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暮秋初冬,風一場緊似一場,細雨凋殘葉,玉枕生寒涼。晨起披衣尚覺得寒。檻菊在風中凍了一夜,著枝的花瓣堪堪未余幾分。
白色蟹爪菊更經(jīng)風一些,微露寒意?;匚萑×税状善?,摘取僅余的菊花瓣,盛瓷瓶中,午睡后煎菊花茶。白瓷瓶,那年去景德鎮(zhèn)畫瓷,自己手繪的,畫瓷時想到了某位古人,竹籬老丈,荒草斜陽,沾了一點野外村落古氣。今日瓶子派上用處,注清水,插白菊,像為前人筑了一間東籬陶舍。少一座南山,未免美中不足。紅塵俗世,本就沒有南山。
前人意蘊是好的。沒有寧可枝頭抱香死,一樣花開為底遲,菊花還是少些底氣,到底單薄了。
秋菊味頗清苦,有些艷,清麗奇雅,卻無風塵感。幼時,父親愛種菊,后院小園圃,一到深秋肅殺時候,滿園清朗,卷葉伸枝,伴著天上南飛雁,別有一種草木搖落的曠遠懷抱之感。菊一年一年開,人卻一歲一歲遠了。
閑時也鋪陳,菊影照壁的好,一定得蟹爪菊,長短一溜花架子,高低錯落著架上十幾盆,一枝、兩枝、三枝的都好。旁需有陪襯,別類秋花,小魚池,或盛畫筒子,南瓜頭,一枝一串紅柿子,假山石,菖蒲草,筆架山也行,與菊花相互映著。半下午的斜陽,或晚間讀書燈,把菊影照在墻壁上,勾起許多幅好畫?;蛘咴陂L廊山窗下,擺一座菊花臺,約二三好友,坐在群芳叢中,喝一點清茶,談幾句閑天,也是好的。
日里閑翻《山窗小語》,菊花鍋子剛讀了一個起頭,閑事叨擾,撂下手,竟忘記續(xù)讀。夜里夢到吃火鍋,不是老北京的銅鍋兒,竟是張恨水筆下的菊花鍋子。一群人圍著,火鍋呼呼冒著熱氣,窗外是寒了,忽然人一聲喊,來嘍,大家移目,兩大盤子菊花瓣兒,白生生的,蟹爪菊花,擺在銅鍋旁。也不是為吃,不過調(diào)弄一點情調(diào)。就為這一點情調(diào),也有人拈了菊花瓣兒,放在嘴里嚼了。清晨醒來急著去拿書,翻到那一頁讀起來,果然是菊花鍋子。那菊花是不吃的,情味而已。張先生隔著百年光陰,竟給我托了一個夢。
古人說野桃含笑竹籬外,是不恰當?shù)?,?yīng)是野菊含笑竹籬外。野菊含笑也是不對的,菊是天生的孤峭格局,清逸孤冷,令人想起黃山谷的詩“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
清秋時節(jié),游歷蜀中,秋氣漸漸深沉襲人。青山、細雨、綿密秋風,與北方略有不同。一路走鳥道,過劍閣,看江流,去眉山,往青城,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宿客舍,在茶室飲蜀地新茶,窗外夜色清朗,回味東坡故居一草一木、一宅一室,他于儋州老境悲涼而生的故山之思?!肮噬健倍终嫒侨饲樗?,忽然想起家鄉(xiāng)的柿子樹。早年院子里有幾株柿子樹、櫻桃樹,每歲深秋,父親總愛念叨一句話:墻外的果子是路人的,樹冠上的果子屬鳥雀所有,余下的果子是我們的。
喜歡柿子的人多,我卻格外喜歡柿葉。每年秋風起,都要去西山。北京秋天,除卻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玉泉的夜月,便是西山的蟲鳴與秋葉最可人。人人解說清秋事,不似詩人徹底知,我或許有著一絲詩人的悲憫。一片葉子,由青變黃,由黃而紅,總會先于他人感知氣息的變化。前人說,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雨成秋,我是由葉子色彩的細微變化,感知秋天來臨??上?,西山多紅葉多楓葉,幾乎不見柿葉。
今年秋,遠方的友人殷勤千里寄贈書冊,書中夾了幾枚柿葉。翻看書頁,驚喜不斷。一忽兒是闊大肥胖的一枚,一忽兒是清瘦俊逸的一枚,最可喜的是,一枝三葉三色,赤、橙、青綠,一冊小書,竟是一片誰染霜林醉的秋意。這柿葉曾在樹上燦爛妖嬈,經(jīng)另一雙眼睛凝望過,經(jīng)另一雙手撫摸過,小心夾于書頁間。如今它千里經(jīng)行,握于我手中,柿葉本自無情思,孤舟一系故人心。世間物之珍貴,在猶可寄意也。
友人居于大別山腹地,山中自有天然爛漫。尤其秋來,秋風、秋雨、秋葉、秋色、秋聲、秋氣,皆是不染塵色的純粹、干凈。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天地有大美,而不自以為美,是自性純粹。見一葉,而知山中漁樵,知泉石草木。一個讀書人,假使逢時遇合,至卿相如反掌,唯有歸于山林卻是古今難事。我愛山水草木,喜山居,喜愛有山水氣質(zhì)的人。
細雨生寒,人面滄桑時節(jié),北京四合小院里,幾棵樹,掛滿滴溜溜的柿子,燦然可喜。住在院子里的人,抬出梯子爬上樹,一枝一枝小心摘取。有時望著火紅的果子,半青半黃的柿葉,都會想起郁達夫寓居北平時打棗子的情景,兒子在一旁抬頭看。棗樹旁,一樹紅柿子,那個叫做龍兒的孩子五歲便夭折了。每到柿葉紅時,郁達夫便想起這錐心的往事,在他筆下,柿子與棗子便成了北平秋季悲涼的象征。這一喜一悲的北平秋季啊,總讓我生無出限依戀。
舊傳杭州有一和尚,頗有異稟,于窗前植梅花數(shù)株,日日閑坐室中,盯著梅花出神。一日起筆紙上,直追活生生的梅花,神似窗前那一株。和尚心思嫻靜,猶似山中木葉,水湄風骨。明年或可學著窗前植一柿樹,自春到秋,新綠、青綠、蒼綠,淺黃、藤黃、橙黃、秋香、赤朱,一一看過,或可得一幅秋風柿葉圖。
自幼對色彩有著異常的敏感,年歲很輕時,愛冷色,如今喜暖。柿葉之美,尤美于朱黃二色。朱黃乃貴色,“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翩翩貴公子,身著赤黃,必有巖壑之姿。柿葉的赤色如公子衣裳,明亮可喜,在秋雨淅瀝、悲秋成病的時節(jié),予人歡喜、溫暖、明亮。
古人紅葉題詩,不知是否與柿葉相關(guān)。唐代鄭虔家貧,無錢紙筆,居青龍寺時常取柿葉學書。
更有趣的是柿葉的筋脈,脈絡(luò)似琴弦,如君弦,君弦乃七弦中最粗硬不易斷者,小兒可取做游戲,略有金石風骨。
又是一歲秋寒,木葉紛紛。柿葉,曾在這一季里絢爛過,旋又凋零,明朝又將燦然復生。
漢唐人眼光向外,江山萬里,烽火家國,下筆都是霄漢氣象,宇內(nèi)情懷;明清人眼光向內(nèi),齋室之間,花草之上,做得才子文章。
從陳繼儒的《小窗幽記》到吳叢先的《小窗自紀》,再到張潮的《幽夢影》、張岱的《陶庵夢憶》,明清才子撇開宏大的理論體系和正統(tǒng)的經(jīng)史著述,心追不拘一格、短小易讀的小品文。高人逸士,文人雅趣,琴棋書畫,山水魚鳥,花草園林,天地間入得眼內(nèi),幾無遺漏。
寫花草,還屬張岱,不張揚,不虛比,寫其所見所歷,心思平靜,少波瀾,不跌宕,非有他那樣心如枯井不能為。
自幼愛芍藥,單片五瓣的白芍,五六月間,盛開于碧綠的原野。城外青草地,四野空曠,一朵一朵白芍藥散放于其間。草地盡頭有一眼泉,極深,小孩子不敢靠近,怕被泉水吸進去,怕陷進濕濕的草地里去。大人說泉水甘甜,有膽大的孩子冒險走過去,聽見泉水汩汩流淌,掬水在手,甜甜喝一口。草地、白芍得泉水滋養(yǎng),長得好看,刮風天尤其好看。
六月里,草長高了,齊腰深,風一刮,大片深綠色水草順著風向齊刷刷傾倒,露出一朵朵隨風搖擺的白芍藥,大片綠野在風中搖動。孩子們采摘芍藥,一天天,一朵朵,日暮歸家,清水杯子,泉水養(yǎng)著?;ㄒ稽c不嬌氣,隔夜早起,淡淡清香繞室。芍藥有藥香氣,清早的芍藥多清香,幾乎聞不到藥香,到了中午,陽光暖地氣也暖,藥香味才悄悄散出來,一絲一縷清涼。
雨中芍藥可賞,有情芍藥含春淚,最是楚楚動人。月下的芍藥我見過,真是清素,連月色也是清香的。偌大一個庭院,踽踽花圃間,天上一輪明月,地上一枝花影,玲瓏清白,有些可憐意,月下無人更清寂,看得人心疼。美,總是令人心痛的。
張岱筆下芍藥風姿迥異。兗州人種芍藥如種麥,以鄰以畝,真是闊氣。棚于路、彩于門、衣于壁、障于屏、綴于簾、簪于席、茵于階,畢用之,日費數(shù)千勿惜。每讀到此,連連嘆息,人若芍藥堆中,真無法處之。他不只寫芍藥,更寫牡丹、菊花、罌粟、虞美人、秋海棠。寫天臺牡丹大如拱把,是平常事。某村有鵝黃牡丹,一株三千,花大如小斗。寫菊花,名為《菊?!?,浩如花海,“一蒼莽空地,有葦廠三間,肅余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更寫菊花鮮艷有如日色,美麗異常。他將花草當作純粹自然事物看待,與時代、政治環(huán)境無關(guān),他不為任何朝代說話,只為自然界里美麗多情的花草代言。
一個人,歷經(jīng)半世繁華,始知人間萬事皆是過眼云煙,浮華綺麗,終成一夢,心思漸趨于平靜安詳,人生的甘苦跌宕盡數(shù)藏于心底,下筆皆是淡然出之,似乎也并非壞事。他鋒芒盡斂,不再隨意褒貶,只是平心靜氣地觀照世間一切事物,將自然界的美納入筆端。
芍藥有情,能近人,別名將離。芍藥茵里史湘云縱情醉眠,芍藥也生出些人情味。只見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白樂天芍藥詩句,我很喜歡,“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臻T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币婚_一落之間,豈止花事?分明盡是人情。欲把殘花勸世人:一切皆是如幻身。
槐花白,白得安靜。即便一山一川,白得像下了一場雪,也是一場安靜的白。梨花白得惆悵、白得清明,李花白得小氣,槐花白得靜悄悄。暮春時候,桃花落了,杏花落了,梨花落了,李花落了,丁香也落了。獨有槐花,一襲白衣,獨領(lǐng)綠云鮫綃,在綠意如海中,不聲不響,一舟獨行。
槐花香氣,也討人喜歡,我喜歡叫她香息。說是息,卻是不停息,香氣連綿不斷,從樹下走過,一身裹在香息中,十分滿足。一日打小徑走過,看到一對老夫婦,轉(zhuǎn)圈在尋找,嘴里不住念叨“哪里來的香呢,哪里來的香呢”。槐樹高大,花香在頭頂,潑灑下來,無聲無息,待我說與她們,老夫婦驚喜地仰頭看,連連驚呼。槐樹雖壯大,卻活成了隱士,未必贏得生前身后名,依舊靜悄悄。
許多人喜食槐花,和面籠屜蒸,槐花炒雞蛋,這兩樣我都不喜歡。午后,槐花園里,看花人睡去了,有人打花下走過,一片白,一襲香,不自覺伸手摘了,去了花蒂,放在雙唇間,輕輕一吸,一絲淡淡的甜,就一絲,多了也沒有。那甜香,若有若無,半真半幻,最是豁人性靈。若有若無,是人間妙境。
槐樹葉子太繁密了,繁密,少風姿,不耐觀。插花,羅羅清疏方能得致。羅羅清疏,也適宜自然界中花與葉。許是到了秋天,花去了,唯余槐樹葉,半青半黃,風一吹,半去半留,才見風致。
極少有人折槐花插瓶,槐花密,枝條太柔軟,沒有形狀,插瓶無風姿。太喜歡槐花香,日暮黃昏,晚風清涼,守在窗前張望,待天黑,往園子里折槐花。裝在帽子里,小心捧著回來,養(yǎng)在清水里,帽子里尚留著余香。盡日庭前無一事,香落青絲枕花眠,對得起槐花香。
槐樹是極平常的樹種,不如梅竹高雅,不比桃花灼灼燦爛?;被ㄓ写骞梦兜?,也像大宅門里的小妾,沒地位,無氣場,也就沒了氣韻。印象中,某部影視劇里有個七姨太叫槐花,生性懦弱,被人欺負了也忍氣吞聲,不敢怒不敢言,看得人又急又氣。
槐樹高大,盛夏時節(jié),可謂遮天蔽日,可就是憨。那人在堂屋里斜著眼,打著嗓,喊槐花,拉著長聲,拐著彎,槐——花——,腔調(diào)是使喚丫頭的勁兒?;被ㄕ耵⒘_髻,鏡子前長長的一聲,哎——無怨無悔無才思,廊檐下都飄著槐花香氣,一宅子舊氣。北平的槐花,確有一絲遺老遺少氣息,仿佛穿著長衫馬褂的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斜橋的影兒里,那么閑閑地一站,眼神不定向哪里,就那么通身的民國氣派,骨子里帶出來了。
村落里也有名喚槐花的女子。暮春夜晚,坐在槐樹下,清汪汪的一輪碧月,她一雙手,靈巧地穿梭,一串串槐花,結(jié)成同心結(jié),結(jié)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她一身樸素,卻編織了一身詩意,白月光鋪灑在她身上,月光的白,也是槐花的白。
槐花有鄉(xiāng)音味道。槐,即“懷”,是懷念,也是懷鄉(xiāng),懷鄉(xiāng)音鄉(xiāng)土氣。友人少年生活之地,舊屋前后植槐樹,后輾轉(zhuǎn)他鄉(xiāng),念念不忘家鄉(xiāng)槐花,遂將書房名為槐花老屋。每日在書房中清坐、讀書、畫畫,心下念的都是兒時屋前的那幾株槐樹?;睒?,也像老實巴交的農(nóng)人,樸素地不言不語,看到槐樹,總叫人想起阿公阿婆,彎腰駝背,日出耕作,日落歇息。
古諺說,前不栽楊后不栽柳,槐樹卻沒有忌諱。古有“槐府”之謂,意思是三公的宅地官署?;睒溆屑橐?、祥瑞氣。以槐代科舉考試,科考那一年稱槐秋,舉子赴考稱踏槐。蘇軾有《三槐堂銘》,以詠北宋王家功德如槐蔭。兵部侍郎王佑文章作得好,有政聲,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遂在院中手植三棵槐樹。后來兒子王旦果然位極宰相,當時人稱“三槐王氏”,在開封建了一座三槐堂。魏公之業(yè),與槐俱萌。歸視其家,槐蔭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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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