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正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徐芳(1618-1671)[1],字仲光,號拙庵,江西南城人,明末清初一位重要文學家?!锻谓ú尽肪戆恕度宋镏尽と辶帧费云洹吧挟惞?,警敏絕倫,淹通典籍,文章舒徐條達,有吐納百川之勢;為人慷直廉介,不隨流俗”[2]。崇禎己卯(1639)鄉(xiāng)試第二,次年中進士,授官山西澤州知州,臨政慎事,治行以第一聞。不久以丁憂歸。南明隆武朝廷建立,任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參與抗清事業(yè),頗有建白,以受誣遷翰林院編修。入清為僧,隱居山林。順治七年(1650),江西分巡湖東道以遺逸薦起翰林院左春坊,不就。徐芳不僅以明遺民氣節(jié)為世所重,所作小說、散文(特別是小品散文)、詩歌等諸體作品也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定地位?,F存文字有別集《懸榻編》六卷、文言小說集《諾皋廣志》一卷和抄本《藏山稿外編》24冊(不分卷)。張潮《虞初新志》《昭代叢書》均收其文言小說,其中前者收錄其文言小說多達8 篇(《虞初新志》共收89 位文學家的150 篇作品,平均每人收文2篇左右);黃宗羲《明文?!肥掌渖⑽?5篇,為明清之際作家中收錄作品最多者之一;卓爾堪《遺民詩》、曾燠《江西詩征》、陳田《明詩紀事》還收其詩歌多首。此外,他還是康熙間編輯《古今圖書集成》時,被收入作品數量較多、體裁較全的清初明遺民文學家之一。
近日,筆者翻閱徐芳友人別集時,發(fā)現徐芳傳世文獻未收的佚文兩篇,即方文《嵞山集》收錄的《西江游草序》與林之蕃《藏山堂文集》卷首收錄的《藏山堂文集序》,內容豐富,有助于進一步考察徐芳的交游情況與文藝思想,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現迻錄、標點如下,略加考釋。
其一,《西江游草序》:
伯牙學琴于成連,至蓬萊之山,刺船而去。伯牙心悲,但聞海水蕩潏,群鳥悲號,仰天嘆曰:“先生將移我情。”康崐崘學琵琶于段師,段師曰:“本領何雜!”又曰:“使崐崘不近樂器十年,忘其本領,然后可教。”夫詩者,忠臣孝子之怨慕,壯夫烈士之悲吟,山川今昔、友朋聚散之感慨,其中有所激發(fā),不得不形諸詠歌,尤情之深者也。古之善言情者,莫如陶彭澤、杜少陵、白香山。其詞淡樸真至,使人無不可解,而卒不可到;其所以然,非一日之積也。彼先有孤超曠絕之懷,渾灝靜深之力,忠孝狷狹、磈礧不可自抑之性,沉蘊于中,隨所遇而取之,人不能至而我至焉,此所謂“本領”也。本領先劣,而徒于聲響、字句之間敲戛以求一當,非艱則媕,而情郁矣;或故張以蔓艷剽綴之言,而情乃益遁。此一藝之士所卑笑者,而欲自命為詩,古無是也。
吾友方爾止以文名天下有年,其于詩,獨好彭澤、少陵、香山而摹擬之。予嘗讀其《燕游》《魯游》二集,淡樸真至,居然一香山也;近又集其辛丑一歲所作為《西江游草》,約二百首。夫爾止之于吾江所游者,惟南、九、臨、贛四郡耳,何詩之多如此?既而思之,吾江之于諸省,際變同而受禍異。其斬艾燔灼,垂十數年始定;定而枯瘠之遺,摧殘憔悴,尚未已也。捫滕王之故墟,骨馀白焉;吊潯江之崩流,血馀赤焉;溯十八灘之峭蒨嵚崎,山馀青而水馀綠焉。比之蓬海,此亦窅冥汩沒,鳥號心悲之候也。爾止以其羈孤落拓之身,忠孝壯烈之性,遇友朋而纏綿,遇山川而愾嘆,其于情之移亦已至矣。二百篇猶嗇也,顧疑其多乎?夫其不能不詩者,情也;其詩之所以超然獨到者,非一日之情為之,生平之本領為之也。
爾止為予同籍密之諸父行。密之戊戌冬訪予山中,幽止旴黎間。當爾止西棹時,予以拜馬素修先生墓,往錫山不克偕,今歸有日矣。密之且與予有結茅簫曲之約,爾止能重往乎?入三谷而探紅泉石磴之遺,登麻姑壇尋魯公碑,坐方平話滄桑處,其于移情,當更有進于江上琵琶、閣中帝子者。予將懸《江游續(xù)草》之目,待爾止矣[3]611。
按,方文《嵞山集》續(xù)集《西江游草》卷首有陳弘緒序、施閏章序、徐芳序、周體觀序、周亮工序。方文(1612-1669),《康熙江寧縣志》卷十《人物傳·方文傳》云:“方文,字爾止,號明農。狀貌環(huán)偉,賦性亢爽。少負時譽,與從子以智齊名。避亂久居江寧,晚力學為詩,貧窶益甚,苦吟不輟。其詩古淡清遠,使人聽之,知與不知,皆為擊節(jié)稱善,時謂‘白香山再出’云。自治嵞山草堂于青溪之堧,一時耆宿盛相推許,皆稱之曰嵞山先生。其所著有《嵞山詩文集》《六書貫》《杜詩舉偶》若干卷。公無子,其婿王概能藏其書以傳于世?!保?]
徐芳是方文至交之一,在二人作品中可以看到彼此交往的印記。李圣華《方文年譜》:“(順治十八年辛丑)徐芳自江西來,得聞方以智廩山近事?!保?]360方文《嵞山集》續(xù)集《西江游草》有五言古詩《寄藥地上人》致方以智,其中提及徐芳,詩云:“自公去盱江,三年音信斷。今春徐子來,云在廩山半?!保?]615《方文年譜》又載:“(康熙七年戊申)春夏際,……徐芳雨中過訪留宿?!保?]468《嵞山集》續(xù)集卷三有五律《喜徐仲光雨中見過,因留宿,各賦二詩》記之:“還山五六載,又復向陪京。知己逢苗令,藏書賴梓成。青溪尋舊友,白發(fā)話前生。猶記瞿公語,楞伽石慧明。貧居無俗客,一飯不輕留。斗酒期君醉,徒行冒雨愁。衡茅堪下榻,笑語且忘憂。枕畔余群籍,三更閱未休。”[6]679時南城縣令苗蕃為芳梓行別集《懸榻編》不久,方文為之欣喜?!秿纳郊吩倮m(xù)集卷五有七絕《重陽后一日徐仲光送酒》:“斗酒雙鳧誰餉君,君還餉我意殷勤。獨憐不及重陽節(jié),把盞同看溪上云。”[6]714某年重陽佳節(jié),徐芳熱情贈與好友美酒。《嵞山集》再續(xù)集卷五還有七律,題為《題徐仲光荷山草堂卷》[6]698。
本篇應作于康熙元年壬寅(1662)夏。序文云“近又集其辛丑一歲所作為《西江游草》”、“惟南、九、臨、贛四郡耳”,又據《方文年譜》“(順治十八年辛丑)游江西”的記載[5]364,方文于順治十八年(1661)游江西南昌、九江、臨江、贛州四郡。而方文游西江具體月份,翻閱方文別集《西江游草》,中有詩《將近樅陽,舟中遣興》:“孟秋江右去,仲春江右還”[3]616,知其游歷始自七月,次年春返回南京。又據序文末云“當爾止西棹時,予以拜馬素修先生墓,往錫山不克偕,今歸有日矣?!笔俏漠斪饔谛旆紡臒o錫錫山返回南城一段時間后,應為康熙元年夏天,可補《方文年譜》之疏漏。
此序反映了徐芳獨特的詩論。序文引伯牙學琴、康崐崘學琵琶的典故開篇,指出詩歌即“忠臣孝子之怨慕,壯夫烈士之悲吟,山川今昔、友朋聚散之感慨”,是“情之深者也”。他將陶淵明、杜甫、白居易3位文學史上的大詩人贊為“古之善言情者”,并指出其善于言情是因為他們具有“孤超曠絕之懷,渾灝靜深之力,忠孝狷狹、磈礧不可自抑之性”??杀氖?,當世一些文人為詩不重內容,過分追求形式,“徒于聲響、字句之間敲戛以求一當”,“或故張以蔓艷剽綴之言”,或拗于格律、字句,或一味抄襲、用詞繁冗,情感表達受限或者抒情流于空洞。徐芳對這類舍“言情”之本、逐“本領”之末的行為大加痛斥,說明他心目中的好詩,是“情深”之作,需要作者深沉的愛國主義情懷與追求自由獨立的精神。
詩歌如何表達深情?徐芳認為主要通過“移情”這一方式,文藝作品是作者受到自然景觀觸發(fā)而“移情”的產物。方文游歷江西僅僅一年,便成詩200 余首,正是因為目睹了江西這一地域遭受的災難而“移情”。故徐芳在序文第二段中現身說法,以細膩而深沉的筆調描繪江西地域戰(zhàn)火紛飛、民生凋敝的凄慘景象,是他作為江西人所體悟到的浸泡在血淚之中的江西?!凹榷贾?,吾江之于諸省,際變同而受禍異”,明清易代,雖然江西與其他省份一樣遭受了戰(zhàn)火侵襲,受難程度卻有極大不同?!皵匕茏?,垂十數年始定”、“定而枯瘠之遺,摧殘憔悴,尚未已也”,燒殺搶掠導致的社會動蕩,數年不息;局面趨于穩(wěn)定后依然可見不盡的廢墟殘骸。“捫滕王之故墟,骨馀白焉;吊潯江之崩流,血馀赤焉;溯十八灘之峭蒨嵚崎,山馀青而水馀綠焉?!泵麚P天下的南昌滕王閣亦未能避免戰(zhàn)亂的毀蕩,白骨蔽野;潯陽江崩流,水濤且呈赤色;只有贛江十八灘因水流湍險,仍然山清水綠?!氨戎詈?,此亦窅冥汩沒,鳥號心悲之候也”,將這幅景象與傳說中凡人無法抵達的蓬萊仙境相比,江西的生靈涂炭、荒蕪幽暗更顯觸目驚心,飛鳥看罷此景亦會心生悲涼。徐芳贊方文其人“以其羈孤落拓之身,忠孝壯烈之性”進行創(chuàng)作,“其詩之所以超然獨到者,非一日之情為之”,方文本身具有忠孝壯烈的性情,加上漫長的積累,故能夠“遇友朋而纏綿,遇山川而愾嘆”,將這些思想感情傾瀉于詩歌,“其于情之移亦已至矣”,最終成其淡樸真至的詩歌風格。因此,徐芳對“移情”的強調表現了他文論觀的一個側面,優(yōu)秀的詩人需要受自然景物的刺激,方能寫出好詩。
徐芳指出了方文作品的獨特魅力,點出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徐芳第二、三段介紹方文其人及其作品,指出方文踵繼陶淵明、杜甫、白居易詩風,贊美其《燕游草》《魯游草》的藝術風格“居然一香山也”,甚至云“使與少陵、香山諸賢爭千古也”,對方文詩歌予以極高的評價。他將方文與陶淵明、杜甫、白居易相提并論,放在一個邏輯體系來考察,有其深刻寓意,點出了方文是獨特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者。陶淵明作為宋初晉遺民,不復出仕新朝,隱居山林自樂;杜甫素有“詩史”之稱,其詩歌多寫亂離之中人民的苦難,飽含憂國憂民的情懷;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唯歌生民病”,亦多歌詠人民的苦難。徐芳將陶、杜、白與方文并稱,正是著眼于方文個人的遺民身份以及其詩對于百姓苦難的展現,這與古詩圣之一脈相承,隱含了徐芳對方文作品的崇高評價。方文表達故國之思的詩句不少,如《嵞山集》再續(xù)集卷一《戊申正月初四日恭謁孝陵感懷六百字》:“吁嗟崇禎末,群盜起涇渭。殺戮逼中原,民生日顦顇。妖氛向京闕,宗社遂顛墜。野人算天運,甲子凡五易。歷數僅三百,尚短二十四。每逢履端日,仰天必長喟?!保?]639方文關注民生苦難的詩句更多,如《北游草》(即徐芳所言《燕游》)中《夜泊張秋》:“鄰船有寡婦,又攜一孤女。婦年三十馀,女年十四五。夜半聞哭聲,其聲亦何苦。嗚咽澗下泉,慘悽江上雨”[3]557,《魯游草》中《憂旱》:“今年寒食后,九十日不雨。眼見秋冬間,山東群盜舉”[3]596,《徐杭游草》中《太湖避兵》:“將近楓橋路,惟聞人語喧。北來兵肆掠,東去艇皆奔。震澤煙波迥,高秋風雨繁。此時期免患,艱苦復何論?!保?]583《西江游草》中諸如“左師兵從武昌來,千萬人家化劫灰。此亭隔水幸未燼,棟宇摧殘亦可哀”[3]617、“龔生畫馬鄭生蘭,不救當年饑與寒。今古遺民同志操,一波三碣有誰看”[3]627等,同方文其他詩歌作品一道構成方文獨特的詩體“嵞山體”,無怪乎許多學者標舉“嵞山體”之“詩史”屬性,指出其擅長記載時事的敘事藝術[7],“《嵞山詩》就是一部明清易代的苦難史”[8]。
將徐芳的文藝觀放在清初詩壇考察,還有其現實意義。清初許多士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或無病呻吟,或追求技巧,缺乏真摯的情感。徐芳此論對讀者閱讀方文作品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并提醒讀者要尊重方文一類的遺民詩人,方文代表了一大批用自己的全部赤忱書寫作品的明遺民。遺民愛國忠義之情、獨立不羈的人格還有深刻的社會內容,都在作品之中呈現出來。對詩歌表現社會內容的要求,亦是明遺民“以詩補史”“以詩正史”“以心為史”詩論觀的一個注腳,“進一步轉變到直接、間接表現民族危亡的尖銳現實這一歷史重大題材”[9]。
其二,《藏山堂文集序》:
韓昌黎《送孟東野序》以為凡物之鳴,皆由于不得其平,而極推于風水、草木、禽蟲、音樂、文詞之變。若以東野于時,蓋窮而有所不平,而其生平之刻苦,與夫牢騷抑郁之積而不得吐者,一舉而泄之于詩,故能追古軼今,以成其鳴之善如此也。然吾間考其世,唐祚方隆而紀綱再振,裴度、李絳諸賢相繼在位,一時藩鎮(zhèn)之悖逆不道者,次第夷剪;士生其間,無傾洞破碎、桑海棘駝之慘,以悴其心目。其所謂不幸者,一身之坷坎窮餓而已,則于不平亦已細也。有大不平者鳴焉,崄巇極于人間,而震蕩乎天地,于此時而竊竊然鳴之,屏其聲于荒窕寂寞之鄉(xiāng),其遇益悲,而其吟益不得不苦矣。
嗟乎!吾友林涵齋先生,以一代著作之才,不獲鼓吹笙簧以鳴國家之盛,而退處于寒螀冷砌之間,使人聞其聲,感其窮,而悲其志也。吾讀《藏山堂詩》,甲申以后之作視前判然若兩人焉,嘆其中之不平,有甚于東野;而其命之系于天者,于昌黎之言有甚合也。夫東野當日,困亦極矣,其窮愁落魄,略見于《下第》兩詩,雖晚有“看花長安”之句,而隨以頓躓;涵齋早歲高第,三十仕尚書郎,操銓宰黜陟,不為不達矣。此東野之所無也。然東野所際,在元和全盛之世,而涵齋則當義熙、德祐之間,一替一隆,懸于星壤;東野之吟,猶曰“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今日可知矣,此則涵齋所不及也。李翱稱東野五言詩,謂自前漢蘇屬國以及諸子、南北二謝,兼而有之;余于涵齋,亦云其離奇孤峭,則“埋泉斷劍,臥云寒松”之擬,固若先之。此致趣之所為近也。
當元和之時,天下為詩者,皆學矯激于孟東野,議者謂其“潛祖沈謝,而流于蹇澀”。涵齋自然淵雋,無斤斧镵削之跡,其高韻秀出,上者龍標、右丞,次亦不失岑嘉州,以方東野,離合之間,蓋有辨矣。此氣格之殊,不必其盡一也。而吾獨由其聲以繹其志,黍離何涕,薤露何謳,楚澤何騷,易水何筑,狡童何怒,黃農何荒,西臺何哀,新亭何蹙,古今人有同感也。遇之所在,涵齋其如天何?志之所不回,涵齋之天,又如人何?
嗚呼!士讀書慕虞賡、周雅之盛,不克身齒其列,以其詩被之管弦金石,而啾唧于荒窕寂寞之鄉(xiāng),使人指為不平之鳴,豈得已乎?而其聲長留天地間不可歇滅者,視世之鼓吹笙簧,亦豈有異耶?后之讀斯集者,其所感當必有同于予矣。
建武同學弟徐芳拜手書[10]2。
按,林之蕃《藏山堂文集》卷首有徐芳序、史可程序、李長祥序。林之蕃(1612—1673),馮金伯編著《國朝畫識》卷一載曰:“林之蕃,字孔碩,號涵齋,閩縣人。崇禎癸未成進士,授嘉善令。自幼喜畫山水,落筆蒼潤,韻致更自蕭疏。其為吏清廉有聲,惟知奉公潔己,不善逢迎上司,遂為鹺使者所劾,竟拂衣歸,一瓢一衲,寂隱山中?!保?1]
在徐芳別集《懸榻編》、林之蕃別集《藏山堂文集》及《昭代詩存》等清詩總集諸文獻中,各有數首記錄二人交往的詩歌、散文,這些文字再現了明清易代之際,生活于夾縫之中的兩位遺民所結下的拳拳之誼。北都亡,徐芳奔福州,與林之蕃同仕南明隆武朝廷,徐芳任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林之蕃任監(jiān)察御史巡按浙江兼銓部功曹[12]106,志趣相投。順治三年丙戌(1646),隆武朝廷覆滅,二人于福建延津[13]倉促別離。時值兵荒馬亂,林之蕃隱于福州嵩山[12]88,二人離別十年后才有尺素往來,林之蕃《藏山堂文集》卷二有七言律詩,題《僧道明者,前吏部郎中徐芳也。昔與余同官,草木臭味。丙戌之秋,分袂于干戈倉卒中,隔絕十載,無從問信。近寄余詩,始知托跡緇流,云游武夷九曲矣,作此答之》[10]33。席居中輯《昭代詩存》卷十四收錄徐芳佚詩七律一首,題《寄三山林孔碩兼訊張能因、孫鶴林①《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張利民,字能因,侯官人。崇禎庚辰進士,除桐城知縣。福王立,擢戶部給事中。唐王時,官至太常寺少卿。”參陳世镕纂《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93頁。孫鶴林生平待考?!?,或作于此時[14]??滴醵旯锩?663),徐芳之兄徐英作古,徐芳請之蕃為其兄作墓志銘,芳之《懸榻編》卷六《奠鴻莊先兄文》記載其事[15]。
康熙三年甲辰(1664)四月,徐芳再至福州,入嵩山,訪林之蕃之藏山堂[16]。《藏山堂文集》卷一有七言古詩《丙戌中秋與拙庵別于延津,迄今甲辰四月,拙庵再入閩訪余藏山,留連朝夕焉,撫今追昔,倍增感慨,為賦短歌,以志平素,且訂登石鼓云》,該詩云:“孟夏山中草木肥,茅齋闃寂來往稀。鶯啼不住鵲更噪,何期有客叩荊扉。開門驚見疑是夢,握手未語心轉痛。別來瞬息十九年,留得馀生竟何用。沽濁酒,摘園葵,日既夕,燭繼之。千愁萬恨語不盡,兩人志氣皇天知。愛君留君歸勿疾,同登石鼓捫名筆。攀躋更上絕頂峰,夜半海門看日出?!保?0]27孟夏時節(jié),柴門聲響,林之蕃見老友驟至,歡欣雀躍,十九年離群索居、知音難覓的孤獨寂寞一掃而空?!懊CEe世孰知心,平生惟與徐子好”,僅此一句便可道出二人的情誼。林之蕃隨之邀請徐芳共游福州名勝石鼓。是年秋,二人共履前約,登上鼓山(即上文之“石鼓”),宿于山腰涌泉
寺之白云堂。魏憲輯《詩持二集》卷七收錄徐芳佚詩七律一首,題《秋日同林孔碩登鼓山,宿白云堂即事》[17]。十一月,徐芳、林之蕃與方潤②《民國閩侯縣志》卷九十一《隱逸上·方潤》:“方潤,字具蒙,諸生。當唐王時,時事日非,嘗重刊《鐵函經》《晞發(fā)集》,序而行之以見志。唐王敗,潤隱居授徒自給?!币姸鼢氲茸胄蕖睹駠}侯縣志》,民國刻本,卷九十一《隱逸上·方潤》,第3頁。游福州洪塘之山[18],宿于妙峰山某禪寺,林作七律《甲辰仲冬同徐拙庵、方具蒙游洪山,宿妙峰寺靈谷上人禪房》記錄此事[10]42。除夕,徐芳、林之蕃、翟鳳翥③《聞喜縣志》卷三十三《人物·翟鳳翥傳》:“翟鳳翥(1608-1668),字翌經,別號象陸,聞喜縣東宋村人。……清順治三年進士及第,授刑部主事;不久出任江西饒州知府。……清康熙七年卒于福建左布政使任上,時年61歲。遺著《涑水編》《風忠錄》《裴氏世譜》行于世?!甭勏部h志編纂委員會編纂《聞喜縣志》,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3年,卷三十三《人物·翟鳳翥傳》,第484頁。聚于林之蕃藏山堂守歲,彼此唱和,林之蕃作七律,題《甲辰除夕涑水翟象陸、旴江徐仲光集藏山守歲,仲光止宿書齋,即席有作次韻》[10]42。次日即康熙四年乙巳(1665)元旦,林之蕃又作《乙巳元旦次徐仲光太史韻》[10]42。是年春,二人共聚于徐芳的遺民同年林日光①《福州人名志·林日光傳》:“林日光,字君向,號平山,福清東盛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授工部主事。除奸剔弊,商者受益。暇則集生儒講學,任滿升蘇州府知府?!怨⒅?,不媚權宦?!娀鹿倭_織中傷,被罷職。杜門嘯詠自樂,至老手不釋卷。”福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福州人名志》,福州: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07年,第260頁。家中,林之蕃成五律一首,題《乙巳春同徐拙庵集家平山水部池亭》[10]23。
康熙四年乙巳(1665)春,在林之蕃處盤桓數月后,徐芳啟程歸鄉(xiāng)。林之蕃作七律《徐拙庵翰林別十九矣,客歲入閩,訪余山中,繾綣久之,茲春言歸。離情黯然,口占奉送,兼訂后期》,依依惜別,約定后會之期[10]42。故此《藏山堂文集序》當作于康熙四年乙巳(1665)春季。
徐芳返回南城老家后,二人依然保持書信來往??滴跛哪暌宜龋?665),徐芳作《與林孔碩(乙巳)》短札一則,勸勉友人:“弟生平百無一長,獨堪輿一技,遂臻神妙。亦如涵齋之畫,其始非以求食,而卒食焉。是天憫其窮,使不遂至于困絕也?!保?9]徐芳與林之蕃的收入來源,一以看風水,一以作畫,收入微薄,然可茍活??滴跷迥瓯纾?666),林之蕃致書徐芳,芳答以《與林涵齋書(丙午)》。徐芳在信中自述閱罷林之蕃來信,心生一悲一喜:悲的是二人漸入晚年,又相隔異地,不知何日能復相見;喜的是“生平人品、文章事業(yè),俱臻絕頂無所歉;獨年踰始衰,未有嗣續(xù)”的林涵齋“果以此得”。徐芳為老友老來得子感到由衷的欣喜,“拍案狂笑,起舞蹈不自禁”,并為林子察算八字,可謂費心勞力;又自敘“弟以仲冬賤婦之變,愁慘傷心,遂成怔忡不寐之疾”,因發(fā)妻去世而患上心慌、失眠等病癥。種種辛酸苦楚,在摯友面前方可吐露一二[12]191。
據徐芳此序可考察其文藝發(fā)生論。徐芳大抵承繼了韓愈“不平之鳴”文論觀,又有其獨到的見解。他認為文藝起源于作家抑郁不平的情感,“牢騷抑郁之積而不得吐者,一舉而泄之于詩”,這些情感又來源于作家“窮而有所不平”的生平遭遇。故徐芳將林之蕃與孟郊相提并論,認為他們均為生不逢時、抱才而困之人,二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書寫“不平”這一點上是共通的。徐芳在序文末段說道:“士讀書慕虞賡、周雅之盛,不克身齒其列……使人指為不平之鳴,豈得已乎?而其聲長留天地間不可歇滅者,視世之鼓吹笙簧,亦豈有異耶?”士人筆下的“不平之鳴”不僅可與“鼓吹笙簧”之作并駕齊驅,還具有超越時間、空間的永恒價值。徐芳對“不平之鳴”本體價值的肯定,可謂對韓愈“不平則鳴”說的補充,亦可視作對明末李攀龍“詩可以怨”以宣揚書寫個體怨怒詩論的繼承與發(fā)展。
徐芳在此序中對林之蕃詩歌書寫的內容與整體詩風做出了一定評價,可作考察林之蕃詩歌的重要資料。徐芳認為林之蕃與孟郊同樣寫“不平之鳴”,孟郊為詩“矯激”“而流于蹇澀”,林之蕃詩則“自然淵雋,無斤斧镵削之跡”“高韻秀出”,上者可似王昌齡、王維,次者亦可比岑參,二人詩風存在一定差異。而有關詩歌書寫內容,相較于孟郊多聚焦于個人窮愁潦倒的生活際遇,徐芳則以“黍離何涕,薤露何謳,楚澤何騷,易水何筑,狡童何怒,黃農何荒,西臺何哀,新亭何蹙”概括林氏詩歌,認為其詩是繼《詩經·國風·黍離》、漢樂府《薤露》、屈原《離騷》、高漸離擊筑之歌、《詩經·鄭風·狡童》等古代“怨詩”以來的當代之作,與謝翱西臺痛哭祭悼文天祥、南渡士人過新亭流淚懷念西晉等歷史故事的精神相通,還包含了對時代已非黃帝、神農上古盛世的感嘆。言下之意,林氏詩歌表現的是“古今人有同感也”,是身處易代亂世士人的“不平之鳴”,如林氏詩句“招魂雙淚吊三閭”[10]30,或寓懷宗升遐;“落日雖低不離天”[10]30,或指隆武稱制閩中,奄有閩浙之事;“層巖縱險無非地”[10]30,或指閩徼;“蔓草詎能成遠志,殘云無力起奇峰”[10]30,或寓清軍入關,鄭芝龍航海,蔡方山、齋遜輩舉義旗而卒無所成諸事;再如“同死乃本心”“志士心血熱”“漢祚已如此”“晉室使人愁”“至性指中寫”“望空淚空灑”等句[10]15-18,“其牢騷不平之感,留連故主之忱,又往往于言外見之?!保?2]115道光間王道征評價林之蕃詩兼有寄托遙深與音律和諧的特色,“見其詞旨激昂,音節(jié)嘹亮,寄托深遠,尋味不窮,殊有絳樹雙聲、黃華二牘之妙。其古體則浸淫漢魏,其近體則胎息李杜,無句不雋,有篇皆佳?!保?0]83可謂與徐芳所見略同。
徐芳以孟郊與林之蕃對照的方式評價林之蕃詩文,隱含著徐芳身為明遺民對于亂世埋沒人才與文化高壓政策的控訴。孟郊與林之蕃之“不平”均與身處衰世不無干系,細究之下有著天壤之別,愈發(fā)體現出林之蕃處境之艱。孟郊所處的中唐“唐祚方隆而紀綱再振”、“士生其間,無傾洞破碎、桑海棘駝之慘,以悴其心目”,地方叛亂次第平息,社會秩序趨于穩(wěn)定,士人所謂窮愁困頓,大多是“一身之坷坎窮餓而已”,是個人生活境遇的坎坷艱難而已;“而涵齋則當義熙、德祐之間”,徐芳以劉宋代晉、元滅南宋事喻明末清初政權更迭,社會動蕩,兵亂不息,這與孟郊所處的“元和全盛之世”相比,“一替一隆,懸于星壤”。無論是林之蕃的生平遭際還是所處社會環(huán)境的盛衰程度,均較之孟郊尤甚,那么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徐芳評論道“吾讀《藏山堂詩》,甲申以后之作視前判然若兩人焉,嘆其中之不平,有甚于東野”。徐芳以“竊竊然鳴之”“屏其聲于荒窕寂寞之鄉(xiāng)”“退處于寒螀冷砌之間”“而啾唧于荒窕寂寞之鄉(xiāng)”形容林之蕃的“不平之鳴”,擁有“一代著作之才”的林之蕃只能于窮鄉(xiāng)僻壤之隅悲吟一二,暗喻清初嚴酷、緊張的文化氛圍對遺民心靈的戕害。
徐芳此文書寫了林之蕃個人的窮愁落魄與清高孤傲,字里行間又流露了包括自己與林之蕃在內廣大明遺民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人格境界與情感追求。徐芳作文時值康熙初年,一方面滿清統(tǒng)治中華大地、復明希望渺茫已成既定事實,一方面當權者進行高壓思想統(tǒng)治,明遺民依然拒絕出仕新朝,幽居山林,或逃禪或以看風水或以書畫維持生計,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迫之下茍延殘喘,這是一種堅守“君子固窮”的生活態(tài)度,彰顯了遺民志士的偉大人格。他們將這些抑郁、怨憤、失落、無奈等情感訴諸詩文,進行自我療傷,以真情書寫真實的歷史,認為“不平之鳴”造就的文藝作品必然具有震徹天地、超越古今的藝術魅力。這種對文學不朽的堅信與追求,又可謂是繼承了中國詩學“詩能窮人”“詩人薄命”的重要命題,是幾千年來中國士大夫的一種集體認同,“充滿了以道自任、任重道遠的使命感與悲劇性的崇高感”[20]。明遺民在那個特殊時代中的悲苦境遇與多元情感,都在這一篇《藏山堂文集序》中娓娓道來,讀來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