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柳蓉
在前往永夏星的旅途里,十三歲的夏依聽到過無數(shù)次對那里的贊美:金燦燦的、無比柔和的陽光籠罩之地,盛產(chǎn)美人魚的大海,雪白柔軟的沙灘會在夜晚歌唱,繁星花次第盛放永不凋謝,相愛的人在永夏星會永不分離……
黎明時,飛船抵達永夏星的港口前,夏依看到了這個星球令人目眩的日出——只擁有一塊陸地的永夏星被蔚藍的海水包圍著,就像媽媽收藏的藍綠色寶石,弧形的陽光從星球的邊緣射出,耀眼奪目,似乎照亮了黑暗的宇宙。
媽媽一直很沉默,她一只手拉著夏依,另一只手抱著夏依的黑貓真麗,步履匆匆地穿過巨大的艦橋。柔和的白光穿過,過濾了有害光線的穹頂流瀉而下,就像夏依在旅途中欣賞過的光瀑。有那么一瞬,夏依覺得穹頂晃動了一下,一些聽不清的聲音回蕩在她的周圍。
夏依想要仔細傾聽,卻被真麗的叫聲吸引。穿過光瀑,她看到了永夏星的港口。
無數(shù)大型太空艦船在港口有序地出入,通過永夏星的海關(guān)后,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個淡藍色的繁星花手環(huán)。繁星花有著矢車菊一樣清淡的藍色花瓣,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讓你沒來由地想起某個微雨的早晨或者有著燦爛晚霞的黃昏。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和我們會合?”夏依問。爸爸原本和他們一起旅行,卻在之前的跳躍點被軍方接走去處理重要事務。他承諾會盡快來永夏星和夏依母女會合。
媽媽看著夏依深棕色的眼睛,握著夏依的手微微攥緊:“爸爸明天就會來永夏星?!?/p>
夏依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放下心來,開始打量四周來來往往的旅客。那么多的外星人都來永夏星旅行,她對照著自己學過的《外星智慧生命圖鑒》,每當發(fā)現(xiàn)自己認識的物種,就在心底小小歡呼一聲。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夏依看到了一個地球人。那是一個黑發(fā)黑眼的東方少年,他提著小小的銀色行李箱,穿著米色風衣,沒有和其他人一樣四處張望,而是迷惑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的視線和夏依的視線在一剎那間交會,夏依露出微笑。少年的視線定住,他穿過人群,走到了夏依的面前:“你能看到我?”
夏依有些迷惑,她看著眼前的少年:“難道別人看不見你?”
意識鏈接建立。
少年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我叫羅輯,一個天才的心理治療師,我的夢想是成為星際領(lǐng)航員。”
夏依覺得羅輯的自我介紹很有趣,她握住了羅輯的手:“我是夏依,一個天才的光腦中級程序員,但我的夢想是成為夢境建筑師。”
羅輯的手干燥而有力:“夏依,你好?!?/p>
“你一個人來永夏星旅行嗎?”
“是的。永夏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不是嗎?”
永夏星的黃昏無比壯麗。湛藍色的天空如倒懸的大海,兩彎新月在天空的邊緣如清涼的水果糖。原本潔白的云朵被金橘色的陽光點燃,仿佛在靜靜燃燒,變幻出另一個世界的光與影。
夏依坐在雪白色沙灘的長椅上,抱著她的黑貓,等待著不遠處海面上即將開始的美人魚巡游表演。美人魚可不是什么嬌弱的小魚,她們的尾翼修長有力,可以擊碎礁石。她們擁有凡人無法企及的容貌,歌聲能夠直抵人的心靈。
羅輯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夏依,你以前看過美人魚巡游表演嗎?”
夏依注意到羅輯的手中拿著一本古老的紙質(zhì)圖書,書的標題是《意識深淵》。
“我媽媽見過美人魚巡游,在她十歲的時候,我的外婆曾帶著她來永夏星旅游?!毕囊缆唤?jīng)心地回答,內(nèi)心充滿了對即將開始的巡游的期待。
此時此刻,夏依的媽媽正在不遠處的沙灘上漫步,她的花裙子被海風拂動著,像是溫柔的鳥兒的羽翼。
“但我剛剛問過羅娜夫人,她說她從沒來過永夏星?!绷_輯說。
一直在夏依膝蓋上打盹兒的真麗睜開了雙眼,它金色的眼眸深處有著斑斕古怪的花紋。
與此同時,粉色的煙花在天際綻放,巨大無比的投影出現(xiàn)在了天空中,是美人魚巡游的全息投影。有著幽藍色鱗片的美人魚們從海的深處騰起,姿態(tài)曼妙無比。
音樂聲仿佛是從月亮上落下來的,縹緲動人,海灘上的人群屏住呼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夏依的媽媽彎下腰,從雪白的沙子里撿起了一顆淡金色的珍珠。
異變是突然間發(fā)生的,在音樂聲變得古怪激烈后不久——從海底游上水面的美人魚突然變得狂暴,原本淡藍色的雙眸染上了血色,她們投擲出了用于表演的巨魚的骨刺!
羅輯扯著夏依躲到了長椅后,一根白色的骨刺輕而易舉地穿透了椅背,插在了夏依身側(cè)的沙地里。與此同時,海水瘋狂地上涌,似乎要淹沒整片沙灘。
夏依不知所措,她看到媽媽朝她跑了過來。鋪天蓋地的骨刺在媽媽的身后,就像是命運古怪冷漠的模樣。金色的夕陽下,燃燒的晚霞仿佛巨大的傷口。
“停下來!夏依!停下來!”是誰在夏依的耳邊大喊。
意識鏈接斷開。
夏依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真麗依偎在枕邊,柔軟溫暖,像毛茸茸的云朵。她聽到了雨聲。每次下雨的時候,如果爸爸在家,都會和她一起穿上雨衣雨靴去雨里漫步,拜訪花園里濕漉漉的山茶花和梔子花。
門外傳來模糊的對話。
“夏依的情況還算穩(wěn)定。發(fā)病時產(chǎn)生的幻覺讓她精神錯亂,吃藥后就可以緩解?!?/p>
“謝謝你,羅娜醫(yī)生。”
夏依覺得頭疼。她吃力地坐起身來,下床拉開窗簾。她看到的不是下雨的城市,而是一片海。清澈的海水里,魚群優(yōu)雅地游弋,色彩斑斕,如發(fā)光的蝴蝶從深海里升起。
無形的力量將海水和室內(nèi)分開。夏依好奇地伸出手指,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能緩緩伸入海水中,并感覺到絲絲涼意。
夏依轉(zhuǎn)過身看著窗邊鏡子里的自己。她看起來確實不大好:蒼白的臉,有些病態(tài)的、灼熱的眼神,瘦削的身體。她裹著略長的風衣,光著雙腳,一時之間記不起自己是誰,身在哪里。
禮貌而克制的敲門聲響起。
夏依打開門,看到了羅輯。不知道為什么,原本陌生的少年看起來有些熟悉。
“你好,我叫羅輯,是你的心理治療師。雖然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但我收到了你父母的消息?!绷_輯說。
“我父母的消息?”夏依重復著羅輯的話。
羅輯的眼中有著掩藏的憐憫 :“在去永夏星前的最后一個跳躍點附近,你們遇到了宇宙海盜?!?p>
隨著羅輯的話,夏依的記憶蜂擁而至,她緊張不安地盯著羅輯。
夏依的手緊緊地拽著自己的風衣,聲音小心翼翼,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我的爸爸媽媽還活著嗎?”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媽媽只是叮囑她不要害怕,夏依還記得爸爸和媽媽的眼神。那是無法抑制的悲傷和匆匆的訣別。
“我們在距離跳躍點大約720 萬千米的廢棄空間站里發(fā)現(xiàn)了你父母的尸體,你父親的手心里緊握著一個語音膠囊,是留給你的?!?/p>
羅輯攤開手掌,一粒深藍色的膠囊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心。
夏依的手指剛觸碰到信息膠囊,提取她生物信息的膠囊便順利打開了。她看到了爸爸和媽媽。
“夏依,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聽到這段話。爸爸和媽媽很遺憾不能和你好好告別。我們愛你,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如果有一天你能去永夏星,記得去深海旅店C 區(qū)18 層3103 號房,那里是爸爸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p>
夏依看了看打開的房門上的門牌號碼——3103。所以,安排她入住深海旅店的人已經(jīng)事先打開過語音膠囊?
“你們想知道什么?”裹著成年人風衣的夏依看起來越發(fā)瘦小柔弱。
“為什么你的親人都死了,你卻活著?”
原本熟睡的黑貓真麗跳下了床,落在地毯上,它抬頭看著自己的主人,似乎感覺到她激動的情緒,安撫似的蹭了蹭夏依的腿。
夏依閉上了眼,聲音低柔如嗚咽:“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和爸爸媽媽一起乘坐家里的私人飛船去永夏星旅行。不知道為什么,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記憶變得亂糟糟的?!?/p>
羅輯伸出手握住夏依顫抖的手:“也許你的記憶已經(jīng)被人暴力讀取過?!?/p>
意識鏈接建立。
被暴力讀取記憶的后遺癥就包括記憶喪失、臆想、癲癇等。記憶讀取并不能保證獲取所有的秘密,許多要保守秘密的人都會花費重金在記憶里建立迷宮,讓想暴力讀取記憶的人一無所獲。不過,通常不會有人花錢在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的記憶里建立迷宮。
夏依低頭看著地毯:“沒有人能讀取我的記憶。建立記憶迷宮確實花費不菲,但我的爸爸找到了隱藏記憶的更好的辦法。你知道費墨不確定理論嗎?記憶有時候本來就不是唯一的,無數(shù)記憶的片段都能衍生出新的可能,就像無數(shù)個平行宇宙。只要擁有搭建自洽記憶世界的能力,就可以建立更復雜的迷宮!”
黑貓在夏依的腳邊趴下。它看起來就像是地毯上和諧的花紋。
夏依眼底的悲傷已經(jīng)消失:“我不相信父親能夠瞞著宇宙海盜留下語音膠囊?!?/p>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你并不是心理治療師,我也不在深海旅店。也許你為宇宙海盜服務,想要窺探我父親留下的秘密。”夏依神色平靜地看著羅輯,似乎只是說出一個小小的玩笑。
羅輯笑了:“有戒備心是很好的事情,你長大以后就不會被人欺騙。那么,你有沒有想過,并不是我找到了你,而是你在召喚我。夏依,我和你進行了兩次意識鏈接。每一次都是你找到了我。我只是進入了你的意識世界,你忘記了嗎?”
意識鏈接?召喚?
這些詞語仿佛解鎖了某個被封印的東西。
夏依深棕色的瞳孔深處仿佛有光點在閃爍。她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在融化。從深海旅店窗外的魚群開始,漸漸過渡到旅店里的天花板和家具。
夏依發(fā)現(xiàn),自己和羅輯站在巨大的純白色迷宮里。還有她的黑貓。
她想起來了。她和羅輯第一次相遇不是在深海旅店,而是在永夏星的港口。不是現(xiàn)實里的永夏星,而是她記憶里虛構(gòu)的永夏星。
是的,她從未到過永夏星。所有的憧憬都在進入永夏星前的那個跳躍點之前被封印。
“原來,稀有的領(lǐng)航員能夠與加載了‘真理之眼夢境系統(tǒng)的人發(fā)生意識鏈接——”
所有人類的命運都殊途同歸。對于人類而言,死亡就是終結(jié)。人們曾經(jīng)幻想能制造新的軀體,然后意識永生,結(jié)果只是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凍結(jié)人。他們的意識在新軀體里發(fā)生了問題,無法指揮身體。人的靈魂或者說意識并不僅僅只是一個“軟件”,無法換了個容器就能繼續(xù)往日的生活。
夏依見過凍結(jié)人,那是她的哥哥。哥哥曾經(jīng)擁有美好的一切,卻因為一次意外幾乎喪命。父親只能使用還沒有經(jīng)過驗證的技術(shù)提取和保存了哥哥的意識。
哥哥住在那個開著梔子花和山茶花的花園里。他躺在維生艙里,就像童話故事里長眠不醒的王子。他的新軀體擁有和原來一樣的體貌特征,營養(yǎng)液維持著最低生存需求,微電流定時刺激讓他的肌肉不至于萎縮。
所有的系統(tǒng)都自動運轉(zhuǎn),以哥哥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定期保養(yǎng)維生艙,按時支付所有費用。即使夏依和父母都不存在了,只要哥哥一息尚存也能繼續(xù)沉睡。
父親說,他探測到哥哥能夠做夢。那些散亂的夢境也許是哥哥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漫長告別。
夏依很早以前就希望哥哥能一直做美夢,因為他孤零零一個人在夢里無法醒來。
知道夢境建筑師這個職業(yè)的人并不多。因為成為一個夢境建筑師既需要天賦,也需要不菲的金錢。夏依的天賦更多在于編輯光腦程序方面,但她偶然發(fā)現(xiàn)夢境的建造想要盡善盡美也許是一個悖論。讓人工智能系統(tǒng)對記憶進行模糊編程,也許能創(chuàng)造出無窮無盡的豐富夢境。
“真理之眼”夢境系統(tǒng)從夏依提出創(chuàng)意到爸爸成功建立,耗費了七年的時間。夏依把“真理之眼”接入了哥哥的大腦。
父親對夏依和自己的獎勵就是全家去永夏星旅行。
在旅行之前,夏依在“真理之眼”里輸入了所有和永夏星相關(guān)的資料。她想和哥哥一起分享永夏星的一切。
令人意外的是,出發(fā)前一天,夏依依靠“真理之眼”和哥哥的意識鏈接在了一起。
那是出發(fā)前的一個清晨,夜鶯在枝頭歌唱,陽光清澈透明。夏依在哥哥沉睡的屋子里翻閱著一本介紹永夏星的書。
不知道為什么,她陷入了夢境。
夏依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出現(xiàn)在了哥哥出意外的那一天。所有凍結(jié)人的夢境都是遇到致命傷害時記憶的重復嗎?
她本能地做出了選擇,向夢境里的哥哥發(fā)出了警告,企圖改變夢境里必然的悲劇結(jié)局。她想,如果讀大學的哥哥不和朋友外出旅行就不會遭遇意外了。
可是,每做一次改變,哥哥的命運總會輾轉(zhuǎn)回到原來的結(jié)局。
凍結(jié)人的夢境就是他們無法擺脫的地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真理之眼”能讓哥哥得到一段時間的平靜,還能打破噩夢的循環(huán)。
雖然之后再也沒能和哥哥的意識產(chǎn)生鏈接,但夏依覺得,依靠“真理之眼”,哥哥已經(jīng)獲得了改變夢境的一部分主動權(quán)。
在前往永夏星的漫長旅途里,夏依和父親一起完善了“真理之眼”。她發(fā)現(xiàn)“真理之眼”有一個有趣的副作用,那就是能生成復雜到無法破解的記憶迷宮,牢牢保護住自己所有想要隱藏的秘密。
父親為此向星系聯(lián)合專利局提交了專利申請,只要下了飛船,前往專利局在各個星系的分理處進行云端程序上傳和驗證就能獲得完整的專利權(quán)。
巨大的純白色記憶迷宮里,夏依神情恍惚。
她抬頭看著微笑的少年:“我很幸運遇到了你。”遇到一個稀有的領(lǐng)航員能和自己的意識發(fā)生鏈接,從而傳遞出廢棄空間站的編號。連她自己都沉溺于夢境,忘記了過去和現(xiàn)在。
羅輯靜默了幾秒:“第一次和你意識鏈接成功的時候,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我是未來的星際領(lǐng)航員。所以我的意識有時候能夠以超越三維空間的方式感覺到一些不符合常理的意識存在。當然,星際領(lǐng)航員如今沒什么大的作用了,我們擁有量子級別的人工智能,不再需要星際領(lǐng)航員?!痹诠爬系你y河系大航海時代,只有星際領(lǐng)航員能帶領(lǐng)船隊穿越茫茫宇宙,抵達適合人類定居的星球。星際領(lǐng)航員以神秘又驚人的洞察力選擇航線,至今人類還是沒能找到與之相關(guān)的基因片段。
“我想知道你是誰,現(xiàn)在在哪里。要知道,第一次意識鏈接發(fā)生的時候,我的飛船正位于艾瑪星和永夏星之間的黑暗宇宙里,那里甚至沒有其他飛船經(jīng)過。那時你在哪兒?”羅輯有些苦惱地問。
羅輯沒想到自己居然能不知不覺間進入別人的意識世界,這樣的情況以前從未發(fā)生過。他只是通過腦機接口進入過他人的意識,進行高階心理治療。
和夏依的意識鏈接成功前,他乘坐的“禮贊號”小型宇宙飛船航行在黑暗的宇宙里,為了排遣旅途的孤寂感,他播放了叢林夜雨的聲響。雨滴打在葉片上的聲音、小溪流淌的聲音、雨中的蛙鳴,讓人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然后,羅輯就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了永夏星的港口廣場上。
他認識了能看到他的少女夏依,跟隨她看到了永夏星的海邊日落,然后她的夢境變得詭異而黑暗。美人魚襲擊游客事件在永夏星從未發(fā)生過,可一切都那么真實,他差點兒以為自己處于現(xiàn)實之中。
看到歡樂的海灘在夕陽的余暉里變成地獄的畫面,羅輯發(fā)現(xiàn)夏依的眼底是旋轉(zhuǎn)的星輝,就好像有另一雙眼睛正通過夏依冷漠地注視著海灘上的一切!
意識鏈接斷開后,羅輯猜想,自己也許是和“禮贊號”上的某位旅客發(fā)生了意識糾纏?!岸Y贊號”上的乘客不多,只有128 位,他沒有在其中找到夢中夏依的面孔。
這段航道里的飛船并不多,羅輯查看了航道班表。他做夢的時段里,距離“禮贊號”最近的一艘飛船也在數(shù)百萬千米之外。他的意識鏈接的是某個漂流在飛船外黑暗宇宙里的幽靈嗎?
羅輯抵達和永夏星同一星系的艾瑪星后,對于在航道上的經(jīng)歷難以忘懷。他借了朋友的私人飛船,再度回到了做夢時的航道附近。
羅輯強迫自己入睡,然后出現(xiàn)在了深海旅店C 區(qū)18 層的3103 號房間,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心理治療師。他甚至有了一段陌生的記憶 :夏依遭遇的意外以及自己為什么出現(xiàn)在夏依的房間里。完美的邏輯讓身處夢境的人以為那就是現(xiàn)實。要不是真的受過心理治療師的相關(guān)訓練,羅輯都懷疑自己很可能會迷失在夏依的夢境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父親把被搜索了記憶的我塞進了能躲避探測的緊急逃脫箱,希望我能躲過宇宙海盜的殘殺。我只記得那個廢棄的空間站,編號C183103 的空間站?!?/p>
“你在空間站的逃脫箱里?”羅輯確認。
“不,我被父親從空間站彈射到了太空里。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地點。我只能告訴你我抵達那個跳躍點時的日期……”夏依輕聲回答。
羅輯有那么一瞬間忘記了呼吸,他沉默了幾秒:“所以,你還飄在黑暗的宇宙里。為什么沒人收到緊急逃脫箱的信號?”
良久,夏依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個緊急逃脫箱的信號發(fā)射裝置壞掉了,所以被人遺棄在了空間站的角落里。只是那時候我的家人并不知道。爸爸和媽媽把最后的生的希望給了我?!?/p>
意識鏈接斷開。
燈塔矗立在航道一側(cè),如同神話里巨人手中的火炬散發(fā)著微光。它還負責接收和轉(zhuǎn)發(fā)求救信號。
羅輯從夢中醒來,他飛快地在全息投影里搜索著C183103空間站,發(fā)現(xiàn)空間站距離自己大約180萬千米。但是此時此刻,夏依所在的緊急逃脫箱已經(jīng)離開了空間站,越漂越遠。逃脫箱的維生系統(tǒng)頂多能維持半個月的生命循環(huán),而且隨時會因為某顆隕石的撞擊而失去作用。
此時的夏依就這么沉睡在像棺材一樣的逃脫箱里,孤零零地流浪在黑暗的宇宙里,沒有希望,無法求救,在長眠中步入死亡。
羅輯將廢棄空間站設置為導航目的地,然后發(fā)出了救援信號。他需要太空騎警的幫助,在茫茫宇宙里搜索一個無法發(fā)射信號的單人緊急逃脫箱,這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羅輯讓飛船的智能系統(tǒng)搜尋夏依全家抵達最后一個跳躍點附近的日期,推算宇宙海盜前往廢棄空間站的時速,猜測夏依被彈射出空間站的時間。未知的、模糊的條件太多,智能系統(tǒng)也無法給出足夠精確的范圍。
羅輯將目的地調(diào)整為推測搜救范圍的邊緣地帶,他必須從邊緣向內(nèi)搜索。飛船很可能將沒有發(fā)射求救信號的逃脫箱當作普通的小型隕石,除非逃脫箱出現(xiàn)在肉眼可見的距離內(nèi)。
夏依,我能及時找到你嗎?
如何在數(shù)百萬千米的尺度去尋找一個美麗的幽靈,在她真正死亡之前伸出援手?
羅輯的手指在星圖上劃過。領(lǐng)航員,你需要相信你微薄的力量,相信那如同命運一樣的意識鏈接。
夏依覺得自己也許醒來了,又或許依然在沉睡。她睜開雙眼,指尖觸碰到了黑貓真麗。沒有人知道,黑貓真麗就是“真理之眼”。一只栩栩如生的仿真貓很難引起他人的注意。
真麗已經(jīng)接管了逃脫箱的維生系統(tǒng),但它無法打開逃脫箱去外面修理壞掉的信號發(fā)射裝置。
黑貓真麗原本是爸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在不斷升級后,它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逃脫箱緩慢地向宇宙的深淵墜落,偶爾會與隕石觸碰,改變方向,這是一條并不算漫長的死亡之旅。極其孤獨,讓人憋屈至瘋狂。
所以,夏依讓自己陷入了夢境,用謊言和臆想安撫著自己脆弱的心靈。
問題在于,那些恐慌和絕望總會從夢境的縫隙里鉆進去,改變夢的走向。哥哥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她和他都在夢境里以不同的方式求救,以隱晦或激烈的方式表達著真實和虛假的界限。
夏依看著小小圓窗外黑暗的宇宙,感受到近乎窒息的痛苦。羅輯能找到她嗎?這希望如風中之燭,她根本不敢相信。因為渴望著,所以就會更加痛苦。
夏依輕聲對真麗說:“我很累。把我放在夢境里吧,放在永夏星的黎明和黃昏里。媽媽說過,那里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想在那里和爸爸媽媽好好地告別。我會一直在永夏星的夏天等待著?!边@樣,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死亡。
時間漫長得仿佛過去了一生,或者僅僅是過去了數(shù)天。
夏依再次醒來時是在醫(yī)院里。
永夏星的醫(yī)院也是白色的,一如記憶迷宮的顏色。她的身體雖然虛弱,但并無大礙。
羅輯坐在她床邊的窗戶前,黎明時分淡金色的陽光勾勒出他的側(cè)影,黑貓真麗就在她的枕邊。
少年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我叫羅輯,一個天才的心理治療師,我的夢想是成為星際領(lǐng)航員?!?/p>
夏依緊緊握住了羅輯的手:“我是夏依,一個天才的光腦中級程序員,但我的夢想是成為夢境建筑師。”
羅輯告訴夏依,太空騎警在廢棄的空間站發(fā)現(xiàn)了她父母的血跡,但沒有搜尋到他們的遺體。
騎警判斷,他們被拋入了茫茫太空。羅輯在距離發(fā)現(xiàn)逃脫箱的地點數(shù)百千米外找到了夏依父母的遺體。
在羅輯的陪伴下,夏依委托永眠公司將爸爸媽媽的骨灰制作成鉆石,放在家鄉(xiāng)的花園里傾聽熟悉的夜鶯歌聲。
在返回家鄉(xiāng)前,羅輯陪著夏依去永夏星的海灘欣賞黃昏時分的美人魚巡游。
瘦弱的夏依赤著腳走在海灘上,在漫天的晚霞里,仿佛無數(shù)次在海灘邊漫步,懶洋洋地。
然后,夏依和羅輯坐在沙灘邊的長椅上,靜靜看著碎金蕩漾的海水。
海鳥落在沙灘上,將珍珠隨意丟棄,尋找適合它的美食。
夏依突然說:“為什么在跳躍點附近會出現(xiàn)宇宙海盜?繁華的度假星系根本不容許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宇宙海盜的獵物是不是‘真理之眼?”
羅輯安慰夏依:“警察還在追查?!?/p>
夏依的神情有些恍惚:“如果永夏星遇襲和逃脫箱脫險只是‘真理之眼為我量身定做的一個夢。那么,也許你只是以為你找到了我。實際上,你被困在了我的夢里。羅輯,你怎么判斷哪一個夢是真實的?哪一個夢是虛幻的?”
羅輯知道夏依的精神狀態(tài)依然不太穩(wěn)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跟著你去你的家鄉(xiāng),學習使用‘真理之眼,治療你的哥哥。也許他能為自己建筑美夢,獲得另一種形式的人生。我們可以幫助更多的凍結(jié)人?!?/p>
夏依側(cè)過頭看著羅輯,夕陽讓她的眼底仿佛有碎金跳躍:“我記得父親說過,無數(shù)星系的圖像就像是人的腦神經(jīng)一樣以網(wǎng)狀的方式連接在一起。也許人類不過是宇宙的一個夢。地球承載了一百億人的悲歡離合,卻只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那時候,我并不懂這段話的意思,現(xiàn)在我懂了?!?/p>
夏依微笑起來,顯得那么純潔可愛:“我們就坐在上次永夏星夢境里長椅的位置,你想不想知道椅背后面有沒有維修過的痕跡?其實,我們可以一直待在永夏星,直到永遠?!?/p>
羅輯渾身冰冷地坐著。此時的晚霞燦爛輝煌,美人魚巡游即將開始。夏依興致勃勃地揮舞著繁星花的花環(huán),等待著美人魚們從海的深處升起。
羅輯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分不清真實和虛幻的界限。
不,夏依只是獲救后情緒不穩(wěn)定產(chǎn)生了臆想。他一定能幫她恢復,不再那么焦慮。夏依是他接觸的下載了“真理之眼”的第一個病人。在不久的將來,他還會接觸更多這樣的病人,幫助他們離開夢境。
黑貓踩著白沙出現(xiàn)在羅輯的腳邊,尾巴俏皮地揚起,蹭了蹭羅輯。羅輯微微一笑,眼神冷靜而堅定。
意識鏈接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