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靖
阿水將一包黃色的消毒粉末倒入飲水桶中,粉末與水融為一體,桶中水慢慢分層,雜質(zhì)下沉,清水浮現(xiàn)。
阿水坐在躉船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另一條躉船上,老歪嚷嚷著,扔一支煙來。阿水將半盒煙扔過去,煙盒在船上彈跳了幾下,就被老歪抓到了手里。煙草的味道像扯不斷的藤蔓爬滿阿水的全身。濃重的煙味對于阿水是必不可少的,他需要這種味道掩蓋另一種味道。
阿水拿起望遠鏡,在水面上細細地搜尋,這一片回水灘與阿水日夜相伴。搜尋就是阿水的工作。
二十年前滿身傷痕的阿桃央求阿水帶著她逃離,阿桃說,我不想嫁給那個傻子。阿水帶著阿桃一路逃跑躲藏,一年后阿桃的族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追趕的過程中,阿桃失足掉進江中,幾個大浪淹沒了阿桃的身影,阿水跟著躍進江中。等阿水爬上江岸,阿桃的族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阿水執(zhí)著地沿著江水搜尋,找到阿桃的時候,腫脹的頭臉完全無法辨認。衣領(lǐng)上一串熟悉的桃花讓阿水斷定,那就是阿桃。阿水慌手慌腳,江上的老阿公撐著船過來,阿水撲通跳進水里,兩人合力將阿桃拖上岸。
阿水無父無母,女人死了,阿水成了孤家寡人。阿水跟著老阿公成了江上的撈尸人。老阿公說,這是一件積德的事。這片回水灘的位置特殊,上游溺水而亡的人來不及打撈,就會順著江水漂到回水灘。
撈尸的活兒很辛苦,一般人不愿意干,扁擔、繩子、排鉤是他們的謀生工具。阿水跟著老阿公日日夜夜守在回水灘,用著簡單的工具,撈起一具具尸體。尸臭味成了阿水身上洗不掉的味道。最初阿水看到撕心裂肺的家屬,就會想起阿桃,會掉淚。后來,江風(fēng)吹干了阿水的身體,他再也沒有眼淚了。
有一天船上的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老阿公變成了岸邊的一抔黃土,與阿水陰陽相隔。阿水日夜住在船上,汛期漲水的時候,白天工作最繁忙,晚上躉船搖擺得厲害,阿水不敢睡。
這日,阿水撈起五具尸體,傍晚的時候累得倒頭便睡。夢里阿桃在向他招手,阿桃說累了就歇歇吧。阿水一步步走過去,周身的水汽漫上來,很快沒過頭頂。
阿水驚醒,躉船翻了。阿水水性好,他很快浮出水面,江面波濤翻滾。遠處的江水與天空相接,攪動的天空也開始顫抖。阿水拖著濕淋淋的身體上了岸。
天亮了,阿水覺得昏昏沉沉,頭疼得像要炸裂一般,阿水知道自己發(fā)燒了。他到鎮(zhèn)上的門診拿了藥,吃下去,借用門診里的病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整個人輕松了不少。轉(zhuǎn)而想到翻掉的躉船需要修,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他手里的存錢并不多,阿水又沉重起來。
阿水正要離開,老歪喜氣洋洋跨進了門診。老歪也是撈尸人。老歪看了阿水一眼,你這個木頭,讓你多要個錢,你不肯,以后等著活受罪去吧。
阿水看不慣老歪,他總是在撈到尸體之后加價。老歪很精明,每次加價不多,家屬一般都會同意。不肯玩陰加價的阿水就成了老歪的奚落目標。
阿水在躉船旁邊蹲了半晌,最后還是決定向老歪開口借錢。老歪喝一口燒酒,瞪著阿水,然后將一個杯子重重地放在阿水面前,喝吧,常年和陰間的人打交道,沒點陽性的酒哪行呢。阿水倒了一杯酒,慢慢喝起來。
我接了個活兒,找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兩口子吵架了,小媳婦離家出走不見了,小伙子懷疑掉江里了。老歪又喝一口酒,繼續(xù)說,年輕的女人,你懂的,干咱們這行忌諱。找到了多要點兒錢,這是應(yīng)該的。
阿水不說話,悶頭喝酒。阿水想起阿桃,阿桃死的時候多年輕啊。阿桃形成了巨人觀,撈尸人就更不愿意撈。老阿公啥也沒說就撈起來了。
阿水想,我得做個老阿公那樣的撈尸人。
老歪砰一下把杯子放下,驚醒了入神的阿水。
你修躉船需要多少錢?
八千。
那就多要八千,明天你跟我一起上船。多出來的我一分不要,你拿去修船。
老歪的臉紅通通的,閃著光。一絲感動鉆進阿水的眼睛。老歪不是只認錢,老歪對阿水很仗義。阿水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回水灘上淤積了很多雜物,阿水站在老歪的船上舉著望遠鏡搜尋。浮在一堆雜物中的尸體進入視野。老歪將船靠過去。和家屬的描述差不多,應(yīng)該就是她了,干活兒吧。
快靠岸的時候,老歪將船停住,家屬在岸邊焦急地詢問,老歪沖著阿水說,開口吧,等會兒修船的錢就有了。
阿水調(diào)整著船的方向,船慢慢靠岸,一直到家屬運走尸體,阿水一句話都沒說。
老歪罵,爛泥扶不上墻。
陽光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阿水背對著陽光,將黃色的粉末倒入飲水桶中,一桶水中清濁慢慢分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