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云
在世界各地的神話故事中,大都有“大地中心”或“宇宙中心”的神話敘事,往往是“神山”作為“宇宙中心”的象征,如巴比倫的Khursag,印度的Sumeru,以及我國西北的昆侖山等。這就說明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信仰自有其自我“中心”。而在古老的中國神話中,昆侖具有“天下之中”的文化意涵,是不同人士的向往之地,也是諸如洛陽古都等都城王室營造的模型?!袄觥辈粌H是一個地理空間,更是一個具有多重“中心”象征意義的文化空間。本文擬重點討論神話地理中的“昆侖”從“天地之中”到“天下之中”的意義轉(zhuǎn)變,及其與我國古代宗教文化、農(nóng)業(yè)文明、都城建設(shè)之間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
近幾年學(xué)界對“神話地理”的關(guān)注逐漸增多,相關(guān)研究也逐漸豐富?!吧裨挼乩怼毖芯康暮诵脑谟趶纳裨捴刑骄康乩砦幕蛩?,顧頡剛先生可謂是神話與地理并重的先驅(qū)?!疤斓刂小笔侵袊糯裨捴休^為核心的神話地理觀念,其中或也暗含著先民樸素的地理觀念、時間觀念與宗教觀念。
“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敘事較早見于《山海經(jīng)》與《禹本紀》?!队肀炯o》早已亡佚,條目散見于《山海經(jīng)》郭注等文獻記載。司馬遷在《大宛列傳》中說:“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逼涿状瓮瑫r出現(xiàn),應(yīng)在西漢以前就已流傳。神話敘事中的“天地之中”最初與都廣之野、建木、昆侖互相關(guān)聯(lián)。
都廣之野作為“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敘事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曰:“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惫弊⒃唬骸捌涑欠饺倮?,蓋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焙萝残袚?jù)王逸注劉向《九嘆》引《山海經(jīng)》語則為“其城方三百里,蓋天地之中”,認為此句是古本《山海經(jīng)》經(jīng)文而誤入郭注。郝說甚是。對比可見,郭注為“天下之中”,王注為“天地之中”,顯然“天地之中”的表述早于“天下之中”。
與“天地之中”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神話敘事亦見于“建木”神話。《呂氏春秋·有始》曰:“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敝徽f建木為“天地之中”,而未言明建木之所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則載,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郭璞注曰:“建木,青葉紫莖,黑華黃食,其下聲無響、立無影也?!薄痘茨献印さ匦巍酚衷唬骸敖驹诙紡V,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顯然,建木作為神話敘事中的植物,處于都廣之野,也即“天地之中”。
昆侖“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敘事則最早見于《禹本紀》。郭璞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昆侖之虛方八百里”曰:“去嵩高五萬里,蓋天地之中也。見《禹本紀》?!薄端?jīng)·河水》亦曰:“昆侖墟,在西北,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贬B道元注曰:“《禹本紀》與此同。”洪興祖補注《楚辭·天問》引《河圖括地象》曰:“昆侖者,地之中也?!毖a注《離騷》引《河圖》又曰:“昆侖,天中柱也?!币布蠢鰹椤疤斓刂小?。前引建木既然“在窫窳西弱水上”,而昆侖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那么建木自然也在昆侖之上。
可見建木-都廣之野-昆侖三者具有重疊關(guān)系,都是“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敘事,但具體特點稍有不同。都廣之野與建木主要是“日中無影”“呼而無響”,昆侖主要是“去嵩高五萬里”。這些特點顯然與日?,F(xiàn)象不同,具有一定的非常性,而這樣的非常特點也正與《山海經(jīng)》《禹本紀》的文獻性質(zhì)不無關(guān)系。
《禹本紀》雖已不存,但其書性質(zhì)與《山海經(jīng)》應(yīng)屬一類。魯迅先生較早認為《山海經(jīng)》“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shù)合,蓋古之巫書也”,直指《山海經(jīng)》本質(zhì)。顧頡剛先生又說,“這是一部巫術(shù)性的地理書”。另外《山海經(jīng)》祠神多用“玉璧”與“香草”,這一點在《山經(jīng)》所敘的祭祀禮儀中格外明顯。據(jù)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山經(jīng)》共敘述祠神用玉18處,以《中山經(jīng)》最多。我們已知道“用玉”在古代諸多宗教祭祀典儀中必不可少,葉舒憲先生甚至認為《山海經(jīng)》是“華夏文明早期白玉崇拜者的第一圣書”?!渡浇?jīng)》“香草”祠神共5處,相對“用玉”較少,但同樣是華夏先民祠神降神的重要媒介。
這樣就更為清楚,“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敘事最初或是用以表達某種具有特殊意義的地理觀念。借用美國宗教史學(xué)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的觀點,我們可稱“天地之中”等非常現(xiàn)象為“神顯”,它充滿著“巫術(shù)-宗教”力量。
都廣之野、建木、昆侖在神話敘事中具有“天地之中”的特殊地理意義。但“天地之中”只是結(jié)果。我們不禁要問,“天地之中”是如何確定的?或者說“天地之中”的具體意義是如何生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都廣之野與建木“日中無影”“呼而無響”的地理特點與時間有直接聯(lián)系,而且我們在前文相關(guān)文獻記載中也多次看到,一般先敘述“日中無影”或“呼而無響”,再敘述“天地之中”。這就說明二者之間或有一定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聞一多先生較早論及建木“日中無影”與測日影的關(guān)系。其實《淮南子·地形》高誘注建木“日中無影”即曰:“日中時,日直人上,無景晷,故曰蓋天地之中?!弊钤缰赋觥叭罩比松稀迸c“景晷”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日中無影”應(yīng)先是自然現(xiàn)象,再由此推斷出“夏至”日的存在。西漢《周髀算經(jīng)》載陳子之言曰:“夏至南萬六千里,冬至南十三萬五千里,日中立竿無影?!绷⒈?竿)測影是古代天文歷法確定二分二至日的基本方法,《周髀算經(jīng)》所載即是夏至測影理論結(jié)果。2004年6月21日農(nóng)歷夏至日,王邦維先生等在河南登封市告成鎮(zhèn)親眼所見古“周公測影臺”的“日中無影”現(xiàn)象,但“前后僅一兩分鐘”。以此觀之,建木“日中無影”很有可能是在觀察太陽運行過程中看到的特殊天文現(xiàn)象,并由此確定都廣之野(昆侖)“天地之中”的特殊地理位置。
可見,若非長時間的太陽周年運行觀察,斷不會形成讓人銘記的時間節(jié)點?!叭罩袩o影”將夏至日前后的時間割裂,創(chuàng)造了非連續(xù)性時間節(jié)點,也創(chuàng)造了時間運行于集體日常生活的實際意義,雖然它持續(xù)的自然時間必然只是短暫的“一兩分鐘”,但它所形成的“夏至”日卻是永恒。類似周期性的太陽活動雖然是在那個時間段確立的,但每一年的夏至日又何嘗不是“日中無影”神話時間的原型重復(fù)。
包括夏至日在內(nèi)的節(jié)氣制度,其依據(jù)主要是太陽的寒來暑往。相對今天而言,與節(jié)氣相關(guān)的時間節(jié)點在上古神話敘事中具有“神圣性”,這些時間節(jié)點正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非連續(xù)性時間。從時間刻度來看,古人對自然時間的劃分由簡到繁,最初天地混沌,逐漸演變?yōu)槌Χ郑傩纬墒?、二十四?jié)氣、七十二候等更為具體的非連續(xù)性時間節(jié)點?!独献印芳丛唬骸坝形锘斐桑忍斓厣苄胁淮?,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薄暗馈钡幕咎攸c是“混成”,呈現(xiàn)出混沌之象,但它“周行不殆”,也即持續(xù)運行而不停止。這種狀態(tài)顯示的或是時間的無意義連續(xù)。
類似的宇宙進化神話在世界各地較為常見,宇宙進化之前“混沌”似乎是一種常態(tài)?!疤斓匚捶帧迸c“宇宙沒有太陽和月亮”便是解釋宇宙“原始黑暗”的重要神話母題。宇宙“原始黑暗”的混沌狀態(tài)或是初民模糊時間觀念的反映,也是無意義連續(xù)時間的象征。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不能準確把握生產(chǎn)時間的大致規(guī)律,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死亡”。而把握時間的大致規(guī)律實際上就是把握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這就勢必要將太陽運行的規(guī)律進行階段劃分,也即非連續(xù)性的時間節(jié)點創(chuàng)造。
就此而言,“日中無影”便可看做長時間觀察太陽周年運行過程中的時間“物象”,“無影”的時間意義在“有影”的條件下凸顯出來,作為非連續(xù)性時間節(jié)點在神話敘事中成為表達集體神圣時間觀念的神話記憶。因此,“日中無影”的時間啟示意義也并非測影本身,而是由此確定其地“天地之中”的地理位置,以及不斷創(chuàng)造的非連續(xù)性時間節(jié)點。
德國文化記憶研究專家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地點本身可以成為回憶的主體,成為回憶的載體,甚至可能擁有一種超出于人的記憶之外的記憶?!碑斎徊皇撬械牡攸c都能成為記憶空間,而是那些具有文化意義指向的空間才能擁有記憶?!疤斓刂小辈恢皇堑乩碛^念,還有其成為“中心”的諸多文化因素,而都廣之野或昆侖的“中心”文化意涵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上“宇宙圣城”與其下“天帝圣葬”的特殊神話地理景觀。
《山海經(jīng)》多處敘述昆侖為“帝之下都”,如《西次三經(jīng)》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郭璞注曰:“天帝都邑之在下者也?!薄岸紡V之野”也有可能是“廣都”,“所謂廣都其實就是黃都,也就是‘黃帝下都’”。從更廣闊的立體空間而言,“昆侖山和建木是重合疊加的,巫所登的天梯就是宇宙的中軸即宇宙樹和宇宙山”。神話敘事中的“昆侖”應(yīng)是眾巫等人向往的宗教圣地,建木則是他們“絕地天通”的天梯。
“帝之下都”的神話敘事實際上已暗示了建木之上為“帝之上都”?!痘茨献印さ匦巍吩唬?/p>
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侵^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蛏媳吨?,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可以看到昆侖之丘每登高一層則有一層的境界,這三層境界恰也是古代巫師方士等人用以自神的方技或生命向往。最高處的“太帝之居”應(yīng)是群巫等信仰世界中的宇宙最高居處?!逗?nèi)十洲記》亦曰:“(昆侖)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星〕之輝,名曰閬風(fēng)巔;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臺;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蓖瑯邮恰叭亍崩隹臻g敘事,但并非層層遞進,引人注意的正是具有宮室意涵的“昆侖宮”。相比而言,《海內(nèi)十洲記》對昆侖具體層級的方位、名稱之表述更為精確。
亦有昆侖“增城九重”的神話敘事。《史記正義》引張揖語曰:“《海內(nèi)經(jīng)》云昆侖去中國五萬里,天帝之下都也。其山廣袤百里,高八萬仞,增城九重,面九井,以玉為檻,旁有五門,開明獸守之。”今本《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敘此曰:“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辈粌H敘及昆侖之高,還夸飾九重增城的外部景觀。更引人注意的是昆侖“以玉為檻”,以及“百神之所在”,其地位規(guī)格可見一斑?!冻o·天問》亦曰:“昆侖懸圃,其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淮南子·地形》又載,鯀禹“掘昆侖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高誘注曰:“有五城十二樓,見《括地象》。此乃誕,實未聞也?!本胖卦龀怯志唧w為“五城十二樓”。這些精確的數(shù)量統(tǒng)計與景觀刻畫近乎歷史寫實,而如鯀禹掘地以見“增城九重”或“五城十二樓”的景觀也顯示出昆侖之神秘與非常。
除眾巫外,先賢屈原同樣表現(xiàn)出對“昆侖”的神往之情?!峨x騷》即曰:“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蓖跻葑⒃唬骸皯移裕裆?,在昆侖之上。……言己朝發(fā)帝舜之居,夕至懸圃之上,受道圣王,而登神明之山。”由此看來,都廣之野或昆侖正是其朝拜者心中的宇宙“圣城”。
能代表“圣地之下”最顯見的景觀便是墓葬之所?!暗鬲z”觀念出現(xiàn)之前,中國古代的“地獄”也即“幽都”往往被認為是泰山。何新先生就認為古代的昆侖山是泰山,既是天地正中,也是死神之山。
在古代社會,泰山被認為是死者魂歸之處確實不假,但并非唯一。以《山海經(jīng)》之《山經(jīng)》為例,其中大量的山林為墓葬之所,據(jù)筆者統(tǒng)計這樣的山林葬所共計14處,更引人注意的是所見山林葬所祭祀全部用玉。古之圣王同樣死而入葬山林,如堯葬“谷林”、舜葬“蒼梧”、禹葬“會稽”等,皆為名山大川。我們也以為:“在先秦時期,鬼、神、祖先靈魂有混淆的情況,也就是說山神與先妣靈魂可以相通?!币虼瞬荒苤苯诱J為昆侖山就是泰山,只是泰山有作為“中心”的意涵而已。
更為重要的是都廣之野為“后稷”葬所?!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所謂“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所葬之處:
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儛,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
“百谷自生”,鸞鳳和鳴,百獸相群的神話敘事帶有明顯的歌頌意味,同時營造了一幅萬物相生的和諧畫面,其中草木鳥獸的“神化”特點顯示出后稷葬所的神圣景觀。
都廣之野還是美玉的重要產(chǎn)地,“玉源”景觀蔚為大觀?!渡胶=?jīng)·西次三經(jīng)》曰:
(峚山)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有而光,五色發(fā)作,以和柔剛。
昆侖產(chǎn)玉已眾所周知,但《山海經(jīng)》無一處有如是之贊美夸飾。都廣之玉品質(zhì)絕佳,用之不竭,甚至具有“種子”似的不斷繁衍的生命力。因而黃帝取“峚山之玉榮”,“投之鐘山之陽”以為“玉種”。都廣之玉之所以有無窮的繁衍能力,不也正是因為這里是后稷所葬嗎?這里象征的正是完美的“人間天堂”,其實不也象征著民眾美好生活的愿景嗎?
令人稱奇的景觀還有昆侖高大參天的盈車嘉穗?!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曰:“(昆侖)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郭璞注曰:“木禾,谷類也,生黑水之阿,可食?!蓖跫巍妒斑z記》又載,(昆侖山)“第三層有禾穟,一株滿車”。如此高大豐產(chǎn)的木禾在一定程度上不也正是古人糧食豐產(chǎn)的美好愿望嗎?而且當下世界各地的農(nóng)民又何嘗不希望糧食大豐收,近幾年我國還設(shè)立了“中國農(nóng)民豐收節(jié)”,剛離世不久的袁隆平院士恰好就有一個“禾下乘涼夢”。
要之,“日中無影”賦予都廣之野或昆侖“天地之中”的圣地意義,其上“宇宙圣城”與其下“天帝圣葬”的圣地景觀又是對其“天地之中”意涵的顯現(xiàn)與固化。圣帝墓葬的所在同時也保證了圣帝的“在場”,尤其后稷的圣葬所在又象征著它所代表的豐產(chǎn)崇拜。
從某種程度上講,“昆侖”可以作為中國地域文化的象征之一。特別是從上古時期“天地之中”的神話地理意義逐步延伸出古代都城宮室建造所蘊涵的“天下之中”的政治文化意義。而每一次“中心”都城的營造幾乎都指向同一神話原型,即宇宙昆侖中心“圣城”的復(fù)制。
都廣之野“天地之中”的地理位置是其作為“都城”的意義所在,而“其城方三百里”則是其都城范圍的意義所指?!墩f文解字》釋“都”曰:“有先君之舊宗廟曰都?!倍紡V之野恰好是“后稷”葬所?!痘茨献印さ匦巍酚州d,九州之外“南方曰都廣,曰反戶”。高誘注曰:“都廣,國名也。山在此國,因復(fù)曰都廣山?!边@就是說,“都廣”既是國名,也是山名?!吨芏Y·地官·載師》鄭注引《司馬法》又曰:“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倍紡V“其城方三百里”的地域范圍同樣符合《司馬法》所述。
昆侖更是鯀禹所造“作為大地都城的昆侖”。張華《博物志》引《河圖括地象》又曰:“其山中應(yīng)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布繞之,中國東南隅,居其一分,是奸(好)城也。”顯然昆侖有以之為中心的城邑建筑群。更為生動具體的則如其“五城十二樓”之類的神話敘事,以《海內(nèi)十洲記》所寫較為典型:
其一處有積金,為天墉城,面方千里,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其北戶山、承淵山,又有墉城,金臺、玉樓相似,如流精之闕、光碧之堂、瓊?cè)A之室,紫翠丹房,景云燭日,朱霞九光,西王母之所治也,真官仙靈之所宗。上通璇璣,元氣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調(diào)陰陽,品物群生,希奇特出,皆在于此。
敘述采用賦法,對昆侖“天墉城”富麗堂皇的諸景描寫極盡鋪排夸飾之能?!疤燔恰辈粌H面積廣闊,還有數(shù)量可觀的“金臺”“玉樓”,而“北戶山”“承淵山”甚至還是西王母的治所。
不僅如此,天墉城還“上通璇璣”?!拌^”指北極星,在神話敘事以及古代占星術(shù)中被認為處于“天之中”。《爾雅·釋天·風(fēng)雨》曰:“北極謂之北辰。”郭璞注曰:“北極,天之中,以正四時?!倍冶睒O與昆侖上下相對。前引《海內(nèi)十洲記》即載,昆侖山“其一角正北干辰〔星〕之輝”。蕭吉《五行大義》引《尚書緯》又曰:“北斗居天之中,當昆侖之上,運轉(zhuǎn)所指,隨二十四氣,正十二辰,建十二月,又州國、分野、年命莫不政之?!庇纱丝磥?,北極與昆侖一為“天之中”,一為“地之中”,皆有調(diào)節(jié)時令、確定方位的重要功能。
作為中心都城的“昆侖”,不僅金碧輝煌,為“真官仙靈”所宗,而且能“理九天而調(diào)陰陽”,從而達到“品物群生,希奇特出”,以致“州國、分野、年命莫不政之”的程度。毫無疑問,這樣的都城描寫近乎理想中的文學(xué)性建構(gòu)。這恰是昆侖的魅力所在,如此一個“好城”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人間都城建造的神話原型。
“日中無影”的神話敘事不僅創(chuàng)造了非連續(xù)性時間節(jié)點,更重要的是在創(chuàng)造“中心”。無論是神話敘事中的“中心”,還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中心”,特別是古代王城宮室的建造投射,它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宇宙空間的同一性,即圍繞一個“中心”的宇宙象征體系。
“日中無影”表示“天地之中”的測影結(jié)果逐漸形成“求地中”的堪輿算法,這就為“中心”創(chuàng)造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吨芏Y·地官·大司徒》載:
以土圭之法測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則景短多暑,日北則景長多寒,日東則景夕多風(fēng),日西則景朝多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幾方千里而封樹之。凡建邦國,以土圭土其地,而制其域。
前賢多引此討論以“土圭之法”測日影“求地中”的科學(xué)與非科學(xué)性。有學(xué)者認為“天下之中”的特征是“陰陽和中;百物阜安;能建都城”;或者說可以“通天”“通地”“日中無影”“有游動不居者”。不可否認,這些方面都是“天下之中”的特點。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些所謂的特點是基于“天下之中”已經(jīng)確定的結(jié)論而言的,“合理的解釋是先有‘天下之中’預(yù)設(shè),然后才有‘尺有五寸’的標準”。這種測影求地中的方法實際會測得諸多個地中,而非唯一。
看似不合理之處恰是其合理之處,因為多數(shù)人忽略了以土圭“正日景”而“求地中”的實際意義。如若“正日景”的過程有所偏差,則會出現(xiàn)“多暑”“多寒”“多風(fēng)”“多陰”的不利條件。這些不利條件正是基于居住環(huán)境而言,實際來說不就是“建王國”的必要考慮嗎?因而在建都造室之前首先要“以土圭土其地”,測定一個能“百物阜安”的和諧生活環(huán)境。即便當下社會建筑物的建造,一般都要根據(jù)當?shù)氐牡乩砦恢谩⑻柛叨冉堑纫蛩卮_定水平,從而保證居住環(huán)境適宜。
都廣之野或昆侖那“金城玉樓”“陰陽相合”“品物群生”的和諧環(huán)境自然也成為古代都城宮殿建造的神話原型。古都洛陽的營造即因其地處“天下之中”,而且還有“日中無影”的實際景象?!渡袝分墩僬a》《洛誥》較早記載了周成王建都洛邑先使召公“相宅”,后使周公占卜的經(jīng)過。周成王選擇定都洛陽的重要原因如周公所言:“其作大邑,其自時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時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本褪钦f筑“大邑”洛陽于“中土”而“治民”?!兑葜軙ぷ髀褰狻份d周公“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乃設(shè)丘兆于南郊,以上帝,配□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與食”。從“設(shè)丘兆于南郊”以及“配□后稷”來看,很有可能是取象昆侖。
“洛陽無影”的文獻記載較早見于義凈《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的一段敘述:“然贍部洲中,影多不定,隨其方處,量有參差。即如洛州無影,與余不同。又如室利佛逝國,至八月中以圭測影,不縮不盈,日中人立,并皆無影?!币灿袑W(xué)者論及武周政權(quán)與“洛陽無影”的關(guān)系。且不論“洛陽無影”是否源于周公測影,但不同時代洛陽作為“中心”都城卻與“天下之中”“日中無影”相關(guān)。哪怕后者晚出,但又何嘗不是對“天下之中”的文化認同。
相比洛陽建都,范蠡建都更加注重昆侖的象征意義。《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載勾踐歸國后委托范蠡筑城之事:
于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于紫宮,筑作小城……西北立龍飛翼之樓,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陵門四達,以象八風(fēng)。……城既成,而怪山自至。……范蠡曰:“臣之筑城也,其應(yīng)天矣。昆侖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昆侖之山,乃天地之鎮(zhèn)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內(nèi),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圣生神,嘔養(yǎng)帝會。故五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偏)天地之壤,乘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于內(nèi)。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于后土,岳象已設(shè),昆侖故出,越之霸也”。
范蠡筑城過程即模擬昆侖之象,先“觀天文,擬法于紫宮”;再“筑作小城”,立“飛翼之樓”“伏漏石竇”等,以象“天門”“地戶”“八風(fēng)”;最后“怪山自至”,實際象征“岳象已設(shè),昆侖故出”。君臣對話也可見建都會稽主要是注重昆侖象征的政治意味?!妒酚洝へ浿沉袀鳌酚州d范蠡“之陶為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疤铡奔唇裆綎|定陶縣,范蠡以之為“天下之中”又是從經(jīng)濟利益的角度出發(fā)。會稽城的建造以及治產(chǎn)積居于“陶”的前后不同選擇,體現(xiàn)的正是范蠡對不同“中心”創(chuàng)造的實踐,以及對昆侖“天下之中”意涵的文化認同。
這樣看來,《周禮·大司徒》所載“正日景”以“求地中”的方法是符合集體日常生活實際的。地球上不可能有唯一的地理“中心”,但可以根據(jù)測影方法確定一定區(qū)域的“中心”。而每一次都城宮室的營造就象征著昆侖宇宙原型的一次次重復(fù),那么它所代表的“天下之中”的文化意義也就一次次得以固定。
神話文本蘊藏著豐富的集體文化記憶,一些古老的神話故事看似較為久遠,但回憶與類比又無時不在。“天地之中”與“日中無影”的神話文本蘊含著一定的華夏地理文化,都廣之野或昆侖體現(xiàn)出一種地域文化記憶空間,即“地理觀念-時間觀念-中心圣地”三位一體。特別是“中心”圣地的確定往往是因為那里有與“神顯”相關(guān)的種種,哪怕這些存在只是基于想象的存在。都廣之野或昆侖“天地之中”的神話日影結(jié)果為其成為“中心”圣城提供了必要依據(jù),圣地的景觀因此又成為現(xiàn)實“中心”城市的營建范型。這個“中心”城市也就逐漸成為集地理、文化、宗教、政治、經(jīng)濟于一體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