉得是屎,摸到手還以為是根炒熟的豆角,塞進嘴巴就吃。

      “也是作孽?!奔移诺?。

      小青青依在母親懷中,笑得一抖一抖。

      “雞屎吃到嘴里,不臭的呀?”小青青很認真地擔著心,臉孔扭到一邊,朝地面“呸呸”直吐。

      母親也跟著她們笑,卻把兩眼閉起?!翱醇移胚@話說的……”母親輕輕嘆息著。

      對家婆的話,母親當然是不滿的。自從我進學校讀書后,母親再也不叫我小名,而叫我讀書的學名。在母親眼里,我是她最得意的兒子,讓家婆一番話糟蹋成這樣,讓她如何接受?

      家婆話出口,收是收不回來了。她嘻嘻笑著,眼看小青青,朝母親那邊努努嘴做怪相,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笑的地方,讓小青青去笑。小青青看看母親,卻找不出可笑的地方在哪,想問,又覺得沒必要問,就算了。家婆想解釋一下,隨之也覺得沒必要解釋,也算了。家婆脾氣不好,在遠近一帶是有名的。家婆自小無父無母,吃著百家飯長大,這個親戚給碗粥,那個鄰居端半碗菜,另外哪個姑娘大嬸送來一件舊衣,等略略有點模樣了,就被親族里一位長年在外“幫人”的長輩帶到下江一帶,蕪湖、南京、揚州甚至上海,入伙幫起人來。所謂幫人,同樣是我們的說法,就是做傭人、做保姆的意思。有一次在回鄉(xiāng)的輪船上,讓人騙到鄉(xiāng)下和家公結(jié)了婚。家公矮小、木訥、癡笨,屬于村子里那種找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家婆犟脾氣發(fā)作,把房里的東西一通亂砸,鬧著要離開。族里人抓住她一頓死打,打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趴在床上幾天起不來。

      家婆不再跑了。家婆成了家婆,跟在木訥、癡笨的家公后面一心過日子。脾氣卻越加火爆,稍有不滿張口便罵,罵得眉上的黑痣像炒熟的黑豆,噼里啪啦直蹦——家公欠了她的,那個把她騙過來的族里長輩欠了她的,整個村子上的人沒一個不欠了她的。她在家里吵,在外面吵。上下鄰居見了她,如同見了活鬼,遠遠躲開去。一年后懷孕,生下個巴掌大的女伢,捏在手里吱吱吱,老鼠一般。老鼠日也吱吱,夜也吱吱?!澳睦飦淼脑┕?!”家婆性子上來了,把哭鬧不止的孩子倒提著丟進門角尿桶。等家公趕過來拎起,只剩出的氣,沒了進的氣。一天后人沒了。

      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家婆,已是四五十歲年紀了。她吃素。人們說是為早年溺死的孩子吃的,又說是因為家里生活差,吃不起葷,借口吃素好聽點。家婆的脾氣依然很壞,不過她的壞脾氣多半只停留在鄰居的悄悄私語中,到了我們面前,始終是笑漾漾的?!肮鸹?,還記得回家呀?”每次見面,家婆總擺出長輩模樣,責備著比她小兩歲的母親,就像在責備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家婆把母親叫到房里低低私語,表達著她的關(guān)心與牽掛:“這一向好久沒回來呢,家里還好吧?幾個伢聽話吧,同二姐夫沒爭沒吵吧?”母親從房里找出一雙布鞋的鞋底,抽針引線幫著納起來。家婆低頭擇菜,做著中午飯的準備。家婆的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個母舅,其中兩個比我還要小幾歲,講起話也是了不起的語重心長,一副做母舅的長輩口吻:“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我同你們講哦,平日做事,該小心時要小心,該穩(wěn)重的盡量穩(wěn)重。常言說得好,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二舅、三舅邊同我們做游戲,邊擺出未老先衰的小大人模樣,諄諄教誨著。

      “小呆子、小侉子這對花腳貓,又跑哪去了?”家婆一聲喝。“這么沒天沒地鉆來鉆去,別把自己鉆丟了呀。鉆丟了,哭都哭不回來!”

      家婆的一張嘴巴是不能停的,講過這個,接著講那個。

      “小花子,”家婆找人找不到,把臉轉(zhuǎn)向我,“你看到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

      我哪知道小呆子、小侉子去哪了,還不是四處玩去了?我把頭從書上抬起,茫茫然四處張望。小呆子、小侉子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正是貪玩的年紀,頭一次到安慶,進城市,哪里都是新鮮的,哪里都是人生第一次。他們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動得的伸手動一下,動不得的,照樣伸手要動一動。小呆子、小侉子就似兩條魚,嘩啦啦,嘩啦啦,鉆在人叢深處。有時剛看到他們的身影,準備叫一聲,隨著哧溜一下,又鉆到水深處不見了。再一轉(zhuǎn)眼,他們又哧溜一聲從人叢鉆出,滿臉通紅,嚷嚷叫叫著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

      “媽,媽!隔壁那邊還有一個大候船室,比我們這邊大好多呢,”小呆子兩臂伸開,朝身后一甩,比畫了一個碩大無朋的姿勢,“大這么多!”

      “媽,到上海、南京的下水船開始檢票上船了,好多人在排隊。我們什么時候上船?”

      “哥哥,哥哥,快來看戲!那邊來了一隊唱戲的,每個人穿花衣戴花帽,臉搽得像紅雞蛋。他們是到哪唱戲呀,到船上唱戲嗎?”

      小呆子、小侉子每次回來,都會帶來不同的消息。

      “船上有什么戲可唱的?”小侉子兩眼炯炯有神,略歪起腦袋猜測,“他們只怕是去南京唱戲。”

      “家婆,看那邊,來了兩個要飯的,一排排找人要錢要吃的!”

      過了一會兒,小呆子、小侉子開始點數(shù)起候船室四周窗戶的數(shù)量。點來點去,結(jié)果并不一致。爭論一陣兒,再去點。接著異想天開,想數(shù)清大廳里的具體人數(shù)。從我們這個角落開始,一個個朝著人頭點。候船大廳的人都拖著大包小包,牽家?guī)Э冢闳挛医?,擠滿候船室的所有角落。“等下等下,莫動!”小呆子、小侉子不時攔住某個行走的人。對方以為有事,疑惑著問怎么了?!傲偃?!”小呆子、小侉子的手指從他身上一點而過,原來只是把他當作了一個數(shù)。一排排購票隊伍從廳前拖到廳尾,再齊擺擺打個折,朝著候船區(qū)的座椅這邊甩過來。購票的人和候船的人混成一堆,再朝著我們這個角落傾軋。有的人收腳不住,干脆踩到我們的塑料薄膜上。

      家婆張開兩臂,護著身邊的行李。

      “怎么走的路,長眼睛沒有?”家婆不時大叫,“踩到我腳啦!”

      “走開走開!過去過去!”家婆揮舞起手上的蛇皮袋,狠勁推著頭頂上的人流。因著憤激,腦門上的一根青筋凸得厲害,眉心的那顆大黑痣更是跳了又跳。

      候船大廳的天花板很高,高得讓我有些暈眩。一根根粗大的水泥圓柱越過眾人頭頂,直朝那高處通上去。就在高得不能再高的地方,候船室的高音喇叭在一遍遍播送著輪船進港出港的信息:“下水……蕪湖、蕪湖……南京、南京……上海、上?!薄吧纤沤?、九江……漢口、漢口……”聲音太飄,似一陣陣的霧氣,或水流,不停從某個角落漫出,撞在墻壁上、天花板上。彈回來,再彈回去,又彈回來,反反復復,盤旋聚積。聚積到一定程度,接著朝下流動,與大廳里的人潮交融,沖刷。我們已聽不太清具體的意思,只聽到一片模糊水聲:“湖、湖、湖……”“京、京、京……”“海、海、?!蔽腋〈糇?、小侉子一起,仰面四處張望,想找到聲音的來處,找到高音喇叭到底裝在什么位置。圓柱和天花板在我們的視線里顛來倒去,伸伸縮縮,上下盤旋,晃得我兩眼發(fā)花,也沒找到個具體結(jié)果。

      2

      這次遷移,是半年之前著手準備的。半年前的某個夏日清晨,父親和村上的人打了一架。父親是個彈棉絮的手藝人,多半輩子在外面東跑西顛,難得到家里待上幾天。有時出于各種原因,不得不待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他也是三心二意,神魂顛倒,手笨腳粗。加上脾氣不好,嘴巴多,惹得人人討嫌,時不時為著丁點大的屁事同這個那個慪氣吵嘴,直到狠狠打上一架。對方幾個對付一個。父親挨了打,吃了虧,手舉一件被撕得稀爛的上衣,臉帶血痕,找生產(chǎn)隊找大隊四處投訴,希望能有人出面主持公道。干部們卻你推我我推你,有的干脆置之不理。“把他當狗叫!”干部們一臉嫌惡,看也不看站在面前絮絮叨叨、語不成句的那個高個子。父親傷心至極,覺得在這個祖居之地真的無法支撐下去了,眼下唯一的出路是走,是搬遷,遷到幾百上千里之外的江西去,那里有他做手藝待過多年的地方,人頭熟,關(guān)系好。

      戶口遷移的手續(xù)辦好了,剛做起幾年的一幢房子毫不猶豫給賣了,一應家具也賣的賣,送的送。過完年的正月十三,母親在雞叫頭遍時起床,給全家做了最后一餐飯,前來幫忙的兩個親戚拖著板車到了。大家匆匆吃過,分三路出發(fā)。父親從村前過河,到十幾里路外的公嶺鎮(zhèn)坐車,往當時懷寧縣政府所在地石牌,給我轉(zhuǎn)共青團的組織關(guān)系。兩個親戚用板車拖著我們的全部家當,幾床被子、幾只裝衣服的舊木箱及其他一應雜物,從村子后面過河,上大路,經(jīng)高河鎮(zhèn)直接送到安慶大輪碼頭。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個也準備動身。她里里外外四處看看,覺得沒什么再收撿的了,把大門帶上,摸出鑰匙準備上鎖。轉(zhuǎn)身看房子的新主人等在一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意識到這已經(jīng)是別人的家了,隨即又把門推開,鑰匙交到對方手里。

      “大媽媽,小爹爹,小婆婆,我們走呢?!蹦赣H同聞訊前來送行的上下鄰居打招呼。鄰居們一齊講著囑咐的話,讓我們一路小心,過兩年就回來玩玩,不要把老家忘掉了。我們點著頭,從屋側(cè)轉(zhuǎn)過。我看到站在路邊土壩上的小爹爹忽然一個抽泣,掛下兩行淚水。

      我們提著裝米粑和爆米花的袋子,從村后過河上大路,到母親的娘家邀上家婆,步行十八華里到高河鎮(zhèn)坐公交車。一路走走停停,耽擱過久。好不容易到了安慶,伏在街邊把該吐的東西吐完,趕到大輪碼頭,幫我們送行李的兩個親戚急得臉色都有些發(fā)白了。

      “總算把你們等到了!”親戚中的一個咧開大嘴,臉帶哭相,半是欣喜半是惶急地笑著。他領(lǐng)我們到候船室一角的行李堆前,另一個親戚躺在那里,已經(jīng)睡著了。

      “大母舅還沒從石牌過來,我們不能等了呢。大老遠的路,再等就到不了家了?!鳖^一個親戚伸出指頭點點門外,又點點頭頂?shù)奶焐?/p>

      兩個親戚拖著板車徒步八九十里,幫我們把行李運到安慶,下午還得拖著板車再走八九里路回家。母親客氣,想留他們吃點東西,他們每人匆匆抓了幾只米粑在手,交代了又交代,讓我們小心守好行李,拖起板車在街頭的人流中消失了。

      “桂花,天怕是好晚了,二姐夫怎么還沒見到個人影?”家婆又開始嚷嚷起來了。她口中的二姐夫,及親戚口中的大母舅,都是指我父親。家婆已不知多少次嘮叨著二姐夫怎么還沒回來,她說再不回來,船票都賣光了。總這么往下等,急死人呢。母親也跟著她一同著急,奇怪著那人怎么還沒到。隨即又安慰家婆,同時也安慰自己,說路太遠,坐車又不方便,等你趕到石牌,新年正月的,人家縣政府還不知上沒上班呢。打好證明蓋好章,又得坐車往安慶趕,哪有那么快的呢。

      家婆“嗯嗯”答應,覺得母親一番話有道理。愣過一陣兒,她又不安地轉(zhuǎn)動起身子,說候船室的人怎么不見減少,反倒越聚越多呀?買票的隊伍也越排越長,隊尾都排到候船室外的大街上了。

      “小花子,你還是出去看看吧,看你爸到底幾時能回來。一大伙人這么孬坐著,總不成個辦法吧?!?/p>

      “沒一個省心的,”家婆見我不動身,低聲咕噥,“沒一個省心的哦!”

      我有些受不了家婆的啰唆,把書放下,借口接父親,從一個大廳轉(zhuǎn)到另一個大廳,下臺階,橫過街道,爬上對面的防洪墻去看長江。上午剛到候船室安頓好,我已經(jīng)跑來看過一次長江了。長江、黃河、長城,是我自小在語文書里、在報紙上讀得爛熟的一些詞語,寫作文時也不知多少次寫到過,沒想有這么一天,“長江”突然從書頁上跳出,嘩啦啦流淌在腳邊。原來長江離自己生活的老家這么近。面對闊大的江水,我手扶墻垛,朝左朝右看著,耳邊響滿與這條大江有關(guān)的一些地理知識,還有許多古人寫的詩句。發(fā)源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脈,流經(jīng)青海、西藏、四川、云南。我愣過一會兒,在記憶里極力拼接出一幅長江流向示意圖。湖北、湖南、江西……“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薄拔易¢L江頭,君住長江尾。”瓜洲。崇明島。東海。

      汽笛聲粗重、悠長,帶著巨大的共鳴音從江面劃過。有一艘客輪靠碼頭了。那艘客輪其實許久以前我就看到了,一直停駐在右手遠處很低的江面,就像停在一個什么凹坑里,憋足力氣一點一點往外爬。在那艘客輪的前面和后面,還有另外一些船,大的小的,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裝箱的,甚至還有高高低低掛著好幾片布帆,要飯的叫花子那般的,三三兩兩排著隊,也很用力地往外爬,宛若一隊螞蟻,要從洞穴深處爬出來。與此同時,在船隊的上方,也有一隊黑黑的鳥,排著隊在天空朝我們上游這邊慢慢飛,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船隊映在空中的投影。明明是陰天,江面上卻有很強的光亮在閃爍、跳躍,江邊的土岸也透出殷殷的紅色,直刺人的眼睛。身邊什么地方傳來噼噼啪啪的機器轟響,空氣中隨著襲來一股濃濁的柴油味。噼噼啪啪聲越來越近,震得身下的水泥墻垛都有些發(fā)抖,細碎的泥沙簌簌直往下掉。我以為身后什么地方開來了一輛重型拖拉機,不由做個側(cè)身躲避的動作。略一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油味和機器聲仍來自江面。一艘機帆船就似一匹失控的野牛,從左下方的躉船后面沖出,貼緊江岸,拖著大股黑煙加大馬力從面前快速駛過。離江岸略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另一艘機帆船也噼噼啪啪,加大馬力一駛而過,似乎同前一艘船做著比賽。當然,這后一艘船要小很多,船尾斜挑一根很長的竹竿,上面晾著一條灰白顏色的被單,還有幾件長長短短的衣服,旗幟般在風中飛舞。一位年紀很大的婦女伏在船邊,手提鐵皮桶不停地到江面舀水,一桶一桶傾倒進船艙之中。船駛得快,婦女伏身舀水、弓身倒水的速度也同樣快,看樣子也在做著什么比賽。而在這艘機帆船后面,不到一兩米遠的地方,又跟著兩只半黑半白的鳥,歪斜翅膀,忽上忽下、忽黑忽白翻飛。眼前的江面恰似一口架在柴火上煮著的鍋,奇咔奇咔,噗嗤噗嗤,咕嘟咕嘟,沸騰一片。

      兩艘機帆船拖著它們的黑煙、被單、衣物,以及兩只半黑半白的鳥走遠了,噼噼啪啪的聲音仍依稀停留了好一會兒。不知是停在真實的空氣中,或只是停在我的幻覺里。等我稍稍回過神,看到墻垛外的水泥廊道上,離我兩三步遠的低處,布滿黑壓壓的人群,帶著大包小包,肩扛手提,靜靜地在那里排著隊。再看身后,江堤內(nèi)側(cè),同樣擠滿排隊的人。我有些吃驚,不明白隊伍是什么時候開始排起來的,又是什么時候從我面前通過的,怎么半點也沒有覺察到呢?

      可以肯定,排隊的人群與剛剛到港的那艘大客輪有關(guān)。兩支隊伍實際上就是同一支,只是在前面的閘口拐了個彎而已,一頭連接著候船室,另一頭沿著防洪墻外的廊道,一直伸到遠處的鐵柵門前。在鐵柵門的另一邊,客輪在下客了,無數(shù)人影沿著棧道黑壓壓漫出,通過另一個閘口涌到碼頭上,與這邊的人潮交匯,融合,緩緩剝離。

      “看什么呢在這?”耳畔傳來一個女聲,輕輕的,柔柔的。我沒有在意。接著一愣,不會是在問我吧?試探著回身,果然看到兩個姑娘手挽著手,笑吟吟地站在一兩步開外的地方。

      “不是你坐在候船室看書的嗎?”可能是我的神情過于迷茫,其中那位系淡紅色圍巾的姑娘問。

      在候船室,我確實看到過面前這對姑娘。她們站在購票的隊伍里,可能過于無聊吧,不時偏過頭,靜靜地來看我們這些東倒西歪躺在地上的人。有那么幾次我偶然抬頭,目光正好觸到她們的目光。我嚇得一個哆嗦,趕緊把腦袋低下來。兩位姑娘顯然都是大城市里的人,一身的城市氣息,大長辮,脖子上各系一條絲綢圍巾,一條大紅色,一條淡紅色,面孔給襯托得格外鮮亮、嬌嫩。緊身棉襖,碎花點的罩衣,下擺處略做收束,把渾身的女性氣息充分勾勒出來。我身子微微扭動著,無法在地面再坐下去。我無法讓自己蜷縮在一大堆行李包裹之間,蜷縮在這伙流浪人之間。我特別害怕家婆的聲音。我怕四周排隊的人會注意到我,怕那兩個姑娘的目光再落到我們這個角落,落到我身上。我把手上的書收好,從地面站起。站了一會兒,覺得目標更大,又試探著繼續(xù)蹲下。

      兩位姑娘不但注意到了我,她們還記住了我,此刻又站到面前,同我說話了。我把腦袋低著,像個被抓住的小偷,耳邊一片嘈雜轟響。

      系淡紅色圍巾的姑娘問:“你們是到哪里的?船票買好了嗎?”

      “沒呢……要等我……”我想多說點什么,一時卻不知該如何說?!澳銈冑I好了票?”我問。語聲急促,似乎擔心著略慢一點,就會說不完那句話。

      系淡紅色圍巾的姑娘搖頭,說“也沒呢”。接連幾天的票都賣完了,她們已托了港務(wù)局的熟人去找票,只能慢慢等著,看機會。

      “候船室那些排隊買票的人,不都買到了票嗎?”

      兩個姑娘說,排隊買的都是幾天以后的票。

      幾句話說過,我輕松不少。江風吹來,我聞到兩個姑娘身上的香味。姑娘額頭的幾綹頭發(fā)在風中舞動,有時粘在嘴角鼻翼,她們便伸出舌頭,從嘴角偷偷去舔,去頂,想把頭發(fā)頂開。頂來頂去沒用,不得不伸手去捉。頭發(fā)卻在手指到達前快速飄開,以更大的幅度隨風舞動,就似有意做著什么游戲。在頭發(fā)紛披的陰影里,姑娘的面龐映照著天光,更見柔潤,白嫩,更見漂亮了。

      “你們,是一對雙生吧?”我突然冒出一句。隨之后悔起來,覺得自己說了傻話。雙生是我們鄉(xiāng)村的土語,她們哪能聽得懂。

      系淡紅色圍巾的姑娘笑了,遲疑著看同伴:“雙生?”

      “雙生就是,就是雙胞胎……”我解釋。一句話出口,知道更錯了。這都扯的什么。

      兩位姑娘果真讓我的話逗樂了,她們哈哈笑著,用一種外地方言交流起來。兩個人的面容好像也有了些變化,讓我感覺陌生?!半p胞胎,雙胞胎……”雙胞胎三個字很清晰,在她們話語中出現(xiàn)了好幾次。

      “仔細看看,我們倆,是不是長得很相像?”兩個姑娘恢復了普通話。她們收斂笑容,抿抿嘴唇,微側(cè)起腦袋,擺出正經(jīng)模樣讓我審視。這下我有些鬧愣了,面前兩張臉,一圓一尖,哪有半點相似之處?

      “像嗎?”系淡紅色圍巾的姑娘,也就是圓臉的那位在催。

      我尷尬著,惶恐著。搖頭。

      “認真看,像不像?”系大紅色圍巾的姑娘也催。這是她第一次同我說話?!跋耠p胞胎?”

      我傻笑?!耙稽c也不像……”

      “哪點不像?”

      “一個圓臉,一個,一個……”我選擇著準確的詞語。

      系大紅色圍巾的姑娘有點緊張,大概擔心我會說出什么讓她承受不了的話:“一個怎樣?”

      “一個瓜子臉!”

      “那為什么說我們是雙胞胎?”兩個姑娘放松了?!斑€是雙生!”她們學著我的口音,把“雙生”倆字咬得又重又脆。

      系淡紅色圍巾的圓臉姑娘問:“是不是因為我們倆衣服穿得差不多?”

      我忙點頭。她們不只衣服穿得差不多,兩個人手挽手形影不離的樣子,也像一對雙胞胎。還有,我想告訴她們,其實在我眼里,城市里的所有人都長得差不多,所有的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姑娘和姑娘,都像雙胞胎,像雙生。

      圓臉的姑娘目光轉(zhuǎn)到我手上?!澳玫氖裁磿吭诤虼铱吹哪潜??”她們把書接過,是一本《天文知識》,流行的“青年自學叢書”的一種,頭年剛出版的。

      “你喜歡天文知識?”瓜子臉的姑娘也好奇地把臉湊近?!昂枚嘤嬎愎侥?,看得懂?”

      “不懂,”我告訴她們。我說我會認天上的星座。

      圓臉姑娘問:“那牛郎星和織女星,認識嗎?”

      “牛郎星織女星……”我瞄瞄圓臉姑娘,微微有些失望。聽口氣在天上的所有星星中,她叫得出的可能就只有牛郎星和織女星吧。我告訴她們,牛郎星是天鷹座α,又稱河鼓二??椗鞘翘烨僮?。別看它們那么小,其實比太陽要大一兩倍。我把手上的書打開,翻到相關(guān)頁碼,指著插圖中的牛郎星織女星。

      “星星比太陽還要大?你說的?”瓜子臉姑娘把下巴擱在圓臉姑娘的肩上,做出無法相信的樣子?!霸S多星星都比太陽大。”我說。心里一激動,又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我一手抓書,一手翻動書頁,準備好好講點什么。近處哪里忽然“啪嗒”一響,有一個陰影,具體說,是一只鳥,很大很大、半黑半白的那種,突然讓子彈擊中那般,從半空筆直倒栽而下。栽到一定高度停住,劃一道悠長弧線,竟朝著我們橫撞過來。等大家有所覺察,大鳥已直抵面門,仿佛哪里抽過來的一個巨大耳光?!案蓡帷眱晌还媚镅窖酱蠼?。我下意識抬起胳膊想作一點抵擋。大鳥可能也讓我們嚇住了,嘎吱一聲再次把身子懸空止住,停一停,眼珠骨碌碌盯著我們。接著劃一道悠長弧線,向斜刺里飄去,留兩只火鉗那般瘦長的腳爪,久久晃在我們面前。

      兩個姑娘呼喊出聲:“鳥!”

      “好大的眼睛,雙眼皮!”驚魂稍定,兩個姑娘轉(zhuǎn)而興奮起來。

      3

      半下午時分,父親回來了,說我的團組織關(guān)系證明已經(jīng)打好。他從內(nèi)衣口袋掏出一張紙,鄭重交到我手上。是一份鉛印介紹信,下面蓋著大圓公章。小呆子、小侉子也擠過來看,念出聲:“茲介紹……”等他們念完,父親把信收回,折好,重新放進口袋。母親猜得沒錯,今天父親一路上趕得厲害,不過還算順利。父親戴著四塊瓦栽絨皮帽,帽子還是年輕時買的吧,當年肯定很神氣。但用得太久,長年累月讓頭油浸透了,仔細看骯臟無比。幸好人也老了,相互還能搭配得起來。父親還沒吃中飯,餓壞了,用開水泡了一大碗爆米花,又抓了幾只米粑在手,喝一口,吃一口,趁著吞咽的工夫說一句話。我和小呆子、小侉子在家婆指揮下,搶著到售票處排隊。父親卻說不必,先等他過去弄清一下情況。父親聽我們說過,船票不好買,現(xiàn)在排隊,只能買到幾天之后的。而我們肯定不能在候船室等上幾天,排了隊也等于白排。

      父親抓著未吃完的米粑,擠到售票窗口人堆里了解情況。了解來了解去,情況還是那個情況,近幾天的票無法買到,根本走不了。父親一輩子行走江湖,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情況,并不急,也不忙著排隊,這里晃一下,那里看一下,專朝人多的地方鉆。有時還走出候船室,越過街道,到碼頭那邊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過一會兒,回到我們身邊,說先把大件行李辦理托運。我們從地上站起,父親身后已轉(zhuǎn)出一個搬運工,矮個子,瘦弱,駝背,力氣卻大得不得了。那只裝滿衣服的大木箱,我們兩個人才能勉強抬起,他從扁擔頭上解下一副麻繩,把箱子捆緊,豎起,一溜就到了背上,扶扶好,讓我們再加一只木箱。一只手往后拽箱子的鐵柄,還騰出另一只手提化肥袋,顫巍巍擠進人群,步下臺階,放到街邊的板車上。我們也幫著把東西搬出去。父親跟在車后照顧著,兩人往碼頭那邊的托運站去。大件行李運走,身邊一下寬敞得多,也輕爽得多,只剩下幾床被子、草席、塑料膜,和裝著吃食的簡單包裹。父親又回來了,這次竟帶著兩個彈棉絮的熟人,同姓,老家在我們村莊對面的另一個村莊。他們的方向正好相反,是從江西那邊過完年,回老家見一見家人孩子。熟人談到江西那邊彈棉絮的一些事,又談近幾天路上所歷。年前山里雪大,路不怎么通,有些生意賬目也沒結(jié)清,不便回。年后不準備回來了,后來天氣不錯,想想還是回一次吧。哪曉得票又緊張,車票船票一起緊。在縣城等車票,待了兩天,到九江等船票,又待兩天,人急得要跳腳。

      兩位熟人和父親差不多時間到江西做手藝的,中途也像父親一樣把老婆孩子遷回老家。但許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江西待著,幫當?shù)氐囊患覈鵂I商店加工棉絮。時間長了竟然得著機會,混上正式的職工身份,吃了商品糧,成為一個公家人。兩個熟人一個年長點,一個年少點,都瘦,穿勞動布工作服,上衣口袋那里還印了幾個紅色的字。熟人久久看著地上我們這一大家子,神情中好像很吃驚,很不解。問這在家待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著往外遷移?說早先在江西那邊落戶的,近幾年不少人都變著法子,要把戶口遷回老家來呢。

      父親臉色僵僵的,一時有些回不過神,問那些人為什么要回老家,外面不好?

      年長的人說:“也不為著什么。年紀一大把了,總不能整輩子在外面待著,還是回來的好唄。”

      年少點的說:“就比方我們兩個,那不也想回來?老婆孩子在老家,長年這么心掛兩頭,跑來跑去,總不是個事。幾年一過,終究不還是要回來的呀,莫非真在外面過到老?”

      兩個熟人的意思我們聽出來了。一般往外遷移的人,都趁著年輕的時候,在老家混不下去,到外面奔個活路。但上了一定年紀,再拖家?guī)Э谕馀?,就不合適了。

      “早同二姐夫二姐姐說過,叫他們先不要打遷移,不要急著賣房子,”家婆道,“戶口留在老家,帶著孩子到外面過幾年再說,合適就遷出去,不合適再回來,也算有個退路。不聽話唄,說了有什么用!”

      在搬家這件事上,父親和母親原本態(tài)度很堅決的。村子上不少人來勸,還有親戚呀朋友呀,包括家婆,前前后后好話講了幾籮筐,都沒絲毫作用。父母只沒料著,情況還有這么個情況,他們住在外面的人竟然想回來。兩個熟人的話好比平日彈棉花的那只大木錘,錘錘敲在身上哪個發(fā)痛的地方,咚鏘咚鏘咚咚鏘,躲都無法躲。

      “怎么搞呢大爺?莫非不去江西了,還是回老家算了?”母親內(nèi)心惶惶,頭也不暈了,看看家婆,看看面前兩個熟人?!盎厥腔夭蝗チ四?!房子和東西都賣了,戶口遷出來了,遷移證在身上放著……”

      年長的熟人想了想,安慰道:“要不先到江西住幾年,到時再看。住得好就住,不好的話再講。反正這邊是老家,你到時想回,誰還會不讓回?沒那樣吃屎的人吧?”

      兩個熟人問了下老家村子上的事,又問到我們幾兄妹。父親想起什么,把我推到他們面前,熱情介紹說我是個中學生,初中剛畢業(yè)。成績?nèi)绾稳绾魏?,如何得老師喜歡,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又是團支部的學習委員,拿回家的獎狀,貼得滿墻壁都是。上午他到石牌的團縣委轉(zhuǎn)組織關(guān)系,辦事的人看到學校開出的介紹信及轉(zhuǎn)學證明材料,也很高興,連連夸孩子不錯不錯,到了新的地方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不能耽誤了前程。父親微弓起腰,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一包東西,認真展開給兩位熟人看。是那份介紹信,還有一堆獎狀。離家前,父親從墻壁上一張一張把獎狀揭下來,破損的地方一點點補好,小心帶在了身上。

      “哪還有假的!”父親臉泛紅光,把手上的紙張抖得啪啪響。

      “這么爭氣的伢,到哪去找?”兩個熟人眼看著我,點頭表示欣賞。母親也就此找到理由,說要是不出來,在家待下去那就是死路一條了。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錢讓孩子讀書?

      父親跟兩個熟人,又到哪里忙去了。大廳進出的人潮一股接著一股,前推后擁,把買票的隊伍沖得歪歪扭扭,更沖擊著我們據(jù)守的這個角落。我不時朝四周望望,擔心又會碰上那兩個姑娘。我同母親打了招呼,走出候船室,再次往江邊去。父親的話弄得我心里很亂。元宵節(jié)快到了,各地的學校應該開學了吧。不知往日一起讀書的那些同學怎樣了,是升學到哪里讀高中了,或者就此回家務(wù)農(nóng),學門手藝討生活?老師和同學怎么也不會想到,此刻我已離開老家,置身在這片亂糟糟人群里,即將移民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去。

      路燈開始在頭頂閃亮,我再次伏在防洪墻頭,看身后城市的燈光,看江面大小船只的燈光。離岸不遠處有兩只很亮的綠燈快速一閃一閃,那一定是航標燈,給江面上的船只指方向的。不遠處還有另外兩只燈,紅色,也快速一閃一閃。同樣也是航標燈。幾盞航標燈,基本畫出了隱沒在暗黑中的江面輪廓。我順著這輪廓往前,借著天際留存的最后一道天光,又看到不久前看到過的那些排著隊,從低處往外艱難爬行的船了。仍是由一艘大客輪引頭,后面跟著大大小小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裝箱的,以及高高低低掛著好幾片布帆的,在水浪間若隱若現(xiàn),漂浮的螞蟻一般。眼前的一幕實在讓我有些震驚,不能想象時間過去這么久,那些船怎么還停在原處?不可能的吧。

      小呆子、小侉子找到我,讓快點回去,買到票了,趕緊上船。我跟著兩個弟弟撒腿就跑。剛從墻階跳下,發(fā)現(xiàn)整個街道又一次動蕩起來。四處是人,從候船室里涌出來的人,拖著大包小包,夸張地邁動雙腿。我拉住小呆子、小侉子,東避西讓,防止相互走散。父親他們果然等得很急,手拎行李站在街沿邊張望。“花腳貓,一個個都是花腳貓!”家婆的聲音。我們跑過去,接過父親手上的東西,問哪里買到船票的。父親隨意解釋了一下,說也不是買的正式船票。是一種代用票,臨時補辦到的。他吃力地側(cè)過身子,摸出一張紙片遞在我手上。我一字一字讀著票面上的印刷體字,及龍飛鳳舞隨手畫上的一些圓珠筆字。

      長江航運管理局代用船票 77年3月2日簽發(fā) 由安慶到九江 等級:5 人數(shù):7 核收金額:11.20? 補票手續(xù)費:0.20? 簽發(fā)人:張

      左下蓋著一個方形印戳,印戳的藍色字跡是船號和時間:東方紅9 1977年3月2日。

      家婆發(fā)牢騷,說我們補的這個臨時船票,錢哪會交給公家?還不是讓那些開船的人自己留下了。家婆嘆一口氣,顯得格外見多識廣的樣子,說不這么搞一點外快,他們到哪兒撈錢?成天在船上跑來跑去,也怪可憐。

      “成天有大輪船坐著玩,還可憐?”小青青又準備同家婆抬杠。

      我們緊貼住前面的人,慢慢朝前挪動,生怕一不小心給落下,失去上船的機會。防洪墻那處閘口很窄,人流在這里受到阻滯,無數(shù)身體擠到一起,掙脫了上身,下身卻還留在里面。有的人上身和下身一齊過了,行李包裹卻過不了。包的主人大呼小叫,拼命用力去拉。包突然脫手,隨著慣性給遠遠甩到人群之外去。過了閘口的主人只得拉著手上的另一只包,滿面惶恐扭曲,一邊殺豬般大叫,一邊重新往外擠。閘口于是堵得更厲害。閘口兩邊的鐵柵高處各坐了一個人,卻并不剪票,只面容木然地看著我們,時不時拿起手中的一根小棍子到柵欄上敲一下。我們從閘口擺脫,發(fā)現(xiàn)眼前一松,一條筆直的水泥通道貼緊江岸鋪在面前,路面讓江水打濕了。所有的人大步奔跑起來。我們也照著別人的樣,提著包斜側(cè)起身子,歪歪倒倒快速跟進。“青青呢,小青青呢?”家婆叫,回過身子找青青?!扒嗲啵嗲?!”媽媽也叫,跟著家婆四處找?!斑@里呢!”青青叫。原來她早跑到前邊好遠去了。

      “等你媽媽一下么!”家婆意識到自己落在后面,可能有些慌亂吧,直起嗓子又叫起來。

      家婆不說讓人等她自己,而說等“你媽媽”?!昂眯Π?,自己管不住自己,還要處處管別人?!鼻嗲喙緡仭?/p>

      4

      再次遇到防洪墻上的兩個姑娘,自然有些意外。我們夾雜在人群中,把江邊的水泥道走完,轉(zhuǎn)彎,踏上通往躉船的引橋。引橋是半封閉式的,有綠色鐵皮斜頂,懸空橫在江面上,遠遠看去,就像停著一列長長的火車。水泥道與引橋接頭處,放著兩塊寬大的鋼板,鋼板存在一定傾斜度,布滿水漬,有些打滑。大家都比較小心,腳步遲緩下來,有時還能形成小小阻塞。一旦從鋼板跳下,自然會感到非常輕松,有的還回頭看看,似乎慶幸著自己是如何跨過那道難關(guān)的。父親把背上的棉絮掉轉(zhuǎn)一個肩,騰出手準備拉我一下。我當然用不著他拉,一躍而下。隨后和他站到一起,回過頭牽小青青。小青青試試探探邁步,后面的家婆一手提包,一手抓緊她手臂。而在家婆身后,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有男有女,也在做著換手換肩的準備動作。其中一個女的,就是那個系淡紅色圍巾的圓臉姑娘,她的身后,當然緊跟著另一個瓜子臉姑娘。兩位姑娘肩上各挎了一只小包,手上拎著一只旅行包,可能因為用力吧,臉色紅撲撲的,脖子上的圍巾歪到了一邊。

      “哎——”我招呼。聲音不大,圓臉姑娘仍是聽到了,帶幾分驚訝與驚喜,空出的那只手朝我揮了揮。

      “又碰到,好巧!”圓臉姑娘道。圓臉姑娘指指小青青:“你妹妹吧,候船室里見過的,看著就像兩兄妹?!?/p>

      “你們也是這班船?”我問。隨之意識到又問得很傻。擠在隊伍里的這些人,肯定都是奔著江面的客輪去的。“你們也是到九江?”

      兩位姑娘不是到九江,是到漢口的。她們是武漢人,怪不得那么漂亮,那么大方。漢口,上水,大城市,大碼頭?!皾h、口——”候船室的廣播把那個口字拖得很長,很飄,基本就拖成了一條大江,澎湃著洶涌著,從某個很高的地方傾瀉而下。

      能和面前兩位大城市姑娘走在一起,一時我給弄得極不自在,既緊張又止不住興奮,走路的步子高一腳低一腳。講話的聲音都變了,硬硬的,怪怪的,簡直不像從自己口中發(fā)出。我很想幫她們提一提手上的旅行包,猶豫再三,還是開不了這個口。旁邊的父親從棉絮底下伸過頭斜了我一眼,目光里帶幾分驚訝,又帶幾分欣賞。他肯定不解,我是什么時候結(jié)識了這兩位姑娘的。走在前面的家婆甚至有意停一下腳步,回過頭笑笑,想同兩位姑娘做一點搭訕。我益發(fā)緊張。再次面對那個可怕的問題:在兩位大城市姑娘面前,我們這一家人的模樣是不是有點過于可怕了?父親一輩子走南闖北,也是見過江湖世面的人,聽說年輕時長得也帥,穿著體面??傻搅艘欢昙o,人變得越來越邋遢,我多次看到,他連褲子拉鏈都不記得拉起,出來進去大敞前門,把里面雜七雜八一應東西毫無顧忌展露出來。特別是近幾天,父親忙著離鄉(xiāng)前的種種準備,奔波勞累,胡子根本沒來得及刮一下,面孔臟污,一頭亂發(fā)在棉絮的摩擦下,一半聳起一半倒伏,糾糾結(jié)結(jié)就似頂著老家豬圈隔壁的那座柴房。母親剪著短發(fā),用我們鄉(xiāng)下的話叫“二刀毛”。她和家婆身上都罩一件大棉襖,過松過長,前襟半敞著,幾乎拖到地面。母親可能仍沒從暈眩中解脫出來,面色蒼白,腳步不穩(wěn),時不時需要家婆攙扶一下。兩人腳步一拖一挪,猛看還以為來了兩只跛腳大灰鴨。我自己穿的是一件新棉襖,過年前請裁縫來家里做的。卻并非買的新布新料,而是將父親早年穿過的一件破舊短大衣拆開,截短,再把外面的布面翻過來,縫起,表面看又是半新模樣,棉襖外面連件包褂都沒有。兩個弟弟則是撿了我穿過的破衣服在穿。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這些乳名叫得是沒錯的,應該說,我們就是一伙真正的要飯花子,用社會上流行的話,叫盲流,用我們自己的話說,是逃荒的。在學校政治學習,在生產(chǎn)隊上開會念報紙,常常會念到“盲流”二字,念的人都是義正詞嚴,語調(diào)鏗鏘。緊接其后的,自然而然會有另一組詞語出現(xiàn):流竄,打擊,遣送,抓捕,批斗。父親就多次因為到外面做手藝,讓公社抓去辦學習班,丟盡臉面。連我們在隊上在學校,也跟著受盡歧視。沒想有這么一天,我也置身盲流行列,身穿破衣,背著干糧,目光躲閃,手里只差一只要飯的破碗和一根打狗棍了。我擔心兩個姑娘會問到什么,問我們?nèi)ゾ沤膫€地方,為什么要去那地方。幸虧人多擁擠,根本沒有機會多做交談。我們隨著人潮的推擁,也推擁著人潮,一路漂浮著往前,很快讓人頭及巨大的行李包裹隔開。上船的艙口到了。各層甲板上擠滿旅客,朝著我們這些新到的旅客指指點點,其中不少人抽著煙,雪亮的煙頭偶爾會照出一張模糊的臉。父親高聲招呼著,讓我們匯合到一起,別走散了。兩個姑娘如同兩片樹葉,讓人流裹挾著從我們身邊一擦而過,讓另一波人流淹沒。我看到那條淡紅色的圍巾不知怎么倒豎起來,襯著圓臉姑娘的臉,在人頭與包裹的后面掙扎,隨即便在艙口消失了。等我們擠上船,我四處搜尋,絲毫不見蹤影。

      人流在我們面前分成幾股,有的沿舷邊走廊向左向右,更多的順通道向前。走到一定的程度再分成幾股,向左向右,或者沿梯級向上,到另外幾層去。也有些人潮是逆向的,朝前流過一陣之后,又快速倒流回來,沖得我們歪歪倒倒。還有些人走著走著,停止不走了,在那里排起長隊。我弄不清這是排什么隊,買飯嗎?上廁所嗎?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跟在后面排一下呢?父親沒有這樣的意思,他把肩上的棉絮頂?shù)酶?,腦袋在棉絮底下轉(zhuǎn)過來,催促著我們不要停留,趕快跟上。船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廊道兩邊每一個艙室都鬧哄哄一片,走廊地面也坐著躺著不少人,我們的腳都沒有踩下去的地方。

      父親領(lǐng)著我們把走廊走完,走到了船尾。船舷那邊是黑夜,是大江。不知為什么他又掉過頭,領(lǐng)著我們往回走。同樣催促著不要停留,趕快跟上。我們回到剛剛上船的地方。父親擠過排隊的那些人,繼續(xù)往前。我看出來了,那些排隊的人是在領(lǐng)臥具。每個人領(lǐng)到一床棉被、一只枕頭,有的還加一床毛毯,高高興興地抱著往艙房里走??粗I(lǐng)臥具的隊伍漸漸縮短,我有些急了,想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再不去領(lǐng)臥具,只怕讓別人領(lǐng)完了。父親肯定沒想這些,領(lǐng)著我們又把這邊的走廊走完,前后觀望一番,再次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幾步。終于在廊道一邊,眾多的地鋪之間揀一處空當,把肩上棉絮放下,解開,學著周圍人的樣子打起地鋪來。

      我們睡覺的地方就在這里?父親領(lǐng)著我們來來回回走那么久,就是在找一處打地鋪的地方?船票上不是明明寫著等級5嗎?等級5,應該就是五等艙。是不是說,五等艙就是沒有艙位,隨便哪里找個空地,躺下來就可以了?看著不遠處那些排隊的人,我明白過來,我們是沒有資格領(lǐng)什么臥具的,我們把棉絮、草席帶在身邊,就是早早做好了準備,隨時找個地方打地鋪。白天在候船室,不就是這樣打個地鋪,要坐就坐,要躺就躺的嗎?

      可這個地方,不行。

      我又一次遇到某個重大難題,無法在地鋪坐下去。我一味站著,小心翼翼四處窺看,覺得那兩個姑娘隨時會從哪個房間走出來,同我笑一下,打個招呼。白天在候船大廳,人擠人人挨人,大家匆匆忙忙,來去不定。這會兒到了船上,經(jīng)過最初一刻動蕩,旅客們基本上各就各位,我們躺在地鋪上的人,也就格外顯眼。頭頂?shù)臒艄獍装琢亮粒粯訛a在我們身上,快把面孔照透了,把頭發(fā)和眉毛點著了。萬一兩個姑娘有事經(jīng)過,她們會做何表示?

      “小花子孬站著做什么?快過來幫我牽一下?!奔移艙伍_被單的兩角,示意我?guī)退伒綁|絮上去。

      在鋪好的頭一床地鋪上,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已經(jīng)舒舒服服坐在那里了,不時伸了手,到身后墻壁上摸摸?!拌F的,”他們說,“鐵墻壁!”“木頭的,”另一個說?!熬褪氰F的!”前一個提高聲音?!坝需F的也有木頭的,我摸過了。這邊是鐵的,房里面是木頭的。”“底下更是鐵的……是鋼的,是鋼板!”一句未完,船身一個晃動,晃得他們把嘴咧開,相互驚訝著看一眼,話也縮回去了?!白吡耍_動了!”他們是在說船?!皼]有開動,船還在上貨呢。好多人在搬東西?!薄皼]開動,船怎么會晃?”“還不是讓那些搬東西的人踩的,踩一下,晃一下!”他們做出扛著重物上船小心挪步的姿勢。就像對他們的話做個呼應,船身又晃動一下。他們跟著又把嘴一咧,再次驚訝著相互看一眼?!安粫苛艘活^牛進來吧?”幾個人不再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四周的人群,靜心感受著船身的每一抖每一顫。眼光相互遇著了,便微微咧一下嘴,傳遞一個含意模糊的微笑。

      過一會兒小呆子、小侉子不見了,定是相邀著到哪兒看新鮮去了。很快他們回來報告,說在走廊那頭發(fā)現(xiàn)一個食堂,食堂里還有人吃飯呢。有桌子椅子,就同我們家里一樣。過一會兒小呆子、小侉子又回來告訴我,說船上還有看書的地方。在上面一層,里面放著許多報紙和書,還有一排排座位,好舒服。小呆子、小侉子知道我喜歡看書,硬要拉過去看看,以證實他們沒有騙人。從地鋪上脫身,正是我巴不得的。我跟在小呆子、小侉子后面,真的發(fā)現(xiàn)有一個食堂,里面有吃飯的人。接著上樓,看到一個圖書室,書架上放著一些書籍,報架上放著報紙。我試著往里走。一步踩進,腳下隨著劇烈抖動起來,抖得我腳心發(fā)麻發(fā)癢。

      “嗚——”

      我們被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音震撼了。以為是踩著什么可怕的東西,蹦跳把腳抽回。

      “嗚——”

      聲音長久持續(xù)著,那么深,那么沉,那么厚重,帶著嗡嗡的震顫,就似從地心深處傳出來,或者是從我們心臟深處某個縫隙里發(fā)出的,船艙都震得簌簌抖動。這刻弄清了,是我們坐的船發(fā)出的聲音。我們的船在叫。叫過之后,船身震動得更厲害,機器轟鳴,撲撲,撲撲,突突突突。腳心好癢。“開船了!”我們聽到什么地方有人說話。不少人從艙室走出。我們也撒開大步,跟著眾人跑。船又在叫,嗚嗚,撲撲,突突。船身簌簌抖顫。等我們跑到欄桿邊,擠進人群,看到船離開江岸好大一段距離了。城市里的燈火好像也在看著我們,做出離別的姿勢,開始緩緩轉(zhuǎn)身。當然是我們坐的船在轉(zhuǎn)身。船在江面劃了一個巨大的圓圈。船繼續(xù)劃。圓圈一直留在江面上,把波浪全部抹平,就像鄉(xiāng)村泥瓦匠用水泥抹刀在那里仔細抹墻面一樣。江里的波浪一層疊著一層,不斷朝前撲騰,卻怎么也撲不進由輪船抹平的那個圓圈之中。

      依我的理解,船在江面劃了一個圓圈后,應該會掉個頭重新回來,往上游去。九江在上游??纱阶咴竭h,看不到掉頭的跡象。掉一個頭要走這么遠嗎?我都有些急了,想莫非不掉頭了,要一直這么走下去?“這船是不是開錯了?”我同小呆子、小侉子說,“開錯了開錯了?!币部赡苁俏覀冏e了船吧。要不要告訴父親,別糊里糊涂跑到相反的地方去了呀?

      5

      旁邊地鋪上的一伙人肯定是跑小生意的,總共十來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挑著兩麻袋東西,不知裝的是什么,鼓鼓囊囊堆在走廊對面,扁擔則橫放在腦袋下面做枕頭。從他們高聲大氣話語中,時不時提到樅陽這個地名,猜測應該就是樅陽人。他們也在安慶上船,只是先到一會兒而已。同我們緊鄰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老的面孔蠟黃,頭上扣一頂黃色軍帽。帽子戴歪了,沒能把整個腦袋包住,一綹又長又亂的毛發(fā)斜著從額頭冒出,毛發(fā)后邊的耳廓上夾著一根紙煙。年輕的男人在我們攤開草席時,還主動勾過身子,把放在地面的鞋子拎起,放到地鋪的另一邊去。不過他的鞋可能實在太有味道了,這一動作立刻引起那邊的人高聲抗議:“我的媽媽喂,臭死人要償命的哦!”年輕男人面現(xiàn)尷尬,在眾人笑聲中,把鞋子放到腳頭那邊,也就是走道中間。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干脆把兩只鞋合起,疊在腦袋下面當枕頭。再往前,有一個男人手持竹筷,腦袋埋在一只大號茶缸中,稀里嘩啦吃東西。吃急了,他緩緩把頸脖昂起,伸長,茶缸推到一邊,身子變得僵硬,眼睛定定看準對面某一個地方,滿臉驚異之色,大概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人間奇跡。眾人不解,順著他的目光也朝對面去看?!鞍∏摇边@人腦袋劇烈一頓,朝前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茶缸里的湯水灑出來,淋得滿身滿地鋪都是。

      “我的媽媽喂!”緊靠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叫著,“嚇死人要償命的哦!”

      看來“我的媽媽喂”這句話,是他們樅陽最流行的經(jīng)典話語,可以反反復復,無休止來去使用的。

      隨之哄堂大笑,一連串的樅陽話嘰嘰喳喳響起來。

      事后想想,在我們最初放下棉絮,準備打地鋪時,確乎有人試圖阻止?!拔?,喂,”是那個頭扣軍帽,面孔蠟黃的老頭,半邊身子從被窩里探出,伸手拉拉父親褲腳,同時指指廊道對面,說那邊有更好的鋪位,讓我們過去。父親朝他指的地方張望,并沒看到更好的地方。于是不再理他,繼續(xù)鋪床。還有一個人,那個叫“我的媽媽喂”的中年婦女,面孔粗糙,大鼻子大眼,嘴唇也很厚。她提到一個人名,叫望苗或汪苗吧?!巴绮皇钦嫉倪@個位子嗎?”中年婦女四處張望?!巴缒??”其他幾個人也跟著環(huán)顧,弄不清轉(zhuǎn)眼之間,望苗怎么不見了。

      望苗既然不在,自然會到其他地方找鋪位了吧,樅陽人不再作聲,此事不了了之。可等我們在船頭玩過一會兒回來,發(fā)覺氣氛有些不對頭。在我們的地鋪與樅陽人的地鋪之間,已擺上了幾只鼓鼓囊囊大麻袋,麻袋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下來。父親站在那伙樅陽人的地鋪前,兩手比比畫畫,應該正在交涉什么??蓻]人搭理。幾個樅陽人圍坐在地鋪兩頭,各用被子裹住下半身,湊起一桌撲克牌在呼呼喝喝甩著?!皩Π?!”“對尖!”“三個五!”“炸!”聲音很響,很夸張,但在長長的過道中,卻又顯得單調(diào)、蒼涼。剩下的幾個人舒舒服服睡進被窩,或半撐起肩膀,同打牌的那伙人偶爾交談一句什么。緊靠我們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橫著身子,四只又臭又臟的腳高高架在麻袋上,一方面阻止麻袋向那邊傾倒,同時更好地向我們這邊擴散著臭氣。母親將被子揭開,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家婆則嘰里咕嚕罵著什么,盡力把身下的草席朝外拖,以便與麻袋保持更遠一點的距離。

      小呆子、小侉子蹬脫鞋子,往地鋪上一跳。接著又從父母睡的地鋪跳到家婆那邊的地鋪。

      “小老子耶,莫過來莫過來,臟死人的呀!”家婆用老家土話吆喝著。

      家婆把一雙手伸給我們看。手上花花搭搭,布滿污漬。她朝麻袋那邊努努嘴,意思說臟東西是從那幾只麻袋上沾到的。麻袋果然不是一般的麻袋,早已失去本來顏色,黑漆漆臟膩膩,還有些灰塵樣的東西從袋口縫隙處掉落,隱隱約約散在地面。我很想弄清那里面到底裝著些什么,莫非是煤灰、水泥或化肥之類?

      “都是出門人,不容易。你們說呢?”父親繼續(xù)站在地鋪前,試圖用某一句話打動他們。

      “早說過了,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地面上的某個被窩動了動,傳出一句樅陽話。

      “別理他!”另一個被窩動了動。我聽清了,是那個粗鼻子糙面孔的婦女。

      從父親和樅陽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還有家婆的嘟囔中,我略略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那個不知去了哪里的望苗出現(xiàn)了,想要回他之前占的鋪位。雙方發(fā)生爭吵。其他樅陽人當然幫著望苗說話,父親和家婆據(jù)理力爭。一邊的人說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這是望苗先占的地盤,就該屬于望苗。另一邊說你先占沒錯,后來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嗎?既然搬走了,不可能不準其他人占一下吧,又不是你自家的地方,對不對?對方說,搬走是搬走了,這不又回來了嗎?這邊說,你回來是回來了,可畢竟離開過。我們是你離開之后找到這里的,哪曉得你又會回來?

      “同你們早說過,這地方是望苗占住的,可你們不聽!”粗鼻子粗面孔的婦女說。父親問她什么時候說過了,婦女說她就是說過了。父親說你也可能說過,我不是沒聽到嗎?那個叫望苗的強調(diào),他其實根本沒有離開,只是去那邊搬行李了:“剛搬來,位子就讓你們占了?!?/p>

      兩邊沒完沒了糾纏。對方人多勢眾,態(tài)度囂張。也不知哪句話激化了矛盾,緊鄰的一老一少兩人橫過身子,就這么把兩雙臭腳長長伸過來,幾乎就擱到了家婆鼻子邊。家婆大叫一聲,往里一跳?!澳睦锷爝^來的一只臭豬蹄子……熏死人的!”家婆就似一只知了,捏一下,便是一串吱吱呀呀大響。對方繼續(xù)把臭腳長長伸著,不時還左右搖晃一下,得意得不得了。“賣豬蹄子的,這里有人呀!沒長眼睛呀!眼睛長到褲襠里去啦!”家婆吱吱啦啦罵。面前的兩只臭腳搖得更歡了,同時用力跺動。其他樅陽人哧哧啦啦笑。

      父親和母親試圖勸解,說不能這么欺負一個年紀大的人。過后又勸家婆,說算了,別同他們一般見識,我們讓開點。家婆把身下的地鋪揭起,朝外挪挪??伤惨稽c,對方又跟進一點。家婆再挪,對方再跟進。

      “短命鬼,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欺負人家一個老人家!”

      家婆罵得興起。對方也惱了,身子一翻,到對面墻邊搬了一只麻包,撂到兩邊的地界之間。麻袋落地,立時有霧一般的東西騰空而起。家婆嚇得叫一聲。對方又搬了麻袋朝地上一蹾,家婆又叫一聲,動手把草席與墊絮朝外拖。與此同時,母親也把小青青扯起來,去拖另一個地鋪??蛇@邊緊靠著人家艙房門,不時有旅客出出進進,不可能讓擋著道的。父親火氣上來了,上前搬起一只麻包,重新丟到對面墻下。兩個樅陽人上前攔阻,父親不讓他們攔,兩下里急劇撕扯。那個年老的沒站穩(wěn),腳下一歪,身子斜著摜出去,正好摜倒在小青青腳下。小青青大哭,年老的樅陽人高聲叫:“打人了!”聲音凄厲。其他樅陽人見了,紛紛丟下手頭的東西,吆喝一聲要上前幫忙打架,有的甚至把枕頭下的扁擔都抽了出來。

      “誰打人了?明明是你踩滑了,摔在地上的?!备赣H看架勢不好,把麻包放下,口氣變溫和了,要和他們講理。年老的樅陽人也承認是自己滑倒的,不再多說,只繼續(xù)低著頭把麻包搬過來碼好,就似在他家里碼一道墻。另外的人圍觀一陣兒,也漸漸散開。

      一老一少兩個樅陽人各就各位躺下,臭腳高高架在麻包上踢踢打打。望苗則擠在同伴之間看打牌去了,任憑父親好說歹說,始終沒人理睬。

      在走廊上打個地鋪,原來也會這么難。不過對我來說,反而是個難得的機會?!耙唬覀?nèi)ツ沁叞??!蔽蚁蚋赣H建議。說剛才出去看江,發(fā)現(xiàn)船尾有個空地方,好大好大。

      突突,突突突突,船身猛然抖過一陣兒。甲板上有無數(shù)沙礫與灰塵,可能就是從樅陽人麻袋里掉落的吧,隨著抖動給彈了起來,霧一般貼著地面若有若無飄浮。

      父親將信將疑,跟著我來到船尾?!斑@里?”他連連搖頭,仰面望望暗黑的夜空,又朝甲板四面各處看看。我指指頭頂上一塊很大的遮篷板,指指遮板下的幾床地鋪,及鉆在地鋪被窩里的人,意思是他們能睡,我們也可以睡的。船尾地方真的很大,躺在地上睜眼就能看到天空,站起身又能看到江水,看江兩岸無邊夜色。何況偏僻、寂靜,沒有來來往往的人,隨我們橫躺豎躺,不會有太多人看到。父親堅持著搖頭。他讓我別孬講,這地方睡不得人的。即便上半夜睡了沒事,但下半夜一到,能凍得死人。

      我想爭辯,口張開,舷外什么東西啪嗒一響,一陣冷風撲到,結(jié)結(jié)實實嗆進我口中,嗆進肺腑深處,嗆得我兩眼直翻,半天不能把氣吐出。父親說得對,空蕩蕩的甲板上,真的不能睡人。盡管上面有篷子遮著,身后有墻壁靠著,其他幾面卻一無遮擋。船舷濺起的波浪高高的,白白的,就同夜黑深處埋伏著的一伙巨獸,不時噼啪一聲,扒著鐵欄探出腦袋朝我們望一下,接著伏下身子去,過會兒又噼啪一聲探出腦袋來望。在這樣的地方睡覺,再厚的棉絮也抵擋不住寒冷的。

      父親讓我回到家婆和母親那里,他自己則直接去了其他地方尋找。不多久回來了,老遠招手,讓我們卷起鋪蓋跟他走。說在上面樓層找到了地方。我們一躍而起,穿衣服穿鞋,亂紛紛卷蓋絮,卷墊絮,卷草席,每個人懷里抱得滿滿的,緊隨父親往前走。我們挨著眾多的地鋪穿過,地鋪上的人,坐著的躺著的,打牌聊天的,有意無意都臉帶曖昧笑意,暗暗觀察著我們?!坝惺裁春每吹?,不認識你家老奶奶!”家婆仍不服氣,嘴里咕噥。

      爬上樓梯,到父親所說的地方一看,廊道里地鋪緊挨著地鋪,根本沒有能容下我們的空當。父親現(xiàn)出不解模樣,來來去去搜尋,說明明有一塊空處的,怎么不見了?是不是跑錯了?他擴大范圍邊找邊問。答案只有一個,就在父親下去招呼我們的工夫,看中的地方又讓人占去了。

      不可能回到樅陽人那里了,我們一時很迷茫,抱著手里的東西,沿著廊道在無數(shù)地鋪間走走停停。我臂彎里夾著一床草席,落在隊伍的最后面。我們從二層轉(zhuǎn)到三層,又轉(zhuǎn)到四層,隨著又從上往下,回到了第一層,也就是我們最開始歇足的地方??吹轿覀兗贝掖译x去,接著無可奈何回來,眾人多半都有些驚訝,繼而又隱隱顯露出幾分興奮,看看我們,又朝那頭樅陽人看看。意思無疑是以為,接下來兩邊肯定會有一場大鬧,好戲就要開場了。但我們并沒有吵架的意思,我們看都沒往樅陽人那頭看一眼。當我們再次走到樓梯邊,準備上二樓時,小青青張開大嘴哭起來。我們以為她累了,困了,或受了驚嚇。小青青卻說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小青青說,“要屙尿呀!”

      小青青原來想上廁所。她說她憋得不行了。

      6

      我們最后找到的容身之處,就是廁所邊那塊空地。還算寬敞,打兩個地鋪不成問題。地面不很干凈,丟著些煙頭、紙片之類臟東西,瀝瀝拉拉水漬上布滿無數(shù)腳印。父親從廁所找出一根拖把,橫著豎著一拖。不過廁所里的拖把是濕的,拖過之后水淋淋一片?!暗纫幌隆!奔移耪泻粢宦?,往巷道那頭走去。隨著走來,手上竟然舉著一根干拖把,得意洋洋地笑著。干拖把抹去了濕拖把惹下的全部麻煩,我們一起動手,把地鋪搭好。

      廁所附近畢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否則也不會空在這里。問題很快凸現(xiàn)出來,這一帶是船艙里的交通要道,橫豎兩條走廊十字交叉,到上面幾層的樓梯也沒隔多遠,上上下下來來去去的人都要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每個經(jīng)過的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朝我們看看。這是最讓我無法忍受的一點。我覺得每道目光都是鋼針,直戳我們面門。夾雜在人流之中擁來擁去的,還有大股大股的風,以及廁所里流出的異味。風不知從哪兒冒出,專門貼著墻壁走,鬼頭鬼腦,神經(jīng)兮兮。多半時間也不明顯,可略一愣神,它會“颼颼”朝你脖子里猛刮,勁道那么大,那么足,幾乎刮得人原地打一個轉(zhuǎn)身。也有時它刮了我一下,卻隔著小呆子不刮,跳開兩步,去刮幾步開外的小青青,刮得小青青倒灌一口冷氣。小青青把冷氣長久憋住,面孔扭曲著,兩眼瞪大,眼珠骨碌碌直轉(zhuǎn),帶幾分惶恐,更帶幾分莫名的訝異,不知該哭出來還是該笑出來才好。緊挨著廁所有一間開水房,一間浴室。時候不早了,還有不少人過來打熱水,拿著水杯的,端著飯盒飯碗的。每個人進來出去,稍不留心就把水滴滴答答灑在地上,把帶著水漬的腳印子留存在我們地鋪周邊。亂紛紛的大腳小腳,解放鞋、皮鞋、布鞋,更在我們頭頂繞來繞去,有的繞著繞著,似乎一下就踩到我們太陽穴上來。

      家婆不見了。我們以為她進廁所了。“那不是!”小青青眼尖,手一指。我們看到家婆站在幾丈開外的地方,同地鋪上的兩個女人聊什么呢。家婆面帶笑意,身子歪斜,面孔稍稍傾側(cè),一只手抄在棉襖的長襟下面,另一只手則端著,時不時點動一下,以加強說話的語氣。有時會朝我們指指,跟她說話的女人也抬起身,朝我們這邊看。家婆的話語可能沒什么結(jié)果,她從兩個說話的女人面前走開,又同旁邊地鋪上的人聊起來。母親有些不滿,說家婆一輩子話就是多,是人是鬼都能說上半天。家婆越說越起勁,說完一個,接著又找另一個,挨著地鋪一直說下去??赡苷f到投機處吧,她身子一矮,竟然雙腿盤起,坐到地上去跟人說了。

      家婆回來的時候,帶給我們這么一個地名:華陽。華陽是安慶過去的一個碼頭,輪船會在那里??俊!昂昧撕昧?,不怕了,到了華陽就好了!”家婆遠遠朝我們招著手。

      家婆說,那邊有幾個在華陽下船的,會把位子讓給我們。

      “我們先忍一下?!奔移耪f。

      家婆心情相當不錯,就像完成了一項偉大壯舉,擺出一副老江湖見多識廣的樣子,講起早年在外面跑碼頭的一些事。我還是頭一次聽家婆親口講這些。家婆說,年輕時每次出門上船下船,也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人太多,連個伸腳的位子也找不到。經(jīng)歷多了,人學乖了,上船后看情況不對,早早下手,一個個問下去。問到有半途下船的,便相互約好,守在一邊。

      為著那個講定的位置,家婆實在費下太多心思。連覺也沒法睡了,過不了一會兒就爬起身,趕到那邊同人說說話,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她把我們裝干糧的化肥袋也提了過去,掏出爆米花,一把一把抓給大人小孩吃。對方吃過了,家婆非常滿足,就像簽下了一份萬世不變的合同。每每有陌生人接近那個地方,家婆會嚇出一個哆嗦,猛虎下山般沖過去查看。

      家婆仍把她的地盤守丟了。

      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胸前的背帶里吊著個幾月大的吃奶小女孩,手上牽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另一只手上提著很大的行李包,背上又背一個更大的包,滿臉倦容,滿臉病容。小男孩分明剛剛哭過,臉上布滿淚水流過的痕跡。胸前的小女孩睡著了,腦袋隨著母親的動作來去晃動。婦女同我們一樣,安慶上船,九江下船,要到那邊看老公。她老公以前在工廠上班,是體體面面的工人。出事了,貪污,判刑五年,到那邊一個叫賽城湖農(nóng)場的地方勞改,滿期后留在農(nóng)場就業(yè)。以前每到過年一定會回家的,今年卻沒回。老公病了,病得很重。她接到電報,收拾一下東西,帶著孩子匆匆上路。

      婦女一番訴說,得到了一致同情。有人把她領(lǐng)到那個即將空出來的位置,讓把孩子放下來,先坐坐。婦女千恩萬謝,兩下里一時打得火熱。這還得了?家婆再次猛虎一樣沖過去,要把女人趕走。她說那位子是自己的,已經(jīng)講定了的。周圍的人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杉移旁匠常瑢Ψ皆椒锤?,最后形成圍攻之勢。人家婦女帶著兩個孩子,還有那么多東西,沒個躺下來的地方,怎么熬得下去?說起來你也是個老人家,家里肯定有兒有女,忍得下這個心?莫非是說,你那顆心不是肉長的?

      家婆不管。家婆滿面紫漲,五官扭曲,抓住女人的兩肩往外拖。女人懷里的孩子,及伏在腿上的孩子一齊大哭。一時人聲洶洶,大家指責家婆不講道理,行事過分。

      “你們好人不幫,要幫著一個勞改犯?”家婆說。眾人訓斥,勞改犯怎么了,勞改犯就不是人?何況哪來的勞改犯?這是勞改犯嗎?這是一個婦女帶著兩個吃奶的孩子。

      “小花子、小呆子、小侉子,快過來!人家把我們地方占走了,你們還過不過來!”家婆絕望了,邊在手下用力,邊不失時機扭過身子,要我們上前幫忙??晌覀儧]一個人理她。父親和母親過去了,并不是幫忙,只是把家婆往回拉。

      “算了算了,家婆,人家一個婦女,拖兒帶女不容易。我們不爭了。”

      吃了這么大一個虧,丟下這么大一個面子,家婆簡直變了一個人,情緒不好,口中嘰嘰嘎嘎不停。她罵那個帶孩子的女人:“克夫的命!克得自己老公蹲大牢,又要把老公的命克掉?!庇至R那幾個要在華陽下船的人,罵周圍更多的人,暗指他們對那個女的不懷好意。家婆最氣的是那些人吃了她的爆米花。不得好死的騙子,屙膿屙血,吃什么屙什么,吃了爆米屙爆米,屙下來還是一粒一粒的。一粒一粒,一粒一粒。小呆子、小侉子他們讓家婆的話逗樂了,相互議論,吃了爆米屙下來的還是爆米,一粒一粒,那不變成一個炸米機了?

      “好意思笑!”家婆掉轉(zhuǎn)矛頭,對準小呆子他們?!斑@個時候了,還笑得出來……剝無皮殺無血的東西!”

      家婆越罵越起勁,說自一開始,我們就不該離開原來的地方,不該把位子讓給那個樅陽人。好好的地方,睡都睡下來了,又讓別人占了去,這叫什么話?又說她剛剛同那個婦女吵架時,為什么我們不上前幫忙,一個個裝作沒事人一樣?!皼]個卵用!”她不好直接罵父親和母親,只拿我們出氣?!皼]用,真是沒用。說了沒用就是沒用!都是些讓人揉讓人捏的孬貨,讀書再多也沒用。任揉任捏,要圓就圓,要扁就扁,以后能有個什么用!”

      這時的家婆,就似一掛一點就著的鞭炮,哧啦啦冒著煙。

      點燃她的也是一個年輕女人,上廁所。也許剛從房間出來吧,棉襖脫掉了,只穿一件大紅的毛衣,臉蛋映得紅撲撲的。長長的辮子,一條搭在胸前,一條撩到肩后。她走出廁所的門,一只手臂抬起,到臉上擦著什么,另一只手隨意甩動,要把剛剛洗過手的水珠甩掉。離得近,水珠正好甩到母親眼睛上了。

      “你這個同志,你這個同志?!蹦赣H不好表示什么,連連嘆了兩口氣。

      母親沒把話說完,家婆這掛鞭炮已經(jīng)噼噼啪啪,平地炸響起來。

      “沒長眼睛呀!眼睛長到褲襠里去啦?地上有人看不到?”

      家婆用的還是罵樅陽人的那幾句話。女人嚇得往外一彈,扭過身子朝后看,這才注意到面前的地鋪,注意到地鋪上的人。她慌亂著,說了句表示歉意的話,卻又沒有說清楚。

      “這個克夫的!克夫的命,克得自己老公蹲大牢?!奔移拍菕毂夼谌匀秽枥锱纠舱憽!安坏煤盟赖尿_子,屙膿屙血,吃什么屙什么,吃了爆米屙爆米,一粒一粒。”

      家婆肯定有些糊涂了,把罵那個帶孩子的女人及華陽人的話照搬到這里來。當然也有可能,她罵的原本就是那個帶孩子的女人和華陽人,而不是眼前穿紅毛衣的女人吧。

      穿紅毛衣的女人一句話也接不上,撒開大步,朝過道那邊逃去。家婆顯然很高興,繼續(xù)沖著女人消失的方向罵了一陣兒。我們把目光收回,沒想又有一陣水珠迎面甩過來,甩在家婆身上、臉上,也甩在我們的被子上。

      水珠又準又密集,離得又近,是有意照著我們甩過來的?!把?!”這下不只家婆大叫一聲,我們也一齊跟著叫起來。

      面前站著一位二十多歲的男青年,剛從廁所走出。男青年身材瘦削,卻高大,上穿麻栗色中長大衣,腳蹬一雙黃色翻毛皮鞋。怪異的是頭上還戴一頂幾乎有一尺來高的圓筒豹皮帽,那種帽子我以前在蘇聯(lián)電影及由蘇聯(lián)電影改編成的連環(huán)畫——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上面看到過。未等我們回過神來,男青年再次將兩手甩動,要把水珠甩到家婆臉上去。盡管甩了又甩,沾在手上的水珠不多,但準確的程度卻比前次更高。家婆明顯感到害怕,臉色蒼白,兩唇哆嗦,臉一偏,頭一擺,要躲掉那水珠。嘴里卻絲毫不甘示弱,毫不猶豫吐出一句惡狠狠的罵人話:“短命鬼!”男青年又甩一下水珠,家婆把頭再一偏,頭一擺,罵一句:“挨千刀!”男青年甩手,家婆偏臉擺頭,罵:“不得好死!”隔著一段距離看,男青年的手好像每一下都抽在家婆臉上,只是沒發(fā)出響聲而已。

      “短命鬼,挨千刀,不得好死的,絕后代的,有人生沒人教的……欺負人家一個老人家!”家婆口中,一連串鄉(xiāng)下罵人話排著隊,清清脆脆不停蹦出。

      廁所里又陸續(xù)走出幾個男青年,同頭一個青年明顯是一伙的,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沒戴,但每一個人都怪里怪氣。他們相互之間講一種我們聽不懂的方言。從偶然聽懂的幾句話里,我猜出這是一伙下放知青,南京的或上海的,剛從家里過完春節(jié),重新返回到下放的地方去。他們一個個嬉皮笑臉,把那個戴高帽子的同伴從家婆身邊拉開,同時更嬉皮笑臉著,來同家婆逗樂。

      “老妖婆,你好能罵人呀,一把嘴是銼刀銼出來的吧?”

      家婆罵:“不看見這里有人睡覺呀,眼睛長到你娘癟縫里去啦?”

      “不看見這里是廁所呀,老妖婆你眼睛長哪去啦,怎么不找個癟縫去睡覺呀!”一個穿長大衣,卻不戴帽子的青年兩手扒著同伴的肩膀,從一旁探過身子,學著家婆的口氣怪腔怪調(diào)說著。他把家婆的口音學得惟妙惟肖,引得同伴們哄堂大笑。

      “老妖婆,你的聲音好大呀,把我魂都嚇丟啦?!比巳豪锪硪粋€戴眼鏡的青年接著道,同樣也學著家婆的腔調(diào)?!拔疫€以為踩到你癟縫里去啦!”

      “老人家,這一晚就聽你的聲音叫叫叫,吵得人沒法休息,”有人上前勸著家婆?!耙淮蟀涯昙o了,要好好管住一下自己的嘴巴呢,該放干凈的盡量放干凈點。要不然你罵了人家,人家不可能不回過來罵你吧?”旁邊另有人應和,說那幾個年輕人沒講錯,從上船時起,就聽這個老人發(fā)脾氣罵人,吵了這邊吵那邊,到哪哪都 是你聲音。還有一兩個人,聞聲從附近艙房出來,說我們打地鋪,原本就擋著他們進出的道。盡管不方便,有意見,卻不好說出,忍忍算了。看我們一家大大小小出門,也不容易??伤麄凅w諒我們,我們卻一點也不懂得體諒,這個老人家張口就罵,弄得他們房門都不敢輕易邁出,出來了也小小心心踮起腳繞著走,生怕哪步?jīng)]邁好,會惹她不高興。

      看起來,我們今天已引起公憤。我們在船上的一系列遭遇,同樅陽人鬧的那場架,在華陽人那里丟的丑,肯定鬧得人盡皆知??吹轿覀冇忠淮问艿絿?,大家不由得都有些幸災樂禍,相跟著過來發(fā)泄不滿。我從地鋪站起,腰微微彎曲,做出后退的姿勢,想躲到眾人身后,把自己遮掩起來。這時一個什么人經(jīng)過,要把我撥開,我也很聽話地挪動兩步。不過這時候,我的眼睛卻沒有半點懈怠,緊張地盯著地鋪邊的家婆,盯著與家婆站在一起的父親母親。家婆明顯也被面前的態(tài)勢嚇住了,嘴巴微張,臉上肌肉細微抽動,愣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手里抓著一只鞋子,不知該穿上好還是該放下好。父親和母親則不停地做著手勢,同面前的人解釋,分辯。他們的聲音有時響起來,有時又讓眾多的聲音淹沒。我的目光從眾人的腦袋和肩膀上掠過,看巷道的左邊,又看巷道的右邊。我們的動靜實在弄得過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艙室的門原本是關(guān)緊的,此時也紛紛打開,男男女女相跟著過來查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人顯出愣頭青模樣,高聲嚷嚷著,懵里懵懂朝人群中直插進來。另外也有人同樣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在擠進人群之后,竟然揪扯著父親敞開的衣襟,來回忽拉幾下,在里面隨意翻找。他們的意思,分明把父親、母親及家婆當成那種給抓了現(xiàn)行的賊了。其他人看到,更以為眼前抓住的是一伙賊,七手八腳搜父親身子,想把贓物找出來。

      “做什么做什么!”父親極力掙扎?!俺段乙律炎鍪裁矗 ?/p>

      我的目光再一次小小心心越過眾人肩頭,朝外圍搜尋。沒有任何僥幸,我看到了那兩個姑娘中的一個,系淡紅色絲綢圍巾,圓臉蛋。姑娘肯定待了不少時間了,面孔顯露一會兒,讓一個戴棉絨帽的男人遮了半邊。等男人腦袋一晃,她的面孔又露出來。在戴棉絨帽男人的肩膀另一邊,我看到了系大紅色絲綢圍巾的瓜子臉姑娘。我再一次打算后退一步,把自己藏起,藏到身后的廁所里去。實際上我一動未動,只是把目光收回,放到家婆身上,放到父親、母親身上,放到擠在他們身邊的眾多圍觀者身上。當又一個愣頭青式的男人懵里懵懂擠進人圈,抓住父親的衣襟掀來掀去,拽上拽下,以為是抓住了一個賊時,我發(fā)一聲喊,從暗處躥出,一頭朝那人當胸撞去。那人的身體好比一床爛棉絮,隨著我的力道彈射而起,狠狠摔在后面一排人身上。后面的人受到?jīng)_擊,又噔噔噔朝后退,要倒向更后面的人。

      “呀……打人!”我聽到破碎的聲音。

      “找死……”

      聲音在身后,嗡嗡轟轟,模模糊糊,就似被壓在人堆之下。

      “抓住他……”

      7

      我是朝橫向的通道跑的,那里圍觀的人比較稀疏,方向上又和兩位姑娘出現(xiàn)的位置相反。通道不長,我撒開大步很快跑完,來到舷邊的走廊。廊外是大江。近處的江面讓船上燈光照出昏黃的一塊,堅硬而板結(jié),就似一座傾斜的大土墩,在跟著我們的船一起朝前飛跑。船舷邊的鐵欄桿上,稀稀落落趴著些看江水的人,還有一些人背靠船舷抽煙。紅紅的煙頭在黑暗里明明滅滅,若有若無。濃濃的煙味嗆了我一下。一間挨著一間的艙房,有的艙門開著,門里透出熱烘烘的燈光?!叭膫€!”我聽到一間艙房里有人高聲道。

      我從煙霧里突圍出來,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沿著船舷向前。我擔心這些人聽到后面追趕的聲音,會跳到廊道之間把我攔住,或者伸腳絆一下,把我絆個狗啃地。更擔心有人從對面包抄過來,把我堵個正著。我清楚這么跑下去不行,應該想辦法從眼前的困境里掙脫。我應該跑到上面幾層船艙去。念頭剛一轉(zhuǎn)動,身子不由頓住。我發(fā)現(xiàn)面前正好出現(xiàn)了一處樓梯。這里應該處于船的尾部吧,樓梯較小,較窄,也較陡,既可以向上,還可以向下,絕不是我此前爬過的那處。我抓緊扶手,準備順著梯級向上,頭頂什么地方卻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若有若無喊叫聲,相互應答聲。是不是有人提前從上面包抄過來了?或者預先跑到了船頂,在那兒守候著,張網(wǎng)以待?我迅疾掉頭,朝著下面的樓梯竄去。

      下一層有些不同,好像是獨立存在的另一個世界。看不到那種敞開的甲板,也看不到人,只有空蕩蕩幾條走廊朝前朝后伸著。機器聲一下大起來,艙壁突突突激劇震顫。是不是跑到什么機房里來了?我不愿過多停留,繼續(xù)順著梯級往下。等我把兩腳踩穩(wěn),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個極狹極小的巷道之中。巷道兩邊的墻壁,一律由巨大的麻包組成。我順著麻包砌成的高墻往前,發(fā)現(xiàn)巷道發(fā)生分岔,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既曲里拐彎,又連成一個整體。頭頂?shù)臒艄庠跊]有多高的地方照著,我明白過來,這里應該是船上貯存貨物的倉庫。倉庫也給劃分成不同的區(qū)域,有我剛看到的那種大庫房,也有更小一些的單獨庫房。大庫房里堆著各種不同的麻包、塑料包,及一些機器類、鋼梁鋼架類的物件,還有許多散置的煤堆,就同我們生產(chǎn)隊倉庫里堆的稻谷一樣。小房間里的東西色調(diào)則暖和得多,成分更復雜,明顯是旅客托運的行李包裹什么,一格一格放在架子上。

      不知是船艙里空氣過于窒悶,或者眼前的寂靜在起作用,我感覺很累,很倦,頭又一次發(fā)暈。同時還有些幻聽,耳邊有一些奇怪的聲音響著,水泡破滅般噼噼啪啪。當然也許并不是幻聽,而都是一些真實的聲音,是船行過程中的機器轟鳴聲,突突突突,嘎嘎嘎嘎。我仿佛又一次看到,甲板地面上有無數(shù)細小的灰塵隨著機器的震動給彈起,彈成了一片迷迷蒙蒙的輕霧,在腳下裊繞升騰。置身如此封閉的角落,自然有了一種安全感,意識也有些喪失,漸漸進入一種迷糊狀態(tài),或者說,我已經(jīng)睡過去了。身體卻仍做頑強掙扎,不愿停息。我應該在小庫房里為自己清理出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以便讓自己蜷縮起來。但又有些對自己的行為犯疑,覺得不應該就這么睡過去。我不敢確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是在船上,或者在另外什么全然陌生的地方?假如就這么不管不顧睡了,我還能回到上面,回到父親母親他們身邊嗎?

      心里一急,人有些清醒了。我頭重腳輕,從小庫房里退出,開始尋找往上的樓梯。很快找著了,卻并不像剛剛下來的那個樓梯。更窄,更陡,每一級臺階也更高,需要我小心把腿抬起,才能跨得上去。梯級和扶手也不是鐵的,是水泥的。船上怎么會有水泥樓梯、水泥扶手呢?我疑惑著。到達上面一層,我看到熟悉的甲板,熟悉的長長巷道,巷道兩邊是一間間艙房。奇怪的是艙房里沒有人。艙房的墻壁、門窗,都是木頭的,刷著大紅油漆,窗戶及每扇門的上半還雕著一格一格的窗花圖案。其中有扇門上掛著一塊白底紅字的木牌,上書“東方紅九號治安辦公室”。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門外靠墻放一條木凳,凳上擱一只鐵皮桶。桶是干的,好久沒人用過了。而在巷道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懸空掛著一根很長的竹篙,兩頭由鐵絲吊起,明顯是用來晾曬衣物的。巷道轉(zhuǎn)彎處,墻壁上出現(xiàn)一個圓溜溜的窗洞。我趴在洞口朝外一看,是夜里的長江。我又看到長江了。不過并不能看到江面,上下左右茫茫一片暗黑。唯有船上的一些光亮,照出了自身這一座龐然大物。大物在無邊的空間漂浮,基本已失去重量,失去依托。有時會不自覺搖晃一下,發(fā)一陣抖顫,突突突——許是自己把自己給嚇著了。

      我是在深夜兩三點鐘醒來的,發(fā)現(xiàn)自己陷身在行李艙堆積的無數(shù)包裹之中。而我的面前,艙里艙外,擠滿了人。有父親、母親和家婆,有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有那伙穿著長短大衣,戴著高帽子的下放知青,有幾個樅陽人,當然,還有圓臉的和瓜子臉的兩位姑娘。在姑娘身后,我還看到幾位穿著白制服戴紅領(lǐng)章的警察。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在我臉上,一動不動,更不說話,好像一齊陷入瘋魔狀態(tài),說不出話來了。

      “醒來了兒子?”母親終于回過神。母親拉緊我雙手,拉得我有些難受。我想抽回一只,卻怎么也抽不回來。母親兩眼通紅,浮腫,臉上橫橫豎豎布滿臟污的淚漬。

      “醒來了,醒來了!”我聽到人群里一陣動蕩,大家紛紛傳遞著這一消息。

      事后才清楚,就在我躲到行李艙的幾個小時,整個輪船幾乎給鬧得天翻地覆。我撞倒一個人逃開,消失得無影無蹤。起初大家并沒有明確意識到什么,那個被撞者及一眾圍觀的人見無法把人找到,由激憤轉(zhuǎn)為氣餒,人也累了,準備各自回房休息,只剩父母及家婆他們繼續(xù)上下搜尋。尋來尋去,仍然不見影蹤,不由慌了。輪船就這么大個地方,好好一個人能藏到哪里去?母親和家婆由叫喚,到呻吟,漸漸哭出聲來。他們的動靜驚動了更多人,警務(wù)室的乘警也加入搜尋行列。船上的廣播室半夜開機,一遍遍播送尋人信息。有幾個人提供線索,說懷疑有人落水了。當時他們伏在船舷欄桿上抽煙,確實看到一個年輕人從身邊跑過。接著年輕人應該又跑了過來。不知多久之后,可能就那么幾分鐘吧,江面?zhèn)鱽砗艽蟮囊宦曀憽K晳撚行┎徽?,幾個人聽過一陣兒,不由議論這聽到的到底是什么聲音,來自哪里。

      “該不會,”他們想到同一個問題,“有人跳水吧?”

      乘警問,聽到有人跳水,為什么不及時報警?幾個人解釋,畢竟只是個懷疑,沒有親眼見到,瞎扯一通弄出麻煩,要負責任的。這不,廣播里一播出尋人消息,他們不就一起趕過來了嗎?

      母親和家婆的哭聲由起初的哽哽咽咽,變作哇哇大吼,母牛一般。連父親也跟著哭出來,小呆子、小侉子、小青青更鬧成一片。輪船中途停航,同沿岸航運、公安、海事等相關(guān)部門緊急聯(lián)系。我置身的底層庫房,甚至那間行李室,也都被人們找過了的,許多包裹物件也給搬開翻尋,很遺憾沒能翻到我藏身的那個角落。

      面前所有的人,父親、母親和家婆他們,包括幾個警察,并沒有對我流露出絲毫怨怪,連那伙戴高帽子的下放知青,也伸出手到我頭頂摸了一把,陸續(xù)小心離開。工作人員特意安排了兩個床位,讓我們一家好好休息休息。我把身子放倒,立即睡著了,就像昏過去了那樣。等再度醒來,看到家里人歪七倒八,躺在對面那張床上,及床前地鋪上,睡得正香呢。船身不停顫動,突突突突。頭頂?shù)臒艄庖哺l(fā)生明顯變化,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感覺是讓什么無形的東西含在嘴里,一會兒吐出,一會兒又吸進。我有些躺不住了,想到外面走走,到船舷邊看看。小心開了門,大吸一口外面的空氣。天原來已經(jīng)亮了,一條闊大的江平展展鋪在眼前。我看這邊的江面,又看那邊的江面,看天光下來往行駛的大船小船,再看遠處的江岸。偶然一瞥中,不由嚇一跳。江面的盡頭,天際的那一邊,我又看到那隊排得很整齊的船了。由一艘大客輪引頭,后面跟著拖煤的、拖沙的、拖油的、拖集裝箱的,以及高高低低掛著好幾片布帆的,大大小小宛若一隊螞蟻,拼盡所有的力氣往外爬,要從某個低地上爬出來。“嗚——”領(lǐng)頭的那艘大客輪叫起來了,聲音很低,很沉,感覺讓江面壓住了,只能在深處潛行。潛過一陣兒開始上揚,很快穿透水層?!巴邸蔽疫@才聽出來,根本不是遠處的客船在叫,而是我們自己這條船在叫。叫聲越來越響,哇哇哇哇。我看到甲板上有無數(shù)細微的塵粒給震動了,輕霧般在腳下飄浮,和江面上的霧飄到了一起。艙壁高處,也有沙土樣的東西簌簌掉下來。

      責任編輯:盧欣

      猜你喜歡
      母親
      母親的債
      給母親的信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巩义市| 内丘县| 晋城| 米脂县| 长岛县| 河曲县| 县级市| 交城县| 焦作市| 大姚县| 沧州市| 海口市| 泽普县| 巴林左旗| 枣庄市| 登封市| 江陵县| 保德县| 康平县| 平山县| 长治市| 阳曲县| 潜江市| 宜春市| 镇康县| 太白县| 额济纳旗| 抚顺市| 内乡县| 齐河县| 和田县| 盐山县| 丰原市| 襄垣县| 库车县| 景洪市| 泰和县| 德化县| 张家界市| 安图县| 武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