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光輝
現(xiàn)存瞿佑《樂全稿》僅有抄本藏于日本內(nèi)閣文庫,內(nèi)含《樂全詩集》《東游詩》《樂全續(xù)集》三部詩稿。2006年筆者進行《瞿佑全集校注》整理即以此本為據(jù)。關于此本的既有研究,黃文吉《明代運河紀行——瞿佑〈樂全詩集〉論析》一文論述甚詳①黃文吉:《明代運河紀行——瞿佑〈樂全詩集〉論析》,《黃文吉古典文學論集》,中國臺灣新北:華藝學術出版社,2013年,第203—232頁;另李慶:《瞿佑及其時代——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樂全稿〉考述》也有論述,見《中華文史論叢》,第5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8—287頁。。近年來,筆者多次揣摩瞿佑《樂全詩集》,深感其不是簡單的運河紀行之作,而是別有所發(fā)。如果說《歸田詩話》多是瞿佑“久居山后”“履患難,謫塞垣”之感慨,那么《樂全稿》則是其留居太師英國張公“西府”三年期滿,“太師仍以家艦送至南京”,借運河紀行對自己后半生所進行的文學總結。換而言之,以《樂全詩集》為代表的《樂全稿》,意味著瞿佑對其“全人”形象自我塑造的最終完成。筆者僅以《樂全詩集》為例,就“太師仍以家艦送至南京”“深有志于武公之學”《樂全詩集》對“蒲輪生度鬼門關”的記憶、《樂全詩集》的運河生活特點等相關問題,再作進一步申述,以求教于方家。
瞿佑《樂全稿》自序談及宣德三年(1428)南返一事經(jīng)過:“向以洪熙乙巳(1425)冬,蒙太師英國張公奏請,自關外召還,即留居西府。及三載,又蒙少師吏部尚書蹇公奏準,恩賜年老還鄉(xiāng),太師仍以家艦送至南京,自9月11日起程,至10月15日抵達武定橋長子進舍?!雹佟饿挠尤W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55—160頁。即洪熙乙巳(1425)冬,瞿佑因太師英國公張輔(1375—1449)奏請,自流放地關外回到北京?!傲艟游鞲奔丛谟珡堓o家中擔任幕僚②《歸田詩話》木訥序稱:“太師英國張公延為西賓?!迸f時“東家曰東主,師傅曰西賓”,西賓即對家塾教師或幕友的敬稱。徐伯齡《蟫精雋》卷四“呂城懷古”稱:“先生以輔導失責,坐系錦衣獄,尋竄保安為民。太師英國張公起以教讀家塾?!崩社镀咝揞惛濉芬惭匾u徐伯齡之說。此“西賓”、“教讀家塾”與瞿佑“留居西府”的自稱,可互為補充。?!拔鞲痹杆挝鯇庨g京師樞密使所居西府,因代稱樞密使;后司馬光又將“西府”的純住宅性質,改變?yōu)樽≌孀h政之場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庚戌,三省、樞密院言:同差除及進呈文字,理須會議者,先于都堂聚議?;蛴黾偌耙褮w東、西府,聽便門往來聚議。從之?!雹劾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五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8567頁?!拔鞲背蔀楣賳T住宅中的“便門”聚議之處?!傲艟游鞲奔丛谟蠐尉圩h政事的幕僚,但“尚須朝廷支給口糧、馬匹、草料”④陳寶良:《明清幕府人事制度新探——以“幕賓”“幕友”“師爺”為例》,《史學集刊》2020年第4期,第33—47頁。。宣德三年(1428),“又蒙少師吏部尚書蹇公奏準,恩賜年老還鄉(xiāng)。”其中,“蹇公”即時任吏部尚書的蹇義(1363—1435),可見瞿佑年老還鄉(xiāng)經(jīng)過了宣德皇帝的御批。相對于昔日“貶謫保安”,“太師仍以家艦送至南京”對瞿佑而言極其榮耀。這正是英國公張輔對瞿佑“西府”三年工作的認可與回報。
瞿佑三年“西府”幕僚生涯究竟做了些什么?洪熙元年(1425)五月,英國公張輔與蹇義、夏原吉等被命為《實錄》監(jiān)修。此年十月,瞿佑即被召還。觀《樂全詩集》之《次東昌府吊河間忠武王》詩:“首贊戎機振國綱,奉天勛業(yè)不尋常。盧溝墳墓埋金甲,青史文章表鐵鎗。戰(zhàn)地英風猶凜凜,云臺遺像自堂堂。幾筵配享酬功厚,四海同稱異姓王?!痹撛姙轹挠映舜?jīng)過山東東昌運河地段,悼念東家張輔的父親,即為戰(zhàn)歿于靖難東昌之役中的張玉而作。瞿佑自注云:“予作行狀,送實錄局?!雹荨饿挠尤Wⅰ?,第166—185頁。其中“予作行狀”即瞿佑作了《張玉行狀》,并呈送負責編撰《明太宗實錄》的“實錄局”,供其采用。可見,瞿佑作為英國公張輔幕僚,實際相當于張府“御用”文臣,教讀家塾、協(xié)助張輔監(jiān)修《實錄》皆其工作范圍;且張輔的“異姓王”身份,爵位等同于諸侯王。而瞿佑于永樂元年(1403)被任命為周府長史,為周王朱橚之“國相”;今留居英國公之“西府”,兩者地位正可并列。從《瞿佑年譜》宣德元年至三年所載存作品來看,如《沁園春》(太師英國公壽誕)、《滿庭芳》(賀太師得子)、《洞仙歌》(壽神策衛(wèi)張輗指揮)等,均為太師與其弟所作①《瞿佑全集校注》,第225—226頁。;至于《景行錄》一卷,瞿佑序中稱:“宣德戊申(1428)侍太師英國公坐,因問經(jīng)史中警句,可資觀覽而切于修省者,謹寫一編拜獻,以供清暇之一顧。末題門下士瞿佑手錄,時年八十有二。”②《瞿佑全集校注》,第260頁??梢姡挠哟碎g實即服務于太師張輔,相當于“異姓王”張輔的“國相”。
最重要的是,既身為太師幕僚,則必然參與此間與太師張輔相關重要事件的謀劃。宣德皇帝即位之后,即受到叔父漢王朱高煦(1380—1426)的叛亂威脅。據(jù)《明宣宗實錄》卷二十記載:“高煦遣親信人枚青等入京,約舊功臣為內(nèi)應。(枚)青至太師英國公張輔所。輔暮夜執(zhí)之以聞。上親問之,悉得其實。”③《明宣宗實錄》卷二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1963年。這一細節(jié),其他文獻如薛應旂《憲章錄》、鄭曉《吾學編》均沿襲宣宗實錄的記載?!埃叮┣嘀撂珟熡珡堓o所”,與張輔究竟談了些什么?我們已經(jīng)無從得知。后小說《于少保萃忠傳》卷八稱:“又遣枚青到京,暗約英國公張輔為內(nèi)應。張輔見枚青問其來意,青遂遞上漢王密約之書。英國公見了大驚。暮夜即拿枚青見宣德?!雹軐O高亮:《于少保萃忠傳》,卷八,見《古本小說集成》,第2輯第055冊,第118頁。則是小說家根據(jù)實錄記載而作的文學情境還原。但不管怎么說,“輔暮夜執(zhí)之以聞”的舉動為宣德皇帝掌握漢王叛反事實,提供了至為關鍵的證據(jù)。而這恰恰是與張輔一起出生入死戰(zhàn)斗過的朱高煦所沒有想到的⑤梁曼容、張鈺坤《靖難勛臣政治權力的演變——英國公張輔與明代前期政局》文稱:“又因為仁宗方薨,張輔正處在失去聯(lián)姻帝室地位的微妙時期,因之被朱高煦視為可以爭取的對象。”《延安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第111頁。。毫無疑問,張輔此舉為平叛立下了第一功。
是什么原因促使張輔關鍵時刻的“執(zhí)之以聞”?何喬遠(1558—1631)《名山藏》卷五十九“臣林記”記載:“仁宗即位……進輔太師掌中軍都督府,兩賜羊二百羫酒五百瓿白粲千斛,使知經(jīng)筵事,監(jiān)修文廟實錄。宣宗即位知經(jīng)筵,監(jiān)修昭廟實錄,重錫勛階,頒賞金幣,為群臣冠。漢庶人且反,使所親信人枚青謀輔內(nèi)應,輔母令輔執(zhí)青以獻。上親征漢,付輔機事。漢平,賜予優(yōu)渥?!雹藓螁踢h:《名山藏》,卷五十九“臣林記”,明崇禎刻本。張岱(1597-679)《石匱書》卷四十五“張河間定興世家”記載與何喬遠《名山藏》相同,二者均是“輔母令輔執(zhí)青以獻”,但不知何據(jù)?這一說法忽視了瞿佑作為“幕僚之長者”對張輔決策的重要作用。英國公張輔對瞿佑下獄原因自然有察,永樂三年周府長史司移榜郡,朱棣震怒,稱:“若奸人造此離間,即據(jù)實以聞,當究治之。如實賢弟所命,則速遣人收還。仍嚴戒長史行事存大體,毋使人譏議?!雹叽宋墨I《明太宗實録》,卷三十六,與《禮部志稿》,卷二均載。瞿佑“輔導失職”實即沒有處理好周王與成祖朱棣之間關系,成為朱棣削藩的政治犧牲品。此事瞿佑一生都在反省,英國公張輔既奏請洪熙帝,將瞿佑從關外召還并留居西府,協(xié)助自己處理相關事務,不僅因瞿佑在邊關將領中的影響,熟悉邊塞情況,還希望從他這里聽取如何處理諸侯王與帝王之間關系的相關建議。瞿佑有過周府長史之經(jīng)歷,且長張輔28歲,年齡上屬于張輔的父輩人物,“(枚)青至太師英國公張輔所,輔暮夜執(zhí)之以聞?!毖院喍x豐,但細心體會,“青至太師英國公張輔所”與“輔暮夜執(zhí)之以聞”明顯存在時間差,從邏輯上看,此間張輔當召開幕僚會議,只是決策過程不為外人所知。換而言之,作為“幕僚之長者”的瞿佑,其意見對英國公張輔“暮夜執(zhí)之以聞”的決策當有關鍵性的影響。
由于張輔在平定漢王朱高煦叛亂中態(tài)度鮮明,率先將高煦親信枚青“執(zhí)之以聞”,且表態(tài):“高煦徒懷不臣之心,而素怯懦,且今所擁悉,非有謀能戰(zhàn)之人,愿假臣二萬卒,保為陛下擒之,不足仰煩。”①《明宣宗實錄》卷二十。我們無法探究這一表態(tài)是否源于幕僚們的精細商議,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張輔也有自己的主見;但據(jù)《樂全詩集》中《東平州有感》詩云:“似砥平原似礰城,遺民安分只躬耕??穹蚰焉胶庸蹋苏f東殊未易平。”②《瞿佑全集校注》,第267—273頁。瞿佑表面雖是寫東平,考慮到東平距離漢王朱高煦封地樂安州不遠,且高煦叛亂,“暗結山東都指揮靳榮等為助,旁近有司亦多趨附?!雹邸睹餍趯嶄洝肪矶?。此“狂夫莫恃山河固,浪說東殊未易平”即指宣德皇帝帶領張輔等平高煦叛亂一事。又《阿城懷古》詩云:“陳王才力昔何多,作賦能回洛水波。莫道大兄恩義薄,移封猶得過東阿?!雹堋饿挠尤Wⅰ罚?81頁。此詩后兩句,黃文吉的解釋是:“瞿佑親身經(jīng)歷靖難之役,這首詩或許是在暗諷明成祖的殘酷作風吧。”⑤黃文吉:《明代運河紀行——瞿佑〈樂全詩集〉論析》,第203~232頁。此說略遠。由于瞿佑英國公“西府”經(jīng)歷,平定漢王朱高煦,英國公張輔并幕僚瞿佑均親自參與,此句“莫道大兄恩義薄”是說,洪熙皇帝朱高熾之于其弟漢王高煦之恩不薄,暗指朱高煦銜恨朝廷?!稑啡m(xù)稿》載杭州府訓陳惟誠贈瞿佑詩:“不是故鄉(xiāng)留不得,侯門懸榻在京畿。”⑥《瞿佑全集校注》,第424頁。正是瞿佑在英國公張輔家的“西府”身份,尤其在平定漢王之亂期間,瞿佑為張輔謀劃極為細密,因而也成為張輔最為信任的謀臣。上引何喬遠《名山藏》“漢平,賜予優(yōu)渥”,說明在平定漢王之亂后,張輔地位與待遇有進一步抬升⑦梁曼容、張鈺坤《靖難勛臣政治權力的演變——英國公張輔與明代前期政局》一文稱:“憑借檢舉揭發(fā)朱高煦謀反以及扈從宣宗征討漢王的功勞,張輔年俸增至三千三百石,此后地位益高,威權益重?!币姟堆影泊髮W學報》2020年第2期,第115頁。??梢?,“太師仍以家艦送至南京”便是張輔對瞿佑三年“西府”生涯的肯定與褒獎。
瞿佑《贈舟人陳海、陳忠二都管三首》詩云:“解纜下儀真壩,收帆入聚寶門。穩(wěn)送先生歸也,修書回復東君?!雹唷饿挠尤Wⅰ罚?28頁。陳海、陳忠便是英國公張輔派遣護送瞿佑到南京的“家艦”的都管,“穩(wěn)送先生歸也,修書回復東君。”便是陳海、陳忠完成使命之后,瞿佑“修書”回復“東君”,“東君”猶“東家”,是雇傭幕僚對主人的尊稱,即英國公張輔。
劉鉉在《樂全稿序》中稱:“今曰樂全,勉以保全名行為樂,皆修省之功。時先生齒踰八袠,其自治老而益嚴猶若是,蓋深有志于武公之學。是知先生之所有者,不獨有言也?!雹帷饿挠尤Wⅰ?,第818—819頁。劉鉉不僅認識瞿佑,且熟悉瞿佑號“存齋”是“收其放心之謂”,了解瞿佑的謫居保安以及后來留居英國公“西府”的經(jīng)歷。在劉鉉視野中,瞿佑并非銳于立言的雕蟲小儒,而是“深有志于武公之學”,即試圖有所建樹的經(jīng)世之儒,這一判斷合乎實際?!吧钣兄居谖涔畬W”是瞿佑完成“予自遭難”到“鄉(xiāng)里之全人”的橋梁,也是瞿佑晚年“全人”形象自我建構的核心內(nèi)容。
客觀上,衛(wèi)武公成為瞿佑自貶謫之后至晚年逐漸尋找到的人生楷模。瞿佑自序稱:“以樂全題稿以自勖,《抑》亦衛(wèi)武公求箴警之意也?!雹佟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即將《樂全詩集》比作《詩經(jīng)·抑》篇。《抑》篇是《詩經(jīng)》中少有的長詩之一,主題是衛(wèi)武公由自儆而誡勉周天子。全詩共12章,集勸告、諷刺和指責于一體,詩歌宛如一位慈祥的長者對晚輩的談話,推心置腹,語重心長。衛(wèi)武公終生致力國是,自儆勵治,博采眾諫,察納諍言。其一生最大的貢獻便是幫助周平王平定犬戎,司馬遷《史記》載:“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42年,犬戎殺周幽王,武公將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為公?!雹谒抉R遷:《史記》,卷三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914頁。劉鉉稱瞿佑“深有志于武公之學”實即如何自儆勵治,察納諍言,審時度勢以輔佐君王,平定叛亂。這恰是身為英國公張輔的日常功課,而西府幕僚的任務就是慮主人之所慮。
留居“西府”后,“武公之學”成為瞿佑及其東家英國公張輔共同研討的話題。無論瞿佑以“衛(wèi)武公求箴警”類比其《樂全稿》,還是宣德三年瞿佑編《景行錄》以助英國公“修省”,實際均將衛(wèi)武公當作人格修行的楷模。此間,瞿佑不僅撰寫《沁園春》(太師英國公壽誕)、《洞仙歌》(壽神策衛(wèi)張輗指揮)等張輔兄弟祝壽詞,還協(xié)助英國公監(jiān)修《明太宗實錄》,協(xié)助張輔抓捕枚青并送皇帝親審,編撰《景行錄》以助英國公“修省”等,無不以衛(wèi)武公為道德楷模。英國公對瞿佑“慕其聲”、“甚加禮貌”,并派遣家艦送還南京,這些都成為瞿佑晚年最大的榮耀。如果說《歸田詩話》集中反映了瞿佑貶謫關外的心路歷程,那么《樂全稿》雖表達含蓄,但一洗昔日蒙羞!《樂全詩集》中七律《舟中望紫金山》詩便是對昔日周府長史“輔導失責”一事的回應:
昔游寶地發(fā)長歌,今泛歸舟泊近坡。二十五年成一夢,好山真是閱人多。望中佳氣晚氤氳,宛若蟠桃在瑞云。白首歸來只依舊,山靈不必更移文。
詩句“山靈不必更移文”表面化用孔稚圭《北山移文》,以示決心隱居;但該詩有自注稱:“昔周定王于靈谷寺建齋會,從駕至此累日。”③《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頁。即指1404年朱橚在靈谷寺建齋會超度父母朱元璋與馬皇后一事,故“白首歸來只依舊,山靈不必更移文”句中的“山靈”暗指周王朱橚已歿,瞿佑“白首歸來”,不必再為周王“移榜郡縣”。永樂三年(1405)七月,朱棣賜書周王橚曰:“長史司專理王府事,豈得遍行號令與封外與朝廷等?”④《明宣宗實錄》卷三十六。可見,朱棣稱瞿佑“輔導失責”不為之過?!吨壑型辖鹕健芬辉妼嶋H為昔日“輔導失責”作變相澄清。前引陳惟誠贈瞿佑詩:“不是故鄉(xiāng)留不得,侯門懸榻在京畿?!雹荨饿挠尤Wⅰ?,157—185頁。也是對瞿張“幕僚與東家”“深有志于武公之學”形象的生動描述。
“深有志于武公之學”體現(xiàn)為在現(xiàn)存體制中如何選擇進退與尋求機遇?!稑啡娂分谐朔Q自己是“樂全翁”之外,還大力贊頌另一“全人”,即孔門圣賢閔子騫(前536-前487)。某種意義上,這是瞿佑對如何知所進退的反思。《汶上懷古》三首其一為:“大賢義不仕強臣,魯北齊南欲置身。除卻顏曾傳道外,圣門有此一全人?!雹蕖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是瞿佑有感而發(fā)。結合《論語·雍也上》云:“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①程樹德:《論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40頁。費是季氏管轄之邑,而季氏不臣,其邑宰數(shù)叛。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贊閔子騫曰:“不食污君之祿?!雹谒抉R遷:《史記》,卷三十七,第2467頁。瞿佑也稱贊“圣門有此一全人”。面對上級的“不臣”舉動,屬下該如何選擇?結合瞿佑周府長史經(jīng)歷,其前任因“橚亦時有異謀,長史王翰數(shù)諫不納,佯狂去”,③《明史》,卷一百十六列傳第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但瞿佑沒有辭職,終以“輔導失責”而下獄。瞿佑稱贊閔子騫知所進退,似流露出其深深的自省,潛臺詞是后悔沒有如閔子騫與王翰那樣急流勇退。
“深有志于武公之學”還體現(xiàn)在瞿佑對群己關系的反思。他在《歸田詩話》中說范仲淹《漁家傲》詞:“意殊衰颯,以總帥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氣之不振,所以卒無成功也?!雹堋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即強調(diào)詩詞創(chuàng)作應與自身身份相一致;他又盛贊“老杜詩識君臣上下”“識大體”⑤《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頁。,則是強調(diào)傳統(tǒng)文人的兼濟天下精神。此類論述貫穿《歸田詩話》之始終,顯示瞿佑在謫放期間的文學主張,即以文輔政,將自身價值與家國同構。在個人的文學名望與為政一方之間,究竟孰輕孰重?其《重有感》詩云:“濟水潛流繞郡清,源泉涌出自成泓。腐儒不了公家事,詩板將圖后世名?!弊宰⒃疲骸瓣惕禐閼梼L巡案至此,刻本傳其七十二泉詩,為同僚奏劾,獲罪,編發(fā)口外為軍?!雹蕖饿挠尤Wⅰ罚?57—185頁。作為地方巡案,晏璧因詩廢公,“腐儒不了公家事”,公事未完,詩名反排在第一,瞿佑直斥為“腐儒”。這也體現(xiàn)出瞿佑在“公家”與“個人”之間的選擇。
《樂全詩集》共有運河紀行組詩120首,第一首《南皈留別金臺諸親友》詩句“樂全加號知相稱,笑對家山不厚顏”,提出了組詩的中心命題是“樂全”;到倒數(shù)第三首《渡江》詩“從此存齋加別號,老來重作樂全翁”,再次點題。組詩圍繞“樂全”,抒發(fā)了瞿佑的人生感慨。
首先,運河見證了瞿佑由戴罪之身到鄉(xiāng)里全人的轉變,《樂全詩集》再現(xiàn)了瞿佑的“悲”、“樂”人生。瞿佑運河抒懷,善于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特別是與自身有類似經(jīng)歷的前人那里,抒發(fā)人生共鳴,寄托自己情感。第七首《天津衛(wèi)陳翁家延飲》:“憶昔來從此地過,拘留漕舶奈愁何。如今座下多賓客,醉詠前人歸辭歌。”便將這種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該詩自注曰:“東坡《辭黃州歌》乃后人假托,以感世情,俗謂《掃壁歌》?!雹摺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對此,黃文吉解釋說:“蘇東坡離黃州時曾作《別黃州》一詩,但這首俗稱《掃壁歌》的《辭黃州歌》,并非《別黃州詩》,根據(jù)瞿佑的說法是后人揣測東坡離黃時的心情而偽作的,所以這首歌應該最能傾吐瞿佑脫困還鄉(xiāng)的心聲?!雹帱S文吉:《明代運河紀行——瞿佑〈樂全詩集〉論析》,《黃文吉古典文學論集》,第203—232頁。判斷雖準確,但并沒有指出《掃壁詩》的具體內(nèi)容。根據(jù)康熙《湖廣武昌府志》卷二“興國州”:“大坡山,東坡謫黃州過此,有《掃壁歌》刻于石。”①康熙《湖廣武昌府志》卷二,筆者據(jù)《中國地方志數(shù)據(jù)庫》之影印本。據(jù)沈振國《蘇東坡與陽新茶》也有涉及,見《農(nóng)業(yè)考古》1994年第4期;湖北省陽新縣縣志編纂委員會編《陽新縣志》“大事記”載:“1084年(元豐七年)4月24日,蘇東坡由黃州赴江西,被知軍楊繪迎至興國,先后暢游銀山寺、桃花尖、石田驛、飛云洞、碧云山等地……在碧云山寫有《掃壁歌》?!北本盒氯A出版社,1993年,第9頁。瞿佑“俗謂《掃壁歌》”即指此,詩為:“山多石廣金銀少,世上人稠君子稀。相交不必盡言語,恐落人間惹是非。”瞿詩“拘留漕舶奈愁何”句指瞿佑永樂乙未(1415)由南京貶謫至保安,同樣沿運河北上,至天津衛(wèi)“拘留漕舶”;而今南還,再經(jīng)過此地,則是“如今座下多賓客”。今昔對比,瞿佑在托名東坡的《黃州歌》那里找到了強烈的共鳴。“世上人稠君子稀”句,可謂有感而發(fā)。結合《歸田詩話》卷下“和獄中詩”云:“不才棄斥逢明主,多難扶持望故人?!雹凇饿挠尤Wⅰ罚?57—185頁。在艱難時刻,竟無一友人相幫。非但周王朱橚不出面,世子朱有燉竟也回避此事,遑論他人?!笆郎先顺砭酉 北闶惆l(fā)了其對世情的感慨,一如同黃文所說“最能傾吐瞿佑脫困還鄉(xiāng)的心聲”。
借助運河航行,回憶與自己經(jīng)歷類似者的遭遇,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切膚之痛?!稓w田詩話》卷下“塞垣風景”,回憶了周府教授滕碩的人生遭遇,末尾說:“滕與予同庚,到此不半載,竟以憂卒。而予猶留滯于此,未得解脫云?!雹邸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由身邊同事的遭遇,可預見到自己的未來,由此抒發(fā)切膚之痛?!稑啡娂费永m(xù)了這一抒情策略,如至高郵段運河時,瞿佑《挽楊彥達助教》詩云:
投筆昔從戎,年深老亦窮。乍聞離雁塞,豈料赴龍宮。遺恨隨流水,孤魂托斷蓬。忽經(jīng)沉溺處,哀淚灑悲風。
自注:彥達,名榮,金華人。由府庠升補國監(jiān)。從宋侑禹授詩經(jīng),洪武末為定州訓導。太宗兵起,罷職南歸。除助教,永樂初編發(fā)塞外為軍。全家為胡寇所掠,身被重傷。宣德改元,始以薦拔,授臨州崇安訓導,附載赴任,過此舟覆,叔侄二人俱殞于水?;茧y之余,復此委命,哀哉?、堋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
瞿佑與楊榮的經(jīng)歷近似,只是多了居留英國公“西府”經(jīng)歷。但是,縱然英國公派家艦送還,考慮到運河航船艱險,也依然有覆船之可能?!昂鼋?jīng)沉溺處,哀淚灑悲風”,楊榮的結局道出了瞿佑內(nèi)心的隱憂,畢竟年事已高,運河險阻也難以預料。英國公“家艦”護送的待遇,使瞿佑運河航行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安全保障。
其次,《樂全詩集》借運河抒懷,多處寫到瞿佑“自罹罪謫”事變對家庭的影響。經(jīng)歷了輔導失責、貶謫塞外事件后,瞿佑家庭由盛而衰,也由運河之行得以見證?!恫磽P子橋有懷》自注:“洪武末,自宜陽赍印赴禮部。全家一十五口同憩此,今在者九口,于南京、松江兩處蟄居,余則物故矣?!雹荨饿挠尤Wⅰ罚?57—185頁。毫無疑問,瞿佑下獄導致了家庭變故,全家由十五口銳減為九口,長子瞿進住南京,二子瞿達住松江?!都乃山巫舆_》詩:“折簡偶成章,殷勤示二郎。拋家為客久,得道放舩忙。擬跨揚州鶴,來過陸氏莊。笑斟長壽酒,期爾捧杯觴?!雹蕖饿挠尤Wⅰ?,第157—185頁。表達了作者對父子相聚的溫馨生活的渴望。
當然,《樂全詩集》寫得更多的還是他妻子,瞿佑的運河之行流露出對妻子富氏的懷念,如《舟中見月憶內(nèi)子》《清江曲四首》《至武定橋》等。瞿佑與妻子富氏極其恩愛,《樂府遺音》載《千秋歲》(辭謝趙尚書等)寫邊塞高官多次勸瞿佑納妾,但均被他拒絕。詞云:“云雨跡,都掃除。全身為福壽,守分為珍寶?;枰估铮剪兰垘ぐ裁吆?。”①《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頁。固然有老年養(yǎng)生之考慮,更多的則是他對妻子真摯的感情?!稓w田詩話》卷上“一日歸行”稱:“予自遭難,與內(nèi)子阻隔十有八年,謫居山后,路遠弗及迎取,不意遂成永別?!都牢摹吩疲骸ü诶C服,享榮華之日淺;荊釵布裙,守困厄之時多。忍死獨居,尚圖一見,敘久別之舊事,講垂死之余歡。促膝以擁寒爐,齊眉以酌春釀。’”②《瞿佑全集校注》,第157—185頁。洪熙元年(1425)中秋前,瞿佑妻子于南京去世。自瞿佑下獄(1408)至妻子去世(1425),與妻子分別十八年,《清江曲》詩云:“望得君歸后,相期共白頭。從今空改業(yè),莫泛濟川舟?!笨梢婗挠訉ζ拮拥睦⒕?、眷念之情?!吨壑幸娫聭泝?nèi)子》詩云:“到家憐獨孤,揮淚繐帷前。”凡此,均反映了遭難之后,瞿佑家庭所發(fā)生的變故。
再次,一如“往今解卻塵纓去,一任滄浪孺子謳”所描述,《樂全詩集》更多流露出遠離官場后的自由?!皹啡弊钤绯鲇凇肚f子·繕性》篇:“樂全之謂得志。”成玄英疏曰:“夫己身履于正道,則所作皆虛通也。既而無順無逆,忘哀忘樂,所造皆適,斯樂之全者也?!雹酃?、成玄英等:《莊子集釋》,中國香港:城邦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8年,第385頁。瞿佑年輕時向往道家自由,詞集《樂府遺音》多有體現(xiàn);在《樂全詩集》中,諸多詩篇如《南皈留別金臺諸親友》、《沙河棹歌》五首、《不寐偶成》、《舟中會飲》、《舟中觀物》二首、《流河驛》、《次儀征縣》二首等,同樣表現(xiàn)出對于道家自由的向往?!抖山吩娫疲骸包S粱夢覺萬緣空,拂袖歸來趁順風。兩岸好山還似舊,一江流水自朝東。存亡已出三生外,得失都歸一笑中。從此存齋加別號,老來重作樂全翁?!贝嗽娨浴包S粱夢覺”比喻自己的仕途生涯,盡管過去是“自罹罪謫”,現(xiàn)在是“拂袖歸來趁順風”,經(jīng)歷了仕途的逆順悲樂,作者由衷發(fā)出“存亡已出三生外,得失都歸一笑中”的感慨。這與成玄英“既而無順無逆,忘哀忘樂,所造皆適,斯樂之全者也”正相一致。他如《舟中睡起,見民業(yè)頗盛,有感往日南北戰(zhàn)爭之事》詩云:“別港尚通南去路,高墩曾偵北來舩。興亡彼此皆陳跡,未了儂家一覺眠?!薄兜郊摇吩娫疲骸芭f親無花惟燕麥,新田有黍亦鳧茨。生存零落須臾事,未了仙家一局棊?!薄芭d亡彼此、生存零落”如同“一覺眠、一局棋”,人生的大起大落,反令作者出離“存亡”,一如《南皈留別金臺諸親友》所寫“笻杖老登仙島路,蒲輪生度鬼門關”,成仙的背后是鬼門關的煎熬。
《樂全詩集》既然是一次運河行船之旅的組詩,則運河行船遵循著運河管理規(guī)定,組詩也反映了運河行船的特點。為避免與黃文重復④黃文吉:《明代運河紀行——瞿佑〈樂全詩集〉論析》,《黃文吉古典文學論集》,第203—232頁。,筆者擬就運河行船與《樂全詩集》關系再作補充。
首先,運河行舟應遵循船閘管理規(guī)定。運河各段高低不同,閘口眾多。船只過閘有嚴格的管理規(guī)定,王鳴鶴《登壇必究》載:“宣德四年令:凡運糧及解送官物并官員軍民商賈等船到閘,務積水至六七板,方許開。若公差內(nèi)外官員人等,乘坐馬、快舡或站船,如是急務,就于所在驛分給輿、馬、驢過去,并不許違例開閘。進貢緊要者不在此例?!雹偻貘Q鶴:《登壇必究》卷三十一,筆者據(jù)鼎秀數(shù)據(jù)庫之清刻本;楊宏、謝純:《漕運通志》卷八“正德十年”載從都御史從蘭、總兵官顧仕隆奏文也有此條文獻,文字略有差異,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160頁。引用《登壇必究》“宣德四年”管理律例,也可逆推宣德三年(1428)瞿佑過閘時的情景。
《樂全詩集》中以閘為詩題的有《過臨清上下閘》《開河閘》《泊天井閘,風起驟寒二首》詩四首。王瓊《漕運圖志》載:“漕河夫役,在閘者曰閘夫,以掌啟閉。溜夫以挽船上下。在壩者曰壩夫,以車挽船過壩。在淺鋪者曰淺夫,以巡視堤岸、樹木,招呼運船,使不膠于灘沙;或遇修堤浚河,聚而役之,又禁捕盜賊。”②王瓊:《漕河圖志》卷三“漕河夫數(shù)”,見張紀成等:《京杭運河〈江蘇〉史料選編》(第一冊),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6年,第366頁。瞿佑《樂全詩集》之《開河閘》云:“閘夫間袖手,不用索绹牽。”“索绹”即用以拉纖的繩子,“閘夫”即幫助船只過閘的士卒?!稖嬷莩恰吩娭忻鑼戜畲M入滄州城時的場面:“漕夫呌噪挽卒勞,朔風刮面穿征袍。”其中“漕夫”則泛指在運河服役的各類差役。瞿佑《夾溝道中二首》中云:“乘風早發(fā),過閘南馳。”過閘很順利;但《過臨清上下閘》時,則是“上閘遲遲下閘忙,舟人司力競趍蹌。只緣水性須防降,贏得淹留半日強?!薄吧祥l遲遲”則是船只排隊等候,“下閘忙”則是開閘時,水流噴涌而出,船速太快,難以駕馭,“舟人司力競趍蹌”?!恫刺炀l,風起驟寒二首》:“舩中偎坐擁綈袍,舩外陰風正怒號。”則寫排隊等候過閘時,乍遇天氣變冷,作者借酒以暖身的經(jīng)歷。
其次,《樂全詩集》多次出現(xiàn)“鼓”“帆”“舵(柁)”字,也是運河行船之必然。運河行船,擊鼓是發(fā)船信號?!冻l(fā)荊門驛》詩云:“舟人睡覺酒初醒,打鼓唱歌催發(fā)舩?!逼渲小按蚬某琛睉沁\河發(fā)船之信號,鼓聲穿得遠,輔之以吆喝聲,可作為開船之信號。他如《過良店》詩、《贈舟人陳海、陳忠二都管三首》詩,“打鼓”均是發(fā)船的標志?!朵钸\通志》卷三稱:“若道由河、淮,則操輕舟,用便楫,假天風,加人力,亦刻期而可至?!雹蹢詈?、謝純:《漕運通志》卷三“漕職表”,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58頁。描述了掛帆之后船速加快的情景。這種情況下,需要舟人熟練地操作,也需要特殊信號以確保行船安全?!渡澈予栉迨住菲涠骸叭ヅx扶柁急中流,逢右來舩盡落蓬。共道天公機變多,北風才息又南風?!薄秺A溝道中二首》詩云:“乘風早發(fā),過閘南馳。水落石出,舟行岸移。舩頭擊鼓,舩尾搴旗??煲庥写耍巴究芍?。”其中“舩頭擊鼓,舩尾搴旗”則是船快速移動過程中的特殊信號;他如《泊清源驛二首》詩云:“檣頭百尺彩旗懸,柁尾三通晝鼓傳?!贝颂帯安势臁?、“三通晝鼓”則是運河停泊靠岸的信號。運河行船,除了掛帆以借力,還靠掌舵來把握方向?!稑啡娂分小豆坛且拱l(fā)》詩云:“酒醒聞捩柁,知是夜行舩?!睌⑹鲋廴苏贫嫔钜剐写弧吨坌谐隧橈L》詩云:“仰看帆腹飽,知是北風多?!备鶕?jù)風向靈活調(diào)整掛帆方向,也是舟人的行船技巧;他如《滄州城》詩:“高桅大柁長短蒿,自南餉北連千艘。”《淮安府》詩:“楚柁吳檣舳艫接,齊紈魯縞財貨輸?!眲t借船舵與船桅,以寫出滄州與淮安兩地運河的繁華。
再次,“烹魚酌酒”是瞿佑《樂全詩集》記載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飲食種類,詩中所敘運河飲食景象,為研究明代運河紀行提供了生動的樣本。瞿佑自北京到南京,共耗時三十五天。這期間,瞿佑每天均會飲酒吃魚。運河舟中飲食,雖地域不同而物產(chǎn)有區(qū)別,但“吃魚”一直貫穿始終。如《青縣》詩云:“設饌河魚白,供筵野棗紅。”《過良店》詩云:“程程逢路熟,頓頓食魚鮮?!薄恫辞逶大A》其一云:“小童入市買紅棗,老婦就船留白魚?!薄秺A溝道中二首》:“上岸取酒,就船買魚?!斌w現(xiàn)特定時期的運河行船之飲食?!稑啡娂烦霈F(xiàn)“酒”字多達58處,據(jù)詩意可分為離別之酒、由“貶謫”到“鄉(xiāng)里全人”的感慨之酒、醉酒與希望之酒等。初離北京,與金臺親友告別,詩中滿是離別之情,如《九月十一日起程出哈荅門,侄瞿迪、甥沈賢、門生雍凱、許安,送過通州,至張家灣,馬上率口賦此留別》《十二日風雨驟作,終日連夜,舟中不寐,因念送行諸人阻雨,未能入城有懷二首》《次河西務》詩均有描繪。至運河天津段后,瞿佑《天津衛(wèi)陳翁家延飲》《天津衛(wèi)》詩則因自身遭遇,感慨世情。從反思世上人情開始,瞿佑常借酒助興,回憶自身遭遇,如《泊天井閘,風起驟寒二首》:“倩人換酒換柴薪,魯酒沽來味頗醇。卻憶公堂習侍吹,紅爐金帳盎如春?!眲t是今昔對比;《泊揚子橋有懷》詩云:“如今再飲江都酒,獨釣遺蹤一泫然?!眲t敘自己貶謫而導致的家庭變故。至山東運河段,瞿詩中常敘述醉酒。如《舟中夜起》詩:“香煙留燼燭生煤,午酒初醒醉夢回?!薄吨壑袝嫛吩疲骸澳启斁票?,青州有從事。深甌仍滿斟,不覺熏然醉?!眲t是與眾人一起飲酒;進入運河江蘇段后,瞿佑期待與長子瞿進、二子瞿達相聚團圓。《沙河棹歌五首》云:“烹魚酌酒共酬酢,日日全家在眼前?!眲t抒發(fā)心中理想,表達對與家人團聚美好生活的向往?!都乃山巫舆_》詩云:“笑斟長壽酒,期爾捧杯觴。”期待與親人團聚,是瞿佑進入江蘇段運河飲酒抒懷的主要內(nèi)容。
從以詩證史角度看,《樂全詩集》描寫運河行船過閘,是特定時期運河船只過閘之詩化體現(xiàn);而“舩頭擊鼓,舩尾搴旗”等也是運河行船之生動寫照;至于一路“烹魚酌酒”,更是運河飲食的典型特征??少F的是,瞿佑借酒抒情,酒中寄予了離別之情、世情之慨以及期待家人團聚的人倫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