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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心鎖

      2022-02-05 00:19:08楊時旸
      特區(qū)文學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同心

      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透過薄薄紗簾,被濾出朦朧質(zhì)感,細碎煙塵在光柱里上下翻飛。男人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被子拉到胸前。女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她慢慢地讀,并不著急,書中每一個角色她都啟用一個獨特的聲音,每一句話都悉心篩選適合的語氣。

      過了一會兒,男人打斷了她,輕聲說,我想喝一點水。女人慌忙站起來,走去不遠處的茶幾上倒了一杯茶。她扶著男人坐起來,倚靠在床頭,男人依然雙眼緊閉,伸出雙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虛空。女人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到他的雙手之間,輕聲說,拿好哈。男人點點頭,然后雙手攏住杯子,送到嘴邊,喝下一小口……

      每到這時候,茹雅薇就有點心慌,她六神無主,什么都做不下去。電視開著,卻關(guān)了聲音,反正也并不真想去看,演的似乎是個民國時期的故事,男女主角眼含熱淚沖著彼此叫嚷,然后又無端端切到窗外,一片夸張的電閃雷鳴。茹雅薇覺得那一幕幕只能給自己徒增煩惱,干脆就把電視關(guān)掉。

      她起身去了衣帽間,想要幫孔飛熨兩件剛剛洗好的襯衫,但總是走神,熨斗壓過衣領(lǐng),來回又來回,幾乎聞見焦味才醒過神。她給自己倒了杯紅酒,站在窗邊慢慢喝。房間挑高將近三米五,落地窗巨大,將她框在其中,像一幅走失魂魄的名畫。從這個高度望下去,地面上行人似乎都在盲目游走,不辨目的。烏云漸漸填滿天幕,雨將落不落,一切都似是而非,曖昧不明,杯中的赤霞珠甜得發(fā)膩,茹雅薇覺得,自己可能需要更烈一點的東西。

      其實也真沒什么事要發(fā)生,能有什么事呢?孔飛特意發(fā)了微信說要去應酬,讓她先睡,不要等自己,但茹雅薇就是放心不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變成了這樣,對于丈夫的應酬和晚歸顯得心事重重,她自己也并不想小題大做,但卻愈發(fā)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亂想。

      事情是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樣子的,但到底如何點點滴滴累積起變化,現(xiàn)在回頭細想,又幾乎無跡可尋。只是,茹雅薇自己知道,自己這焦慮一日勝于一日。今晚這餐飯,局上有誰,她大致是清楚的,生意上下游的幾個公司老總,加上物流那條線上公司的幾個朋友,畢竟旺季快要到來,理應提前打點到位,這些規(guī)矩在生意場上近乎習俗,她不是不懂。但如今,一到孔飛去這樣的場合,她的想象力就枝枝蔓蔓,擴張成網(wǎng)—他們一定是會喝酒的,喝了白的要喝啤的,喝了啤的要喝紅的,喝完是一定要轉(zhuǎn)場的吧,會去哪呢?那家登喜路的雪茄吧?可能是。那就又要開兩瓶威士忌,之后還要去哪?那個李總是出了名熱愛歡場的,要去夜總會的吧,公主們都鶯鶯燕燕,孔飛就能坐懷不亂?就真能安排了其他客人之后,自己抽身而退?細節(jié)不堪深究。

      每次洗衣服前,茹雅薇都會拿起來孔飛的襯衫使勁聞一聞,她當然是想確認有沒有陌生的香水味。以前,孔飛還沒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那陣,他們兩人每日為了應付生計都忙亂不堪,早晨洗漱、吃飯,急匆匆奔去地鐵,成天到晚地加班,根本顧不上什么衣裝搭配之類的事。后來,孔飛終于下定決心辭職,生意甫一展開,就變得更加忙亂,直至一切走上正軌,又邁一臺階,慢慢地,一切才熨帖下來,他們有了閑心把自己的生活歸置得精致。

      其實,孔飛對于衣服很不在意,他只是喜歡車,哪個男人不這樣?是茹雅薇忙前忙后想給丈夫改頭換面。出國旅行的時候,提前做好攻略帶他去攝政街訂制西裝,又幫他買各種襯衫,按顏色深淺排布在衣柜里;在免稅店一打一打買了香水,什么羅意威的事后清晨、愛馬仕的大地,都是她買給孔飛的。生意蓬勃,她覺得人也要精神起來,不然客戶也信不過。人這種動物很奇怪,很多從前拒絕的事,慢慢適應又習慣下來,就會離不開。最初,哪怕是茹雅薇買了一件又一件新衣,但孔飛每天早晨依然抓起那件穿了很多年的CK夾克套上就走。重要場合越來越多,他不得不在妻子的擺布之下?lián)Q上西裝、扎上袖扣,就這樣規(guī)訓一陣之后,孔飛自己也會拿著三條領(lǐng)帶擺在胸前問茹雅薇,哎,你說哪個顏色合適一點?也習慣頸動脈附近噴上古龍水后,驚奇地自言自語,這一款后調(diào)有點橘子香哎。

      變化在變化的過程之中是無從辨認的,只有偶然見證了結(jié)果,才發(fā)現(xiàn)變化已經(jīng)達成,并鞏固成一種不可撤銷的狀態(tài)。茹雅薇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并確認了孔飛的變化。那年年底,公司組織了一次年會,地點定在生態(tài)城的那家希爾頓,那年生意出奇地好,營業(yè)額較上年上漲了37%,所有人都心花怒放盛裝出席,作為老板的夫人,茹雅薇也去了。她坐在臺下,看著孔飛上臺發(fā)言,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那個穿著訂制西裝,意氣風發(fā)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嗎?大學里只知道打籃球,上班后每天抱怨加班,周末就癱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如今站在臺上侃侃而談,說著愿景和上市之類都市劇臺詞般的詞匯,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嗎?

      她環(huán)顧四周,酒店大廳金碧輝煌,墻上鑲嵌造型繁復的石膏線,地毯像草皮般柔軟,高跟鞋鞋跟踩上去能沒入寸長。員工們坐在椅子上,身體扭向舞臺的方向,燈光打向廊柱,又折射進每個人的眸子,讓所有人神采奕奕。就是那一瞬間,茹雅薇瞥見了那些女孩子們眼神中的光澤,那種敬慕、仰視以及掩藏不住的向往。如果非要為自己的焦慮確定一個起點的話,那個夜晚,或許就是一切的起始。如今,茹雅薇也經(jīng)?;叵?,如果那天自己沒去參加那個年會,如果那個年會沒有在那樣的一個場地舉辦,如果大家不是身著盛裝,只是在辦公室慘淡的白熾燈下擺幾個蛋糕,她是不是就不會看見那些充滿流連的眼神;是不是就不會激發(fā)出那些再也揮之不去的焦慮與擔憂;是不是如今當孔飛深夜未歸的時候,當他趕往一個又一個飯局的時候,自己就不會如此心緒煩亂胡思亂想。可能會的,她想,但一切該來的終究會來,不是那一次,也會有下一次,另一次。她明白,自己總會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見證到類似的一幕,然后為自己種下焦慮的種子。她反復思考過,那焦慮到底因何而起,因為孔飛財務狀況的變化嗎?因為他形象的蛻變嗎?因為那些年輕女孩掩飾不住的渴慕眼神嗎?或許都不是,一切都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與孔飛之間存在的落差,那是一種早就發(fā)生,但始終沒有顯形的溝壑,只是到了后來才愈發(fā)確認無疑。

      成為全職主婦并不是孔飛的要求,也不是無奈之舉。他們沒有孩子,老人在老家有阿姨照護,其實真談不上有什么家務需要操持,只是當年二人都在打工的那段時間,茹雅薇總是對著孔飛念叨,你什么時候變有錢啊?什么時候能發(fā)財???真不想上班啦。那語氣半是嬌嗔半是認真。那時的孔飛聽見這些就變得不知如何作答,他也在想同樣的事,自己什么時候才能不這樣疲于奔命,什么時候才能不這樣每天都覺得是在消耗。所以,當孔飛自己的公司終于走上正軌,甚至開始超預期地大踏步向前的時候,他們兩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茹雅薇辭職回家。某種程度上說,那算是孔飛送給茹雅薇的一件禮物,也是孔飛送給自己的一個禮物,因為這會讓他得以確認自己的努力真的是有意義的,可以為家人提供看得見摸得著的切實改變。所以,當他們商量此事的時候,兩人都沒有什么顧慮。那時候,茹雅薇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也就是一份薪水,加班多,有時還要出差,領(lǐng)導陰晴不定,所以,茹雅薇并沒有什么猶豫和不舍。當然,她頭腦中也閃過今后,比如孔飛可能的變化,兩人之間可能的變化,但仔細想過,又覺得誰能真的預見未來。她做到年底辭了職,辭職前那段時間,突然覺得一切都輕快起來。辦完辭職手續(xù),她在群里發(fā)了個巨大的紅包,然后退了群,她有一種從未感到過的輕松。她開始計劃接下來的生活,安排起一個又一個未曾去過的旅行目的地。那段時間,她是輕松的。每天清晨醒來,她覺得自己的表情猶如那些膚淺的牙膏廣告女主角,不自覺地笑起來,像對著太陽說早上好。

      剛剛辭職后的那半年,一切顯得越來越好,孔飛的公司拿下一個大單,足夠公司三年衣食無憂,他們也都能就此喘一口氣。那半年里,他們先去了冰島看極光,又在春天去了東非,兩人坐在熱氣球里看腳下壯麗又荒蠻的山谷,生出一絲豪邁和超然。也是在那段時間里,他們決定要一個孩子,畢竟不再有借口,也確實不再有擔憂。他們都覺得此時成為父母顯得順理成章。茹雅薇開始細致的計算排卵期,檢測基礎體溫,按時服用葉酸,甚至開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以及未來的生活安排。但折騰一番之后,孕育并沒有真的發(fā)生。一切又慢慢回到日常。孔飛終于下定決心換了一輛大G。提車那天,他盯著那輛車看了一會,對茹雅薇說,這車設計的長寬高明顯不成比例,但看著就貴。茹雅薇笑起來,說,你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花這么多錢買一輛自己不喜歡的車。孔飛說,貴的東西看著會越來越喜歡。之后,他又用公司的牌照買了一輛攬勝的行政版,平時讓茹雅薇開。那車太大,剛開始的時候,茹雅薇坐進駕駛座總覺得自己在操作什么特種設備,后來很快也就習慣??罪w說得對,貴的東西看著看著就會越來越喜歡,她想。

      那段日子幾乎真稱得上無憂無慮,所有此前種下的種子都開始收獲,猶如童話里展示的那樣?,F(xiàn)在,茹雅薇愈發(fā)覺得,錢這個東西是有條黃金線的,不夠就覺得匱乏和慌張,而一旦真的越線,又會陷入另一種緊張與恐懼。此前,她拼命想要錢帶來的安全與自由,但現(xiàn)在,她開始恐懼于金錢作用于孔飛身上的改變。她覺得孔飛在被人環(huán)伺和爭搶,被女人。那些女人像獵手一樣埋伏在暗處,等待機會。

      茹雅薇想過,如果自己沒有辭職成為全職太太,依然在那家公司工作,現(xiàn)在會是怎樣的狀態(tài)。是不是也還好,是不是就不會落入現(xiàn)在這樣的心緒之中。人總會生出煩惱,煩惱總因什么而起,也會系于什么之上,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或許,讓煩惱與工作和同事掛鉤,要好于讓這一切與家庭和丈夫有所瓜葛。

      如今,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一些后悔當初。但至于后悔的具體是什么又說不太清。

      晚上十一點,茹雅薇躺在床上刷手機,但心思早不在這棟房子里,手指下意識地在屏幕上劃過又劃過,淘寶的精選推薦竟然見了底,顯出一行字:想猜中你的心思可真有點難度呢。她無端端地從那語氣里聽出了包裝成嬌嗔的埋怨和嘲諷,把手機扔到一邊。她想睡覺,關(guān)了燈卻又覺得屋內(nèi)的一切藏在黑暗里反而更突顯自身的存在。最終,還是給孔飛發(fā)了條微信,還在吃飯?臨發(fā)出前,她躊躇了一秒,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沒喝多吧?她明白,微信的文字消息會篡改語氣,那句“還在吃飯?”可以理解為關(guān)心,也可以解讀出質(zhì)問,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強硬,不想泄露出一種霸占的刁蠻,所以,再加上后來那一句,一切就都緩和下來,變成了確定無疑、沒有歧義的溫柔與關(guān)心。

      她躲在自己營造出的這份妥帖里等待回復。夜色襯托出煎熬,讓原本無聲的時間顯形。手機毫無動靜,像一塊冰。中央空調(diào)在頭頂發(fā)出輕微機噪,窗戶密閉得如此嚴絲合縫,但為什么還能聽見窗外某處滴水的聲響,剛剛雷聲還似有似無地滾過,像疲倦的人在睡夢中偶爾發(fā)出的咕噥,但現(xiàn)在怎么又悄無聲息。茹雅薇覺得一切都更令自己煩悶。過了差不多十分鐘,手機震動了一下。她趕緊拿起來看,孔飛回,嗯,沒喝多少,你睡吧,我盡量早回去。茹雅薇擎著手機,揣摩丈夫的語氣,她擔心從那平靜中咂摸出潛藏在水底的厭煩。她有點拿捏不定,但能確認無疑的是,他不想暴露親昵。手機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臉上,竟也顯得灼灼逼人。她把手機按滅,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睡覺。

      具體幾點鐘睡著的,茹雅薇并不清楚,只知道被孔飛換衣服的動靜吵醒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半。她輕聲說了一句,回來了??罪w說,嗯,把你吵醒了吧?她說,沒事,你沒回來,我也睡不實??罪w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接著睡吧,我去洗個澡,然后起身走了。茹雅薇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煙味,那感覺像是有很多污濁都被冷凝下來,難以祛除。有香水味嗎?似有似無,有點難以確認。他出門的時候沒用香水吧,茹雅薇想,那自己到底聞到了沒有?他們應該去了夜總會,招待客人也得叫幾個公主吧,男人的局嘛,但這樣都沒留下香水味,那說明什么?他有意識掩蓋過?或者干脆換過衣服?

      水聲從浴室傳出來,愈發(fā)襯出這巨大房子里的靜。過了一會兒,孔飛走過來,沾了水的拖鞋在地板上踩出黏膩聲響。他躺在床上,輕輕嘆了口氣。茹雅薇假裝自己已經(jīng)入睡,不一會兒,她聽見孔飛的輕微鼾聲。她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覺得整個夜晚一直在躁動的一切終于落定。雷聲響起來,不再發(fā)悶,而是變得確定無疑,很快,大雨如注。

      吃早飯的時候,孔飛一直顯得心不在焉。他看起來很疲倦,眼袋凸起,像壓抑不住就要冒出的心事。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用手機回信息,時不時嘆氣。曾經(jīng),孔飛很愛睡懶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無論幾點入睡,他都會在六點半左右醒來,即便依然困倦,甚至頭痛欲裂,即便那一天完全不需要早起。創(chuàng)業(yè)之初,漸漸養(yǎng)成這個習慣時,他甚至有些驚喜,但如今,他更認為這是一種懲罰和折磨。宿醉未消,中午又要見個客戶,此時,工作群里都在因為一個丟失的集裝箱吵得焦頭爛額。他看著茹雅薇精心烹制的早餐毫無胃口,只靠咖啡續(xù)命。茹雅薇把復合維生素遞過去,說,你要是吃不下東西就把維生素吃了,多少吃點面包,空腹喝那么多咖啡對心臟不好??罪w下意識點點頭,摸索著拿起維生素,用咖啡送服,繼續(xù)回信息。過了一會兒,似乎終于解決了問題,抬起頭,長出一口氣,說,我先走了,晚上我盡量早回來。茹雅薇說,你別開車,現(xiàn)在要是查酒駕,肯定能吹出來,這個歲數(shù)代謝不了那么快了。孔飛一愣,像是突然才意識到這一點,他點點頭,說,好。然后把鑰匙扔回桌上,下樓走了。

      茹雅薇收拾了餐桌,去健身房跑步,她喜歡這個時段的健身房,沒有人,音樂輕快,自己可以想想事情。離開那幢房子,焦慮就會輕一些。四十分鐘之后,她從橢圓機上下來,把氣喘勻,決定去買點面包?;氐郊?,她沖了澡,準備洗衣服,臟衣籃已經(jīng)滿了,最上面一件就是孔飛凌晨回家時脫下來的那件Polo衫,一件深綠色的Fred Perry,她去日本時買給他的,當時大了一碼,現(xiàn)在穿起來,肩膀已經(jīng)有些緊繃。扔進洗衣機之前,她下意識地拿到鼻子下,深吸一口氣,一股濃厚的汗味、酒氣和雪茄味,但那味道的背后卻清晰無誤藏匿著一絲甜膩的香氣。茹雅薇愣在那里,已經(jīng)快到中午,陽光從落地窗射進來,即便開著空調(diào),但身上依然泛起一股燥熱。她自己也說不清那一刻到底是怎樣的感受,有一種輕微的失重,然后卻清晰無誤地感到一陣踏實,沒錯,就是踏實,相比于此前的懸而未決,此刻的確鑿無疑更令她放松,就像一直在等待一個消息,即便是個壞消息,落地也比猜忌要好。她把臟衣籃里的衣服倒進洗衣機。門甩上的時候發(fā)出砰的一聲。她開始倒洗衣液和金紡,動作很大,卡槽差點被拽下來,按下開始按鈕的一瞬,她突然停下來。她慢慢蹲下,透過洗衣機門上透明的蓋子,看見那件T恤就夾在兩件襯衫之間,像是要將自己藏起來。她盯著那件衣服,像瞪著一個敵人,然后一把拉開門,把它掏了出來。

      晚上六點半,孔飛回到家,他坐在玄關(guān)的長凳上換鞋,沖著里面喊,雅薇,我回來了。但房內(nèi)沒有任何回應。房子太大,聲音遞送出去沒被接住,旋即就被虛空吞掉??罪w有點納悶,走去客廳,發(fā)現(xiàn)茹雅薇就在沙發(fā)上坐著,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像尊蠟像。百葉窗已經(jīng)落下,但葉片并未閉合,夕陽擠進房間,停歇在地板上,顯得沒有什么溫度??罪w有點疑惑,又輕聲叫她,雅薇?茹雅薇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罪w繞過去,蹲下,問她,你怎么了?不舒服?茹雅薇抬起頭,望著他,眼神像是聚焦在他臉上,又像是穿透他聚焦于無限渺遠,那眼神里況味復雜,苦笑和自省,嘲諷與失望, 都瞬間浮現(xiàn)又在旋即消失,復歸于一片平靜,不見任何痕跡。孔飛似乎猜到了什么,嘆了口氣,扶著膝蓋站起來,他想喝杯水,轉(zhuǎn)頭走去餐廳,桌上沒有飯菜,卻平鋪著一件T恤。他認出來,是自己昨天穿過的那一件。

      茹雅薇從客廳踱過來,在孔飛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扭身打開燈,餐廳突然變得一片光明,似乎容不下任何藏匿的心思。他們端坐在長桌兩端,沒有人說話,灼灼光芒之下,那件T恤攤在飯桌正中,像呈堂證供,有一種不容辯駁的氣勢。

      “什么意思?”孔飛先開口。

      “你說呢?”茹雅薇說。

      “我有什么可說的?”

      “這衣服上的香水味是哪來的?”

      “我用的啊。不是你買給我的嗎?”

      “上次我們吵架后,你不是早就不用了嗎?!?/p>

      “這不是夏天嗎,我總不能一身汗味的去參加那個飯局吧?”

      “那是你的香水嗎?那么甜?!?/p>

      “那不是你買給我的那瓶工匠大師嗎?”孔飛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拿來,你自己聞一聞?!?/p>

      他的腳步踏在地板上咚咚作響,過了一會,孔飛攥著那瓶John varvatos回來了,瓶子猶如扁扁的酒壺,瓶身纏滿精密編織藤條??罪w拔下蓋子,對著空中使勁按壓五下。細密水霧在燈光下翻飛舞動,閃爍如冰晶??諝饫飶浬⒁还善じ锖蜕旌系膭C冽氣息,一點點化作絲絲縷縷的甜橙味。

      “你又懷疑什么???能不能別再有這種事了?”孔飛問。他的聲音高起來,卻又在結(jié)尾泄了氣,相較于氣憤,語氣里更有確定無疑的失落和倦怠。這不是茹雅薇第一次顯露出對于孔飛的懷疑,也不是第一次擺出這樣的“物證”加以質(zhì)問,每過一段時間,一些嶄新的懷疑就悄悄滋生,指向那個亙古不變的古舊疑點。他們吵過很多次,先是激烈的沖突,又是漫長的沉默,然后一點點把折損碎裂的東西再度拼湊黏合起來,慢慢返回此前的生活??罪w一次一次向茹雅薇保證,自己在外面沒有女人,沒有。那一切都來自于她的焦慮和擔憂,壓力會令人分泌出幻覺,附著在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之上,那幻覺的涂層讓一切失真。

      每一次爭吵之后漫長的恢復期里。茹雅薇都在冷靜下來之后開始感到一絲悔意,畢竟沒有任何真正的證據(jù)表明孔飛的罪錯和瑕疵。自己拋出的問題都被孔飛一一接住,然后給予了妥帖的回答。其實,在爭吵之中,她就能感到自己扔出去的那些自認為尖銳的問題,并沒有像暗器一樣傷到孔飛,反而都被他輕松化解。他接過去又扔了回來,反而令自己不知所措。茹雅薇動用過一些手段查找蛛絲馬跡,但收效為零,一切證據(jù)都在證明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而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這事情深不可測,一段時間之后,她也開始厭惡自己。

      冷靜的時候,茹雅薇自己也明白,其實,她的一切擔憂都源自于自己與孔飛愈發(fā)懸殊的不對等。錢、社會地位以及親朋小圈子里對于二人的判斷,但這是不容改變的現(xiàn)實,她想過,自己能怎樣?讓孔飛把公司送人,重新回去打工,自己就放下心來了嗎?是不是自己重回職場就可以覺得勢均力敵?也并不能。更何況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回去上班??罪w的錢,大半都在茹雅薇名下的賬戶里。公司剛剛開始攻城略地的那陣,孔飛對她說,擔心她缺乏安全感,所以,家里的錢讓她保管,為了讓她安心。但畢竟公司做到這么大,茹雅薇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真的掌握住孔飛的一切的。

      餐廳里一片沉寂。吊燈懸在當空,亮得愈發(fā)刺眼,照耀之下,兩人臉色慘白,分不清誰在審問,誰在受審。

      接下來的三天里,茹雅薇和孔飛幾乎沒怎么說話,孔飛盡量早出晚歸,以避免尷尬,但他并沒有搬到客房去睡,就像此前每一次的爭吵之后一樣,他總覺得如果做出了那一步,有些東西就覆水難收,所以,他每晚依然躺在茹雅薇身邊。床是King級,因為有地臺,所以顯得比原本尺寸更大,當初為了這偌大臥室特意訂制的,現(xiàn)在兩人躺在上面,遼闊得像置身于一片海面。

      差不多熬到第五天,氣氛才稍稍緩和了一些。那天清晨,孔飛照例起得很早,他洗漱出來,發(fā)現(xiàn)餐桌上放著兩個煎蛋、兩片培根、一碗粥和一杯牛奶,粥還冒著熱氣,餐具擺在一旁,但并不見茹雅薇的影子。孔飛坐下慢慢吃早飯,到最后,實在太撐,粥吃下幾口,牛奶剩下半杯,他起身要走,想了想,又坐下,把剩下的都吃掉。

      這一天,是茹雅薇外甥女王一萌的18歲生日,她要去姐姐家?guī)兔?。姐姐茹雅惠早就和她說起過,外甥女要在家里辦一次成人禮,因為很快就要出國讀書,所以也是借這個由頭和同學們好好聚聚,順便道別。Party定在晚上,但茹雅薇需要一早就到姐姐家里。兩人計劃一起去采購。姐妹倆也很久沒見,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天。

      到姐姐家的時候,茹雅惠正在露臺上晾衣服,她對茹雅薇說,你去把那個被罩拿過來,我們倆抖一抖。即便已經(jīng)甩干,沾了水的被罩依舊挺重,姐妹倆各自一端,抻住四個角,使勁抖落被罩,茹雅薇覺得像是回到兒時時光。小時候,媽媽洗完被罩和床單,總讓她倆像這樣抻住抖上半天。茹雅薇笑起來,說,姐,你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好,還是小時候好。茹雅惠把手里的被罩折疊一下,向妹妹走過去,把四角仔細對齊,接過去,搭到晾衣桿上。她轉(zhuǎn)過頭一邊找茹雅薇要夾子,一邊說,當然現(xiàn)在好,小時候就是瞎開心,現(xiàn)在覺得小時候開心,那都是因為腦子里有濾鏡,不客觀。茹雅薇嘆了口氣說,其實還是小時候好,沒什么需要操心的,不像現(xiàn)在。茹雅惠撣了撣被罩,又開始晾其它衣服,說,怎么了,你還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你們家孔飛那么能掙,你少跟我這得了便宜還賣乖啊。茹雅薇說,就是因為他太能掙,所以才操心啊。姐姐瞥了她一眼,說,那怎么著,回去以前的日子,你能受得了嗎?你真是的,甘蔗沒有兩頭甜。再說了,你瞎擔心什么啊,錢不是都給你了嗎,還要怎么樣。孔飛這人真不錯,根本不是瞎搞的人,這你還看不出來?要我說,你們就是沒孩子,閑的??纯次?,每天忙不完的事,操心都操在實處,孩子讀書、選國外哪所學校、什么專業(yè)、房子租在哪,什么什么都得想,哪有閑心想那些有的沒的。茹雅薇撇撇嘴,拿起噴壺給露臺上的花草澆水,從這邊的牽牛澆到另一端的茉莉,又拿起一盆盆多肉湊近了看。茹雅惠拍了她胳膊一下,說,放下,進屋喝點水,我們?nèi)コ邪?。一會到中午就太熱了?/p>

      周五的上午,超市里并沒有什么人,廣播里飄蕩著《昨日重現(xiàn)》,薩克斯音色清冷,空調(diào)開得又足,茹雅薇感覺有點涼。姐姐在冰鮮柜臺前挑蝦。她遠遠站著,不想湊過去,就轉(zhuǎn)身去零食貨架幫外甥女挑薯片,又想起孔飛愛吃一種芝士味玉米片,拿起一大包扔進購物車里。過了一會兒,姐姐推著車過來找她匯合,兩人對照著購物單又七七八八買了一堆,結(jié)了賬推去地下車庫塞進后備箱。她們先去吃飯,然后去取蛋糕。時間不知不覺就溜過去,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兩點半,姐姐開始準備晚餐,茹雅薇提著一把凳子,在房間四處掛拉花。

      晚上六點,茹雅薇的姐夫進門,三個人說了一會兒閑話。姐夫鉆進了書房,他一腦門官司的表情,說為了回來給閨女過生日,晚上還得回去加班。茹雅薇一邊擇著一根芹菜葉,一邊對姐姐小聲說,姐夫好像又胖了啊。他姐姐哼了一聲,沒說話,那意思似乎是說我已經(jīng)懶得操這個心了。又過了一個小時,外甥女終于帶著一幫同學涌進了家門。王一萌把書包扔到沙發(fā)上,就沖著茹雅薇跑過來,夸張地叫小姨。把同學們招呼妥當,茹雅薇拉著王一萌進了臥室。她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塞給外甥女,說,小姨給你個紅包,自己留著花,別告訴你媽,聽見沒有?等你出去上學之前,我再給你卡里打錢。你長大了,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不夠花就和小姨說,不要不好意思。王一萌又夸張地抱了抱茹雅薇,在她臉上使勁親了一口,茹雅薇假裝嫌棄,笑著把她推開。

      飯菜很豐盛,茹雅惠做了一桌,又叫了幾個披薩和一堆小吃,王一萌舉起飲料對同學們說謝謝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小姨,給自己做了這么一大桌菜,大家都鼓起掌,茹雅惠在一旁笑著擺手,大家開動起來,房間內(nèi)被說笑聲填滿。茹雅薇在一旁看著,想,年輕真好,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顯得很開心,旁人看著也都開心,賞心悅目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不像自己,開心都來自于外力外物,更多的時候,心情總莫名其妙地下墜。她在一群年輕人中站起來,對大家說,都滿18歲了,要不要開瓶酒啊?茹雅惠剛要攔,就聽見孩子們的歡呼。茹雅薇沖著姐姐做個鬼臉,走去冰箱拿了一瓶雷司令。對大家說,少喝一點,給大家慶祝成年禮。大家歡快地彼此碰杯。

      茹雅薇端著酒杯坐回沙發(fā),姐姐湊過來,有點嗔怪,說,就你裝好人,就你裝開明,小孩子喝什么酒啊。茹雅薇說,你以為他們沒喝過啊,你不讓喝,人家就不喝?然后自己笑著喝下一口,又沖姐姐舉舉杯子。

      晚飯后,姐姐去了健身房,姐夫又回了公司,整個房子留給了孩子們。茹雅薇坐在露臺上喝酒,她并不想回家。茹雅薇看起來很年輕,無論長相還是狀態(tài),也許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身上沒有父母的氣味,孩子們似乎并不把她看作家長。她留下來既能看家,又不止于讓這些孩子感到拘束。露臺和屋內(nèi)隔著厚厚的玻璃推拉門,隔絕一切聲音,房內(nèi)燈光璀璨,大家吃蛋糕前又點起蠟燭,讓一切更顯斑斕。茹雅薇抿著酒,看著眼前一切,覺得在看一部青春默片。不知是因為酒意升騰還是因為夜晚降臨,她漸漸生出一絲悲傷。青春就在眼前上映,映襯出自己永遠逝去的東西。她把酒干掉,轉(zhuǎn)過身望向遠處。

      露臺面對的這一側(cè)沒有建筑,只有一片快速路旁的茂密樹林,隔絕車流噪聲,白楊少有人修剪,樹下生出多年的雜草與枝蔓,蔭成一片濃郁的綠,天邊還有一絲橙色的光,被壓在一層一層薄薄的云下。一雙手撫在肩頭,茹雅薇回過頭,看見外甥女正對自己笑。王一萌在她身旁坐下,一同望著遠處。茹雅薇說,怎么不和同學玩了?王一萌說,出來透口氣。茹雅薇撫弄一下外甥女的頭發(fā),問,你出國上學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嗎?王一萌點點頭。茹雅薇像想起來什么一樣,說,哎,對了,你那個男朋友還在一起嗎?王一萌有點羞澀地笑了一下,說,在一起啊。

      有了男友這件事,王一萌先是告訴了茹雅薇,并沒有告訴媽媽,直到后來,茹雅薇才一點點將這事滲透給自己的姐姐,倒是沒引起什么波瀾。在大人心里,這樣的戀愛注定美好又短暫,只要不生出什么事端,倒也不必太過介意。男孩是隔壁班的同學,說是今天有課,也可能是因為害羞,并沒有來??匆娡跻幻扔悬c惆悵,茹雅薇就問,你怎么了?王一萌說,我出去讀書,我男朋友留在國內(nèi),異地了唄。茹雅薇笑起來,說,怎么,不放心???王一萌晃晃腦袋不置可否。過了一會,神秘兮兮地說,不過還好,我們倆做了同心鎖。哎,對了,小姨,你別告訴我媽哈,她什么事都大驚小怪的。茹雅薇愣了一下,說,同心鎖?什么同心鎖?王一萌說,你不知道同心鎖?茹雅薇說,山上景點那種東西?好多鎖頭鎖在一起,然后把鑰匙扔到懸崖里?王一萌笑一笑說,咳,不是那個。是這個。她轉(zhuǎn)過身,把長發(fā)撫到右側(cè)肩膀,露出脖頸。王一萌挺瘦,頸椎骨一節(jié)一節(jié)顯得有些嶙峋。茹雅薇盯著她的脖頸看,隱約發(fā)現(xiàn)兩個骨節(jié)之間有一個亮點閃爍明滅,若隱若現(xiàn),像手機上提示信息的呼吸燈,只是亮點更小,不易察覺。王一萌把頭發(fā)放下,轉(zhuǎn)身對茹雅薇說,怎么?小姨,你不知道這個?茹雅薇的表情里有點驚駭。王一萌看著她不知所措的樣子笑起來,說,你太夸張了,這有什么啊,我們好多同學都做了同心鎖。就是個小玩意兒。王一萌坐下,開始給茹雅薇普及同心鎖到底是什么。

      這東西是一種開源應用程序,慢慢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樣子,很多公司都開發(fā)了自己的產(chǎn)品,通常的客戶都是年輕的小情侶,它的形態(tài)很微小,類似一種微型又微型的芯片,用一種皮下無痛植入槍在頸椎處射入,安裝同心鎖的兩個人都確認允許的情況下,就可以展開一個同步視窗,也就是說彼此可以實時看見對方眼中的世界。也許是營銷炒作,也許這個產(chǎn)品確實擊中了人們的心理需求,反正很多小情侶情深意濃,海誓山盟的時候,為了證明忠貞不渝,都約著一起去裝了同心鎖。這個產(chǎn)品,正規(guī)渠道其實是不許可的,因為有隱私泄露的法律風險,也沒有人知道這設備的副作用到底有哪些,所以,它基本上是一樁灰色地帶的半地下生意,而這種隱秘卻又愈發(fā)刺激了年輕人的好奇心,生意火爆,成為了年輕人間的時尚。

      王一萌講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說,反正我每年也會回國,假期里,他也可以出去找我,就這么幾年,很快也就過去了。有同心鎖,我們也算是沒怎么分開。我也就能有點安全感。茹雅薇幾乎沒有聽見外甥女說了些什么,她覺得自己像被一道光照亮,這個溽熱的夏日夜晚,沒有一絲風,此前心里那些郁結(jié)的陰霾,此刻卻正在慢慢消散。她拿起旁邊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王一萌看看她,要說些什么,話還沒出口,身后的玻璃門就被打開,茹雅惠探出半個身子,說,同學們都要走了,你們倆在這聊什么呢?也不照顧客人。茹雅薇有點尷尬地回過神,招呼著王一萌進屋去送同學,大家嘻嘻哈哈地告別。屋子瞬間就安靜下來,滿桌都是吃剩的食物和飲料,像一堆殘骸。

      幫姐姐刷洗了碗盤,收拾得當,就已經(jīng)快十點半,茹雅薇起身回家。王一萌要去送,就跟著她下了樓,小區(qū)的林蔭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人,蟋蟀在各處鳴叫,路燈昏暗,映出兩人影子。王一萌吊在茹雅薇的胳膊上,顯得很親昵,茹雅薇清了清嗓子說,萌萌,你那個同心鎖安不安全啊,你們年輕人趕時髦也要有個度,別回頭對身體有影響。王一萌嘿嘿笑起來說,沒事,放心吧小姨,我找的這家公司叫“歸心”,特別有名,我們好幾個同學都是在那做的,你去微博搜搜就知道,粉絲特別多。直到茹雅薇上了出租車,王一萌才慢慢往回走,茹雅薇扭頭看看外甥女的背影,心里默默念著,歸心,她要努力記下。

      仔細消化了一夜之后,茹雅薇覺得,同心鎖倒是不太難理解。她和孔飛是高中同學,高三暑假里兩人意外熱絡起來,大學四年異地,很是煎熬。那時候,班上流行一款LBS定位軟件,叫“牽掛”,同學情侶中很多人都在用。APP裝在手機上,兩人確認后,能知道對方行蹤,使用者的圖標是兩顆粉色桃心,地圖在手機上鋪排開來,能見證兩顆桃心在其上一點點變遠、接近、停下,一切生活軌跡都顯示出來又同步報備給對方。大學時,他們所處的兩座城市不是太遠,但生活費有限,兩人最多半個月見上一次,已算奢侈,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孔飛乘坐最便宜的綠皮車去找茹雅薇。每當要見面的周末,茹雅薇就早早地抵達車站,打開手機,盯著“牽掛”上的那幅地圖,盼著孔飛的那顆桃心早早與自己的這顆桃心匯合。兩顆心匯合的剎那,會彼此重疊起來,然后突然間放大,顯露出幾乎要溢出屏幕的動畫效果,然后屏幕上會下起一陣粉色的桃心雨。每當那時,茹雅薇的心跳都會變快。她和孔飛抱在一起,一同看著那陣桃心雨在兩人的手機上一同落下,覺得這是自己能想見的最浪漫的一幕。平日分隔兩地的時候,他們也都實時開著“牽掛”,茹雅薇有時打開軟件看看,看見對方去往食堂,又去往球場,再回到宿舍,心里就很踏實。后來,那款軟件的熱度漸漸過了,使用的人也就少了,公司漸漸撐不下去,版本不再有更新,畢業(yè)季臨近,大家都變得忙碌,“牽掛”上的軌跡愈發(fā)慌亂起來,有時還跳出服務器故障無法連接的提示,茹雅薇和孔飛也就卸載了軟件,不再使用。如今想來,“同心鎖”不過也就是“牽掛”的升級版本,技術(shù)迭代,自己就顯得大驚小怪,仔細琢磨一番,發(fā)現(xiàn)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理需求從未改變過。茹雅薇這樣想著,覺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也都迎刃而解。

      當天晚上,孔飛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飯桌上擺著四菜一湯,有他愛吃的辣炒花蛤和清蒸多寶魚。他有點遲疑,但也覺得估計是茹雅薇的怨氣消了。他洗了手,在飯桌前坐下,看見茹雅薇從廚房出來,左手擎著一瓶紅酒,右手攥著兩只酒杯。她把兩只杯子倒上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孔飛跟前,孔飛正用筷子挑著一朵西藍花上的蒜蓉,看著酒杯說,你心情好了?茹雅薇說,是我太焦慮了,你別往心里去。他們輕輕碰了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幾道菜咸淡適中,孔飛吃下一碗飯又添一碗,其間,茹雅薇一直沒怎么吃東西,夾起一根菜心放在眼前盤子里,吃掉一半也就沒再動,一直看著孔飛有些欲言又止。起初,孔飛以為是茹雅薇因為自己此前的失態(tài)仍然有點尷尬,但后來愈發(fā)覺得不太對勁。他給自己盛了一碗排骨湯,喝下兩口,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茹雅薇抬頭看看他,又給自己倒了少半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像是下定決心那樣,說,我想和你說件事??罪w把筷子放下,盯著她,表情復雜,像是在說,你怎么又出幺蛾子。

      茹雅薇說,孔飛,公司做到這么大,我知道誘惑很多,沒有辦法不擔心。我辭職回家,是我的選擇,但是我覺得很多事情失控了,你的事業(yè)越來越大,我覺得自己抓不住你了。我知道我有問題,我總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你了。你能明白嗎?

      孔飛嘆了口氣,說,我當然明白,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連秘書都安排的是男的,就怕你擔心。我哪一次應酬沒有向你報備?我們是夫妻,最應該彼此信任。我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談戀愛的時候,我倆異地那么久,不是從沒懷疑過彼此嗎,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

      茹雅薇點點頭,又抿了一口酒,慨嘆地說,你說的對,有些東西變了。昨天我去我姐那,見著萌萌了,她長大了,也有男朋友了,萌萌要出國讀書,也要和男朋友異地了。她也挺焦慮,我看著她,就想起我們當年。

      孔飛又添一碗湯,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茹雅薇說,哎,你還記得我們大學時用的那個“牽掛”嗎?就是那個定位軟件,兩顆小桃心,能看見對方在哪的那個。

      孔飛抬起頭,滿臉疑惑地看著她說,記得啊,怎么了?

      茹雅薇沉吟了一會,清了清嗓子,說,萌萌不是要出國了嗎,她和她男朋友也用了一個類似“牽掛”的設備,她給我看了,叫“同心鎖”,還挺有意思。

      她說起這些時,一直盯著眼前的桌面,語速不自覺地變快,氣息和斷句徹底亂掉,像個努力背誦課文的學生生怕被老師叫停斥責。她說完,把手機拿出來,調(diào)出那段同心鎖的簡介視頻,點開,推到孔飛面前。過了幾秒鐘,那視頻里的配樂響起來,電子合成器的音色頗具未來感,冷峻又魅惑,讓人無端想起時空穿行一類。視頻不長,三四分鐘就播放完畢。房間重新安靜下來,茹雅薇覺得氣壓突然變得很低,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她慢慢抬起頭,看見孔飛正在盯著自己,像看著一個陌生的生物。

      過了可能要有五分鐘,孔飛說,你想干什么?

      茹雅薇深吸一口氣,像鼓起勇氣承受一切代價的樣子,說,我們?nèi)パb個同心鎖吧。

      沉默也是一種聲音,有時如鐘磬轟鳴。

      過了不知多久,孔飛發(fā)出一聲嘆息,低沉、疲憊,像蒼涼長風,讓茹雅薇覺得臟腑的某個部位被使勁拉扯了一下。兩人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卻像遙不可及??罪w看著茹雅薇,覺得妻子像被霧氣裹住,辨不清面目,慢慢向后退卻,愈發(fā)遙遠,直到變成一個黑點。茹雅薇確定無誤看見了孔飛眸子里變幻的神色,賭氣、失落,甚至絕望。最終,她聽見孔飛說,好。茹雅薇原本做好了爭吵的準備,她甚至在心里做出過一些謀劃,比如絕不發(fā)脾氣,要有耐心,要循序善誘,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現(xiàn)在,這一切突然就都不再需要了。她有點慌張,就像做好一切準備迎接風暴,但突然之間周遭變得平靜又溫煦,這更令人恐懼??蛇@結(jié)果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嗎。她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該布置出怎樣的表情。

      燈光灑下來,圍成一個圓圈,籠住這方形的橡木餐桌和他們兩人,這光芒顯得浩蕩,令茹雅薇想起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畫下的那個圈,只要自己不走出去,妖怪就休想走進來。她想給孔飛也畫個圈,用同心鎖,讓自己的丈夫連走出去都不可能??罪w端起碗,又喝下一口湯,排骨湯徹底冷掉,浮油糊上嘴唇,排骨泛出腥味,殘渣沉在碗底,一切都令人生厭。

      他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

      孔飛和茹雅薇站在那里,兩個39歲的中年人被一群十八九歲的男孩女孩包圍著,像一群前來參觀的學生肆意觀看兩個珍惜動物。最尷尬的是,大家還都假裝不以為意,偷偷地往他們的方向瞥。茹雅薇有點害羞,覺得自己確實失算,這同心鎖本就是孩子們的新潮玩具,自己和丈夫站在這里,注定是這樣突兀的下場。她偷偷看看孔飛,只見他一直低頭在手機上點點戳戳,不知真在忙碌還是掩飾窘迫。

      登記、填表、留電話,然后是簡單的詢問,咨詢臺后面也是個小姑娘,看樣子超不過25歲,長發(fā)過肩,發(fā)梢染成紫色,可能是燙的次數(shù)太多,顯得毛毛躁躁?!笆跈?quán)信息看一下啊,后面風險提示也看一下,在風險提示那里要簽一個字,然后,合同的末尾再簽一個字。每個人自己簽啊,不要互相代替,然后對著這個鏡頭拍照?!彼贿吔乐谙闾且贿呎f,顯得所說的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茹雅薇將手里的說明大致通讀一遍,嚅嚅喏喏地問:“那個……疼不疼啊?”小姑娘看她一眼,似乎有些鄙夷,說:“打過耳洞嗎?比那感覺輕多了?!比阊呸秉c點頭,看見那女孩耳朵上穿著兩個巨大耳環(huán),晃來晃去。

      兩組沙發(fā)都被人占了,兩對情侶比賽一樣在上面膩膩歪歪,茹雅薇和孔飛只能坐到旁邊的塑料椅上。角落里有一臺自動販賣機,賣一種現(xiàn)榨橙汁,二十五元一杯,付錢之后,機器里會陸續(xù)滾下六個橙子,在眼前榨成汁液,塑封在杯子里。茹雅薇站在那臺機器前,看著機械手臂進行一系列眼花繚亂的操作,希冀著它能慢一點,好讓自己把這段尷尬的等待時間度過去,但兩杯橙汁從付款到遞出一共沒超過三分鐘。她只得捧著杯子走回座位,遞給孔飛一杯,自己擎著一杯慢慢喝。橙汁酸得近乎尖銳,讓她從后背到頸椎都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摸了摸脖頸,想,一會就從這里射入同心鎖,可能也就是這種一激靈的感覺。她咬著吸管看向周圍,發(fā)現(xiàn)所有年輕人都顯得稀松平常,只有自己和孔飛如坐針氈。茹雅薇想,年輕真好,即便來做同心鎖,看起來都像是在秀恩愛,可自己與孔飛這樣的中年人,坐在這里,任憑誰看來都一副心虛的樣子,就算裝作親密也會被人認定不過是貌合神離,抵不過懷疑,給彼此上點手段。

      半小時之后,終于輪到他們。

      茹雅薇和孔飛走進房間,坐下,一個男人扎著馬尾,右臂上露出紋身,象征性地戴著一個醫(yī)用口罩和乳膠手套,手里拿著注射槍,問,誰先來?茹雅薇只能梗著脖子說,我先來吧。她低下頭,使勁閉上眼睛,幾乎擠成一團,做足了心理準備,但許久過去,仍然未覺察到什么痛楚。她還在疑惑,就聽見那男人說,好了,起來吧。茹雅薇轉(zhuǎn)身,問,好了?男人正在更換針頭,說,不然呢?茹雅薇仔細回想,剛剛好像感覺脖頸處有點發(fā)涼,難道就是那一下?她起身,想仔細看看孔飛注射時的過程。孔飛坐下,低頭之前,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溢出一種悲壯的決絕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她清晰無誤看見某種光澤熄滅了??赡苓B0.5秒都沒有,注射槍與頸后皮膚將挨未挨,然后就看到孔飛皮下出現(xiàn)一閃爍亮點。男人把注射槍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對兩人說,你們其中一個留下,一個出去,試一下。

      “一會要眨眼啊?!蹦腥苏f,“你們第一下使勁閉住眼睛,維持三秒,然后睜開再眨一下眼。”

      茹雅薇和孔飛彼此看看,孔飛開門走出去。男人探出頭,看看孔飛,說,你向前走,眨眼之后,慢慢下樓梯,然后再回來就可以了。他回到屋里,對茹雅薇說,好了,可以眨眼了。

      像一道透明屏幕樹立在眼前,能看見眼前真實的一切,又能看見屏幕上映出的別處的內(nèi)容,在最初的驚詫和短暫的眩暈過后,茹雅薇很快就適應下來。她看見一串樓梯,一級級向下,看見孔飛的皮鞋,視角又抬高,看見墻壁與窗子,以及窗外的樹。視角轉(zhuǎn)了個圈,開始上樓,她看見那些在等待區(qū)的男孩女孩都望著自己。她聽見男人說,你去看看窗外。茹雅薇站起來,小心翼翼試探,并不難,很快就摸準訣竅,那透明屏幕上的影像并不會遮擋視線,她打開窗子,看下去,汽車在地面慢慢行駛,有人躲在樹蔭下默默抽煙。她聽見身后的門被人推開,轉(zhuǎn)身看見了孔飛。那男人問孔飛,剛剛看見了什么?孔飛說,這房間里的畫面,后來是從窗子里望出去的畫面,街道、人還有樹。男人點點頭,沒再說話。茹雅薇和孔飛對視一眼,又錯開眼神,即便此前已經(jīng)做過心理準備,但畢竟還是感到驚奇??罪w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臂,又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拍打拍打自己的大腿,似乎在確認這不是夢幻。

      臨走時,男人對他們兩人說,如果想要關(guān)閉同心鎖,兩人間的距離必須保持在三米之內(nèi),面對面看著對方眼睛,同時閉上眼睛維持三秒,睜開,再快速眨眼一次,就可以了。哦,對了,單方面關(guān)閉是不能解鎖的。茹雅薇和孔飛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從樓上下來,走出大門,午間熱浪和街頭喧囂一并涌來。由于兩人并排站著,視域本身差不太多,所以,也未造成什么障礙,兩人各自轉(zhuǎn)身,抬頭、低頭看看各處,都想盡快適應一下這戴著同心鎖的新生活,也不知是這設備神奇還是人的大腦機制神奇,這不過十幾分鐘,茹雅薇和孔飛都已經(jīng)覺得眼前那塊透明屏幕已經(jīng)不成為什么障礙,他們走動幾步,自己的主視域和對方的視域會自動調(diào)整比例關(guān)系,為眼前的真實景象讓路。茹雅薇回過頭,看著孔飛。他正在抬頭望著遠處,陽光灼灼。他瞇起眼睛,茹雅薇也感到眼前的一陣炫目,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nèi)コ燥埌??這兒離那家披薩店不遠,你不是愛吃它家那個火腿。她語氣柔和,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錯事想要補償。孔飛搖搖頭,并沒看她,說,我得去公司了,你自己去吃吧。說完,轉(zhuǎn)身去了停車場。

      茹雅薇只能自己打車回家,從小區(qū)門口溜達了幾步,就熱得難以抵擋,進了家門打開空調(diào),吹上半天也不覺得氣溫下降,只得從冰箱拿出一罐蘇打水,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她點了外賣,備注了不放辣,涼面上還是頂著一團紅紅的辣油,她挑起幾根,就推到一邊。房內(nèi)溫度終于降下來,蘇打水的易拉罐裹滿一層細密水珠,她抽了張餐巾紙把罐子裹住,走到窗前慢慢喝。窗外陽光將一切耀得近乎泛白,小區(qū)路上見不到一個人??罪w正在辦公室里,對著一份盒飯,一個雞腿,一顆鹵蛋,還有兩種蔫趴趴的蔬菜。筷子一起一伏,遞送進嘴里。茹雅薇又灌下兩口蘇打水,錯開眼神,環(huán)顧房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技巧,學會了主動聚焦,如果聚焦于眼前現(xiàn)實,自己的視域就會遮蓋過孔飛的視域,如果相反,視域就會顛倒過來,有點像社交媒體上的左滑和右滑。挺簡單的嘛,茹雅薇想。

      可能由于早晨起得太早,也可能安裝同心鎖這件事對自己又壓力過大,加之天氣炎熱,消耗超負荷,茹雅薇下午兩點一過就困得不行,她躺在沙發(fā)上翻了幾頁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個多小時之后醒過來,覺得久違的香甜,仔細回憶,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做夢。她摸摸脖頸,覺得這同心鎖真是給了自己莫大的安全感。她眨眨眼,看見孔飛正在開會,從他的眼睛中望出去,長方形的會議室竟然顯得有些遼闊。她換了衣服,下樓買菜,準備晚上給孔飛做他喜歡的辣炒蟹。

      晚上七點,孔飛進門,看起來很疲憊。襯衫挽到手肘,背后皺皺巴巴。茹雅薇顯得很殷勤,說,洗手吃飯吧,有香辣蟹,中午的盒飯你也不愛吃??罪w愣了一下,似乎很快就想起是妻子通過同心鎖看到的,就點點頭。他走去冰箱掏出一瓶白福佳灌下幾大口。茹雅薇趕忙說,別空腹喝那么涼的啤酒,你不是胃不好?孔飛沒答話,坐在飯桌旁刷起手機。

      海蟹挺肥,都被一切四瓣,裹著一層炒焦的蒜蓉。孔飛吃下一塊再夾一塊。茹雅薇趁機說,哎,你那同心鎖怎么樣,沒什么副作用吧?孔飛說,沒什么感覺。你下午過得不錯啊,睡午覺,逛菜市場。茹雅薇聽出丈夫話里的怨悶,并沒接茬,夾起一塊螃蟹放到孔飛的碗里,說,其實我也沒想著什么時候都看,就是……就是有時候你出去應酬,太晚了,我不放心,能知道你在哪兒,我也踏實。

      習慣像熨斗,會撫平一切褶皺。他們很快就忘記了同心鎖的存在,有時,孔飛一個人在辦公室靜下來的時候,也會好奇地看一看茹雅薇都在做些什么。最后發(fā)現(xiàn)無非就是瑜伽、逛街、買菜和收拾房間,即便逛街,她看男裝的時間也比給她自己挑衣服的時間要多,在菜場,也總和小販念起,我先生愛吃這個。他有時甚至有點感動,更多的時候覺得妻子過得也很無聊。不過,自從有了同心鎖,茹雅薇確實不再焦慮和多疑,這東西迅疾有效,猶如魔法。從前,茹雅薇臉上那些無端端聚攏起來的焦躁、恐慌和憤怒,現(xiàn)在都不見蹤影,連說話都溫柔了幾分。孔飛有時想,早知如此,早裝上這同心鎖也就得了。反正自己也確實沒什么怕她看的。隱私這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非要較起真來,夫妻間真有什么隱私嗎?那些強調(diào)隱私的要么就是沒進入過婚姻的小孩子,要么就是真有些什么事瞞著彼此?,F(xiàn)在的一切就是個明證,同心鎖影響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沒有影響,帶來的幾乎都是好處。但他并沒有向朋友說起過自己與妻子裝了同心鎖,他總覺得這事情的深處還是藏著隱秘的羞恥,裝鎖的動機難以解釋,畢竟自己不是青春期里熱戀的小孩子。

      沒有了爭吵的阻滯,時間似乎開始加速流淌。公司的業(yè)務仍在擴大,孔飛也忙得不可開交,西南和東南都建了分公司,孔飛不得不去出差,由于都必須快去快回,也沒時間游玩,茹雅薇也就懶得作陪,有時,孔飛會抽出半天時間在當?shù)刈约恨D(zhuǎn)轉(zhuǎn),在街頭走走或者讓分公司的人送自己去當?shù)氐木皡^(qū)走馬觀花,回家之后,他和茹雅薇聊起來,就像妻子也去過那些地方一樣。兩人聊聊山與湖,纜車下的云,山壁上的字,也像是一種情趣,但時過境遷,再回憶起,兩人也陷入混亂,無法確認是真的一起去過,還是同心鎖里映出的鏡像。

      裝了同心鎖之前的那段時間,其實,孔飛和茹雅薇已經(jīng)很少講話,那幢巨大房間里的嘆息和爭吵,遠比談話與歡笑多得多,那時,孔飛愈發(fā)確認,共同語言這件事要建立在共同的生活基礎之上。退出職場之后,茹雅薇的生活幾乎完全翻覆,他們不是沒有擔心過全職太太的日子會讓茹雅薇脫離現(xiàn)實,但兩人也都覺得,現(xiàn)在網(wǎng)絡如此發(fā)達,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不會真的脫節(jié),但現(xiàn)實還是給了他們教訓,人一旦無需被外力限制,就會加速滑向自我的空間,對于外界人與事的興趣和關(guān)心程度都勢不可擋地下降??罪w說起什么,發(fā)現(xiàn)茹雅薇意興闌珊,茹雅薇說起的從網(wǎng)上看見的一些事,孔飛又覺得大驚小怪。漸漸的,除了爭吵,彼此形同陌路。他們沒想到,同心鎖竟突然打破了這個僵局,孔飛日常的會議,參與的談判,飯局上的各色人等,在茹雅薇的視角看起來,一切都像是電影,有時是職場劇,有時是商戰(zhàn)戲,有時是荒誕喜劇。他們晚上聊起那些,就像茹雅薇也一直在場,說起某些人某些事,兩人經(jīng)常笑得前仰后合。他們開始重新嘗試著要一個孩子。

      轉(zhuǎn)折是突然降臨的。

      西南那家分公司業(yè)務增長很快,短短半年不到,就成為了營收最好的明星部門,孔飛去過三四次,表彰、獎勵、答謝大客戶。臨近年底,孔飛早就定下來要去參加分公司的年會。原本,孔飛要帶著茹雅薇一起去的,但是她媽媽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骨折,她放心不下,決定還是回去老家一趟看望一下母親。

      年會定在山里的一家酒店,不久前剛剛下過雪,這酒店修在一個小小山坳里,青磚灰瓦,由十五處院落組成,周圍山峰錯落,積雪不化,每一棟房子外延四周都掛著紅色燈籠,風雪飄飛,燈籠搖動,意趣盎然??罪w站在屋檐下看了一會雪景,聽到身后有人和自己打招呼,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是分公司的幾位高管,幾人彼此寒暄一會,又贊嘆了一陣眼前景致,一起轉(zhuǎn)身進屋。

      暖氣很足,餐廳各處墜滿閃亮裝飾,公司業(yè)績甚佳,人人都知道這年會是為慶功,臉上掩飾不住浮動起欣喜神色。慣例的發(fā)言致辭之后,宴會開始,孔飛端著一杯香檳挨桌敬酒,餐廳中人聲鼎沸,笑鬧聲從各處竄出來,讓房內(nèi)顯得燥熱。轉(zhuǎn)了一圈,分公司總經(jīng)理拉著孔飛去主桌,但孔飛說,我還是到旁邊那桌去坐吧,陪陪客人。這年會除了表彰,還有一層答謝的意思,請了三家公司的客戶,都是當?shù)刈钪匾暮献骰锇?。緊挨著主桌的那桌上,就是今年最大的客戶。畢竟是客人,喧鬧之中,那一桌顯得異常安靜,大家默默吃飯,低聲聊天??罪w端著酒杯走過去打招呼,座位還空著兩個,他和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一起坐下來,給桌上的人布菜倒酒??梢院筒煌哪吧说皿w地聊天是一種能力,這些年,孔飛把這能力打磨得爐火純青。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一位一位給孔飛引薦桌上的客人,介紹到最后一位的時候,孔飛偏過頭,微微起身向女人敬酒。女人叫謝文靜,是那家公司的總會計師,因為是內(nèi)勤,此前幾次拜訪,孔飛并未見過。謝文靜并不年輕,至少也35歲,也許更大一點,但舉手投足間看不見時間施加過的傷害,無論對面容還是對氣質(zhì)。

      有人開始唱歌,歌聲并不好聽,但情緒激昂,掌聲熱烈。酒已經(jīng)換了四種,從香檳換成了白酒,兩位副總在起哄聲中當眾表態(tài),每桌再上兩瓶五糧液,錢從他們的獎金里出,算犒勞大家多日辛苦。氣氛被推至頂點,幾近鼎沸。宴席沒有要散的意思,客戶那桌有人開始打哈欠,孔飛提議說,大家要不要換個地方喝杯茶。有人推說太累,還是決定回房休息,有人表示贊同??罪w起身,吩咐服務員取來外套,和幾位客人向外走。外面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下起了雪,紅燈籠映襯之下,雪片撲朔而落,頗有幾分古意。三四位客人走在前面,孔飛和謝文靜落在后面??罪w喝了不少,酒酣耳熱,心跳的錯落不過也就是加速一兩個節(jié)拍,很快也就落穩(wěn)。

      步道上此前落下的雪都已經(jīng)掃清,這一次的新雪還沒有凝結(jié)成冰,像一層細粉堆積起來,踩上去就塌陷一塊,并不會滑。謝文靜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努力讓自己踩著前面人留下的腳印前進,有時保持不住平衡,就變得搖搖晃晃,她扭過頭,對孔飛說,這地方選得真不錯,真漂亮。圍巾幾乎掩住她的口鼻,只能看見她眼角的笑,顯得很頑皮。她站在一盞燈籠下面,臉色更顯紅潤。

      茶室在北側(cè)的一個院落里,房間的一整面墻都由玻璃砌成,玻璃很厚,保暖性能很好,房內(nèi)有個假壁爐,仿真火光熊熊燃燒,四角立著四盞燈,燈罩繃著做舊的紗絹,一只青銅材質(zhì)的仙鶴站在窗前,口中銜著一柱檀香,香氣裊裊升騰,像一根線。茶會讓人自覺低聲說話,就像酒會讓人下意識縱聲,大家喝著白茶,看窗外的雪越飄越大,都覺得此處如同避世方舟。幾近午夜,大家才起身回房。走到院子里,幾人互相道別,孔飛向謝文靜揮揮手,說聲晚安,然后自己走回住處。

      孔飛洗了個澡,熱水滾燙,讓酒精蒸發(fā)掉一半。他坐在沙發(fā)上,調(diào)整焦點,發(fā)現(xiàn)同心鎖中茹雅薇的鏡像一片漆黑。已經(jīng)將近凌晨一點,她當然已經(jīng)睡了,孔飛想。整整一晚,迎來送往,話沒停歇,說話其實是最耗費精力的一件事,現(xiàn)在,松弛下來,才真正覺出疲倦。他看看手機,回復了幾條錯過的微信,然后昏沉睡去。

      機票是第二天下午兩點的,整整一個上午,茹雅薇都沒有什么動靜,按計劃她應該早就從媽媽那里返回了家。但她沒給孔飛打電話,也沒有回復他的微信,通過同心鎖看過去,她先是在健身房跑步,又去了家門口的一家咖啡館喝咖啡。飛行還算順利,并未晚點太多,下了飛機,孔飛先回了趟公司簽了幾份著急簽的合同。離開公司的時候已經(jīng)七點多。在那之前,他給茹雅薇發(fā)了微信,說自己晚上回家吃飯。但依然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孔飛走進家門的時候,玄關(guān)的燈黑著,客廳里也只亮著一盞落地燈,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茹雅薇借口自己衣服上有香水味的那個晚上。他懶得調(diào)整同心鎖的視域,他知道茹雅薇就在房間里。他向里走,轉(zhuǎn)過頭,看見妻子坐在餐桌旁。

      “那個女人是誰?”茹雅薇問,語氣冷硬。

      “哪個?”孔飛松了松領(lǐng)帶,但他心里已經(jīng)知道,妻子問起的是謝文靜。

      “咱倆有同心鎖,你不會喝了酒就忘掉這件事了吧?還需要我具體說嗎?”

      孔飛覺得有難以名狀的重物壓在心臟上方,令他難以呼吸。他覺得突然之間,一切似乎都回到從前,回到茹雅薇整日焦慮、煩躁、疑神疑鬼的日子,回到他們裝上同心鎖之前的日子。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徹底脫離了那條渾濁的河,憑借那個叫做同心鎖的救生圈游上了岸,但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又一次墮入了那個泥濘的漩渦。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孔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坐在一團黑暗中,眼前的妻子蜷著腿縮在椅子上,燈在她的身后,逆光為她鑲上一圈金邊。過了一會,孔飛說,既然我們有同心鎖,你就肯定都看到了,我什么都沒做,對吧?

      茹雅薇盯著他看了一會,然后輕輕笑了一聲,有點輕蔑,說,當然,什么都沒做。孔飛,你知道你看了那個女人多少眼嗎?整整一晚上,你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移動到她身上。哎,對了,你應該是不知道同心鎖有個回訪和統(tǒng)計功能吧?

      孔飛愣了一下,看見茹雅薇拿起手機。他聽見自己顱內(nèi)有個類似藍牙連接上的電子音,然后,茹雅薇把手機遞到自己面前。他接過來看,上面有個象限圖,一條K線波瀾起伏,在昨晚的時段內(nèi)突然冒出一個峰值??罪w在峰值的閃光點上點了一下,左側(cè)出現(xiàn)一幅小小的視頻截圖,清晰無誤地顯示出謝文靜的臉,截下的那一幀正是她站在燈籠下對孔飛說這里真漂亮的瞬間。雪片在被截停在半空,反射著某個角度的光,有晶瑩質(zhì)感。

      孔飛把手機扣在桌上,嘆了口氣,對茹雅薇說,你應該明白,男女的事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馬路上走過去一個漂亮姑娘,男人總會多看一眼,這是本能,就像你看偶像劇,看著那些帥哥不也一樣?昨天晚上,就是那樣一個環(huán)境,就那么幾個人,那個女人很吸引人,多看的那幾眼,我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茹雅薇一直望著地面,笑一笑,說,是啊,畢竟我們裝了同心鎖,畢竟。說完,她站起來走去了臥室??罪w一個人留在餐廳里,落地燈照射過來,亮得晃眼。他坐在那里,想,當初覺得這同心鎖的名字不過是種比喻,它共享的只是視域,但現(xiàn)在自己才明白,同心鎖鎖的確實是心,共享了視域有時就共享了心,但心里的很多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又似乎無法真的徹底共通。他突然覺得很餓,胃里有一種灼燒感,才想起這一天幾乎沒吃什么東西,他打開冰箱想找些吃的,冰箱里放著一個一個保鮮盒,他打開其中一個,似乎是剩下的紅酒牛肉,脂肪凝成厚厚的白色膏體覆蓋在表面,孔飛突然泛起一陣惡心。

      孔飛也想知道茹雅薇的怨氣什么時候會過去,他坐在辦公室里,閑暇的時候會透過同心鎖看看茹雅薇到底在干嗎,以便評估她的心情和狀態(tài),但無論什么時候去看,都發(fā)現(xiàn)妻子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除了偶爾喝水,幾乎沒做任何其它事。他知道,茹雅薇一直透過同心鎖在盯著自己。像在宣示主權(quán)。他不得不每天都讓自己變得很忙,大小會議都參加,可見可不見的客人都親自接待,他強迫自己的眼神不要在任何一個女性身上逗留太久,很多時候,和女性員工、客戶談話,他都盯著桌面,而不是對方的眼睛??罪w實在不想陷入爭吵,此前的爭吵讓彼此都心力交瘁,所以,他每天都盡量晚歸。他進門之后,茹雅薇就會從沙發(fā)上起身去睡覺,經(jīng)過他時,總會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想?yún)⑼改茄凵窭锏拿恳唤z況味,但又覺得一切毫無意義,他只知道,那眼神里有一點確定無疑,那就是,我和你鎖在一起。

      臨近年末,總公司在例行的總結(jié)會后舉行餐敘,員工悉數(shù)到齊,孔飛上臺講話,他也沒做準備,大致說了幾句,就下了臺坐回座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以往,每年年底的這次年會,茹雅薇都會一起到場,但這一次她并未提起。宴會正式開始,管理層陸續(xù)過來敬酒,幾乎每個人都問一遍,夫人沒來?孔飛就笑著點頭,然后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七八杯酒下肚,原本凝結(jié)的舊事和新愁都慢慢發(fā)脹,擠壓在心里,像要撐爆身體。孔飛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加速,耳朵出現(xiàn)鳴響,眼前慢慢模糊,他靠在椅子上,透過同心鎖發(fā)現(xiàn)茹雅薇依然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前方,他知道她在盯著自己,就那樣盯著自己,依然盯著自己,似乎要永遠盯著自己,孔飛突然間覺得憤怒,他拎起一瓶酒,端著酒杯站起來,開始輪流敬酒,只敬女同事,公司規(guī)模發(fā)展得太快,孔飛已經(jīng)無法認識全部員工,但他覺得并無所謂,他向每一個女人敬酒,也并不在乎對方是否接招,他舉杯,然后自己干掉。他盯著對方看,大大方方,肆無忌憚,眼神拂過全身,近乎舔舐。他一桌一桌走過去,一杯一杯地喝,盯住一個又一個女人。氣氛變得很詭異,原本喧囂的餐廳一點點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孔飛的異狀。走到第十桌的時候,孔飛摔倒在地上,酒杯當即碎掉,酒瓶滾出很遠,人群慌亂起來,向他圍攏過去。

      孔飛醒過來的時候,眼睛有些難以聚焦,先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同心鎖里顯示出的茹雅薇的視域,她正在和一位醫(yī)生談話,兩人站在樓道里,身邊人來人往,吸頂燈把一切照得蒼白。他眨眨眼調(diào)整好視覺焦點,挪動了一下身體,發(fā)現(xiàn)左肩膀和后背劇痛,右手打著點滴,不太方便撩開衣服查看,他歪過頭,別扭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似乎貼著一塊紗布。門開了,茹雅薇走進來,驚喜地說,你醒了?別動別動。她走過來,又幫他重新躺下。孔飛問,我怎么了?茹雅薇說,心梗,醫(yī)生給你做了支架,兩個。喝酒引起的。我都看見了??罪w沒有說話,他已經(jīng)記起了一切。病房里安靜下來,只有監(jiān)測儀器每隔幾秒發(fā)出滴的一聲,門外偶爾有人打著電話走過。

      醫(yī)院有嚴格的探視時間,家屬不能陪護,這幾天里,茹雅薇每天都按時來,帶著水果和飯菜,看著孔飛慢慢吃完,再按時離開。兩人沉默以對,極少說話。孔飛躺在床上沒什么事,除了呼吸時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之外,也沒什么其它癥狀,這無法動彈的幾天逼迫著自己想了一遍最近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和起承轉(zhuǎn)合。覺得荒誕,也覺得無力。

      一周之后,孔飛出院回家。公司的事暫且放下,他計劃再休息一周。把他接回家之后,茹雅薇就出門去買菜,很久才返回。廚房里傳來日常的聲音,讓孔飛感慨于自己重返人間。又過一小時,飯菜上桌,茹雅薇走來書房叫孔飛吃飯,菜蔬羹湯擺滿一桌,只是酒杯空著。茹雅薇拿起一罐蘇打水給兩人倒上,說,我們就喝水,你不能喝酒,蘇打水多好,對你的尿酸也有好處。茹雅薇舉著杯子的手擎在半空,孔飛看了看她,也拿起杯子,碰了一下。碰杯有點敷衍,沒有碰出悅耳余音,倒像玻璃即將碎裂的刮擦之聲。孔飛低頭吃飯,不知是因為遵醫(yī)囑少油少鹽,還是藥物改變了自己的味覺,孔飛覺得一切寡淡得讓人難以忍受。他挑揀著魚身上的蔥絲和姜片,慢慢開始走神。

      孔飛在醫(yī)院里醒過來之后,兩人從未談及過年會上失控的那一晚,也確實沒什么需要談論的,對于茹雅薇而言,一切歷歷在目,只是誰都未曾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孔飛那一晚的發(fā)泄,如果沒把自己送進醫(yī)院,現(xiàn)在會是怎樣,他并不清楚,只是現(xiàn)在,自己在生死的相切線上走了一遭,他想清楚了很多事?!安缓贸詥??是不是太淡了?醫(yī)生囑咐說……”茹雅薇似乎看見孔飛在出神,她剛開口說話,就被孔飛打斷了??罪w說,我們把同心鎖關(guān)掉吧。茹雅薇正夾起一只蝦,想要放到孔飛的碗里,卻被這句話截在半空。汁水順著蝦頭滴落在桌面,在空寂的餐廳里發(fā)出啪嗒一聲。

      “我們關(guān)掉同心鎖好好生活吧。以前,我們不是過得很好嗎,不知道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笨罪w頓了頓,說:“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就分開吧?!比阊呸卑涯侵晃r放到孔飛的碗里,盯住桌面,似乎那上面有什么奇怪的東西。過了一會,她抬起頭,說,好,關(guān)掉吧。語氣里像是終于放下了什么重物。

      兩人對視的時候,視域周圍從下向上泛出一串串粉色氣泡,很快就堆積起來,這時候,兩人就可以同時閉上眼睛。他們閉眼維持三秒,然后睜開,又眨眼一次??罪w站起來,走向窗邊,向遠處望去。他眨眨眼,努力調(diào)整視域,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明明望向窗外,卻依然能看見餐廳里的景象。他正納悶,就聽見茹雅薇在身后喊,好像沒關(guān)閉成功??罪w嘆了口氣,返回餐廳,兩人又面對面坐下,重新走了一次程序,完成后,孔飛轉(zhuǎn)身走去書房,卻發(fā)現(xiàn)一切如故。兩人都有點不知所措,覺得可能是自己記錯了關(guān)閉程序的要點。茹雅薇從電視柜里翻找出當初簽下的那份協(xié)議書,附件里清清楚楚寫著關(guān)閉方法,和他們剛剛做的一模一樣。于是,兩人又回到餐廳,這一次,他們把椅子拉出來,兩人幾乎促膝而坐,盯住彼此的眼睛,一刻不敢錯開,閉眼,睜眼,眨眼??罪w起身,卻被茹雅薇叫住,她說,這次我去試試,你坐在這。茹雅薇慢慢走到客廳,打開隔斷門,她走上露臺,向四周望去,遠處的公園里一片蕭瑟,天空泛出一種有光澤的灰白,樹木只留下枝干,樹梢枝枝丫丫向上伸展,和泛青的天空襯在一起,猶如一塊布滿冰裂紋的汝窯瓷片。她眨眨眼,卻清晰無誤看見椅子、餐桌、碗碟和墻壁上的畫。她轉(zhuǎn)過身走回餐廳,發(fā)現(xiàn)孔飛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讓人害怕。他們彼此對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看見自己的眼角又一次開始冒出粉色氣泡,愈積愈多,慢慢擋住一切。

      上車時,茹雅薇輕聲問了一句,要不要我來開,你剛出院。抬頭卻看見孔飛凌厲的眼神??罪w把車開得飛快,一路并線超車,茹雅薇幾次想說些什么,最終都咽了回去。十五分鐘之后,他們就抵達了當初裝同心鎖的那幢大樓。門廊里一切如故,廣告還貼在原處,來到樓上卻發(fā)現(xiàn)內(nèi)部到處鋪著塑料布,幾個工人正在裝修,電鉆聲刺耳??罪w過去打聽,工頭只知道這地方要改成一所學前培訓機構(gòu),其它一概不知??罪w走出來,看見茹雅薇的眼神里開始變得更加慌亂,她轉(zhuǎn)身走去隔壁,和那家公司的前臺說著什么,過了一會,走回來,對孔飛說,同心鎖的那家公司跑路了。孔飛確定無誤地聽出她聲音里有些發(fā)抖。

      故障是陸續(xù)出現(xiàn)的,開始零零星星,后來似乎變多了一些,有人開始爆料,一些人開始組建了微信群,討論如何解除同心鎖,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那家公司消失不見了。有人去往醫(yī)院,卻被告知,摘除同心鎖不屬于正式的外科醫(yī)療手術(shù)范疇,原本這就是一種處于灰色地帶的技術(shù),醫(yī)生對此也無能為力。坐在車里,孔飛和茹雅薇各自對著手機看見了這些消息。孔飛感到心臟周圍被一抽一抽地拉扯,然后又像是被什么堵住口鼻。一直陰沉的天空終于開始落雨,雨越來越大,似乎還混著冰凌,箭般密集地射向車窗,車很久沒洗,雨水漫過,風擋玻璃上一片混沌。

      孔飛回到公司正常上班,該開會開會,該應酬應酬,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以往一樣,只是偶爾一個人安靜下來,就會想起那個無法摘除的同心鎖,有和他關(guān)系近一些的副總看見他似乎心事重重,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只能笑笑,指一指自己的心臟說,裝了倆支架,總覺得有異物。對方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那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只有孔飛自己知道,那異物感其實不在心臟,而在頸后,在眼前,在大腦。

      在此之前,孔飛真沒在意過同心鎖的存在,至少在裝了那鎖之初是如此,因為孔飛覺得自己坦蕩,并沒有什么可隱瞞和掩藏,可現(xiàn)在,當他確定無疑地得知這設備可能永久無法摘除的時候,他開始感到困擾。不知是那東西真的愈發(fā)失靈還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作祟,孔飛覺得眼前茹雅薇的視域每天都在和自己的真實視域打架,二者彼此干擾,互相攪亂,有時交疊,有時重合。有兩次,他正開著車,突然間眼前路況就被遮擋,圖像一晃而過,差點發(fā)生事故。后面的車高聲按著喇叭駛過,司機降下車窗對他指指戳戳。他開會的時候愈發(fā)分神,下意識盯住眼前虛空不停地努力將另一個視域驅(qū)逐到一角,偶爾成功,但旋即又卷土重來,那像是一個永遠無法通關(guān)的游戲,故意讓參與者變得氣急敗壞??罪w的舉止變得奇怪起來,同事們經(jīng)??吹剿陂L長的會議桌一端,自顧自地擠眉弄眼,滑稽又扭曲,秘書會悄悄提醒他,他就會像從夢中驚醒一樣恢復常態(tài),過一會又不自覺地陷入窘境。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糟糕,對旁人發(fā)火,也對自己發(fā)火,醫(yī)囑已經(jīng)拋到一邊,他開始大量喝酒,只有醉意才能讓他適應眼前的重影,進而讓他忘記一切。公司開始失控,傳言四起,核心員工陸續(xù)離職,客戶流失慘重。負責銷售的副總安排了一次重要的商務宴請,如果拿下這個客戶,可以解決公司的燃眉之急,但對方要求必須與孔飛見面,畢竟,關(guān)于孔飛的異狀已經(jīng)流言甚廣,這么大單生意,對方也要慎之又慎??罪w做足心理準備,決心一定要拿下這單。

      談判還算順利,孔飛確實表現(xiàn)不錯,意氣風發(fā)。酒過三巡,對方公司的老總拍著孔飛的肩膀稱兄道弟,說,孔兄,我就直說了,外面一直傳,說你最近精神方面不太好,我就擔心你們公司還能不能撐得住,今天我說親自來見見你,看看到底什么情況。這一見面我就放心了,那都是謠言嘛,你這精神狀況比我強多了。來,咱走一杯!孔飛明明在聽著客戶老總在說話,卻突然間無端端看見茹雅薇的臉,那眼睛像兩口深潭,一點點擴張,從中伸展出無數(shù)藤蔓觸手般向自己抓來。他拼命揮舞雙手,想要抵擋,才發(fā)現(xiàn)似乎是茹雅薇在照著鏡子,視域切入過來,讓自己的大腦變得混亂。他醒過來,轉(zhuǎn)頭卻看見客戶的臉一點點變得慍怒,對方手里的酒杯被自己碰灑,沾濕了襯衫和褲子。四下寂靜,桌上所有人都望著孔飛,有人顯出駭然、有人顯出厭惡、也有人顯出使勁壓抑著的幸災樂禍。

      孔飛被送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醉得不成樣子,他大呼小叫,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摔砸能夠到的一切東西,手舞足蹈。公司的員工把他按在沙發(fā)上,就都趕忙離開。茹雅薇端來水,剛湊到跟前,杯子就被他打翻在地。茹雅薇說,你別這樣,別這么激動,你小心心臟??罪w蹭地站起來,指著茹雅薇說,都是因為你,不然的話,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嗎?會嗎?茹雅薇盯著他看了一會,開始哭,眼淚無法遏止。她近乎失聲地喊道,我也不想這樣,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淚水從茹雅薇的眼眶中傾瀉而出,卻也模糊著孔飛的眼睛,他覺得眼前像有瀑布流瀉,看不清周遭萬物,他使勁揉著自己的雙眼,卻發(fā)現(xiàn)毫無作用。他開始自顧自地原地轉(zhuǎn)圈,大聲喊叫著,你別哭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茹雅薇努力止住淚水,卻似乎適得其反。孔飛大喊,我得把同心鎖拆掉,我得把這同心鎖拆掉!他突然奔去廚房,過了幾分鐘,又重新回到客廳。茹雅薇看見丈夫佇立在面前,突然間止住了眼淚,她張大了嘴,說,孔飛,你要干什么?孔飛抬起右手,手里攥著一支冰錐。他說,我要拆掉同心鎖。他像突然醒了酒,又像陷入催眠,表情平靜又堅決。他們二人對視著,突然間,各自的眼眶四周又開始冒出粉色的氣泡,一點點堆積起來。茹雅薇看見丈夫的臉似笑非笑,變得扭曲猙獰。孔飛抬起手向茹雅薇走過來,她大喊著捂住了自己的臉,然后卻聽見孔飛慘絕人寰的喊叫。茹雅薇慢慢地抬起頭,她還沒看見孔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中呈現(xiàn)出孔飛的視域,那透明的屏幕變得不再透明,由紅變棕,然后變得近乎于濃黑一片。她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低頭看見孔飛仰躺在地板上,雙眼溢出兩道血污。

      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透過薄薄紗簾,被濾出朦朧質(zhì)感,細碎煙塵在光柱里上下翻飛??罪w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被子拉倒胸前,茹雅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她慢慢地讀,并不著急,書中每一個角色她都啟用一個獨特的聲音,每一句話都悉心篩選適合的語氣。

      過了一會兒,孔飛打斷了她,輕聲說,我想喝一點水。茹雅薇慌忙站起來,走去不遠處的茶幾上倒了一杯茶。她扶著男人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孔飛依然雙眼緊閉,伸出雙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虛空。茹雅薇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到他的雙手之間,輕聲說,拿好哈??罪w點點頭,然后雙手攏住杯子,送到嘴邊,喝下一小口。

      過了一會兒,孔飛似乎沉沉睡去,茹雅薇為他蓋好被子,自己換了衣服,出門買菜。她走進菜場,流連過一個又一個菜攤,精心挑選,對每個小販笑著說,我先生愛吃。這一切,孔飛都能看見。但他從未對茹雅薇提起過這一點。

      雙目失明之后,醫(yī)生為孔飛做了眼部手術(shù),清創(chuàng),止血,防止病變,但依然無法摘除同心鎖。醫(yī)生也并不知道這裝有同心鎖的病患手術(shù)預后到底會怎樣,畢竟誰也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誰也沒遇到過這樣的案例。所以,醫(yī)生只能告訴家屬茹雅薇,她的丈夫沒有生命危險,只是眼睛徹底保不住了。至于同心鎖的事,沒人去提。茹雅薇的眼睛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孔飛的視域,那塊透明的屏幕像是突然間消失了。茹雅薇無法再共享丈夫的視域,但是孔飛的大腦依舊可以接受到茹雅薇視域的信號,他無法透過視網(wǎng)膜看見,但依然可以在大腦內(nèi)感知,甚至比眼睛成像更加清晰。一切影像都映在頭腦之內(nèi),無休無止。她成為了他的眼睛,他可以看見她的一舉一動。他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他從未告訴她,他們終于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胡攜航)

      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現(xiàn)任職于《中國新聞周刊》。專欄作品散見于“騰訊·大家”《北京青年報》《南方人物周刊》《新京報》等。出版有小說《楊天樂買房記》,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隨筆集《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娜松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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