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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etrachtung

      2022-02-09 23:22:22張君怡
      青春 2022年2期
      關鍵詞:鼓樓前男友莉莉

      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從鼓樓一路走到故宮后門,看到扎堆的游客,就再往回折返。這片區(qū)域是北京的中軸線,故宮以北的部分。沿著道路,繞故宮后門的景山外圍走著,從景山東街走到景山后街,再順著地安門大街,就能回到鼓樓。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在北京散步,沒有目的地,就在租住的房子附近隨便繞繞。八月份,北京的氣溫比家鄉(xiāng)熱上很多。沿路有很多旅行團,戴著紅色、黃色的鴨舌帽的人,拿著小紅旗,聚堆站著。開始我想過乘公交回去,兩三站的距離,雖說不遠,但總歸是有空調(diào)更舒服些。可當我到站牌下排隊時,那些旅行團包圍了我,把我推來推去。那一瞬間,我覺得在烈日下走路似乎會更舒服。他們的方言我根本聽不懂,就像是不停說話的蚊子在我耳邊;他們沒空吃飯,手上捧著啃了一半的玉米,正等著趕往下一個景點;有些人手上還有在天安門前拍的照片。我瞄了一眼,照片的飽和度奇怪得過分,像是他們在某個室內(nèi)畫紙前拍的。

      我略過他們,繼續(xù)往北邊折返,到了接近鼓樓的地段,人相對少了些。除了坐在花壇邊的老年人,其余大部分和我一樣,都是遛彎的。他們拿著蒲扇,穿著跨欄背心,有的人手上還拎著收音機,一看就是長居于此。只有我是外地人??煽倸w是找到了一同散步的人,有種新鮮的親切。

      在經(jīng)過一處沒什么人的花壇時,我聽見里面?zhèn)鱽砹素埥?。是一只黑白相間的大貓,體格健壯,身上肥嘟嘟的。它的身邊擺著貓糧和水。

      看它的樣子,應該是一只老貓了。

      “咪咪?!蔽叶紫律恚斐鲆恢皇?。

      貓咪眼神看過來,瞳孔因為陽光而變得只剩兩條豎線,它的尾巴先是由尾尖開始晃動,像是在輕撫什么一樣搖動起來,應是對我產(chǎn)生了好奇。

      我蹲著挪動腳步,朝它更進一步。貓咪的尾巴擺動得更加劇烈,似乎是從尾巴根開始,像一根鞭子,抽打著地面,掀起些灰塵,嚇得我趕緊退回原位,知道它這是在表達不滿。我曾養(yǎng)過一只貓,準確來說是前男友養(yǎng)的,也算是對貓咪的習性有些了解。

      那時我們分居在兩個城市,是異地戀。男友在北京上班,我則在老家。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乘火車來北京找他,從老家火車站前的鼓樓,到北京的鼓樓。每次來,我都有種北京才是自己家的感覺。相反,老家的小城鎮(zhèn),閉著眼睛都知道沒什么可玩的,我已經(jīng)厭倦了那里。前男友養(yǎng)了只白貓,每次到他的房間,我便先去和貓咪打招呼。

      前男友在工作之余是玩樂隊的,也喜歡看書,是個文藝青年。和他待在一起時,他常常會冒出些奇怪的想法。那天他用逗貓棒逗貓,貓咪整個趴在床上,趴得扁扁的,眼睛瞪得超圓,尾巴也很用力地左右搖擺,與剛才那只的反應一致。

      “知道卡夫卡的第一本書是什么嗎?”男友說,“Betrachtung,可以譯成《觀察》或是《沉思》?!?/p>

      “而貓在沉思,或是觀察時,尾巴就會搖擺?!蹦杏芽戳宋乙谎?。

      “怎么樣,我找到了卡夫卡與貓的共同點:卡夫卡的風格是猶豫的,猶豫就是搖擺,搖擺也就是貓。”男友沉浸在自己的發(fā)現(xiàn)里。

      我聽不懂,搖了搖頭,突然意識到我的腦袋也在搖擺。

      我與前男友已在上個月分手。分手后我辭職來到北京,帶著原本為結婚準備的錢,不為別的,只想看看自己能在北京耗上多久。租房時,我查了很多地段的房租,發(fā)現(xiàn)都與這邊差不多,甚至故宮附近反而更便宜??赡苁且驗檫@邊游客多,公交車多,地鐵反而不便吧,不適合通勤的人居住。但我又不會去什么遠的地方,毅然決然選在了這兒。

      我住的小區(qū),一看外表就都是二十世紀建成的三層居民樓。小區(qū)的房子也就七八棟的樣子,里頭與外面相比,倒是很安靜。這棟樓每層有三戶人家,我住在頂樓的右側(cè)。住在中間的,是一戶外地搬來的夫妻,大概四十歲左右,這房子是他們買下來的,平常也從沒見過,都是聽中介說的。住在我對門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正宗的北京人。我遇見過她幾次,她總是拿著大蒲扇站在樓下,次次都繃著臉,像她貼在門上的字一樣。

      “眼睛不好,不看報!”她門口貼的紙上寫。

      我已經(jīng)知道她會是個很嚴肅的老奶奶了。

      就在今早,我開門準備出去溜達時,見到了站在門口的她。她正準備敲我的房門,卻被我突然打開的門嚇得往后退了一步。

      “這垃圾是你的嗎?”她指著放在樓梯扶手旁的一袋垃圾,臉上沒有表情。

      我搖搖頭,幸好手上還提著一小袋昨晚吃完的外賣包裝,在她眼前晃了晃,表示這才是我的垃圾。老奶奶知曉后便把臉別過去,不再看我,側(cè)過身讓我離開。在下樓的一瞬間,我聽見很大聲的敲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在踹門。

      “有人嗎?有人嗎?”老奶奶邊喊邊敲中間那戶人家的門,她可能以為別人也像她一樣耳背。我猜測老奶奶經(jīng)常如此,所以他們也不喜歡老奶奶。

      沒人開門,甚至都沒有回應。

      后來,我再去散步時,都會扒在門鏡前看上半天。老奶奶那邊沒動靜,我再出發(fā)。還是之前的路線,鼓樓、景山、故宮,再折回來。這次我?guī)狭俗约旱氖仲~本,打算把上次看到的貓咪畫下來。我走在初步熟悉的路線上,尋找貓咪,雖記得有棟老樓前的花壇里有貓,可卻記不清是第幾個花壇了,便邊走邊“喵喵”叫,希望它發(fā)出回音。

      有路人覺得我奇怪,不時朝這邊張望。我也裝作沒事人一樣,無所謂,管他呢。我堅信這種方法會奏效。

      “喵嗚?!辈輩怖飩鞒鲆宦暥虝旱呢埥校c昨天不同,這只聲音有些沙啞。

      我湊到前去,是一只趴著的貍花貓,很親人。我一伸手,它便直接站起身,用它的小腦袋蹭我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準備兩只手一同摸它,結果它卻跳起來,像是要咬我的樣子。我被嚇得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跌坐在花壇邊。不過也好,這樣順勢坐下,免去了剛剛嫌這處臟、那處蟲多的猶豫了。

      翻開手賬本,前幾頁畫的還是半年前的東西,其中就有以前養(yǎng)過的白貓。原來我已有這么久沒有畫畫了。

      貓總是一副至高無上的樣子,喜歡把人類擺在桌上的東西掀翻。我記得當初桌上的水杯、充電線,總是被貓咪給碰下去,它用一只肉嘟嘟的小爪子,對著玻璃杯朝一個方向推,推著推著,玻璃杯就摔碎在地面。有時我拿起一根充電線,還未插上電源就已發(fā)現(xiàn)上面的口水。又是一根被它咬壞的線……

      但貓又常會給人溫暖。我躺到床上時,它會哼唧著躍上床,下一步直接跳到我身上,在我的肚皮上站一會兒,就趴下了。我可以摸它,它的小腦袋會跟著我撫摸的方向向一邊垂,繼而整個腦袋完全放在我胸口,陪我一同睡覺。

      反正無事,逐漸我也像個老北京一樣,散步成了習慣。

      有一天散步結束,再回到出租房時,已是快晚飯的時間,我懶得點外賣,家中廚房又是空蕩蕩的,沒置辦廚具,無法做菜。我打開臥室的空調(diào),想不如先睡一覺,睡醒后再吃,反正也不餓。

      我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睡夢中我聽見猛烈的敲門聲,如老奶奶敲門的聲音一樣,同時,嗅到一股說不出的苦味,像是什么菜的味道,但又不全是。我懶得睜開雙眼,可敲門聲愈發(fā)擾人,只得把眼睛睜開。此時,屋里已是霧蒙蒙的一片。我揉揉眼睛,也許是剛睡醒眼神不好,再睜開時屋內(nèi)仍舊有點模糊。

      起身,下地,我半睡半醒地用腳在地面尋找拖鞋,又像個頭馬上要掉下來的木偶,仰著腦袋,踱步到門口。我沒有問“誰呀”,只是悄悄地扒在門鏡上先看著——是對門老奶奶。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門打開了。

      “我……”我支支吾吾想說自己睡得太沉了沒聽到。

      “快下樓!快跑!地下室著火了!”老奶奶朝我大喊。

      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老奶奶直接抓了我一把,把我拽出門外。我差點被絆倒在地,還沒站穩(wěn),又被老奶奶推到了樓梯口。她力氣居然這么大,我沒反應過來,以為是場惡作劇??蓸堑览锎_實蒙著煙霧?;仡^看了眼,老奶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正在敲中間那戶人家的門,像之前一樣大力,見我沒走,又朝我大喊:

      “走??!趕緊走!”

      我只得急匆匆地下樓,還未清醒,但心里生出些真實的恐懼。越往下走,白煙便越厚重,也越來越嗆人。和我的腳步一樣,明明已快要逃出單元樓,感覺卻越發(fā)沉重,心臟跳動加速。我越來越害怕,像有人在身后追趕我。走出單元門時,已見到很多人圍在門口。有輛消防車正在小區(qū)門口,準備進來。

      煙是從地下室冒出的。我從未去過地下室,可能是停自行車的地方。樓道里只有個小門,唯獨見到小區(qū)保安鉆進去過。我注視著開著窗的樓梯間,地下與地上,濃煙里一明一暗。消防車停在了眼前。接著,我看見老奶奶獨自走了出來,白煙在她的身后持續(xù)冒著。她的眼神堅毅,也有些不甘,可能覺得自己沒能叫出更多的人。

      消防隊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又出來,火并不大,火源在消防車到達之前就已被撲滅,只是仍舊在冒出白煙。等白煙散去,一切恢復正常。

      老奶奶也變回了繃著臉的正常模樣。

      沿著固定的路線散步成了習慣后,我開始不滿足只在熟悉的地方行走,逐漸開拓新的地圖。我以鼓樓為坐標原點,往北、西、東繼續(xù)探索。

      順著鼓樓往西走,有個劇場,劇場在一個莫名其妙的胡同里。北京哪哪都是這種七拐八拐的胡同,對于外地人來說很難走,扎進去后,又常常不知從哪個口走出來了。好幾次我都因為迷路而來到劇場前,后來終于來了興致,一打眼就看到讓我感興趣的海報,是一個開放劇目,劇中的人物可以與觀眾互動。我很好奇,毫不猶豫,連詳細的內(nèi)容簡介都沒看,便買了票。

      我選中一個還不錯的位置,坐在劇場中間靠后。劇院不大,看起來已上了年紀,但仍舊干凈整潔,似乎每個來這里的人都加倍愛惜。我把周圍全打量了一遍,因到得比較早,也沒什么事做。我座位旁的人還未來,前后的人倒是都到了,基本都是成對的情侶。只有我孤零零地坐在中間。他們手上拿著咖啡杯,讓我想起劇場外的咖啡店??赡苓@些都是約會的一部分吧,真是愜意。

      有位身材纖細的女孩提著裙角走來,她繞過靠邊位置上的人,往我的方向走。我也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雙腿往里收??赡桥⒕驮谖疑磉呑铝?,她看了我一眼,意識到我正在給她讓路,不好意地笑起來:

      “我坐這兒?!彼f,笑容看起來很有力量。

      我不再站在門鏡前窺視后才出門了。從上次那場火災后,我覺得自己與老奶奶變得親密了。雖然我們還是很少說話,頂多見面相互點個頭。她還是老樣子,始終繃著臉。我猜測她可能就是不喜歡笑吧,但一定是個很不錯的人。

      這邊的快遞員都很負責。我買了前男友喜歡的卡夫卡、昆德拉還有村上春樹的書來讀,反正也無事可做。每次快遞到了單元門口,總會先給我打電話,確認人在家他們才送上來。

      那天,我又接到快遞電話,是一家從來沒聽說過的快遞公司,他讓我下樓去拿。想到也就是三層樓的距離,掛了電話我就開門出去了。走在樓道,就能聽見老奶奶和那人在聊天,兩個人都很開心。我聽見老奶奶說了句“回見”,然后便只有從一樓傳上來的腳步聲了。

      我倆打了個照面,在一樓的拐彎處。我朝她笑了笑,有點尷尬,想趕緊側(cè)身而過去拿快遞。

      “別去了!你快遞在我這兒呢,”老奶奶晃了晃手上的盒子,“我?guī)湍隳昧??!?/p>

      要不是老奶奶笑著,我聽了前兩句,會以為她嚴肅著臉是要與我做什么交易,甚至不惜綁架我的快遞。她手上還拿著一袋蔬菜,應該是剛買菜回來。在我的印象之中,她認識這邊的所有人,包括不知名的快遞員。

      “謝謝,謝謝?!蔽亿s緊小跑幾步,試圖拿走老奶奶手上的快遞。那些書很重,怎么好意思讓老奶奶幫我拿呢。

      老奶奶把快遞往后一藏,另一只手對著我做驅(qū)趕狀地揮了揮:“回去,回去,我給你拿上去!”

      我們僵持了半天,最后我只得乖乖聽話,站到自己家門前,等著老奶奶緩慢地爬上樓,再給我快遞。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個高三備考的孩子,在北京又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回到家,打開快遞,取出書,翻開一本村上春樹的音樂隨筆,我開始閱讀。此時腦子里已完全不記得這些書是前男友喜歡的了。

      我在北京另一位可以依靠的人,是在劇場認識的女孩。她是舞蹈老師,肢體和笑容一樣有力量,有自己的培訓班。在看完劇的夜晚,她問我要不要去她的舞蹈室。“現(xiàn)在?”我有點詫異,畢竟我們只是剛認識。

      “對,就是現(xiàn)在?!彼敛痪惺?。

      舞蹈室在小區(qū)的一樓,我們在門口換了鞋才進來。巨大的玻璃窗外,能看到小區(qū)的灌木,及灌木叢下的微光。舞蹈室屋頂有四束長且直的燈,把教室映得光亮,地板也是光亮。

      除了玻璃窗和門,三面皆是通透的大鏡子。女孩從一面鏡子前的扶手上拽下來一件衣服,鋪在地上。

      “坐這兒吧?!彼S意又客氣地說。

      我挑了挑眉,接受了。

      燥熱的夜里,舞蹈室還算涼爽。我見她把外面的罩衫脫掉,里面是一件緊身短袖。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換好了舞蹈襪。音響就在房間一邊,她打開,活動的手指也像舞蹈一樣靈活。是一首歡快的曲子,里面唱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女孩的身體開始舞動,在我看來像是一個關節(jié)接著一個關節(jié)地運動。先是手,手臂,再是腳,全身。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專注地欣賞舞蹈,我不清楚這是屋子里只有兩個人的原因,還是她的舞蹈真的令人驚艷。不過我想,應是后者。

      我遇見老奶奶的次數(shù)變多,再一次下樓時,我在小區(qū)的花園見到了她。老奶奶站在雜草中,身旁有幾個臟兮兮的豎立的白色箱子,還有幾個碗。她手上拿著一個塑料袋,正把袋中的東西倒進碗中,是些棕色的顆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貓糧。貓糧與陶瓷碗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吸引了一批流浪貓從遠處趕來。我從來不知道小區(qū)里竟有這么多貓,眼前在花叢中親人的就已來了五六只,不遠處的房頂上,還有幾只在觀望。也許還有些在遠處,沒聽到放飯的聲音。

      站到老奶奶身旁,我盡量維持不近不遠的距離,想著她在喂食,我便也沒打招呼,只是安靜地看著。但老奶奶很機敏,正弓著腰忙活時也回頭看了我一眼,她一定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一點兒也不耳背。

      “不上班?”老奶奶問我。

      我搖搖頭,有些難以啟齒自己為什么到這里,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這些貓都是您喂的嗎?”一句尷尬的開頭,我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話了。

      “可不,”她接起話茬,但仍舊繃著臉,“女兒跑國外去了,我養(yǎng)點兒東西好有點兒營生?!?/p>

      “一個人嗎?”我問,問完又開始后悔,誰會像自己一樣呢?看老奶奶的年齡,她女兒起碼該結婚了。

      “嗯,一個人。不過在那邊認識了個新男友,老大不小了也不結婚,我還等著抱孫子呢!”

      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與她女兒的相似,我逐漸放松下來。老奶奶確實話多,怪不得她認識小區(qū)里那么多人,只是不愛笑,自己說搞笑的事情也不會笑。

      老奶奶的女兒莉莉,那年才二十歲,正是青春的年紀,與她母親一樣,都在附近的教育社工作。后來在一場聯(lián)誼舞會上,莉莉認識了老張,是她熟人的朋友,一個初中畢業(yè)就跑進廠子里打工的男人,靠譜、務實、幽默,只是不愛看書。

      老張愛說笑,很會討莉莉開心,他總會帶著鮮花,從工廠下班就騎著自行車到教育社門前,等著莉莉下班。要是以前,莉莉是與母親一起回家的,只是幾分鐘的路程,自從老張來了以后,便只留母親一個人步行回家。那時,莉莉會坐在老張的車座后,聽老張講笑話,講今天廠子里的糗事,他們繞著鼓樓駛過幾圈,再去一家鹵煮店,吃點兒小菜。末了,老張把莉莉送回家,兩人能告別很久。

      年輕時的老奶奶以為莉莉只是覺得好玩,畢竟莉莉的異性朋友不少。她以為莉莉只是覺得老張新鮮,覺得老張背后的廠子新鮮。莉莉挑著呢!在她看來,莉莉沒那么容易墜入愛河。之前有好幾個小年輕追求莉莉,曖昧了有段時間,但莉莉最后也沒有同意。

      就這樣持續(xù)了一周半,有天莉莉回家,坐在桌前笑嘻嘻的。

      “我談戀愛了,”她說,“和老張?!?/p>

      老奶奶當即把手上的洗臉盆摔在了地上?!安恍校 彼軓娪?,卻不知越是強硬,女兒便越是與自己唱反調(diào)。

      “你和誰在一起也不能和他!一個不上學的混混,以后能有什么出息!”老奶奶喊。

      莉莉本來還笑著,這下也立馬生起氣來,她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摔門出去,徹夜不歸。

      跳舞的女孩再一次帶我來到她的舞室,她要教我跳舞。我穿了一件寬松的罩衫,故意有些虛榮地露出腰線,下身配了條同樣寬松的運動褲。這些都是我新買的。還是下午,陽光大好,不再如那晚一樣,光顯得那樣突出。

      北京的天氣開始轉(zhuǎn)涼,不再燥熱。她開了窗,屋里擺了好些植物。風從室外涌進來,像是在整個房間里形成了回環(huán)。我一走進來,便像是被自然包裹著。

      開始,我本想與其他學員一起學的,可她沒同意。這讓我心里有些開心又有些尷尬,我從未跳過舞,就連小學運動會走方陣都是同手同腳。可她卻從小就在舞蹈的世界里長大,輕盈、高挑。要是我與她并排站著,所有人都能看出差別。

      她怕我沮喪,怕我無聊,從箱子里拿出了一根瑜伽用的帶子,掛在了天花板的暗扣上。她雙手扶住,膝蓋輕易地墊在帶子上,接著另一條腿騰空,不知借用了身體哪個部分的力,雙腿從帶子的一側(cè)躍進了另一側(cè),頭開始向下,緩慢地,用帶子包裹住了臀部、腿部與腳踝。她的頭距離地面很近,整個人與地面垂直,散著的頭發(fā)向下披散,形成完美的曲線。

      那時候,老奶奶年輕,莉莉也年輕。兩人的僵持,都是文縐縐的執(zhí)拗。

      不過,老奶奶害怕女兒氣急了,真的一去不回,便先選擇示弱。為了顏面,她也沒把話說得那樣開。但這已經(jīng)夠了。

      “談就談吧,這么大人了,我確實不該管。自己掌握分寸?!崩夏棠淘陲堊郎险f。

      從對抗到示弱。莉莉先是放下了碗筷,吃驚于自己母親說的話,繼而開心地多吃了兩碗飯。不過老奶奶聰明,在以后的飯桌上常會側(cè)面說上幾句。她害怕莉莉把自己全都奉獻,更怕二人閃婚。

      “老張與你的經(jīng)歷、工作,都不一樣,有太多的東西要磨合。先不要急著結婚,多談一段時間再說。”

      柔聲細語的意見,莉莉聽得進去,反正自己也不想結婚,也懶得去考慮未來,全然一副戀愛中單純、無所忌憚的模樣。她無所謂老張賺錢多少,也無所謂老張身上常有汗臭,仍常常跑去老張的工廠,坐在一邊,看老張在流水線上機械地工作,看著整個工廠。興許莉莉有個在工廠長大的童年夢。這后來變成她小說的一部分。

      那一年的秋天,也許在確認關系還不到三個月時,莉莉提出了分手。

      那天莉莉?qū)懥耸桌寺脑姡徒o老張做生日禮物。當她站在鼓樓墻外的臺階上把它朗誦完,期待老張夸她一句的時候,老張的臉上沒有一點歡喜。

      “別搞這些花哨的東西了,買個新輪子不比這實在?總馱著你,輪子都要被壓壞了。”

      老張說完,自顧自地笑起來。他以為自己說了個不錯的笑話,或者,他以為自己靠笑話包裝,說了句莉莉不知真假的心里話。

      這時莉莉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確實如她母親所說。他不懂她的浪漫,他微薄的工資讓他務實得可怕。莉莉把手上的詩歌撕碎,看著老張,最后笑了一次,隨手將紙片扔進了垃圾桶里。

      “分手吧?!崩蚶蛘f,臉上帶著無奈的、解脫的微笑。

      我學會了一支舞。

      女孩忙的時候,我就一個人來這里練習,那時偌大的舞蹈室都是我的。我不知疲倦地跳著同一支舞,任由發(fā)絲被汗珠浸濕,貼在臉上。音樂有時會讓我想起前男友,在跳舞的途中,我的身體跟著節(jié)奏,在每個音符變換之際完成變化。我在旋轉(zhuǎn),思維也在旋轉(zhuǎn),像是倒帶的磁帶。

      前男友是搞樂隊的,家中總是放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樂器。有時我會盯著他的電腦操作頁面看半天,仍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伤聪驴崭瘢切┝鲿车囊舴銖睦锩骘h了出來。

      此刻我在屋子里旋轉(zhuǎn),女孩總是能連著旋轉(zhuǎn)很多圈,而我總是中途眩暈,正嘗試多想些事讓自己忘記正在旋轉(zhuǎn)。而我總是會更沉浸在音樂之中,越是眩暈,腦袋里聽見的音樂便越是純粹。我似乎看見了運行的電腦頁面,看見了鼓手,看見了正在演奏的大提琴。

      又是一天清晨,我剛剛睡醒,聽見樓道里傳來克制的悶響,像是有人把什么重物撞在了鐵扶手上,但又怕擾到別人,盡力把聲音減小。每一聲悶響過后,我都能聽見有人在樓道里竊竊私語。我從床上起來,好奇地跑到門鏡處,對著外面張望。對門老奶奶家的房門大敞著,有人在里面進進出出,卻唯獨不見老奶奶的身影。換了件衣服,我走出房門,想要一探究竟。

      樓下停著一輛小貨車,老奶奶家陳舊的家具擺在貨艙內(nèi),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指揮著搬家工人。老奶奶站在不遠處,眼神落寞,她看起來想逃避這件事,但又無法割舍地讓眼光在一樣樣家具身上留念。她看到了我,便朝我笑了笑,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微笑,但這不是發(fā)自肺腑的開心,而是打招呼,或是……再見。

      “沒想到在北京的最后一年還能認識新人,我要搬去國外了,”老奶奶說,“女婿幫我把家具啥的賣了,以后都和他倆生活在那邊了。”

      我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的男人,他看起來很干凈,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正有條理地安排著搬家工人。

      我也沒有想到,在北京的一年,汗水獻給了舞蹈。又是一次舞蹈,結束時整個人雖然疲倦,卻充滿活力。我不想當下就鉆進沐浴間,而是希望借著晚風,把自己蒸發(fā)干。我坐上公車,落座最后一排,怕影響車上的空調(diào),便輕輕地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夜晚的風灌進車內(nèi),甚至比空調(diào)還要涼爽,我有種錯覺,與汗水一路蒸發(fā)消殺的,還有記憶里的污垢。我正在變得越發(fā)“干凈”。

      “下一站,鼓樓。”廣播里熟悉的女聲響起,有種真的回到家的感覺,我想起老家也有鼓樓。不知是在這邊住了太久,還是因老家的鼓樓而倍感親切。或許在外久的旅人,都有相似的錯覺吧,在忙碌了一天后,下車抵達的終點,仿佛不是租來的房子,而是真的擁有的家。

      我在鼓樓站下車,看見有幾伙人進了家烤鴨店。我時常會路過這里,卻從未進去吃過。那天我站在門前,突然就很想走進去吃。

      店的外裝修古色古香,仿古代中國的牌匾、雕刻,室內(nèi)也是如此,但雖然精致,卻也能從中看出一絲精致的簡陋,總是不比那些開遍京城的連鎖店。我要了半份烤鴨套餐,一份乾隆白菜,坐在烤鴨店的最里側(cè),把荷葉餅鋪在碟內(nèi),將黃瓜條、蔥絲蘸上鴨醬,放在餅上,再選擇兩片帶著酥脆鴨皮的鴨肉,放在餅上,輕松地一裹,直接送進嘴中,一口一份。

      有戴著紅帽子的游客從座位上站起身,在不遠處打量著我的飯桌。

      “看看人家北京人吃什么?!币粋€紅帽子用手肘推了推另一個紅帽子。

      我就這樣被圍觀了,內(nèi)心覺得有些好笑,不知是因為什么被當成了“北京口味”??赊D(zhuǎn)念一想,才意識到自己的口味在變化,正越來越像個北京人。

      我經(jīng)常遇見問路的游客,在北京生活的這半年,因總在中軸線區(qū)域走動,周圍都走熟了,甚至連我最不擅長的方向,都有了分辨,也開始東西南北地和問路人解釋。景山、故宮、鼓樓、南鑼鼓巷,我對這一片的了解自認為可以去考個導游證了。無聊時我會去逛胡同,那些拉車的人總是會帶著一批一批的游客鉆進胡同。哪一塊磚是哪個年間的,在這上面又有了哪個年代的裝修,我已聽了不下十遍。沙灘的駐京辦,南鑼附近的鹵肉飯,東四的烤串……還有些不起眼的美食小店,是我以一個外地人的姿態(tài)去探索到的。

      包里的手賬本已經(jīng)快用完了,我已經(jīng)買了新的,還在路上。自從老奶奶走后,小區(qū)里的流浪貓我就在幫忙喂,一同幫忙的,還有個其他棟的老奶奶。我把流浪貓都畫在了紙上,它們像能看懂的樣子,會在我畫畫的時候,用頭蹭我的本子。它們開始接納我了,我也在接納周圍的一切。有時,我對著貓咪畫畫,不自覺地想,它們也在觀察我、觀察世界吧。那我呢?我也在觀察它們,觀察北京……

      是時候離開北京了。在搬離前,我細想了一遍哪些地方還沒去。我想起老張的工廠,一個有年代感的、且可能已經(jīng)消失的地方。老奶奶講的故事里,只給出一個模糊的地址,而我正喜歡在飄忽里確認真實。

      我搜了路線,手機軟件推薦的首選線路是地鐵,但我還是選擇了公車,因為可以透過車窗去觀察世界。

      下了公交車后,我跟著地圖往前走。這邊的馬路要比二環(huán)內(nèi)寬敞許多。不知道走了多久,手機上的地圖開始提醒,說我已經(jīng)走過頭了??裳矍耙黄菄饋淼木G地,根本沒有能進去的門。我只得繞著這片區(qū)域多走幾圈,終于在它的南側(cè),找到了創(chuàng)意園區(qū)的入口。原來,它已經(jīng)被改成了創(chuàng)意園的一部分。

      走進去不需要門票,但這地方似乎不是對外的,是某些設計公司的辦公地。很多建筑封閉著,只有用員工卡刷一下才能進入。連續(xù)遇見的五六個廠房都是如此,后來我也就放棄,沿著遠處的小徑走走停停,試圖在外面幻想,莉莉會是在哪個建筑中度過了那“新鮮”的三個月。

      咖啡的味道飄來,醇香。我順著氣味尋找,見到拐角深處的一家咖啡店。它敞開著窗戶,窗內(nèi),是狹小的調(diào)配咖啡工作室,窗外擺著幾把躺椅與矮桌。我從不會錯過間隙里的悠閑,要了杯咖啡,舒適地陷進椅子。我可以就這樣坐著,過掉在北京最后一個探索的下午。把咖啡杯端到唇邊,我喝下第一口咖啡,看到一個輕微謝頂?shù)闹心耆?,在店?nèi)雜志架邊站著。他在猶豫是否取一本雜志。我感到很有意思,他該不會就是故事里的老張吧?恍惚又想到,前男友以后也會變成中年人吧!我們都會。我喝下第二口咖啡。

      在北京住了快一年,耗完了身上所有的錢。我過得比想象中快樂。再見了,我的舞蹈老師。我準備把當時買的書都帶走,除了讀不懂的那本卡夫卡。我把它留在了北京,藏在了衣柜里。有人能找到這本書,并且讀懂的吧?

      “下一站,鼓樓?!?/p>

      還是熟悉的女聲。這一次,我回到了老家。

      作者簡介

      張君怡,1995年生,吉林德惠人,現(xiàn)居北京。建筑學專業(yè)畢業(yè)。曾做過助理建筑師、建筑編輯等,寫過影評,拍過短片。小說作品見于《滇池》,文字作品見于“one·一個”App、柳州文聯(lián)內(nèi)刊,及深焦、和觀映像、劇本君、看電影看到死等公眾號。

      責任編輯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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