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京京
你近前來吧,現在又是晴天了。我說著張開了雙臂。小秋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我的雙臂空著,卻沉重如鐵。突然有人打開廠房的大門,朝里邊喊,小秋,小秋。
我捧起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沒有在意大門口的喊叫聲,只是朝那望了那么一眼。我放下那碗藤椒味的泡面,雙手在褲子上抹抹,站起身來,提提松垮的褲子說,你覺得我這樣說怎么樣?
我又給小秋說了一遍。四周暗了下去,配合我的話語,所有的燈光都聚焦在臉龐。那滿是卷曲的絡腮胡的臉,頭上沒有王冠。確切地說,是只能看到我的側臉,一道眉毛緊縮,眼睛看著前方。我邊感覺著邊走到正中央,腳步溫柔,空空如也的雙手,就那么端著。小秋撲哧一聲笑了,然后從暗處走了出來。她拍拍我的肩,我松弛下來。對不起啊,我又破功了。小秋大笑的聲音在空洞洞的廠房里回響。
小秋,小秋,有人找。從房門探出一個頭來 ,朝小秋招招手。小秋跑了出去。
我靜靜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等著她回來。十幾斤重的鎧甲,金黃色的,一片一片。劇服有些大,穿的時候,感覺整個人被罩在里邊一樣,走起路來很費勁。借來時,小秋一看尺碼,說你是一個即將要上戰(zhàn)場的國君,你看戰(zhàn)場的兵將,哪個有穿這么松松垮垮的衣服?。恳路嫉檬琴N身束口,這樣子不容易被敵軍抓到。我說,那我去換唄。小秋說,不用了,又不是正式上場,對付對付也可以。可是每次我一抬腳,還是感覺到這衣服確實是個問題。不是合不合身,而是比起小秋的確實是重。小秋穿的是西式的蓬松圓領的綠色短裙,雖然不是現在流行的蓬蓬裙,但是連我看著都覺得有些現代感了。當她用輕快的步伐蹦跳著回到這個屋子里時,我想起了她說的那些話。我說,是不是給你借的,你穿著也不行?。啃∏锪昧米约旱娜箶[,低頭說,啊,也沒關系,中世紀的貴婦,一般都是那種V形領,然后高腰的那種長裙。她邊說著邊用手比畫,兩只手擺成一個高腳花瓶的形狀。拖地的那種。她又補充道。
我知道小秋說的是哪種衣服,在一排大衣柜里,掛著各色各樣的裙子,什么年代的都有。我說,需要一套西式的男服和一套長裙裝。胖胖的女老板正坐在門口吃麻辣燙,她張開那油乎乎胖嘟嘟的嘴反問,女的是個什么模樣?男服讓我自己挑,她對女服卻發(fā)表了自己經驗性的見解。得知是小秋,她指著最里邊的一排說,你去那里找。全是短裝洋裙,大多是白色的,這些好像也不適合小秋。女老板說,她啊,就適合這些,你找那樣的,她架不起來。
雖說我對戲劇造詣不深,但是在劇社待久了,大概知道中世紀的貴婦穿什么。小秋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膚色略黑,長得也瘦小,甚至說有點干癟,是一個能被一陣風吹倒的體型,細胳膊細腿,好在身材比例不錯。小秋曾送給過我?guī)妆疚鞣剿囆g發(fā)展史畫冊,里邊的歐洲宮廷畫像,那些貴婦個個白白胖胖,那種最大限度地凸顯身材、高束腰與低領型的長袍并不適合小秋。我說,你就適合這種短短的,露一點腿,這樣比例上協(xié)調得很。小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我都行,只是戲里就不真實了。我極力圓著話,戲里要真實了,人家看戲的就覺得你穿得不真實了。
老李從后面的操控室走出來,說,你們還要不要練?已過了中午的飯點,他還沒吃飯。老李是劇社的燈光師,負責舞臺的燈光和美術設計。小秋說,李師傅,你可以撤了,以后咱們再練。老李關掉舞臺的聚光燈,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廠房。再過一個小時,這個廠房就不屬于我們了,青少年宮的孩子們要來這排練舞蹈。我把劇本遞給小秋,說,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時間是老板租的,我們不能浪費啊。小秋說,對,得利用好每一分鐘。說著,她脫掉裙子和高跟鞋,我們走走位。
這是一個閑置廠房,一百多平方米,屋子的一角還有幾臺淘汰的紡織機器,幾塊滿是灰土的塑料布蓋住了它往日的榮耀。小秋拿出粉筆,在地上畫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框。她用手指給我說,這邊是入場,那邊是下場,不要走錯了。然后她用嘴充當起老李的功能——她站在一邊,先是說一聲,好,紅色燈光起,王后上場。她自己從左邊邁進方框內。再說一聲,紅色燈光落,全光起,臺詞一。她濾過了臺詞,緊接著招呼我,全光落,綠色燈光起,國王上場。她兩只手對我擺擺。
每次在這個時候,我都表現出慌張的一面。雖然不知道戲劇課老師平日是怎么給學生上表演課的,但是在我眼里,小秋像是一個老師,尤其是她對戲劇嚴謹、苛刻的態(tài)度,哪怕少走一步,多說一個字,都要一板一眼地給我糾正過來。有一次我說到“多偉大”時,她用左手的拇指,插到平躺的右手掌上,高高舉起,示意我停下,說,你少了一個“啊”字呀。我笑笑,臺詞這么多,少一個半個的就沒記住。她板著臉說,“啊”是一個嘆詞,你知道在這里詠嘆出來,得有多么的氣勢??!你知道它身后有多少主人公的情緒嗎?說著還雙手呈現擁抱天空的姿勢,又給我示范了一遍——多偉大啊!我有點想笑,卻不敢,但從此以后對臺詞和動作不敢怠慢?,F在她這么一喊,我像是在賽場上聽到了發(fā)令聲,啪的一聲我沖了上去。
步伐我已經練了不下百遍,隨著小秋的號令東跑西走。我突然覺得有必要和小秋溝通一下這步伐,總覺得節(jié)奏快了一些。我覺得國王沒必要那么著急上戰(zhàn)場啊,他畢竟還是個國王,就算戰(zhàn)前指揮,大敵當前,對自己的領土也應該有自信,有時候太快反而顯示內心的慌亂。我慢慢地放慢腳步,走到小秋面前說,接下來的國王與王后,應該加上這么一段話,是不是更好?我又一次自我演說了一番。
直到我們離開廠房,小秋對我的建議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覺得應該給她這個藝術總監(jiān)思考的時間,況且我的建議也不一定對。我遞給她一瓶水,問,明天咱們還是這個時間嗎?我順手把她手中的大黑塑料袋接了過來,里邊裝的是她的戲裙,有些沉。
她打著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明天啊,我就不來了。
我“哦”了一聲。小秋說,你自己先單練一下吧,正好把臺詞背背。我說,這個劇演出時間緊張,我有點擔心咱們練得不夠。其實我擔心的是自己練得不夠,對于小秋,她上場永遠都是那么完美。小秋走遠了。在廠房對面就有公交站,她卻要繞過筆直的中間豎著鐵欄桿的長長的馬路。平日她的步子好快,現在略顯笨拙。我笑笑,單薄瘦小的弱女子,每次在舞臺上是怎么爆發(fā)出那么大的女王氣場?一分鐘的時間不到,她已站在對面朝我揮手。
我要去赴一場宴。確切地說,是去談一樁生意。
上午老李來時捎給我一個文件夾,里邊夾著形形色色的合同。老李說,這是頭兒讓拿來的,下午你用得上。在小秋還沒到之前,我已經在廠房的大門外翻閱了一會兒合同。這些合同雜亂無章,有幾個未完成的,還有好幾年前的合同模板,我用了半個小時才只整理出一個思路。我沒心情看合同,上午排練的劇有些不順的地方,正琢磨著怎么跟小秋說。我心里是忐忑的,我從來沒在表演上這么主動過。以前的我,對于排劇,永遠是一個被動者的角色。即使我演的是絕對的主角,可在現實中都是聽小秋的安排。我并沒有她那種與生俱來的管理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對于劇本與表演有獨特而精準的藝術判斷力和解讀力。她是正兒八經的藝校畢業(yè)生,我則是半路出家。好在在小秋的帶動下,我正慢慢進步,現在也可以大著膽子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了。
不主動是不行了,主動才能生存下去。這話是這些天頭兒經常說給我聽的。頭兒是劇社里我們幾個對吳老板的稱呼。他四十多歲,面不算善,光頭,臉上有橫肉,脖子上還戴一條粗金鏈,尤其是夏天,那條金鏈更加亮眼,在他緊身T恤外隨著圓鼓鼓的肚子晃來晃去。一開始他吩咐我負責租借演出劇服。服裝攤的女老板對我說,你們的頭兒吳老板,以前是我的同行,連批發(fā)帶租戲服什么都干。我打趣說,你倆很熟?女老板呸一聲,人家本事大著呢。我問,那他怎么改行了?做戲劇比賣衣服有意思。女老板撇嘴不語。
吳老板對我和小秋說,成立劇社,是圓他的藝術夢。只是每次接觸吳老板,他給我提及的都是關于生存的大事,竟然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合同丟給我。我有些抗拒,說,我就是一個演出人員,哪會這些事?老板說,你以為我們這個小小的劇社是大戲劇院啊,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工資又不少給你,干什么不是干?
我走在路上,拿著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邊走邊想怎么個談法。吳老板說,這場戲,你和小秋現在排練的這場,還沒有著落呢,拿下這次的演出單子,你們才有上場的機會啊。我的腦子是糊涂的、混沌的,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赴了宴會。宴會是小秋幫我定的,只有我和浩哥。浩哥原名王浩,吳老板告訴我,王浩是他生意場上好朋友的兒子,在一個很有名的經紀公司擔任頭銜。什么頭銜吳老板沒說,就說要好好招待好這位財神,把單子簽下來,錢呢,當然越多越好。
出了飯店的門,我給吳老板打了電話,說合同沒談成。飯桌上的浩哥聽我講故事入了迷,到走都沒有動一下筷子。劇本是講完了,浩哥也聽完了,但就是沒表態(tài)這個演出是接還是不接。我對浩哥說,您看怎么樣?他把背往后深沉地一靠,兩只手來回摩挲,盯著我問,演員都有誰???我說,小秋。浩哥放下蹺起的二郎腿,頭微微前傾,問,誰?我又說一遍是小秋。浩哥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啊,缺明星。我問,哪種明星?浩哥說,就是大家都認識的唄。我說,小秋不算嗎?浩哥說,現在的狀況就是這樣,劇本再好,沒有流量就帶不來觀眾,沒有觀眾買票,我們做經紀演出的,怎么回本啊?
我拎著打包好的飯盒往外走。小秋在這個城市吃得開,可放到省里、全國就不行了,我就更別提了。我們都不是明星,我又安慰自己。事實上,生意黃不黃和我一毛錢關系也沒有。我手里握著那張加了百分之二十服務費的發(fā)票,把它揣進兜里。
下雨了。吳老板已經不再接我的電話。天黑下來,車燈人影,坑洼不平濕漉漉的馬路,頓時成了一面面明晃晃的鏡子。斑駁中,我走一步,踩碎一面鏡子。
第二天,小秋沒來。我一個人在偌大的廠房里練臺詞。沒有了小秋的加持,效率并不高。一大早,我推開門,看到老李坐在地上。我說,李師傅今天不用燈光和彩排了,小秋不在,我一個人在這單練就行。老李用深邃而堅毅的目光望著我,說,確定不用啦?那我就回去了。這個時候拒絕他有點殘忍。老李的腿腳不好,一條腿有些瘸。老李屬于臨時工,我們每個月有固定的保底工資,老李沒有,干一天給一天的錢。這個時候讓他走,是在壞他的財路。老李有個癱瘓在床的老婆要養(yǎng),處處需要花銷。我笑著說,要不把燈開開吧,我一個人也找找感覺,你出去溜達溜達,這里暫時不用你。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有前途,好好練。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懶洋洋地躺在空曠的地上,把劇本拋在一邊,仰頭看著屋頂,背一會兒臺詞就發(fā)一會兒呆。屋頂斜梁外露,光禿禿的幾根橫梁穿插而過,支撐起整個破敗的房頂。橫梁很細,讓我想到了小秋。什么時候我也能像她一樣成為梁柱子呢?屋外的陽光透進來,照得屋頂陽光燦爛,地下卻十分冷,我坐起來,看到了那幾臺機器。我走過去,撩開塑料布,是幾臺縫紉機。生銹了,有的機頭和手搖器都壞了,就堆在那。以前的這里應該是做衣服的廠房,想想百十號人每人一臺縫紉機,踩動踏板、手搖轉盤的情形,該是多么的壯觀啊。這樣想著,耳旁就響起了轟隆隆的機器聲,好像千軍萬馬奔踏而來。
小秋經過時,我正搬著一個大大的畫板。吳老板一邊喊著慢一點,一邊扶著那畫板,囑咐我當心點。我在畫板的背后,聽到一聲清脆的叫聲,很刻意的聲腔,說了一大段我聽不懂的詞。我直起腰向前探頭望了望。一個清瘦的姑娘,矯健的身姿,一只腿高高蹺起,一只腳尖著地,在轉圈,一圈、兩圈、三圈……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像一只旋轉的陀螺。我看得聚精會神,重重的畫板突然從手中脫落,咣的一聲砸在地上。陀螺停止了。我看到一張漂亮的臉,眉清目秀,哈哈一聲她笑了,大概是扶不住了,差點倒在地上。老板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貴著呢。我趕緊去檢查那塊畫板。確切地說,這是一塊背景板,是吳老板為一場歌劇定做的,上邊畫有碧綠的湖水,還有兩只天鵝。好在畫板沒有事,卻引起了小秋的注意,她走過來。
吳老板指著她對我說,這是我們的臺柱子,小秋老師。我朝她點點頭。小秋問吳老板,這是你新招的?吳老板說,對,剛招來做劇務的,跑跑腿。吳老板和我簽訂了勞務合同,我負責租借演出道具和舞臺布置。就這樣,我和他們混熟了。每次布置完舞臺,我都靜靜地坐在臺下看他們排劇。小秋是整個劇社的靈魂人物,她是資格最老,也是這座城市最出名的演員。我們這個小城市并不大,提到無憂戲劇社,沒有人不知道小秋的。我不敢靠近小秋,覺得她有成就,在舞臺上又是少有的嚴肅之人,小秋卻故意招呼我。有時候排練的角色缺席,或者缺個路人甲,她總是笑著大手一揮,叫我頂上。我不會演,她就手把手教我,教得很嚴格,我也很認真地去學。有一次,演出完很晚了,我一個人默默地拆架子,小秋從后臺走出來,說我來幫你。我驚訝,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這活重。小秋穿著劇服,還帶著妝,在這個劇里她演一個三十年代的貴婦,我覺得她演得很好,邊拆著架子邊豎起大拇指說,老師你演得真好,不比電視里的明星差。穿著旗袍的小秋笑著哼哼兩聲說,謝謝。然后問我,你悟性不錯,為啥一直干劇務?小秋說這話之前,我并沒有對我的工作懷有過分之想,但當她問起這話的時候,以后的好幾個日夜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吳老板訓斥我,你不是干演員的料,按照我給你安排的,老老實實干活掙錢就得了,別想那么多。小秋對吳老板的話嗤之以鼻,對我說,你干劇務,頂天也干不過他這個樣子,有什么出息?后來小秋的男搭檔暫時有事回鄉(xiāng),一時沒有對戲的人,小秋堅持讓我試試。這一頂替,就一直干到現在。
小秋對我而言,亦師亦友,我已經熟悉了她的存在?,F在她不來了,我一上午都心不在焉。我看著前方墻壁上一動不動的白色燈光,腦海中就映出了小秋的頭像。她像一個火車頭,牽引著我在無軌的藝術之路走得更順利。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門口的喊話。小秋去哪里了呢?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連著七天她都沒有來廠房。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我打過去,電話總是關機,看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沒有更新。老李看出了我的焦慮,說,要不要我也四處問問?我說不用,這幾天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又補充道,我也不會來了,麻煩你跟吳老板說一下,排得差不多了,就不要浪費錢了,把廠房退了吧。
這場新劇就要正式開演了。雖說是一場試演,但是對于我們來說,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要不是吳老板再三去找他的那個好朋友,求好朋友的兒子浩哥給個機會,我們這場劇說不定就永遠暗無天日了。浩哥對吳老板說,也就給你們一場試演的機會,下個月跟著我們去山東,在那里有個演出,順便讓你們試試水。我們的劇在即將夭折的邊緣有了一次機會,只要把這場劇演好了,說不定合同就能簽成了。我暗自高興??删驮谶@個時候,小秋不見了。
小秋像失蹤了一樣,在那天下午坐上公交以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汪洋大海。那幾天我竭盡全力等待一滴水花,卻平平靜靜。劇社的其他演員都有自己的劇目,都是臨時加班來支援。這場劇還是我和小秋一起創(chuàng)造的,吳老板極其重視這場劇,還為我們第一次額外花錢租了廠房供我們排練,劇社所有的工作人員不想我們的投入因為小秋的缺席而付諸東流。當然我更不希望小秋出事。
我感覺對小秋的了解太少了,抑或是小秋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除了小秋這個活生生的人,我和同事們竟然都不知道關于她的其他任何一點信息。她住在哪里,和誰住,有什么朋友,她的家人是誰,我們通通都不知道。我甚至還讓老李去找劇社的檔案,看看合同或者什么表格里,有沒有能聯系上她的信息。好在老李在翻閱一份申請表時,找到了小秋的一個地址。老李給我那張申請表的復印件。老李說,小秋是市先進工作者,幾年前評上的。當時我們吳老板還專門在劇社開了慶祝宴,喝得不盡興,又去全市最好的飯店,他還請到了市文化局的副局長。那場慶祝宴很熱鬧,眾人一個勁兒地給小秋敬酒,我怕她不勝酒力,頻頻為她擋酒,眾人起哄著把我弄到一邊。牛高馬大的一群人圍成一圈,把瘦小的她擋得嚴嚴實實。那天小秋高興,喝多了,我把她扶到出租車上,要送她回家。小秋拍拍我的頭,用顫顫的聲音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然后用力把我推開。
申請表上的地址是平房路25號,不知道她還住不住這里。不到五公里,我車騎得飛快,耳邊的風呼呼地刮著,那聲音像極了廠房里上百人一起腳踩縫紉機踏板的聲音,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將我在夢與現實中來回震響。
屋門沒有關,開著一條縫。我在屋外用力敲門,喊著小秋,小秋。聽到屋子里響了幾聲。門打開了,是小秋。這個市先進工作者,這個有些許名氣的戲劇演員小秋,真的住在這。平房路25號,名副其實的出租房片區(qū),周圍基礎設施和環(huán)境都很差,很多收入低的外來者都居住在此。我的心隨之落地。小秋穿著一套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只冬眠的熊。秋天還沒過去呢,她怎么穿成這個樣子?我說,小秋,我們到處找你。小秋的臉有些疲憊,懶懶的嘟囔一句,怎么了?我又沒怎樣。她開門讓我進來。我在屋子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她的家。家里有些凌亂,床上的被子還沒疊。我說,小秋,你怎么了?電話也關機,我們都急死了。小秋站在開放廚房的水龍頭前洗著臉說,沒事,就是身上軟綿綿的,想休息兩天。我說,你沒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小秋說,看什么看?沒事。她再次強調。我不再繼續(xù)問下去。
我轉換了話題說,那個劇,終于可以試演了,吳老板談下來的。小秋說,知道。她的話很平淡,坐在窗邊拿著一把木梳仔細地梳頭。她的頭發(fā)烏黑而濃密,長長的,快到她的腰,平常演出她都不戴假發(fā),那長長的頭發(fā)總能恰到好處地配合劇情盤成各個樣式??粗谋秤埃矣X得真是上天給了她演戲的榮耀,這樣一個身形和樣貌都不算出眾的女子,能演繹出一個個光彩奪目的人物,她背后想必也付出了不少努力吧。就像我看不到她現在的樣子,曾經歷了什么苦難與輝煌。她變得神秘,也變得通透;變得現實,也變得遙遠。
我沉默了,接下來不知道說什么好。除了把小秋還給小秋,我實在做不出什么別的舉動。小秋邊梳頭邊靜靜地端詳我,她說,以后你就不要借衣服干劇務了,專心做個好演員,軍子回家了,不再回來了。我問,軍哥怎么不干了?小秋說,他都三十了,這個年紀也該成家立業(yè)了,老在外面漂,算怎么回事?
這話從小秋口中說出來,我有些愕然。小秋是劇中的女主角,對生活充滿著激情,她有著昂揚的斗志,與個人的命運抗爭,與愛情抗爭,即使面臨著即將奔赴沙場的國君,她都大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像女王一樣,對自己的安排說不。而且每次在排練時,小秋也是這樣做的。她在排練中盛氣凌人、昂首挺胸,是一個生活的王者。我說,這不像現在的你。
小秋站起來,心平氣和地說,演戲是一回事,現實是一回事。
她說,對了,這劇我以后不排練了,我會找個別的演員來代替我。我不知所措地問,怎么了?她說,沒怎么,演了這么多年,想休息了,過過居家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去勸她,或者我沒能力去勸這個有著自己成熟想法又做事決絕的小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屋門再一次打開。
小秋,小秋。有人喊。這次我的眼光沒有再移開,是吳老板。問過他幾次,他都說沒看到小秋,怎么現在卻左手提著一大袋香蕉,右手拎著各種零食小吃,滿頭大汗地過來?他沒有看我,朝小秋走過來,說你怎么站起來了,躺在床上啊。他上前去攙扶小秋,小秋拍了一下他的手說,嘿,我沒那么嬌貴啊。我臨走時,小秋對他說,聽到沒有,你給他找個好點的女搭檔啊。小秋指著我。
我快步走了出來。我感覺吳老板并不想看到我。我對他并無什么好感,看到他,我總會想起衣服攤上那胖胖女老板的眼神。每次我去借衣服,她都藏不住對吳老板的夸贊。她說,那個時候老吳可是風度翩翩呢,見多識廣,穿的衣服還時髦。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時候,但是卻怎么也不能把圓圓胖胖的吳老板和風度翩翩聯系起來。女老板挺著她極其豐滿的身材,邊說邊笑,我能從她的話中聽出她的些許嫉妒與不甘。
我開始把那胖胖的女老板與吳老板畫上了等號,覺得他倆很配,起碼在身材上。他們倆的形象就這樣走進了我的劇中,中世紀的國王矮小而肥胖,挽著他胳膊的是極盡奢華的臃腫貴婦。他們大概都生活得不錯,不知是否榨取了底層貧民的油脂。然而現在,胖胖的國王和瘦瘦的小秋在一起了。
小秋把我從一個劇場拉到了另一個劇場,自己卻坐回觀眾席。
我要上場了。
在山東的一個地級市的露天體育場演出。演出在傍晚開始,燈光和舞美華麗,就像是一個大型劇院的內場,四周圍滿了觀眾。有歌舞、小品,還有雜技和戲曲。浩哥給我們排在最后一個出場,說這是壓軸。我不在意是真壓軸還是假壓軸,只是擔心到最后時間太晚了,有多少人能看到最后我們的這場試演。
這不是一場戲,是一場話劇。這種無伴奏、無聲樂的對話表演,不知道底下的觀眾能否看得下去。我在幕后看臺下,人們被小品逗笑,激情被歡快的歌舞所點燃。按理說,話劇是要在藝術氛圍充分醞釀的前提下開始的,我們只求能順利完成自己的表演,拿到那張永久的出場券。
露天體育場很大,觀眾離舞臺有些距離,他們可能都看不到演員臉部的表情。為了這個劇本,小秋和我不知打磨了多少個日夜,吃過的泡面都能摞好幾層了。小秋跟我講,疆土不保的國王即將上場殺敵,懷孕在身的王后卻極力反對,她百般阻撓,甚至騙取國王共同喝下巫師的藥水,不惜變成兩只螳螂。我說,能不能穿插一些類似小品的喜劇元素進去?小秋停下來看著我。我撓撓頭,補充說,就是迎合一下現在的觀眾,他們更喜歡看小品。我沒說完,小秋搖搖頭,嘆口氣說,你還真是不懂戲劇是怎么回事啊。
那個時候我剛從劇務臨時替補成戲劇演員,怎么演、怎么說都還是一片空白。聽小秋這么批評我,我趕緊打住自己的話。那是一個滿是月光的夜晚,我們在劇社院子的一棵大柳樹下,小秋穿著紅裙,伸出她那纖細的手,隨著月光舞動,一會兒她從我的左邊走過,一會兒她又從我的右邊走來,她說的話,我已忘卻,只記得她在月光照耀下那一團團的火,讓我著迷。
我說,李師傅你的燈光打得高一點兒最好。老李說,我知道,不管是誰,我們燈光就對準女主角的臉就好了唄?,F在的女主角是一個一米七的女孩。站在臺上望下去,黑壓壓的全是人頭,我很是緊張。我生硬地說著臺詞,動作有些僵硬,臺下沒有了嬉鬧聲,也不可能有笑聲,靜靜的。以前有小秋在,我安心,現在她不在了,沒人罩著我了,所有的動作和臺詞的環(huán)節(jié),我都要一絲不茍地接住,還好在忘了的幾句臺詞和少了幾個動作的時候,我沒表現出慌亂。一直到演出結束,臺下都沒有任何反應,觀眾像是睡過去了。我不敢看臺下觀眾的表情,也根本看不清,硬著頭皮演完,等燈光落下的那一刻,我快速沖到了幕后。體育場內都是人頭攢動的聲音,晚會結束了。我們坐在一個簡易的化妝棚里卸妝,女主角脫下那束腰拖地的長裙,我脫下那重重的盔甲,如釋重負。
在體育場門口,小秋和吳老板等著我們。吳老板滿身的酒味,他拍著我的肩,對我說,小伙子不錯啊,演得挺好啊,這次我們的飯票有了。他接著就連打兩個嗝。我笑得有些干,一看到小秋使勁挽著吳老板胳膊的樣子,我心里五味雜陳。吳老板給我們叫了一輛面包車,讓演員和工作人員坐車回酒店,他則被小秋拉著朝一輛小轎車跌跌撞撞地走去。我回頭,不再看他們。眾人都上車了,我打開后備箱等著老李來。
路邊熙熙攘攘的人群,攪動著這個城市的深夜。要不是看演出,想必這個時候的城市,寂靜該是它應有的樣子吧?,F在他們有說有笑,這場晚會就像是在城市中央開了馬達,把能量波及每一個人,帶給他們無盡的狂歡,他們動情時還不忘嘶吼兩聲。山東離我們的城市不算遠,我卻在此刻想起老家的父母。
設備拆卸需要時間,老李還沒出來,我靠在后備箱上,遠遠地就看到小秋走來。小秋竟然還沒走,她自己來的,我趕緊站直了身體。小秋笑著,還是那陽光燦爛的笑容,老遠對我說,真是越來越好了呢,啊。我對她笑笑。小秋站在我面前,瞇著眼睛,手指著我,馬上又說,不過,中間的幾個地方,錯了哦。她說得很輕松,言語中沒有了苛責。我驚訝她一直坐在臺下看我演出。
我說,沒你在,我就有些亂了。小秋說,慢慢來,越演越好,將來你要演到全國去呢。我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劇本,這是我這幾天早就想給小秋的,一直沒找到機會。我遞上前說,劇本我改了一些,一直沒向你請教,以后不能和你排練了,你看看,我改得對不對。小秋擺擺手說,不看了,就按你的來,劇本哪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
我又把皺巴巴的劇本揣進了兜里。一個多月不見,小秋比以前胖了不少,現在這個樣子,我要是再去女老板那給她挑衣服,女老板肯定會給我推薦一款華麗的拖地的束腰長袍了,她要是再穿上高跟鞋,完全可以架起這些衣服。豐腴后的小秋更好看了,臉色也有了光。我望著她說,這個劇本是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的,現在試演過了,以后演出的機會更多了,只是你我還沒有正式地在一起表演過呢。穿上你想穿的長袍,和我演一次吧,小秋。
小秋撲哧一下笑了,就像她排練破功那樣,笑得彎下了腰。她說,現在可不行了,束腰的長裙我是穿不下了。她接著說,哦,還有那鞋,我也不能穿。我低頭看小秋的鞋,才發(fā)現她沒有穿最喜歡的高跟鞋,而是一雙厚底平底鞋。
小秋靠近我,對著我耳朵小聲說,我有了。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腦子里一片空白。空白過后,就是一幕幕的小秋嫌棄的樣子。這個樣子我熟悉,是她以前不止一次私下和我議論起吳老板時,她那厭惡的表情。然后這一幕幕的樣子消失,緊接著無數個胖胖的女老板的樣子上來,沒有頭,只有身體,豐滿甚至肥胖的身體。
我鼓起勇氣問她,你喜歡他?
黑夜中,人慢慢少去,都回家了。吳老板的轎車在遠處,和面包車一起,交相輝映地閃著燈,映紅小秋的臉龐。
她說,是我黏上他的。
小秋走了。從她上轎車的那一個側影,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她是不可能再演這個劇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秋。聽說吳老板帶她回廣東的老家去養(yǎng)胎。后來我們的劇反響平平,浩哥也終止了合同。再后來無憂戲劇社也關門大吉。我上火車前,把身上僅有的一些積蓄給了前來送我的老李,老李則搬來了一麻袋劇本,說這是咱們劇社的遺產,你這個演戲的,興許能用得上,權當作個念想吧。我并沒有回鄉(xiāng),而是踏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列車嗡嗡地向前駛動,我又想起了那個廠房。還有那幾百人同時踩動踏板、手搖轉盤的聲響,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我打開那個重重的麻袋,抽出其中的一本翻閱。那是我來劇社前,小秋主演的一個劇本。劇本原著莎士比亞,劇名《終成眷屬》。在轟鳴飛馳的列車中,我發(fā)現了那段話:“我的心情是變化無常的天氣,你在我身上可以同時看到溫煦的日光和無情的霜霰;可是當太陽大放光明的時候,蔽天的陰云是會掃蕩一空的。你近前來吧,現在又是晴天了?!?/p>
我在上海一家有名的劇社做了一名正式演員。幾年來,和無憂戲劇社的同事都沒有了聯系,包括小秋。一直想去找她,看看她過得怎么樣,終未如愿。借著一次演出的機會,我第二次來到這個城市。無憂戲劇社的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改成了休閑廣場,平房路25號的街景也更加干凈整潔。我特地去了一次租借衣服的胖胖的女老板那里。她還在,消瘦了不少。她有氣無力地坐在門口,吆喝著老李去送衣服。老李佝僂著身體,連連對我道謝,從我手中取過掉了一地的長裙。老李說,小秋,無憂戲劇社的小秋,懷了雙胞胎。那年因為難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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