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桂蓮
陳應松是一位有著強烈生態(tài)意識的作家。從早期的《云彩擦過懸崖》 《松鴉為什么鳴叫》等作品開始,到最近的《獵人峰》 《森林沉默》 《森林秘境》等,生態(tài)不僅是陳應松筆下著力表現(xiàn)的對象,而且也是融匯于其寫作生命的靈魂自覺。2021 年9月,《森林沉默》獲“美麗中國”生態(tài)文學獎頒發(fā)的“年度虛構作品獎”。這表明,陳應松的生態(tài)書寫不僅回應了當下嚴峻的現(xiàn)實生態(tài)問題,為我們建構了一個瑰麗神奇的生態(tài)藝術世界,而且也在探討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建設美麗中國、生態(tài)中國方面提出了新的思考和啟示。
《森林沉默》是一部專注描寫自然、描寫森林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自然、森林一直是詩人、作家歌詠描寫的對象,如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績的“樹樹皆秋色,山山落余暉”等,都是歌詠自然的名句。在這些詩句中,自然作為“物”進入詩人審美視野,與詩人一起營造出“物我同一”的審美境界,或者與作家情感、審美理想相關聯(lián),成為象征的自然、人化的自然,如李商隱的“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杜牧“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等,這種觀照自然的方式一直是中國文學自然書寫的主流,直到今天仍有余響。
《森林沉默》摒棄了傳統(tǒng)的“人化自然”的審美描寫,重新聚焦森林,以森林為主體書寫森林生命及其價值。陳應松曾談到,《森林沉默》是一部為森林立言的小說,在他筆下,森林作為自在自足的本體,不僅具有一種自在天然的美,而且也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他在第一次到神農(nóng)架時,就曾發(fā)出過“天下最美神農(nóng)架”的感嘆。這種感嘆不僅飽含了陳應松對神農(nóng)架的敬畏和喜愛之情,而且也形諸于筆端,形成了他作品中的生態(tài)美和詩意世界。在《我選擇回到森林——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chuàng)作談》中作者坦言,《森林沉默》中涉及的動植物達近百種,關于森林自然景物的描寫占全書六分之一。這樣龐大細致的景物描寫在以往的小說中絕無僅有。如在小說中,他寫到:“馬纓花瘋長,羊踟躕亮眼,老鸛草花、山醡漿草、獨花蘭、胖婆娘腿花,還有還亮草花,張開燕子般的小翅,準備迎風飛翔?;馃m抱團亮相,它們開成一片火燒云。倒吊金鐘新生的葉子如一片一片的火焰……大片的醉魚草、龍膽、四照花、鳶尾和射干,鼓鼓囊囊地聚集在那天上的崖畔,像躲藏著無數(shù)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斑葉蘭挑著一面面旗子,蝦脊蘭串起了一莖莖花串,銀蘭如雪。蘘荷在陰天開得更恣意。扇柄杓蘭如蒲扇般的葉子下,噴吐它的濃郁的香味。野豌豆卷曲地爬上荒草,寧靜而懶散地挑著紫色碎花。卷丹花瓣妖嬈,花蕊張揚;百合千種萬種,紅黃藍綠;紫萼高挑修長,一身綴滿漏斗狀的花苞。獨搖草頭如子彈,尾如鳥翎白色的花絲庇護在寬大的葉子中,它們像春天的蘿卜花,在無風的時候,兀自搖晃,陶醉在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中?!雹倬瓦B僵硬的山岡也會騷動起來,“像喝多了酒”,白辛樹會因祖母死去而哭泣……
在《森林沉默》里,陳應松用詩意的筆觸描寫了森林的奧秘和生命的喧鬧,展現(xiàn)出森林的勃勃生機和詩情畫意。他說:“人類對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遺忘已經(jīng)很久了,甚至感覺不到遠方森林的生機勃勃。那里藏著生命的奧秘和命運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還沒有像人類那樣從森林中走出來,它們成為了最后的堅守者。森林是一塊活化石。”②美國學者、作家蕾切爾·卡森也說過,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確實,從在神農(nóng)架掛職開始,高山與森林就成為陳應松心靈的皈依。他對神農(nóng)架的山川草木、崇山峻嶺了然于心,對森林中的動植物、流水峽谷過目不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推動他將對森林的認識變成語言和聲響,為人所知。在《森林沉默》中,陳應松時而像一個博物學者,不厭其煩地工筆書寫森林的物候、地質(zhì)、氣象,描寫它們四季的變化和晨昏、日落的不同景象,對森林里的動植物信手拈來:荊芥子、鋸拉草、鴨腳板、馬蘭頭、地筍草、膿瘡草、夏枯草、鼠尾花、探春花、鐵線蓮花、醉醒花、淫羊藿花、延胡索花、冷杉、樺、連香木、天師栗、楸、擺手樹……展現(xiàn)它們強旺的生命力;時而又帶著詩人的才情,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浪漫瑰奇的抒情,訴說森林的歷史與現(xiàn)實,為森林譜寫一首時而靜默、時而喧鬧、時而幽閉、時而優(yōu)美的綺麗詩篇。
森林是沉默的,也是有生命的,它有自己的精氣神,也有自己的魂魄膽。在森林里,響泉嗚咽,雨燕穿梭、狐貍亂跑、蜜蜂亂撞、蚱蜢活躍、石蛙歌唱,這里有山精木魅,虎魄豹魂,有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也有各種各樣的飛鳥蟲獸,它們千姿百態(tài),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尊嚴。冷杉無論死了還是活著,都一直頑強地站著,保持它們的尊嚴;被蕨類植物爬滿的大樹,雖沉默無聲,但仍卑微、艱難、掙扎地活著,往陽光和天空中生長;白辛樹被喊了幾天幾夜,仍不降服,即使被砍伐做了家具,樹魂猶在;還有斷腿猴、小熊等動物,雖肢體殘缺,但仍努力頑強地活著。從這些植物、動物身上,陳應松看到了森林生命的獨立、尊嚴,也感受到它們的堅韌、頑強。他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在半夜里死去,只有森林和山岡永不會死去,永不會衰老?!雹?/p>
森林是神秘的、有靈性的。在《森林沉默》中,咕嚕山區(qū)的人們相信,“每一塊土地、每一座山丘、每一面峭壁、每一條河流、每一條小溪、每一眼源泉、每一棵樹木以及世上的一切,其中都容有特殊的精靈”④。豹子死了,豹魂豹魄仍游蕩在森林里,久久不肯離去;白辛樹死了,但樹魂會跟著做成的家具進到城里;人后背長疔疽,是因為惹上了月亮山精;肚子咕咕亂叫,是因為里面有膏盲神;還有森林里流傳的咕嚕大帝、千年的山精木魅。不僅一切有生命的物體,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如天、地、風、云、山、川等,也都具有靈性,具有靈魂,能告知我們想要的一切。這種“萬物有靈”的思想不僅是咕嚕山區(qū)人們對森林和自然的認識,也是他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基本生存哲學。借助這種生存哲學,咕嚕山區(qū)的人們,不僅認可自然界生命的神秘性、神圣性和平等性,與自然形成了休戚與共的生命共同體,而且也確立了自己在自然界的位置及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森林里的萬事萬物是相互聯(lián)系的。1976 年綠色和平運動提出的《相互依賴宣言》指出,一切生命形式都是互相依賴的。在《森林沉默》中,森林里的各種生物都是一個互相聯(lián)系的整體,不僅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就是其他生命形式也是互相聯(lián)系的,它們互相作用組成一張緊密的生態(tài)網(wǎng),也一同維護著森林的生態(tài)平衡。在小說中,玱娃干爹貴將軍就是一個富有生態(tài)智慧的人,他會治病救人,也懂得萬事萬物都是互相聯(lián)系的道理。他說:“這山山嶺嶺的萬事萬物,是有聯(lián)系的,是一個整體……你吃了咱的苞谷米,喝了咱的苞谷酒,包括你喝了茶,渾身有勁,就因為這里有千年萬年的山精木魅、虎魂豹魄,在咱這里走動,所有的山水草木都是它們的那種精氣神。如果它們給挖走了,死掉了,離開了,這山就沒魂了,山摶不住,山就會垮,人也會垮,連天也會塌……”⑤借貴將軍之口,陳應松不僅闡述了森林生態(tài)的聯(lián)系性、整體性和依存性,也說明了人類身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之中要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道理。他說,“我們應當尊重人與各種物種的相遇,互不干擾,互相尊重。如果我們把地球的資源當作殺戮凌辱的對象,必然激怒大自然,遭到天譴。人類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都有自己的尊嚴。如果世界上所有的野生動物不復存在,人類將從這無盡的精神孤寂中死亡。”⑥確實, 作為自然的一份子,人類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也就是人類對待自身的態(tài)度,只有尊重自然,擺脫我們對自然和其他生命的偏見,與周圍環(huán)境、生命休戚與共,人類才能獲得的精神的和諧與生命的發(fā)展。
森林也是人類的守護者。在森林中,人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既依賴森林生存,也受森林庇佑。森林里的各種草藥能治百?。禾焓[、云霧草可以治眼疾;接骨丹枝和皮可治跌打損傷、五勞七傷;分筋草治膝痛骨??;龍牙齒草治痢疾;玉竹掌燉肉治火眼;破血丹治產(chǎn)后出血;老龍須管退燒;蛇咬人的地方,七步之內(nèi)必有蛇藥。森林以自然的法則庇護著眾多的生命與種子。人棲息于其中,只能順應自然,并與所棲息的環(huán)境形成生命共同體。不僅如此,因為與世隔絕,在森林里人“每天都是這樣艱難的生活,到處都是對頭,但萬物花草會勸慰你,寬闊的狂野和山川河谷會消解它”⑦。蘇軾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森林雖沉默無言,卻以自己的法則和方式,彌合人們的哀愁和怨恨,撫慰人們的憂愁和悲傷。山民也坦然接受森林的饋贈、庇護,安然將自己交由森林,將自己的生命、靈魂與森林捆綁在一起,與命運握手言和,與自然唇齒相依。陳應松認為,我們終歸是要回到森林去的。森林是人類初始的地方,也是人類夢想抵達的地方,森林以其神秘的魔力吸引著人,也以其寬廣性、包容性化解著人類的苦痛傷痕,成為人類精神的圣地和靈魂的救贖。
自工業(yè)文明開始以來,人類對自然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從受神保護到諸神隱退,從膜拜、敬畏到“擅理性,役自然”,人類對自然的破壞與日俱增。在《森林沉默》中,昔日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森林由于對動物的虐殺和現(xiàn)代開發(fā)陷入了崩毀。小說第一章就以寓言式的筆法寫了獵豹人獵殺豹子、取出豹目珠后大會搖晃、懸崖垮塌、香獐觸山、玱娃逃到樹上,以此展現(xiàn)森林遭到破壞的景象以及開發(fā)天音梁子機場所帶來的家園潰敗的情形:“石頭從地底下被掘出,互相傾軋。百鳥哀鳴,百獸逃亡。九個山頭的月亮山精魂飛魄散,奪路逃亡。藏在山洞的燕子、蝙蝠、野人都將另擇新地,推土機的履帶像巨人的腳板,一層層碾過這片肥沃的森林和土地。所有埋伏和潛藏在地底的樹根都將裸露在太陽下任人欺辱,炸藥將山體碾成齏粉,白霧變成黃煙,翻滾在天空。鷹巢與狼窩,發(fā)出焚燒之后的臭味。斧頭劈殺著烏鴉滿天的喊叫。咕嚕群山的脊梁被劈斷,它們奔騰在這片大地和森林的矯健身影,從云端中跌落峽谷。石渣被推入落豹河,卷起滔天狂瀾。炸裂的天河,窒息的航道,漂浮在水上的房舍、雞窩、樹木、柴垛和落葉。新鮮的枝條是最后的青翠。在晚上,整個群山因為砍伐而出現(xiàn)深沉的‘醉木’。人們動彈不得,在濃郁的樹脂香味中呼吸困難。九個月亮山精的敗鱗殘甲化作螢火蟲在空中飛舞,千千萬萬顆凝固的松脂在空中跳躍。蘭花、朽木、溪河、鹿獐……它們的魂魄在月光下,噙淚抽搐,無家可歸。”⑧
咕嚕山區(qū)的森林不僅是動植物的家園,也是山區(qū)人們賴以為生的家園,但在現(xiàn)代文明的高歌勇進下,昔日美好的家園已不復存在了:“天音”被施工的爆破聲、飛機的噪音所代替,家園成了機場的垃圾填埋場。小說中,對咕嚕山區(qū)森林造成最大破壞的無疑是修建天音梁子機場。為了建天音梁子機場,建設者們削平了九座山頭,填平了九條峽谷,使用炸藥五百萬公斤,他們喊著“讓山岡低頭、河水讓道”“爭分奪秒,與時間賽跑!保質(zhì)保量,要咕嚕獻寶”的口號,所到之處,百鳥哀鳴,百獸逃亡,河流堰塞,森林倒下。雖然機場建設者們?yōu)楣緡I絽^(qū)人們描繪了一幅快速致富奔小康的宏偉藍圖和“農(nóng)業(yè)、文化、旅游三位一體”的美好生活愿景,但事實上的咕嚕山區(qū),生態(tài)災難已然來臨。玱娃作為自然之子,最先感知到森林被開發(fā)所帶來的混亂、失序,他從家里逃到了樹上,與白辛樹上的餓雀子報團取暖,他在樹上看到蒼鷹為保護家園而與飛機大戰(zhàn)。但在現(xiàn)實中,村里人尤其是村長卻沉浸在建設機場所帶來的利益中,絲毫察覺不到危機的來臨,更談不上為保護家園而努力斗爭。他們與開發(fā)者們一道對咕嚕山區(qū)的森林資源進行掠奪式開采,由此更加劇了森林生態(tài)的潰敗。這些山民“像瘋了一樣”,一窩蜂地跟在推土機后面搶寶——千年的沙參王、黨參王、何首烏、五色肉芝、太歲,為此不惜冒著被推土機砸成粉碎性骨折的危險。對于那些生長中的植物藥材,咕嚕山區(qū)的人們更是毫不珍惜,只要是有用的,都先砍了再說,賺一點是一點。莫爾特曼說:“只有外來的人和無家可歸的人才實行掠奪性開發(fā)。”⑨確實,對咕嚕山區(qū)造成生態(tài)破壞的主要是那些建設者和外來的人,因為他們對咕嚕山區(qū)沒有感情,也沒有對森林的家園感和歸屬感,只是肆意掠奪山里的一切資源財富為自己謀利。
無疑,造成咕嚕山區(qū)生態(tài)破壞的根源是現(xiàn)代人無限擴張的欲望和生存方式,以及枉顧自然生態(tài)規(guī)律,以人為價值標準而對自然生態(tài)進行掠奪、利用與開發(fā)。對此,陳應松說:“人真的好厲害,將過去的山岡溝谷都弄沒了,千年萬年的草藥和蟲獸都用瓷磚和水泥緊緊壓在地下了,讓它們永世不得翻身。”⑩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造成了人與自然的隔離,精神與肉體的分離。如今,隨著咕嚕山區(qū)的開發(fā),這種分離不僅沒有彌合,反而更加速造成了“人與周圍自然界、自我與他人、心靈與身體之間的破壞性斷裂”。這種斷裂就是以對大自然的整體性和人的生命整體性的犧牲為代價的。雖然從經(jīng)濟角度言,修建機場是對咕嚕山區(qū)改造使之步入現(xiàn)代發(fā)展軌道的進步之路,但從生態(tài)的角度看,結果造成的不僅是大量植被的破壞和動物的滅亡,而且也是整個森林生態(tài)的失衡與破壞。不僅如此,因為現(xiàn)代開發(fā),不管是森林里的動物、植物,還是森林里的山民,也都被迫喪失家園,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如,孔不留因為所住的孔子溝被征用建設機場垃圾填埋場,房子沒了,家也沒了,只能成為一個流民。麻古是一個對土地、對耕種有著情懷和執(zhí)念的農(nóng)民,他在天音梁子上的山地被征用,一心想種地的他只好在機場草坪上耕種,被處分后只好轉(zhuǎn)向危險的鷹嘴巖,結果因為通往鷹嘴巖的天梯斷裂,最終被困死在鷹嘴巖上。玱娃因為相貌奇特被林業(yè)局的人帶到宜昌,成為景區(qū)斂財?shù)墓ぞ?,在城市的他失去了森林的庇佑,失眠、感冒,被觀賞、研究,成為現(xiàn)代文明視野中的“他者”和異己者。站在生態(tài)的角度,陳應松批判了現(xiàn)代文明對森林帶來的毀滅打擊以及對人的異化與戕害。在他看來,現(xiàn)代文明以發(fā)展為指標,帶來的卻是巨大的生態(tài)危機和災難,這種危機和災難首先就是由孔不留、麻古等人來承擔的。因為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不僅改變了咕嚕山區(qū)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也改變了他們的思維習慣。作為弱者,他們輕而易舉就認可了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利益、效率原則,將原先所信仰的森林法則以及淳樸、善良的品性拋之腦后,蒙蔽了對家園的歸屬感和與森林共生的生態(tài)道德感,因此,在失去家園、土地后,孔不留等人就只能被連根拔起,成為無家可歸、精神無所依托的“空心人”。
在《我選擇回到森林——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chuàng)作談》中,陳應松說:“擁抱星空,嘯叫山林,是人類童年的生趣,盡管深山老林中的生活艱難,猶如被人類的進化拋棄的遺址,可上蒼努力修復著它,并保管著它,還有一些古代遺民在耕耘和守護著它,就像老屋中的老人??墒?,我們終歸是要回到森林去的?!??從《豹子最后的舞蹈》 《望糧山》等作品開始,陳應松就一直堅持著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對人類破壞自然、虐殺動物的行為給予批判,在《森林沉默》中,陳應松延續(xù)了這種生態(tài)批判和生態(tài)意識,并以森林為本體和導向,探索了人類重返森林、重建生態(tài)文明之路的可能性途徑。
森林是人類文明的起源,也是人類最初的家園,人類對森林的渴望與生俱來。從古至今,人類就在鍥而不舍地尋找精神的家園,尋找人類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陳應松坦言,森林是他精神與肉體雙重回歸的故鄉(xiāng)。在《森林沉默》中,陳應松不僅借玱娃這個人物,表達了“人類古老的故鄉(xiāng)就在森林”的生態(tài)主題,而且也試圖通過玱娃和花仙子的精神歷程,建構一條人類重返森林、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文明之路。小說中,玱娃是自然之子,渾身長滿紅毛,是別人眼中的“猴娃”,他懂獸語、鳥語、花語,也能聽懂河的悲歡,感受山的沉默、樹的悲傷,他是自然的化身?;ㄏ勺觿t是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叛逆者,她帶著都市文明的創(chuàng)傷到森林尋求精神慰藉,治愈了失眠,也找到了失去的堅貞、善良與勇敢。應該說,玱娃和花仙子是作者寄予厚望的人物,也是作品中富有寓言性和啟示性的兩個重要人物。通過他們的生命軌跡,作者描寫了“卑微低下”與“高貴清潔”、城市文明與自然文明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人格,進而對扭曲、異化的城市文明進行針砭,昭示森林人格的高貴清潔。
但吊詭的是,無論是卑微低下的城市文明,還是高貴清潔的森林人格,陳應松都否定了他們建構生態(tài)文明的可能。玱娃作為自然之子,雖有著常人沒有的靈氣與智慧,但在外人面前只能被當作白癡、猴子看待。他在森林如魚得水,離開森林就寸步難行,他有在森林生活的豐富經(jīng)驗和智慧,但作為現(xiàn)代人,他是沉默的,喑啞的,缺少現(xiàn)代知識的照耀和精神的冶煉。面對森林的潰敗,玱娃不僅自身難保,也沒有能力來保衛(wèi)家園,更談不上溝通自然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引導山民重建家園了?;ㄏ勺幼鳛楝F(xiàn)代文明的逆子貳臣,她的回歸森林,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逃避。她在森林返璞歸真,打草鞋、燒火做飯、喝酒行拳,看似融入了森林,但一場意外(譚教授飛機出事) 就擊垮了她的內(nèi)心。于森林而言,花仙子始終是外來者,她的脆弱決定了她既缺乏直面現(xiàn)代社會的勇氣,也缺少足夠的精神力量來引導咕嚕山區(qū)人民重建森林家園。至于小說中的其他人,如譚教授、祖父蕺老泉、麻古等,也都不具備建構生態(tài)文明的力量。譚教授因為發(fā)現(xiàn)了金絲猴而使咕嚕山區(qū)引起了外界的注意,造成咕嚕山區(qū)的現(xiàn)代開發(fā);蕺老泉為人忠厚、老實,他作為木匠,一生砍伐無數(shù);麻古執(zhí)著于土地、耕種,但終究囿于自己的小農(nóng)意識和功利主義思想,命喪鷹嘴巖。這也說明,無論是以玱娃為代表的自然文明,還是以花仙子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都無法扛起生態(tài)文明的大旗,也不具有拯救自然、重建生態(tài)文明之路的精神力量。也因此,作者雖描寫了花仙子與玱娃的結合以及玱娃在花仙子幫助下回歸人間生活,但最終以花仙子的死,幻滅了自然狀態(tài)下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可能??梢?,生態(tài)文明的救贖,并非指向原初的自然文明,也不能沿襲現(xiàn)有的文明發(fā)展之路,它必須是一種新的精神力量的建構和新的啟蒙話語的實踐,否則一切都是虛妄。
盡管如此,作者仍對人類重返森林,建設現(xiàn)代生態(tài)文明之路充滿期待。在小說最后一章,作者摒棄了時間的線性敘事,而代之以空間、夢境的創(chuàng)造,通過玱娃的漫游奇境和對母親的尋找,為我們提供了人類重返森林、重回自然母親懷抱的寓言式啟示。作者讓玱娃在咕嚕山區(qū)云彩、森林、草木、鮮花等幻化成的飛機上漫游飛翔,看到了咕嚕山區(qū)未來云端的美好生活圖景,這里山川壯麗、春風拂面、鳥聲啁啾,森林和大地一起永生;人們安居樂業(yè),誠實善良……為了尋找母親,玱娃按照指引,咬斷舌頭,用鮮血畫出最喜歡的芍藥花、戴勝鳥、豹子,最后成了啞人,重新回到自然母親的懷抱。通過玱娃的視角,作者為我們建構了一幅人類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美好生態(tài)家園圖景,以及自然與現(xiàn)代文明交融互補、和諧發(fā)展的生態(tài)文明之路。羅爾斯頓說:“在人類歷史的童年,人類需要逸出自然以便進入文化,但現(xiàn)在,他們需要從利己主義、人本主義中解放出來,以便獲得一種超越性的視境,把地球視為充滿生命的千年福地,一片由完整性、美麗、一連串偉績和豐富的歷史交織而成的大地。這不是對自然的逃逸,而是在希望之鄉(xiāng)的漫游。對大自然的這種治理要求我們遵循自然?!?確實,生態(tài)文明要求我們尊重自然,遵循生態(tài)法則,但這種尊重并不能簡單地理解成要回到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也不是摒棄知識、精神的力量,相反,生態(tài)文明建設必須是在現(xiàn)代文化視野下對自然、生命等維度的重申,是超越現(xiàn)代文明弊端的生存方式的轉(zhuǎn)變和思想文化的重塑。小說中作者讓玱娃自斷舌頭,主動失語后才能找到母親,也正預示著人類要重返森林,建設生態(tài)家園,必須改變現(xiàn)行以人為標準、尺度的思維模式和文化習慣,重新找到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另外對待自然、生命的方法,如此才能精神返鄉(xiāng),抵達生態(tài)文明的綠洲。
簡而言之,《森林沉默》不僅是一部森林的投名狀,同時也是一部人類重返森林的生態(tài)寓言,玱娃最后栽下的新的白辛樹,無疑預示著人類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之路,雖遠終達。
注釋:
①③⑤⑦⑧⑩陳應松: 《森林沉默》,譯林出版社2020 年版,第334、345、48—49、144、39—40、318頁。
②1?陳應松:《我選擇回到森林——長篇小說〈森林沉默〉創(chuàng)作談》,《長篇小說選刊》2019 年第4 期。
④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年版,第553 頁。
⑥陳應松:《森林是全世界的時光穿梭機》,《解放日報·讀書周刊》2020 年8 月29 日。
⑨[德]莫爾特曼:《創(chuàng)造中的上帝》,隗仁蓮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年版,第67 頁。
? [美]霍爾姆斯·羅爾斯頓:《環(huán)境倫理學》,楊通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46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