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才文
有則《病書》的故事,說有甲乙二者比鄰而居,嗜好噪文,以互貶泄憤。甲貶乙嘴尖皮厚山間筍,乙貶甲有眼無珠草包肚。貶到登峰造極,二者便放肆地出籠“專著”,拿數(shù)量當(dāng)板磚互毆。因這倆角自以為是,讀書乏思,行路寡悟,學(xué)識貧瘠,“專著”敗絮,結(jié)果是天資平庸,讀者寥寥,沉沒成本,痛心疾首。這一雙活寶終被自己的“專著”捉弄瘋了,日升日落嘯叫擾鄰。甲:“天負(fù)我呀!我之一百零八部專著啊……”乙:“天虧我?。∥抑甙偃f文字呀……”有樵夫鄰居說:“苦、苦、苦!吵死人啦。我把你們的書當(dāng)柴燒,除了熏眼的烏煙瘴氣,不生點滴火星。病也?病也!”
古時候沒有書號限制,除造反宣言,印出的書盡可市場化。在無讀者資助回籠本錢的殘局下,印書的數(shù)量,須由權(quán)力與財力兜底。說到甲乙二者,無權(quán)少錢,硬著腦殼互毆敗絮,必然嘯叫擾鄰了。書病也?人病也?《病書》者似乎不知,凡書載五車學(xué)識,天助鴻鵠人愿者,沒有一個缺少修煉的心靈!心闊能馭四海,靈犀可潤五湖。
有俗語說,孔夫子搬家盡是書,這不僅指夫子備查文獻和所著經(jīng)典的量,更指夫子腹中的,達觀通世的無限度內(nèi)涵。一部《論語》的小冊子,雖計20篇,其實才15584個字。拿篇數(shù)和字?jǐn)?shù)與《病書》比,連小部頭都算不上,卻承載了放之四海的宏大思想體系??组T不暇與《病書》者比著書數(shù)量;老子五千言《道德經(jīng)》何時又以冊數(shù)取勝?凡能世代矗立的經(jīng)典,貴在賢圣的靈魂火花映輝。
司馬遷的《史記》,陳壽的《三國志》,豈有斗膽者,以部頭論其價值?推魯迅七百萬字作品,僅拎一個阿Q文學(xué)形象,無可爭議地佐證了幾百萬字的含金量。一個人,作品多,多的有內(nèi)涵;著作少,少的凝精華,多與少都可令洛陽紙貴,那才不愧為等身著作。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弊x罷《渡易水歌》,有誰會鄙視作者不懂翰墨?靜觀,荊軻臨風(fēng)易水,悲歌于岸,高漸離擊筑;哦!水寒徹骨,仰天吐氣化白虹,詩句蒼涼,氣概悲壯,太子丹被徹底地折服了,跪在地上向荊軻敬酒一杯。非以詩為業(yè)的荊軻,有感之蕭蕭,發(fā)聲攝魂,藝術(shù)的普遍性超越了時空,情真切切,頃刻絕唱千古。溯源歷史,諸如超越時空之作,數(shù)不勝數(shù)!
大漢天子劉邦作《大風(fēng)歌》,只有三句,僅一句“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即令墨客文人望塵莫及。再看西楚霸王項羽的絕命詩《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氣、絕望,撕心裂肺,淋漓盡致。還有虞姬《垓下歌》的和鳴之作:“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美艷柔情,達觀悲歌,英雄美人絕唱,成就了《霸王別姬》的史談,想不傳世都不行。還有那曹孟德,一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橫掃征塵,詩壇震撼,梟雄是也,詩人萬歲!李煜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卻是個詞作大家?!皢柧苡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惫P下神靈跳躍,無形的愁被他頃刻具象化了。宋太宗聞之,怕了,怒了,一壺毒酒灌死了李煜,但李煜美文卻茁壯不衰。還有黃巢的《不第后賦菊》:“我花開后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陳勝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諸上人物,愁時渺渺,悲時蒼蒼,憤時情重重,憂時意凝凝,一言俱賦,擊碎文學(xué)樊籬,一鳴驚人,以我血的沸騰,刷新了歷代對無心插柳者的認(rèn)知。
再看文化人,宋代周敦頤的《愛蓮說》,以119字托物寓意,吟哦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字若璣珠,馨香綿長。26歲的王勃,一時興起,洋洋灑灑《滕王閣序》,短短773個字,原創(chuàng)了29個成語。玲玲如振玉,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舒展了一幅縹緲的畫卷,被譽為“千古第一駢文”。又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币孕撵`奏鳴的氣勢,撥動著世代宦游人的心弦!
“詩圣”杜甫有《戲為六絕句·其二》詩:“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倍旁妼ν醪?、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初唐四杰”,開創(chuàng)初唐一代詩風(fēng)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王勃列之首。老杜遠(yuǎn)見卓識是:哪怕等到你輩化為塵土?xí)r,也不妨礙王楊盧駱如滾滾江水般萬古流芳。芳香是作品的魂,力壓千鈞,絕非數(shù)量。芳香可以幽靜,可以汪洋恣肆;可以百花爭艷,可以一枝獨秀。
《全唐詩》48900余首詩作,僅收錄張若虛“春江潮水”一景,史評《春江花月夜》累累貫珠,以孤篇壓全唐。《全唐詩》收錄李白詩作近千首,數(shù)量奪魁。杜甫贊李白“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其二者作品量的多與少,并不影響其雙壁生輝,豐碑永恒。乾隆皇帝,硬玩詩人范兒,一輩子湊了43630首詩,鳴鑼開道,緊逼《全唐詩》,被奉承者捧為前無古人。檢索其作,欲求張若虛“春江潮水”的即景,或覓李白“飛羽觴而醉月”,確實是一種奢望。更有甚者高官,學(xué)皇帝的范兒,朗朗乾坤,恬不知恥,竟然抄《道德經(jīng)》,病書《平安經(jīng)》,弄成遺臭街巷,人病也!皇權(quán)重壓,封建皇帝的點滴,都被視為政治。那么其隨口溜出的只言片語,被逢迎者推崇為絕妙詩篇,不怪呀!假設(shè)非皇權(quán)護駕,誰鳥戲爾等扭捏的造勢。權(quán)力與金錢任性的產(chǎn)物,咱無須傷神思議了。
四部古典文學(xué)名著的作者,終生著述,嘔心瀝血,流芳文字,少逾百萬,論部頭不過三四卷,充其量不過十幾卷。羅貫中的《三國演義》64萬字,是為章回小說的鼻祖;吳承恩的《西游記》86.6萬字,無來者企及;曹雪芹的《紅樓夢》73.1萬字;施耐庵的《水滸全傳》也只有96萬字。若將四者相列,絕對的四座文學(xué)巔峰。量與質(zhì)的統(tǒng)一,堪稱完美;量虛質(zhì)無的堆積,當(dāng)屬《病書》。
自然規(guī)律,業(yè)有專攻。是皇帝得有皇帝的業(yè)績,是著者得有寫家的思想。寫文章的別名是“煉字”,劉勰的《文心雕龍·練字》有言:“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奔瓷朴趯懳恼碌娜?,寫萬篇不在話下,但卻為擇取一個恰當(dāng)?shù)淖?,而反?fù)推敲?!盁捵帧边@活,義貴圓通,辭忌枝碎。既然是個心靈反芻的專業(yè),寫者所表達,筆落不能驚風(fēng)雨,起碼得“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文章千古事”,落筆多心血,成文不求千古,但追惜墨如金。以靈魂點燃火花,解惑釋疑,啟迪心智,寥若晨星。有內(nèi)涵的著作,印一冊則欣慰,集千卷亦彌足,“得失寸心知。”若《病書》者,為湊數(shù)放肆印書,必是濫竽,樵夫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