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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國外交路線的時代性轉變及其對中法關系的影響

      2022-02-06 06:12:00段明明
      法國研究 2022年3期
      關鍵詞:馬克主義外交

      段明明

      剛剛結束的馬克龍(Emmanuel Macron)首個總統(tǒng)任期內,法國外交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關注的重要變化。在馬克龍致力于構建的法國“新外交”中,法國主要雙邊關系的發(fā)展、法國在世界地緣政治中的地位及法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角色均較之前有很大差異。在這一背景下,中法關系經歷了自希拉克時代以來從未有過的持續(xù)低谷期。種種跡象表明,這些變化不是暫時的、偶然的和戰(zhàn)術性的,體現(xiàn)的是法國在面對世界格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外交戰(zhàn)略上的方向性抉擇。那么,這些“方向性抉擇”是什么?其影響因素有哪些?法國外交的方向性轉變會對國際和地區(qū)局勢產生什么影響 ? 中法關系又會受到怎樣的牽連?深入考察這些問題對把握未來五年乃至更長時期的對法、對歐外交大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擬在對馬克龍首個任期內法國主要外交實踐進行梳理的基礎上,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帶來的結構性變化及挑戰(zhàn)為框架,分析法國“新外交”路線形成的主要因素和深層機制,并展望其動向。最后,對中法關系進行預測性分析。

      一、馬克龍任期的法國“新外交”

      早在競選階段,馬克龍就宣稱“法國外交要與之前的路線‘切割’”,力圖打造一個“全新的外交”。在出席2018年達沃斯論壇時,馬克龍高調宣稱:“我傳遞的第一個信息是,法國歸來(France is back)?!本蛯ν庹叨裕胺▏鴼w來”既表明了馬克龍對其前任外交成果的不滿,也顯示了其推動“法國和歐洲重回世界舞臺中心”的雄心。對馬克龍首個任期的外交實踐進行總結可以發(fā)現(xiàn),法國“新外交”有著完全不同于戰(zhàn)后以來法國外交傳統(tǒng)的一些格局特征。

      (一)超越 “大西洋主義/戴高樂主義”二元傳統(tǒng)

      戰(zhàn)后以來,法國外交圍繞法美關系,整體上呈現(xiàn)出在“大西洋主義”(Atlanticism)和“戴高樂主義”(Gaullism)①“大西洋主義”主張在軍事、政治和經濟上與美國保持一致立場,認同西方屬性,認同與美國結盟;“戴高樂主義”則強調法國的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力圖通過現(xiàn)實政治來謀求法國的大國地位和影響力?!按笪餮笾髁x”在美國領導力至上、單邊主義、干涉主義、軍事主義等方面與美國外交學派“新保守主義”有較多重疊之處。“戴高樂主義”在歐美學界,特別是法國學界也被稱為“戴高樂-密特朗主義”。國內學界仍習慣使用“戴高樂主義”。兩者含義并無本質差異,區(qū)別在于歐美學界普遍認為密特朗對戴高樂的外交路線并不是簡單繼承和延續(xù),而是有重大發(fā)展,對之后的法國外交也產生了深遠影響。之間搖擺的特征。由于這兩種路線并非完全獨立和相互排斥,法國外交在二者之間的搖擺可以被視為一種“混合性搖擺”。 過去五年的法國外交已經不再遵循這一傳統(tǒng),而是體現(xiàn)出對兩種路線并用的取向。然而,這種并用不是簡單的疊加,其背后隱藏的是一種“糅合性升級”的邏輯。

      上任伊始,馬克龍與特朗普高頻度的接觸釋放出與美國拉近距離的明確信號。然而,特朗普“美國優(yōu)先”的對外政策將“馬特會”最終演繹成法美最高層面上的外交角力場,法國“反美旗手”的形象自希拉克以后再次樹立。法美的外交角力主要圍繞以下三個問題:(1)美國退出《巴黎協(xié)定》重創(chuàng)了法國“氣候外交”。而“氣候外交”是法國謀求全球影響力的主要途徑之一, 已經成為法國對外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②馮存萬:《法國氣候外交政策與實踐評析》,《國際論壇》,2014 年第2期,第57-62頁。(2)美國撕毀《伊核協(xié)定》對法國外交的打擊更具有殺傷力,因為它直接動搖了法國外交賴以生存的價值觀基礎——多邊主義。(3)美國挑起與歐洲的貿易爭端則表明,美歐在全球化問題上的立場出現(xiàn)了嚴重分歧。這一分歧雖然在表面上對法國外交政策影響有限,但會與法國國內經濟、社會狀況相呼應,深刻影響馬克龍的對外政策。此外,美國退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在北約軍費開支上與歐洲盟國發(fā)生的齟齬也給法國外交造成了巨大壓力。拜登上臺以后,這一狀況并未得到扭轉,美國重返《巴黎協(xié)定》和修復跨洋關系的姿態(tài)很快就被“潛艇合同危機”帶來的負面效應抵消,法美關系再次降至冰點。

      在與美國外交角力的同時,法國也有強化法美同盟的一面。法國參與美國主導的對敘利亞的軍事打擊是最為鮮明的舉措。這是法國第一次在沒有聯(lián)合國授權的情況下,參與域外軍事行動,其“新保守主義”的特性顯露無遺。馬克龍不惜冒著破壞多邊主義的風險追隨美國的事實顯示了其竭力維護法美同盟的決心,甚至是構建“法美軸心”的野心。①在結束訪美的前夕,馬克龍表示:“(……)這個軸心(馬克龍-特朗普軸心)不是排他性的,跨大西洋關系依然牢固(2018-06-24)?!毕嚓P新聞鏈接:https://www.francetvinfo.fr/replaymagazine/france-2/13h15/13h15-du-dimanche-24-juin-2018_2806345.html,訪問日期2020年10月3日。在與特朗普的互動中,馬克龍的表現(xiàn)經歷了“熱絡激烈—針鋒相對—冷靜謹慎”三部曲式的演變。這不僅是法國外交應對特朗普強硬立場的無奈之舉,也是馬克龍整體考量法美關系格局,保留足夠回旋余地的選擇。②在特朗普正式宣布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后,馬克龍已經沒有了此前在《巴黎協(xié)定》問題上的措辭激烈的反應,而是表示“完全明白特朗普的外交政策都是為其內政服務的”馬克龍接受《星期日報》的采訪時的表態(tài)(2018-05-06)。相關新聞鏈接:https://www.francetvinfo.fr/monde/usa/presidentielle/donald-trump/donald-trump-iran-frappes-en-syrie-emmanuel-macron-defend-sa-politiqueetrangere_2739465.html,訪問日期2020年10月13日。這種趨勢在馬克龍之后的外交行動中表現(xiàn)得越來越明顯。比如,在“卡舒吉遇害案”引發(fā)的外交風波中,馬克龍基本上與特朗普的立場保持一致,拒絕將此案過度政治化;而在法、俄、德、土參加的關于敘利亞問題的四方峰會的組織上,法國更是費盡心機,避免刺激美國。③為了不讓美國感到峰會有任何反美陣線的意味,法國施壓將原本定于9月初的會議推遲至10月底,僅僅是因為9月初美土關系因美國牧師布倫森監(jiān)禁事件仍處于緊張狀態(tài)。相關報道參見 ?Russie, Europe et Turquie tentent de pérenniser la trêve en Syrie?,Le Monde,27 Octobre,2018,p.4。

      (二)“法德軸心”趨向“單獨領導”

      一直以來,法國的歐洲政策完全倚重“法德軸心”這個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動力來源和根本保障。但由于兩國在核心問題上的立場錯位、政治體制上的不同以及經濟狀況上的差異,在推動“政治歐洲”和“軍事歐洲”上更為積極的法國往往得不到局限于構建“經濟歐洲”的德國的支持,在“法德軸心”中實際上處于被牽制的地位。自馬克龍上任以來,法國的歐洲外交表現(xiàn)出明顯的“擺脫牽制,單獨領導”的意圖。

      作為法國外交基石的歐洲,在馬克龍看來已經完全超越純粹的外交范疇,成為其執(zhí)政基礎的一部分。在2017年法國總統(tǒng)競選的對決中,歐洲問題始終是核心議題,小勒龐對歐洲問題的誤判是導致其最終失敗的重要原因。深知其中利害關系的馬克龍,在競選階段就表示自己的外交戰(zhàn)略是建立在強大的歐洲基礎之上的。馬克龍上臺之際,歐洲正處于前所未有的深刻危機之中:英國脫歐、德國政治困境、難民危機、民粹主義力量興起……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條件促使馬克龍承擔起領導歐洲的使命。在索邦講話中,①2017年9月26日,馬克龍在索邦大學大階梯教室發(fā)表了關于歐洲政策的長篇講話。馬克龍明確表達了自己通過改革歐洲以改變世界的雄心。在沒有得到德國積極回應的情況下,馬克龍決定單獨行動,這被法國稱為“積極外交”(Diplomatie Active)。面對一個分裂的局面,法國的當務之急是重振成員國對歐洲一體化進程的信心。上臺伊始,在“更具保護性歐洲”的大旗下,馬克龍通過外交努力,在諸如難民接收安置、歐盟金融救助、互聯(lián)網經濟管制、金融市場整頓、勞工市場干預等重大議題上取得了一些進展;同時,馬克龍在英國脫歐談判中成功地將歐盟統(tǒng)一到法國強硬的立場之下,完全掌握了主動權。此外,趁美國在歐洲安全問題上立場不明之機,推動德國積極謀劃歐洲防務獨立,取得了重啟對非軍事干預歐盟化、“歐洲干預計劃”(EII)初步共識等成果,法國的領導地位得以初步塑造。被授予“查理曼大帝獎”可以看作馬克龍的努力得到了肯定,也表明歐洲對法國寄予厚望。②“查理曼大帝獎”表彰對“歐洲一體化”做出卓越努力與貢獻的政治人物。在此之前,只有密特朗一位法國總統(tǒng)獲此殊榮,而且是在當選7年之后。

      2020年年初暴發(fā)的新冠病毒疫情給初現(xiàn)轉機的歐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疫情初期的危機應對上,歐盟再次出現(xiàn)了各自為政、一盤散沙的無政府狀態(tài)。法國積極行動,主導歐盟實施“邊界管控”“集體采購”等政策,較快地扭轉了局面。而之后“歐洲復興基金”的落地,更彰顯了法國的領導力。在財政問題上,歐盟內部歷來存在以德國為首的北方穩(wěn)健派與以法國為首的南方積極派之爭。在此之前,歐盟的財政政策基本上受前者的主導。面對空前的疫情危機,法國主張歐盟突破財政規(guī)則束縛,以更加大膽務實的態(tài)度采取實質性舉措支持各國經濟復蘇。法國最終成功說服一向反對歐盟共同舉債、反對歐盟無償資助各國“抗疫救市”的德國改變立場,轉而支持“歐洲復興基金”計劃。這與歐盟應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措施完全由德國主導形成了鮮明對比。隨著默克爾的離任,德國將進一步受到國內“妥協(xié)政治”的拖累,在歐洲事務上有所作為的難度加大。這為法國進一步擺脫“法德軸心”牽制,坐實其在“更具保護性歐洲”大旗下的領導地位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在上述兩個基本維度發(fā)生格局性轉變的影響下,法國外交的其他領域也隨之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法俄關系象征意義和戰(zhàn)略價值進一步提升的同時,兩國的政治互信卻降至冰點;法國竭力拉攏印度,致力于構建“印度-太平洋軸心”,③法國外交部亞太司:《法國在亞太地區(qū)戰(zhàn)略白皮書(2030)》(Livre blanc, Stratégie fran?aise en Asie-Océanie à l’horizon 2030),2018年,第3-4頁。下載地址:https://www.diplomatie.gouv.fr/IMG/pdf/livre_blanc-com-_fr-eng_cle876fb2-1.pdf。以強化其在亞太地區(qū)的戰(zhàn)略存在;法國積極介入中東事務,通過維護阿拉伯世界各種力量的平衡,塑造自己“和平締造者”的形象。對于非洲,法國一方面借助軍事干預,全面推動法非關系歐盟化,④王戰(zhàn)、段明明:《法國薩赫勒軍事戰(zhàn)略解析》,《法國發(fā)展報告(2020)》,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88-104頁。力求繼續(xù)保持法國對法語非洲事務的主導;另一方面法國加強與更具經濟活力和地緣政治價值的英語非洲國家的接觸,力圖填補在這些區(qū)域的影響力空白。當然,中法關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牽連,在整體穩(wěn)定的表象下經歷了幾乎延續(xù)了整個總統(tǒng)任期的低谷期。那么,這些變化是暫時性的,還是持續(xù)性的?是無奈之舉,還是戰(zhàn)略選擇?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考察法國“新外交”形成的內外背景。

      二、法國“新外交”的背景分析

      自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接見駐外使節(jié)的講話中明確指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以來,①新華網:《習近平接見2017 年度駐外使節(jié)工作會議與會使節(jié)并發(fā)表重要講話》(2017-12-28),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leaders/2017-12/28/c_1122181743.htm, 訪問日期2021年12月5日。這一論斷已經成為中國對當今國際格局的總體認知和判斷。此后,在包括2019年訪法期間與馬克龍總統(tǒng)會談在內的多個重要外交場合,習近平多次明確指出“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無獨有偶,自馬克龍上臺以來,法國對當今國際形勢也作出了類似的判斷。馬克龍在中法全球治理論壇閉幕式上的講話中指出:“當前世界面臨的是近期歷史中前所未有的危機?!痹?019年法國駐外使節(jié)會議上,馬克龍更加明確地指出:“世界秩序正在經歷歷史性的全面、深刻的變動和重組?!庇捎谒幜?、認識角度的不同,中法兩國對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表述和理解不盡相同,而中國官方和學界對其的闡述仍處于不斷豐富且逐漸深入的過程,②關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論斷的學術爭論,可參見凌勝利:《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學術爭論與戰(zhàn)略意涵》,《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19 年第6期,第23-38頁。但這并不影響其作為考察法國外交的分析框架的重要意義?!鞍倌晡从兄笞兙帧钡暮诵氖恰白儭?,同中國一樣,法國感受到了國際格局在權力結構、秩序結構和觀念結構上的根本性變化。這些變化迫使法國外交應對主要來自三個方面的挑戰(zhàn):此消彼長的東西方力量對比、岌岌可危的多邊國際秩序和暗流涌動的逆全球化思潮。

      (一)此消彼長的東西方力量對比

      21世紀以來,在互聯(lián)網經濟的助推下,全球化與區(qū)域化向縱深發(fā)展,世界格局多級化進入“深水區(qū)”:一方面,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國家陸續(xù)崛起;另一方面,在地區(qū)沖突和2008年金融危機的雙重拖累下,傳統(tǒng)歐美大國政治影響力進一步減弱。國際格局總體上正在朝著東西方實力更加均衡的方向發(fā)生實質性轉變。如何在坐享新興國家崛起紅利的同時,維護自己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地位,是西方國家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美國保持既定的遏制中國、孤立俄羅斯、牽制印度的總體戰(zhàn)略方針;歐洲選擇有限跟隨策略,努力維持世界大三角格局,以期尋找契機從中獲利。同時,面對全球性事務,尤其是全球性的恐怖主義和核擴散威脅,傳統(tǒng)大國和新興大國又有政治合作和妥協(xié)的一面。總之,在傳統(tǒng)大國依然擁有政治和軍事優(yōu)勢,而新興大國逐漸奪取經濟優(yōu)勢的重大轉型階段,各種力量都在分化整合,力圖在正在形成的全球新秩序中找到最有利的位置。

      當前法國外交面對的世界已經完全不能與戴高樂、密特朗甚至是希拉克時代的世界相提并論,對于這一點,法國前外長魏德里納(Hubert Védrine)進行了精辟的概括:“過去的五年是西方失去權力與影響力壟斷的五年。”①法國前外長韋德里納接受法國電視二臺“13點15分”欄目記者采訪的表態(tài)?!拔迥辍笔侵?012-2017年奧朗德任期(2018-06-24)。相關新聞鏈接:https://www.francetvinfo.fr/replaymagazine/france-2/13h15/13h15-du-dimanche-24-juin-2018_2806345.html, 訪問日期2020年12月15日。馬克龍更是尖銳地指出法國自“二戰(zhàn)”以來外交環(huán)境的嚴峻性:“我們的安全、利益和價值觀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受到挑戰(zhàn)。法國已不再像在20世紀70年代那樣可以宣稱是一個在與自己分享共同價值觀的大國庇護與陪伴下的中等強國。”②Emmanuel Macron, ? Nous devons renouer avec l’héro?sme politique ?, Le Point, n° 2347,ao?t 2017.強烈的危機感促使法國像其他西方國家一樣,強化西方的價值觀信仰,進行某種意義上的西方陣營回歸。這種“回歸”在外交路線上表現(xiàn)為法國對外政策“歐洲化”和“西方化”的不斷強化。

      首先,面對中國、印度等國的經濟趕超,俄羅斯的軍事威脅,北約安全框架的解構風險,頻頻發(fā)生的恐怖襲擊,新興核力量的出現(xiàn),馬克龍把法國與歐洲的命運視為一體:“法國和歐洲一起要重新回到世界外交的中心,否則世界將失去平衡,而我們要么會遭到淘汰,要么將面臨長期持續(xù)性的威脅?!雹垴R克龍接受法國電視二臺“13點15分”欄目記者采訪的表態(tài)(2018-06-24)。相關新聞鏈接:https://www.francetvinfo.fr/replay-magazine/france-2/13h15/13h15-du-dimanche-24-juin-2018_2806345.html,訪問日期2021年11月5日。這意味著,歐洲主義將在法國外交思想中占據主導地位。④自戴高樂時代起,法國政界一直存在對歐洲在法國外交中的角色的矛盾解讀。親歐主義者基于對國家利益最終會趨同的信仰,對“歐洲共同外交”的形成深信不疑,同時認為,在超級大國的背景下,法國只有在歐洲的框架內才能捍衛(wèi)自己的國家主權與安全;疑歐主義者則認為,外交政策事關法國國家身份認同,一旦交予歐洲集體處理,勢必喪失主權,此外,集體協(xié)商機制在外交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更不會生成行動,只會導致無所作為。這樣的轉變是馬克龍審時度勢、實事求是地做出的慎重的決策。其考慮主要基于以下兩點:(1)歐盟有統(tǒng)一政治體存續(xù)的基礎。在半個多世紀的歐洲一體化進程中,法德內核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型的主權國家之間合作的典范,其中體現(xiàn)的“歐洲和解”已經成為歐洲內部關系處理的政治原則,而法德在爭奪歐盟主導權上的角力也客觀上確保了歐盟的政治平衡。經濟方面,法德兩國(考慮到英國脫歐的情況)的體量也足以形成強大的向心力,并輻射整個歐盟,形成統(tǒng)一的市場。共同的價值觀、相似的國情、類似的利益訴求會驅使歐盟成員國繼續(xù)推進歐洲一體化進程。(2)法國在歐盟政治一體化中更具備領導歐洲的實力。無論是從歐洲一體化自身的發(fā)展來看,還是國際變局的要求來看,政治一體化都是歐盟的必由之路。21世紀以來,隨著歐盟東擴,法德領導力遭遇一定程度上的稀釋;新舊成員之間的發(fā)展不平衡加劇,威脅西歐福利國家模式;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以及難民危機、跨洋關系危機、新冠疫情等歐盟遭遇的前所未有的考驗促使成員國初步在“歐洲主權”“歐洲聲音”上達成了共識。而法國無論是從歷史還是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都是代表歐洲的不二人選。

      其次,在歐洲目前還不足以作為政治體和軍事體提供強大保護,而法國的國家利益呈現(xiàn)出越發(fā)“西方化”①Thierry de Montbrial et Thomas Gomart (dir.), Notre Intérêt National: Quelle Politique Etrangère pour la France?, Paris: Editions Odile Jacob, 2017. 作者認為“西方化”主要表現(xiàn)為更加歐洲化、與法國經濟和大企業(yè)更加密切相關、更加軍事化、更加牽動盟友等。的情況下,法國外交只會更加倚重跨洋關系。戰(zhàn)后以來,法國政界對于跨洋關系有著三個基本的共識:(1)美國是世界頭號強國,無法與之抗衡;(2)美國是盟友,與之有著緊密的經濟聯(lián)系和共同的西方價值觀;(3)與美國存在分歧,有時分歧還會相當嚴重。無論法美關系經歷何種考驗,這些共識并不會改變。不僅如此,一些學者甚至認為,在美國強勢的文化輸出下,歐洲已經演變成美國文明下的一種“亞文化”,法國的政治精英在這種背景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全美國化了,用美國的方式去學習、去思考。②Régis Debray, Civilisation. Comment nous sommes devenus américains, Paris : Gallimard,2017.這就會促使法國外交不斷強化對西方共同價值觀的崇尚,對西方陣營團結的篤信。因此,法國不僅不會與美國交惡,而且會努力強化法美同盟。就任伊始,馬克龍主動向美國示好,積極尋求構建“法美軸心”即對這一外交方略的充分詮釋。然而,特朗普推行的“美國優(yōu)先”的單邊主義對外政策,不僅觸動了法國和歐洲的現(xiàn)實利益,也嚴重損害了美國在歐洲的形象,客觀上催生了歐洲的“反美”旗手。法國順勢扮演起歐洲乃至世界的“反美”代言人角色。這些舉動雖然一度讓法國外交被貼上了“戴高樂主義”的標簽,但卻并不符合法國在國際大變局下的國家利益,因此,很快便偃旗息鼓。對于跨洋關系的另外一環(huán)——北約,盡管對美國意欲脫身的政策表示強烈不滿,甚至給予“腦死亡”的評價,馬克龍秉持的仍舊是西方主義的立場。在競選階段,馬克龍就明確表示倚重北約的立場。馬克龍上臺后宣稱“法國對所有同盟保持忠誠”,這一表態(tài)排除了法國與北約疏遠的可能。自“一戰(zhàn)”以來,以集體安全原則為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大西洋同盟在不同時期幫助法國對抗來自德國、蘇聯(lián)的安全威脅。法國由此形成了對大西洋同盟安全紅利的政治依賴。對于作為現(xiàn)今大西洋同盟軍事政治支柱的北約,除了安全倚重之外,法國也有利用的一面。針對在美俄角力背景下的北約東擴,馬克龍一直持謹慎和保守的態(tài)度,并在與俄羅斯關系緊張的背景下,多次強調北約“自我更新”的必要性,其真正的意圖是創(chuàng)造并提升法國在同盟中地位的空間。

      (二)岌岌可危的多邊國際秩序

      《法國在亞太地區(qū)戰(zhàn)略白皮書(2030)》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在世界霸權主義和單邊主義并存的背景下,中國與美國的舉動決定了亞太平衡”。③法國外交部亞太司:《法國在亞太地區(qū)戰(zhàn)略白皮書(2030)》(Livre blanc, Stratégie fran?aise en Asie-Océanie à l’horizon 2030),2018年,第3頁。下載地址:https://www.diplomatie.gouv.fr/IMG/pdf/livre_blanc-com-_fr-eng_cle876fb2-1.pdf。法國對單邊主義如此忌憚,是因為多邊主義是法國外交的生命線。多邊主義在國際關系中意味著開放、接納與協(xié)商;多邊主義也是民主與法治精神在全球治理中的體現(xiàn),符合法國的價值觀;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中等強國,法國只能在其他強國,特別是全球性大國都遵守共同規(guī)則的前提下發(fā)揮作用。歐洲是多邊主義的發(fā)源地,也是多邊主義失靈的最大受害者。歷史經驗證明,法國的國運是隨著多邊主義的興衰而起伏變化的。馬克龍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法國的安全取決于其與所有人對話的能力”。①轉引自Martin-Pierre Charliat, ? Le multilatéralisme en question ?, études, 2018(12), pp. 21-34.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二戰(zhàn)”之后形成的全球多邊主義國際秩序不斷遭到挑戰(zhàn)。比如,伊拉克戰(zhàn)爭、克里米亞事件,直至特朗普奉行“美國優(yōu)先”的外交政策,以聯(lián)合國為核心的多邊主義國際秩序幾乎陷入徹底崩潰的境地。戰(zhàn)后形成的全球多邊主義國際秩序本質上是西方控制、美國主導的國際關系秩序。法國在這一體系中成功將自己打造成東西之間、南北之間的調停人,從而維護了其世界大國的地位。作為一個最大的受益者,法國自然希望能夠繼續(xù)維系現(xiàn)階段的多邊主義國際秩序。

      “冷戰(zhàn)”期間,西方陣營內部被認為是按照多邊主義的方式進行治理的,而社會主義陣營則受制于蘇聯(lián)的霸權。因此,法國一直視俄羅斯(蘇聯(lián))為多邊主義秩序的最大威脅。而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和話語權的增加,法國感受到了新的威脅。法國將中國正當?shù)鼐S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行動定義為“單邊主義”。然而,真正使法國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以至于需要從根本上調整外交戰(zhàn)略予以應對的,是美國外交路線的重大轉向。作為戰(zhàn)后國際秩序實際上的主導者,美國是法國認可的多邊主義存在的基礎,實際上扮演著“終極維護者”的角色。因此,一旦美國這個多邊主義的“最后保障”轉向單邊主義,現(xiàn)行的國際多邊主義秩序也將徹底瓦解。而法國深知,在單邊主義的國際關系體系下,不僅無法維系自己世界大國的地位,自身的國家安全都將難以確保。因此,在多邊主義問題上,法國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余地。但同時,法國也必須為迎接一個單邊主義的時代做好準備。為此,法國“新外交”在兩個領域呈現(xiàn)出明顯的傾斜。一是推動歐洲戰(zhàn)略自主,賦予歐洲完全的單邊行動能力。缺乏獨立自主的軍事力量是歐洲難以實現(xiàn)政治獨立,面對單邊主義只能隔空喊話的根本原因。對此,馬克龍一針見血地指出:“對于歐洲人來說,很難確保在美國不站在我們這一邊時強制執(zhí)行,因為我們既沒有足夠的軍事自主權,也沒有所有人參與其中。正如我們在敘利亞看到的那樣,這是我們當前的弱點。”②《馬克龍主義:與法國總統(tǒng)對話》,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地緣政治研究小組(Groupe d’études géopolitiques, GEG)對馬克龍的專訪文章,原文載于2020年11月16日《歐洲大陸》雜志(Le Grand Continent)。譯文刊登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官網:http://ies.cssn.cn/wz/yjcg/qt/202011/t20201125_5221555.shtml,訪問日期2022年1月16日。因此,法國“新外交”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推進歐洲戰(zhàn)略自主。法國2017年的《國家安全與防衛(wèi)戰(zhàn)略指南》第一次明確強調“建設歐洲戰(zhàn)略自主”的必要性,并提出設立“歐洲防務基金”的設想。軍事合作層面上,法國提出了具有執(zhí)行性和排他性的“歐洲干預計劃”(EII),以尋求建立一個靈活的、能直接投入軍事行動的由國家組成的小群體,且接納非歐盟成員國。法國甚至一度提出“歐洲軍隊”的構想。這些都顯示出馬克龍突破北約禁錮、實質性推進歐洲軍事獨立的決心。盡管歐洲軍事一體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法國的舉動已經在達成共識方面邁出了極其重要的一步?!皻W洲干預計劃”已經取代德國提出的無目標、論壇式的“永久合作架構”(PSC),①這一合作架構旨在通過培育歐盟各成員國更緊密的軍事合作,來面對未來的全球性威脅。成為各國協(xié)商的基礎,且在“薩赫勒”軍事行動中得到初步實施。二是加密“舊關系”,構建“新聯(lián)盟”。歐洲戰(zhàn)略自主無法一蹴而就,當務之急是捍衛(wèi)現(xiàn)有的多邊秩序,延緩其全面崩潰的進程。為此,法國一方面通過恢復在奧朗德時期中斷的法俄對話、拉攏印度等動作加密已有的大國關系;另一方面推動新戰(zhàn)略聯(lián)盟的形成。法國強化了與阿聯(lián)酋、印度、印尼和澳大利亞等國家的戰(zhàn)略合作,以期構建法國主導的“印度-太平洋軸心”,加強其在亞太地區(qū)的存在。該軸心與所謂的“民主四國(印度-日本-澳大利亞-美國)軸心”遙相呼應,有明顯針對中國的意圖。

      (三)暗流涌動的逆全球化思潮

      西方選舉政治歷來有國內政治外部化的傳統(tǒng),尤其是在出現(xiàn)國內政治、經濟、社會危機的背景下,這一結構性壓力更加凸顯。法國民眾對當前經濟社會狀況、國際境遇和安全環(huán)境的系統(tǒng)性反應加劇了逆全球化思潮,對建立在全球化之上的國際關系原則產生撼動。馬克龍接手的,是經歷了左右兩屆政府都未能擺脫金融危機陰影、經濟社會狀況不斷惡化的法國:低迷的經濟增長和長期持續(xù)的高失業(yè)率;難民危機加劇,社會矛盾尖銳;安全形勢緊張,恐怖襲擊接連不斷,法國人普遍對國家未來持悲觀情緒。伴隨這種悲觀情緒的是法國社會對全球化負面效應的高度憂慮:不少法國民眾,尤其是中下層領薪階層認為無論是金融危機、難民危機,還是安全危機都是全球化的衍生物,希望回到世界國家民族相互獨立、相對隔絕、各自為政的狀態(tài)?!懊绹鴥?yōu)先”和英國脫歐為法國內部反全球化勢力提供了示范和鼓舞,在極端政治勢力的煽動下,逆全球化思潮在法國已經大行其道,深入人心。這在根本上背離了戰(zhàn)后法國外交推崇的諸如自由貿易、區(qū)域合作、干涉主義、文明對話、大國責任、人道主義、政府間主義與國際法主義等國際關系原則。在這種背景下,以馬克龍為代表的全球化主義政治精英也不得不重新審視法國的外交傳統(tǒng),以回應法國民眾的關切和利益訴求。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民粹主義浪潮導致的傳統(tǒng)政黨旁落,引發(fā)了法國政治生態(tài)的極端化趨勢,從而大幅縮小了法國對外政策,特別是歐洲政策的彈性空間。在2017年法國大選中,傳統(tǒng)政黨出局、極端政治力量崛起、非傳統(tǒng)新興力量勝出和投票率創(chuàng)歷史新低。這一呈現(xiàn)出明顯“反體制”特征的結局,顛覆性地改變了法國的政治生態(tài)。首先,法國傳統(tǒng)上中左、中右兩翼角逐的局面被打破,法國傳統(tǒng)的政治哲學隨之喪失了話語權;其次,馬克龍上臺是建立在選民對現(xiàn)狀普遍不滿和傳統(tǒng)政黨分裂衰落基礎上的,本身就是民粹主義政治的產物,而極端政治力量更是大打“民粹牌”,由此,法國政壇演變?yōu)槊翊庵髁x溫和派與極端派的角力場;最后,在與民粹主義極端派(尤其是國民聯(lián)盟)的競爭中,由于馬克龍及其“共和國前進運動”在相當程度上脫胎于傳統(tǒng)政黨,對法國經濟社會狀況的惡化仍負有歷史責任,因而在對歐盟的政治利用方面處于先天性弱勢地位,①段明明:《歐洲極右翼政黨對歐盟的“政治利用”策略透析——以法國國民陣線為例》,《歐洲研究》,2017年第3期,第41-56頁。只能被迫跟進程度不斷加深的反全球化、反移民主張。在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下,法國的歐洲政策不得不在“更具保護性歐洲”上大做文章,以壓制疑歐主義的沖擊;在其他領域,法國外交也會趨向于封閉和保守,尤其是在貿易協(xié)定、投資協(xié)定、區(qū)域經濟合作等議題上表現(xiàn)出更多保護主義的傾向。

      (2)自由化經濟改革拖累法國的“積極外交”。自馬克龍上臺以來,大刀闊斧地推行自由化經濟“新政”,希望通過結構性改革重振法國經濟。起初,馬克龍在勞動法、國家鐵路公司用工制等“硬骨頭”上取得了歷史性突破,其改革者的形象得以樹立,有力地配合了法國的“積極外交”,助力法國在歐盟事務中話語權的提升。但隨著改革措施對民生負面影響的逐步顯現(xiàn),法國民眾開始走向對立面。一個以對企業(yè)和高收入者減稅,對中低收入者加稅為核心舉措的自由化經濟“新政”最終引發(fā)了法國歷史上罕見的全國性大規(guī)??棺h活動——“黃馬甲運動”。開始于2018年11月、持續(xù)一年多的“黃馬甲運動”在三個方面拖累了馬克龍的“積極外交”。首先,嚴重削弱了法國剛剛建立起來的歐洲領導者的政治信譽。為了平息民怨,馬克龍暫?!靶抡?,并提高社會福利(導致增加100億歐元的財政支出)。歐盟成員開始質疑這個重新違反財政紀律的“壞學生”的領導能力。其次,沉重打擊了法國的“氣候外交”。馬克龍取消提高燃油稅的舉動意味著終止了法國社會“生態(tài)過渡”的進程,完全背離了其在“一個地球”峰會上的承諾,也使法國“全球生態(tài)先鋒”的形象大打折扣。最后,打亂了“積極外交”的節(jié)奏,迫使法國實施一定程度的外交收縮。為了全心應對內政危機,馬克龍在2019年G20峰會以后,取消了大量外交活動;而之后的應對疫情使得馬克龍任期后半段的法國外交基本局限在歐洲事務上。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一個具有時代轉折特征的法國全新的外交路線已經在馬克龍的首個任期內顯露出雛形。如果說法國“新外交”在其“維護法國大國地位”的終極目標上保持了對法國外交傳統(tǒng)延續(xù)的一面,那么無論是在對這一目標內涵、外延的認識上,還是在對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手段、方式上,法國“新外交”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應對新形勢、新問題的創(chuàng)新的一面。法國“新外交”在體系、中心、邊界、原則、規(guī)范等方面均有著不同于此前的格局特征。

      ① 法國追求的“大國地位”將更加務實,更具意識形態(tài)屬性。戰(zhàn)后以來,法國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超越陣營”,甚至“超越主義”的普世性大國。這既源于法國啟蒙主義的理性政治哲學,也受制于戰(zhàn)后的世界格局。然而,這一外交戰(zhàn)略的抉擇必須滿足兩個基本的客觀條件:西方在物質成就和制度安排上占有絕對優(yōu)勢、法國的國家安全在美國領導的西方陣營中得到全面保護。當這兩個基礎都不再穩(wěn)固時,法國“大國地位”的象征性意義必將被削弱,法國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大國地位”的身份構建:這樣的“大國”首先要能夠獨立維護國家安全,以實現(xiàn)真正的“獨立”;這樣的“大國”也不可避免地退居為一個“西方大國”。

      ② 西方主義、歐洲主義和保護主義成為法國“新外交”的指導思想。如果說對“普世性大國”的理解致使法國戰(zhàn)后外交對聯(lián)盟主義的集團政治保持距離,對民族主義的封閉政治竭力反對的話,法國“新外交”將全面突破這一思想禁錮,向西方主義、歐洲主義和保護主義的方向發(fā)展。這意味著法國外交傳統(tǒng)的“大西洋主義/戴高樂主義”路線之爭將讓位于回歸西方陣營的政治共識。在此基礎上,法國借助歐洲的力量,在“保護歐洲”的大旗下,謀求與“歐洲領導者”對等的“大國地位”。

      ③ 維護現(xiàn)有國際關系秩序是法國“新外交”的基本手段。作為戰(zhàn)后國際關系秩序的受益者,法國自然希望維持現(xiàn)有的世界格局。在美國無力也無意繼續(xù)維持現(xiàn)有的西方主導的多邊主義國際關系秩序的背景下,法國不得不制定出借助歐洲力量捍衛(wèi)多邊主義的外交戰(zhàn)略。因此,法國“新外交”將大幅收縮于歐洲事務,以專注于推動歐洲成為有能力捍衛(wèi)多邊主義的真正一極這一目標,而歐洲以外的雙邊和多邊關系都將服務于這一目標。

      ④ 法國“新外交”體系更加層次化、結構化。馬克龍首個任期的外交實踐表明,法國“新外交”已經初步形成一個更加層次化和結構化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歐洲是法國外交的主體、根本所在,法美關系的變化牽動著法國外交的神經,共同處于核心圈層;法語非洲和中東阿拉伯世界是法國大國地位的“秀場”,處于次外圈層;其他區(qū)域大國是法國外交的戰(zhàn)略籌碼,其中中、俄具有特殊的地位,處于外圈層。不同的圈層在地緣政治上各有指向,自隨其理,但同時互為呼應,彼此協(xié)調,形成了一個層次化、結構化較為明晰的體系,服務于維護國家利益(尤其是安全利益)和謀求大國地位這兩個終極目標。

      三、法國“新外交”下的中法關系

      在法國外交進行路線深度調整的背景下,法國的對華政策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中法關系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動向。從形式上看,中法兩國保持了高頻度的接觸,雙邊關系基本保持了建設性的平穩(wěn)。兩國元首在雙邊和多邊場合的多次會晤,疫情期間也以視頻、通話等形式保持溝通,僅在2020年兩國元首直接通話就達5次之多。此外,被稱為“駿馬外交”①作為對中國國禮熊貓的回贈,馬克龍送給習近平主席一匹法國共和國衛(wèi)隊御用的騎兵馬。的馬克龍在2018年開年對中國的國事訪問更是釋放出法國交好中國的強烈信號。在這次訪問中,馬克龍明確表示“人權問題不是與中國交往中必談的話題”,暗示法國會主動規(guī)避與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為構建“中法新型大國關系”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然而,與形式上的熱絡形成鮮明反差的是,中法關系實際上是“暗流涌動”,政治互信不斷降低,雙邊和多邊合作停滯不前。法國先是代表歐盟指責中國在歐中貿易中的“不正當競爭”,給中歐投資協(xié)定談判制造障礙;后在涉港、涉疆、涉臺等涉及中國核心利益問題上頻頻出頭、指手畫腳,并追隨美國與周邊國家拋出所謂“南海航行自由”問題;疫情發(fā)生后,法國又在防疫抗疫、病毒源頭等問題上對中國“說三道四”。為了配合其強硬外交姿態(tài),法國前所未有地派出多批次戰(zhàn)斗艦船在南中國海游弋,妄圖進行軍事恫嚇。此外,法國還在歐盟內部渲染“中國威脅論”,制造貿易糾紛,推動歐盟集體防范和抵制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在國際上拉攏印度、澳大利亞等國構建新的反華聯(lián)盟。對此,中國做出了減少雙邊經貿合作、暫停中法高級別人文交流機制、人員制裁等反制的回應。中法關系發(fā)展水平降至自希拉克以來的低谷。

      戰(zhàn)后以來的中法關系經歷了不同的歷史時期,在世界格局的演變中跌宕起伏、幾經波折,但主基調是“對話與合作”。從解決越南問題的日內瓦會議起,中法就開啟了一種在不同意識形態(tài)、社會制度、發(fā)展水平的世界大國之間的對話模式;1964年,中法建交更是為兩國的對話關系標注上了某種“特殊性”②張驥:《去特殊化的中法戰(zhàn)略伙伴關系》,《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12期,第98-117頁。。法國成為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西方大國,對中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由此,構筑了中法關系對話性質的基礎。然而,從根本上說,決定中法關系基本走向為對話性質的仍然是可以相互利用的戰(zhàn)略價值及由此產生的政治互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中法各自的國家利益訴求在側重點上有所變化,因此,雙方的戰(zhàn)略價值也會發(fā)生一些局部變化。但總體上看,戰(zhàn)略地位相似的中法兩國在維護全球戰(zhàn)略平衡、分散美國政治壓力及捍衛(wèi)自身獨立自主的大國地位等方面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正是由于這些相互借重的戰(zhàn)略需求,中法關系才能在戰(zhàn)后70年來經受住種種考驗,始終沒有偏離對話的主基調。

      然而,面對世界格局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法國對中國的認知開始發(fā)生根本性轉變,這將不可避免地動搖中法兩國的政治合作基礎,強化雙邊關系中對峙的一面。法國政界及馬克龍本人在評價中法(歐)關系時使用頻度頗高的一個關鍵詞就是“天真”(Na?vté),認為在與中國的交往中,法國(歐盟)過于樂觀和輕信,表現(xiàn)出政治上的“天真”。事實上,早在競選階段,馬克龍在談到法中關系時就拋出了“天真論”,主張用“更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重新認識中國。這里的“天真”首先是對中國入世之后“履行開放市場承諾、遵守貿易規(guī)則”的輕信。①Cubizol Damien, Macaire Camille, Renard Mary-Fran?oise, ?Le commerce franco-chinois :le?ons du passé et perspectives d’avenir?, Monde chinois, 2019/3 (N° 59), pp. 26-43.面對法國高貿易逆差、高失業(yè)率、產業(yè)外遷等難題,法國政界將矛頭直指中國,指責中國一方面用低于法國標準的廉價商品傾銷,另一方面實施貿易壁壘阻止法國企業(yè)進入中國市場。其次是對中國崛起速度的預期不足、對中國“全球野心”(Global Ambition)的認識不夠。面對“一帶一路”倡議,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的合作,在非洲的經濟開發(fā)活動以及在南太平洋地區(qū)的援助行動等中國正常的國際行動,法國開始質疑中國的發(fā)展目標,認為中國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發(fā)展自己的國家,而是最終要與西方爭奪世界的領導權。馬克龍在2018年5月8日的努美阿講話中,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正在構筑他的霸權(……)如果我們無所準備,我們的自由、機會都很快會受到限制。”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天真”是深信中國能夠被“西方化”。面對活力強勁的中國社會主義制度,法國開始正視其與西方民主制度的競爭關系,并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戰(zhàn)后以來,與其他西方國家一樣,法國一直抱有中國改變社會制度的政治幻想。而特殊的“普世情結”使得法國的這一幻想更加強烈。為此,法國一直積極推動中國全面融入全球政治、經濟體系,以期通過經貿合作、人文交流改變中國。然而,實踐證明,中國的社會制度不僅沒有因為與西方的交流而削弱,反而隨著中國的崛起變得更加穩(wěn)固和強大。中法綜合國力的此消彼長用事實駁斥了西方制度的優(yōu)越性,這使得法國感受到了西方價值觀所面臨的威脅。馬克龍更是毫不遮掩地指責中國“促進了價值觀和原則的相對主義”,構成了對“基于人與自由和合理個人尊嚴的普世主義”的挑戰(zhàn)。②《馬克龍主義:與法國總統(tǒng)對話》,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地緣政治研究小組(Groupe d’études géopolitiques, GEG)對馬克龍的專訪文章,原文載于2020年11月16日《歐洲大陸》雜志(Le Grand Continent)。譯文刊登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官網:http://ies.cssn.cn/wz/yjcg/qt/202011/t20201125_5221555.shtml,訪問日期2022年1月16日。從經濟到政治再到意識形態(tài),在過去半個世紀的對華政策中的全方位“天真”深深觸動了法國的神經,以至于法國學界的一些聲音甚至開始對法國對新中國的承認進行歷史翻案,認為它是“不成熟”的舉動,而這并未換來法國在華利益的“優(yōu)待”。③Dubois de Prisque Emmanuel, ?Les relations franco-chinoises, cinquante-cinq ans de fauxsemblants?, Monde chinois, 2019/3 (N° 59), pp. 7-13.

      枉顧雙邊交往互惠互利的事實、渲染中國正常發(fā)展的“威脅”,法國對華政策的“天真論”本質上是對中國崛起的偏見,顯然是經不起推敲,不值得駁斥的。然而,它反映出法國對中國的認知轉變決定了法國未來對華外交的基調,中國必須予以正視。結合法國“新外交”的整體戰(zhàn)略屬性不難看出,法國對華政策的轉變是完全服從于其整個外交路線轉向的。從西方主義的視角看,中法關系中的“美國因素”效應減弱。西方領導權的稀釋、法國國家安全形勢的惡化促使法國更加倚重盟友的團結以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在這種背景下,面對中國的崛起,法國寧愿接受美國一超獨霸、頤指氣使,也要阻止中國后來居上甚或取而代之。因此,法國的“聯(lián)美制中”與“聯(lián)中抑美”在性質上是有差別的。隨著中美競爭與對峙的加劇,中美之間不再有足夠的緩沖空間供法國發(fā)揮“調停大國”“平衡大國”的影響力。從歐洲主義的視角看,法國設想的“政治歐洲”“主權歐洲”擠壓中法雙邊關系的靈變空間。一方面,為推進歐盟政治一體化,法國強化了對“歐洲價值觀”的鼓吹,而中國被視為最主要的威脅之一,法國不可避免地會在對華政策上降低“包容開放”的水平。另一方面,竭力塑造“歐洲聲音”的法國不僅會阻礙歐洲國家單獨與中國的合作交往,也會提高對華政策中法國利益的全局性考量。從保護主義的視角看,中法關系的戰(zhàn)略性和長期性弱化。保護法國(歐洲)面對“野蠻全球化”沖擊,法國在對華交往中勢必提升對短期利益和現(xiàn)實利益的注重?!板O銖必較”式的爭利不僅會引發(fā)法國加大貿易保護、技術保護、產業(yè)保護的力度,更會侵蝕中法雙邊關系的“戰(zhàn)略伙伴”內涵。

      結論

      自2017年馬克龍上任以來,法國開啟了“新外交”之路,并在一些領域取得了重要進展。馬克龍成功連任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法國“新外交”經受住了初步的考驗,這也必將推動法國更加積極地貫徹這一具有時代轉折意義的外交路線。此消彼長的東西方力量對比、岌岌可危的多邊國際秩序和暗流涌動的逆全球化思潮這三大國際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促使法國外交路線向西方主義、歐洲主義和保護主義轉變。這一轉變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一種改版式的升級。法國“新外交”追求的總體目標是構建以法國為領導的、有完全戰(zhàn)略自主的“歐洲人的歐洲”,從而有能力作為獨立、對等的一極,與美國一同按照西方的價值觀繼續(xù)領導世界。在這一目標體系中,西方主義是前提,歐洲主義是基礎,保護主義是手段,三者相互作用、彼此配合,形成一個有機系統(tǒng)。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這一系統(tǒng)的局限性也十分明顯:在最關鍵的歐洲戰(zhàn)略自主問題上,盡管窗口已經打開,但短時間內難以實現(xiàn);法國領導力與歐洲主義存在不兼容的一面;而保護主義與西方主義也有沖突的領域。此外,“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本身具有不可忽視的回流性、復雜性和反復性。處于僵持狀態(tài)的俄烏沖突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其對法國“新外交”的影響也必將是深刻的和長遠的。因此,法國外交路線的轉變會是一個曲折多變的過程。在這一過渡期內,法國外交的策略會呈現(xiàn)出左右逢源式的搖擺和爭取空間式的投機。

      法國“新外交”下的中法關系也將出現(xiàn)轉折性變化。法國歐洲領導力的強化勢必增加中法關系的戰(zhàn)略價值,對法外交的分量將會升級。然而,法國“新外交”不可避免地把中法關系由“戰(zhàn)略合作”轉變?yōu)椤皯?zhàn)略競爭”。盡管中國仍然抱著開放的心態(tài)力主構建“中法新型大國關系”,但法國“新外交”的戰(zhàn)略體系實際上已將中法關系的創(chuàng)新空間擠壓殆盡。盡管中法在諸如氣候變化、生態(tài)保護、反恐、地區(qū)沖突等全球具體事務中還需要務實的雙邊合作與對話,但中法關系基調的轉變不會因此停滯。對此,中國要保持警惕并制定出相應的外交應對策略。中國新形勢下的對法外交在很大程度上將圍繞利用法國“新外交”目標體系自身的局限性,影響法國外交路線的調整節(jié)奏,創(chuàng)造有利的外部環(huán)境展開。然而,中國最先要做的,是避免患上法國已經意識到的“天真病”。中國不鼓吹“文明沖突論”,更反對“冷戰(zhàn)思維”,但決不能盲目樂觀,一廂情愿地繼續(xù)在中法“立場相近—主張相似—合作共贏”的邏輯上謀劃對法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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