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
在近代中國簽訂的諸多不平等條約中,時常能夠看到“一體均沾”的條款。所謂“一體均沾”,指的是除締約國之外,其他國家也同樣享受這一待遇。這種明顯有悖于公平原則,甚至違反國際法基本準則的條款,為何頻現(xiàn)于各類條約之中呢?
古代中原王朝在處理對外關系時,大多依循懷柔遠人的方略。所謂“懷柔遠人”,指的是君王在治理國家時要懷有仁德,只有內(nèi)政清明,英名遍布天下,四方諸侯才會受到感化,主動臣服于君王,并接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先秦時期,儒家典籍便提及懷柔遠人,并將此作為治國方略?!抖Y記》一書中就記載了“凡為天下國家”的“九經(jīng)”,其中最后兩經(jīng)闡述了“柔遠人”和“懷諸侯”。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懷柔遠人逐步演繹為中原王朝的外交原則,具有安撫之意。特別是漢唐時期,朝廷往往采取“以懷柔治天下”的方式,對周邊小國施以羈縻和朝貢之策。也就是說,中原王朝并不直接干涉小國的內(nèi)政事務,但為了體現(xiàn)藩屬關系,又要求小國定期朝貢,借此展現(xiàn)中原王朝強盛的實力。
明清之際,歐洲的國家秩序開始邁向近代化,近代外交格局漸趨成型。然而,此時的中國依舊籠罩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之中,中華朝貢體系仍居于主導地位。明代時,為了彰顯富庶與強大,朝廷對來華貿(mào)易的各國,往往采取單方面的給予政策,完全不計較本國的經(jīng)濟利益得失。
入清以后,清廷承襲了這一做法,對于來華的各國商旅和使節(jié),仍舊施以懷柔。雍正皇帝在上諭中明示,凡來華貿(mào)易的洋夷,只要遵守天朝的規(guī)制,都要施恩布教,令其心悅誠服,方不失柔遠之道。乾隆皇帝認為,對于遠涉萬里來華貿(mào)易的小國要厚往薄來,藉此彰顯天朝恩惠。他甚至認為,與西洋各國之間的通商貿(mào)易對中國而言毫無益處,只是為了滿足他們的物資需求和貿(mào)易愿望,因為中國物產(chǎn)豐盈,根本不稀罕他們的薄利小物。就連林則徐也認為,朝廷準許西洋諸國互市,完全是朝廷“推恩外服”的政策體現(xiàn),以此彰顯天朝懷柔四方的一面。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清廷第一次被視為蠻夷的“蕞爾小國”—英國打敗,朝野上下視為奇恥大辱。為了顧及天朝的顏面,上至君王,下至官宦,大多懷揣施恩的心態(tài),認為割地、賠款只不過是安撫洋夷,完全缺乏對近代國與國之間外交關系的基本認知。在談判過程中,琦善對狡黠的英國人處處忍讓,幻想用恩威并施來換取“萬年和約”所帶來的永久和平。
不久,英、法等列強以“換約”為借口,要求與清廷重新修約。面對這一蠻橫無理的主張,清廷完全沒有抗爭之意。江蘇巡撫吉爾杭阿視修約為“歸命乞恩”,認為以懷柔之法對待,并未有失天朝體面。不僅如此,清廷還愚昧地認為,與英、法、等國簽訂的條約內(nèi)容,可以同樣適用于歐洲其他沒有訂約的國家,以此展現(xiàn)中國對海外諸國的“一視同仁”。
懷柔之策不僅表現(xiàn)在外交領域,在對待通商問題上亦是如此。1843年10月,清廷代表耆英與英方代表璞鼎查在廣東簽訂《虎門條約》,條約中明確規(guī)定:“設將來大皇帝有新恩施及各國,亦應準英人一體均沾,用示平允。”也就是說,英國完全享有清廷給予各國的優(yōu)待,而對英國是否給予中國相應的待遇卻只字未提,即通常所說的“片面最惠國”待遇,這無疑是給英國人開了一張空白支票。此后,中法《黃埔條約》、中美《望廈條約》等不平等條約中大多援引此例,載有“一體均沾”等相關條約內(nèi)容。在西方列強看來,中國人在貿(mào)易方面對所有外國人向來都是“一視同仁”的,不會因為與英國簽訂條約,而改變對其他國家的態(tài)度。果不其然,道光皇帝諭令,要求將五口通商貿(mào)易章程向其他各國頒發(fā),“以示懷柔”。
由于清廷將條約內(nèi)容視為中國單方面施恩于洋夷,于是在清廷君臣的諭旨和奏折中,不管是西方列強主動提出,還是中國允準,無不將“施恩”作為條約權益的代名詞。為此,清廷大多使用“乞恩”“求恩”“懇恩”“邀恩”“恩準”“恩賞”“圣恩”“推恩”“恩旨”“天恩”“恩典”等用語,堪稱外交語言上的奇觀,而這正反映了清廷對近代國際關系與條約關系的蒙昧無知;同時,也從另一個側面體現(xiàn)出中國在國際交往中的奇特地位,即片面承擔義務而不享有權益的非對等地位。
然而,清廷單方面的給予并沒有換來永久和平,反而是西方列強的得寸進尺。西方列強紛至沓來,清廷已無力時時事事遂列強所愿,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予以“施恩”。
清廷深感自開埠通商以來,與西方各國簽訂的條約皆為洋人來華所享有的特權,并無洋人給予中國人相應的待遇。基于這一情況,清廷將與列強訂立條約的行為視為列強對華利益的索取。咸豐皇帝在面對西方人提出修約要求時就指出:與洋夷訂立條約之后,凡經(jīng)一次更改,即多一次索取。顯然,無休止的讓權已非清廷所愿。因此,隨著列強逐漸暴露出貪得無厭的本性,對中國索取過度,清廷無論在心理上和物質(zhì)上均感到難以承受,自然就轉向?qū)覚嘁娴年P注。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在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的主持下,中國陸續(xù)與歐洲各國展開了建交談判。1861年,普魯士同清廷簽訂了建交條約,條約內(nèi)容涉及中普建交、派駐公使、貿(mào)易往來、修約期限等多項內(nèi)容。在議約過程中,普魯士也援引英美先例,要求清廷今后施以別國的利益,尤其是關稅蠲免方面的權益,普魯士亦可“一體均沾”。
此后,以這個條約為藍本,清廷又先后與葡萄牙、丹麥、荷蘭、西班牙、比利時、意大利、奧地利等國家展開交往。但是深究這些條款的具體表述還是略有不同,如清廷在與奧地利簽署《通商條約》之時就明確要求,如果中國商民赴奧地利貿(mào)易經(jīng)商,奧國也應與對待本國商民一樣予以優(yōu)待。此外,與葡萄牙、意大利簽訂的經(jīng)貿(mào)條約,也都表達了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的內(nèi)容。
晚清時期,清廷已明確認識到與歐美各國的交往中,如果一味遵循“一體均沾”,無疑是貽害無窮的。在清廷看來,“一體均沾”條款嚴重損害了中國的利益,也不利于中國實現(xiàn)“以夷制夷”的目標,因此在與日本議約過程中,清廷就極力避免條約文本中出現(xiàn)“一體均沾”的字樣。
1870年,清廷已先后同歐美十多個國家簽訂了建交條約,初步建立了近代化的外交關系。同年,日本政府任命柳原前光作為代表,率使團出訪中國,希望同中國簽訂條約,建立正式的外交關系。對于日本提出的修約請求,清廷總理衙門最初并未同意。在總理衙門看來,日本與中國交往甚久,也常來上海、寧波等地通商,以后仍照例辦理。兩國間彼此互信,似乎沒有必要訂立條約,即所謂“大信不約也”。
然而,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開始步入近代國家行列,希望躋身強國之列,以平等甚至強權姿態(tài)處理外交關系。長期以來,日本與中國之間主要以朝貢貿(mào)易為主,在國際關系上,中國視日本為藩屬國,所以雙方并非對等的外交關系。于是,日本迫不及待地想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
為了能夠成功議約,柳原前光親自拜會直隸總督李鴻章,并對李鴻章表示:西方列強強迫通商,中國心懷不服而力難獨抗,日本欲與中國通好,冀望能夠同心協(xié)力。在柳原前光的極力游說之后,李鴻章向總理衙門提出,日本向來并非中國的完全屬國,與朝鮮、琉球、越南等國不同,倘若過于拒絕,日本勢必會假借西方其他國家之力而脅迫中國訂約,如果那個時候再行立約的話,日本肯定與西方列強結盟,而置中國于不利之地,希望與日本盡快建立外交關系。
事實上,清廷也逐漸意識到如要改變對外交往時孤立的局面,就應放棄朝貢體系,與亞洲各國建立平等的外交關系,并在國際事務中尋求合作伙伴。在李鴻章等人的堅持下,中日兩國在天津議定建交條約。在談判過程中,清廷雖然同意與日本議定通商交往的條約,但并不希望日本與西方列強一樣獲得“一體均沾”,避免喪失國家權益。為此,曾國藩就建議清廷,條約中不可明確寫有比照西方各國辦理等內(nèi)容,尤其不能寫明“于各國一體均沾”等語句。
最終,清廷在條約內(nèi)容中明確拒絕了日本提出的帶有“一體均沾”性質(zhì)的條款。此后,清廷再訂立各類條約時,均不再提及“一體均沾”等相關性質(zhì)的內(nèi)容,終結了“懷柔遠人”的外交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