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河
必須有一種新的事物,讓同樣失眠的燈光,發(fā)出深夜的回響。
擱淺的鍵盤,空洞的字母,沿著爬過窗的月光跳躍,替代某個時空的思考者,剝奪哲學家的話語權。
此刻,我擁有時空的孤獨,在鏡體和本體的表象中,不斷輪回,嘗試與一個新的自我對話,辯駁。
讓看見的,回歸到一種萌芽狀態(tài)。
為了與這夜晚的靜,建立不可分割的關系,我必須從院子的大門口開始,將類似于蘋果的海棠牢記于心,接受生命的相同點。
讓蒲公英把卑微的使命,從黑暗中送到我的窗口。
地上的泡桐花,也如前人的步履,踏入歷史的青磚。裝著月光的鏡子,把太陽的光借給了人間。
這是另一種光的延伸。我讀故人書,便讀到了今朝。便在月光的洗禮中,將院子里的春色傳遞過去。風吹著落葉,嘩嘩作響。
有人手持掃帚,將昨夜安睡的執(zhí)念,送回了它們該去往的地方。
雪落在山巒上,把草木和大地包裹。在冬天進入冥想的農(nóng)民,想念離巢的鴻雁。
徹骨的寒深入厚土。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認知,和城市的文明發(fā)展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翁子溝的土地上行走了一輩子,萬卷厚的書頁,他們只識得鋤頭、鐮刀,只與山石和農(nóng)畜親切,只念想著鍋中油米可食,地里有田可耕。
我常常在夢里,看見桃花落滿了山坡,深邃的疼痛長出根須,死死地纏緊我的雙腳。
桃,是仡佬族里神靈的庇佑。神靈對大地的洗禮是痛苦的,經(jīng)歷過坎坷才更懂得珍惜。蛻變的可能是,你要質(zhì)疑一切符合常理的存在。
翁子溝上的經(jīng)文是基督里面的《圣經(jīng)》,是佛法里的上乘經(jīng)文,也是道家里面的道法……我看見這片土地的父親,看見這片土地的孩子,看見他們各自的眼睛,在時光的輪廓中彼此交匯,而又彼此不識……
在這片土地上,我成為父親的時候,父親又成了孩子。落滿雪的院子,留著雞鴨和貓狗少有的腳印。偶有鳥雀尋覓,傳來空谷的回音。
在我的故鄉(xiāng)。桃花點亮了回家的路。
異鄉(xiāng)的燈盞失去了力。孤獨的屋子,印出一朵水印。
一朵喜歡風的花蕾,一說話就凋謝了。
一枚剝落的碎石塊,落入山澗。
一說話就打擾了,風化的頻率。
在遙遠的地方看桃花,就像看一些生和死的宿命。有的死于無聲,有的死于命理。
她的綻開,如胎動的聲響。
仿佛從遙遠的地方趕來,閣樓里的攝影師等不來停息的鳥。他們開始在亭子里熙熙攘攘,探討春秋,爭論人間俗事。
一株獨立枯葉中的蓮蓬上,飛來一只停息的鳥,帶給這株假蓮蓬生的氣息。
魚在水里歡。
仿佛這是一片沒有魚餌的凈土。
你坐在橋上打坐,又像是橋上酣睡的古人。
這是我。你看見的我。
不見船來人往,而風景依然如畫。
醒著時靜謐,依稀傳來鳥聲。
停息時,腳下的泥土松動。喧鬧的明代,那些懂得歷史余溫的人才能看見,一輪明月穿過橋廊。
敢問客人,是否備了香燭?
食這人間煙火。
處于靜止的,窗外的陽光。往往大的物體更顯靜態(tài),小的物體才在塵世搖晃。小的物體更容易消融于世,小的物體更容易為卑微的事感懷。
旅行者。背包客。束縛于石頭內(nèi)上的靈魂??赡苁峭`者。暗語。無知。介質(zhì)。
從高空墜落的神壇,凋落泥土上的枯葉。果實即是信仰,果實即是存在
不!有風吹來,有人等雨。有人在冬日,隔著窗戶曬太陽。
春天的小鳥落在秋收后的稻田上,啄出沉睡泥土里的童話。我用手背撐起一架望遠鏡,在遙遠的地方——
在遙遠的地方的傍晚,我安靜地如一片落葉了。
許久,我看不清楚它。她也終于像海的顏色了。
我折好一只紙風車,讓它在田埂上自由地轉。
當風吹來的時候。一切剛好。
我無法入睡,像落葉歸根的寂寥。當你認識到,我是個沒有春天的人。當你又一次看見我開,重生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原罪。
這有什么關系,我愛著的女子,她像花兒開放,偎依著她所愛的美男子。這是我要表達的,無關我生命的意義。
我負氣逃離的屋子,現(xiàn)在它終于成了我無法掙脫的枷鎖。
我好想再飄起來,飄起來告訴屋頂那只鳥兒,飛翔也許并不是自由。
相信鳥鳴的,侍養(yǎng)一只鳥。今生無緣成為一只鳥,即使說出鳥能聽懂的鳥語。
他不能在樹枝上筑巢,瞻望遠空,瞻望靈魂深處剩下的空洞。那被綠覆蓋的,生出一種憂傷和惆悵。
這只是模擬。把自己圍困在鳥體內(nèi)??粗澜缰饾u變小。
樹葉和雛鳥的存在,只是一種物體與另一種物體的碰撞。葉子活一生,雛鳥才學會飛翔。
很遠。但我感覺到了近。依稀的,彌散的光點,灑在我赤裸裸的身體上。
此時,我像一只狗。一只可憐的狗?;ò呱⒙?,以此乞求茍活的命。沒有光走在黑夜,擦肩而過的陌生的人很低。
起初來到時,我與所有皆熟。自從腳步向前移動,就聽見腳底下有骨子斷裂,身體糜爛發(fā)出的低吟。
我一無所有地坐著,讓陽光消失在樹枝間。樹下,剛好看見一個細長的影子在時間的刻度上搖擺。它像家鄉(xiāng)的棕樹。獨立在我的窗前,卻沒有筆直的姿勢。也許它想讓我看的是,干枯的樹皮上割開的年輪,演化了山的背影。
那一道殘影,仿佛就要彎成斜陽的姿勢。俯身拾起的歲月,抖一抖就給了遠方一道狠狠的鞭子。
屬于自然的水躺在手心,所有追逐得到寧靜。我留下來。甚至不說一句話。
——我聽見鐘聲,那時我的心才平靜。
鳥語禪香。要去的路總是那么遠?!拔衣牭界娐?,我的心得到了安靜”。
坐長時間的車,終于顛簸出打工生涯沉睡的疲倦。指尖的新綠,白霧縈繞。清晰的模糊的在午夜被驚醒。仿佛噩夢蘇醒。
月明,松下,石子路。我一路走來就走到了心上。
當山寺打開了門,時間就變得舒緩;禪音相迎,香燭在山色中退去色彩。
佛不語。每向前一步,身體的顏色就單調(diào)些。每向前一步,身體就輕了些。
撥開層層葉。深山古寺,鳥影飛掠,輕巧自如。我在穿過樹叢的天空中看見一個我和另一個我。
我無法停止向前的步履?;丶业穆吩谑由蠙M橫豎豎。
看不見來時路,前面的路就清晰了。
水從山中來,春意盎然。
新綠開始騷動,從河面撲來,帶來洋溪水源的純凈,帶著喜氣滋潤。
即將享受酒香熏陶的花草,鳥鳴,飛魚,以及樸實的人們,它們都在歌唱,祝福……
水從地下打起,武陵山脈的精氣與五谷。融合,醞釀。
與水土,室溫。雄鷹為翅。
飲大關,便飲盡一段過往。憶大關,便憶起一個快要忘卻的乳名。在酒中淪為一個酒客,日出而耕,披日月之輝,籌日月之事。
你從遠方來,要去往我的故土,將如我站在洋溪山頂上。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我厚實的腳步丈量過這片山脈的沉重。
天邊的霞暈,小時候是一座小小的山坳坳,每一次太陽從遙遠的山脊升起,它就在眼眸里閃亮。
一天我只能看見它一次。
為了一次相遇,我背棄了父親的鐮刀、鋤頭。我放下了,喂養(yǎng)著稻花魚的梯田和種滿蔬菜的土地。
無畏的青春和孤獨,它們扮演著農(nóng)夫和蛇的角色。
長大后,我走到了離它最近的地方。遼闊的海岸,它走來,波光粼粼地灑落一地光陰。
無邊無垠的灘涂和沙漠中,它走來,是如此靜謐。
它那么的美,一直是想象中的美。
可蜷縮在行囊里的蛇,開始有了蘇醒的征兆,隨時準備竄出來。
走出去以后,里面的世界便沒了我們自己。
“樹欲靜,而風不止”。窗,看見的是內(nèi)心。我們必然在為孤獨事而煩惱。在意識還沒有覺悟的時候,我們渴望覺醒。而在覺醒后,我們又渴望得到質(zhì)的升華。沉思者鋪下的石子,最后都要成為大眾跳躍的格子。
一種棋局,為謀大局者而生。布棋者,破開一種棋局后,又癡迷于新的棋盤格局。
他破局后,棋盤上棋子都有著不可變革的軌跡。
門,鎖住的是自我。從一個屋子走出后,不過是進入另一個更大的屋子。
偷月亮的人的世界,漂浮著未知的魚。
一邊在飲日月光,一邊在刨開腳下的泥。假如沒有接受文明世界的洗禮,他就會把月光埋在土里,等到有一天把偷來的月亮種下去。
山里的孩子,大海在很遙遠的地方。
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夜里收集月光。這是他的母親紡織的生命線。
他要在白天尋找母親藏起來的針,把月光編織成可以盛裝月亮的網(wǎng)兜。
關了窗戶的屋子,很難聽到外面的風聲。
耳鳴,持續(xù)升溫。偶爾經(jīng)過一輛車,破開完整性。
當我沉寂這夜色中,一個物體和另一個物體完成對立。
一個空間和另一個空間,產(chǎn)生摩擦,這應該是,所謂的哲學?
我是在筆尖洗光澤的,虔誠的信徒,甚至不知道自己信仰什么。所謂的哲學于我而言,應該是這歸途的暖意。
亦或?qū)懽謽抢锸チ俗晕?,正在蛻變成機械化的白領?
這個世界唯一不可機械化的應該就是人性的覺醒。誰,將如何完成?將一種物質(zhì)和另一種物質(zhì)融合成化學反應。
閉上眼睛,我們將會在黑暗中撕掉,代表身份的標簽,沒有明確的指引,我們是否能在前行中找到歸宿?
這一生,我將如寄生蟲一般度過,將在潛意識中,自我辨別寄生體和寄生蟲的關系。
我看見一個小孩。她蹲在地上哭泣。
她問我吃什么。
我說我吃白云和星星。
我繼續(xù)走。
她躲進我的影子。悄悄取走,我身體里的光。
果醬瓶里裝著,一片森林的盲盒。
在拆開的童話中,我們一會兒扮演主角,一會兒扮演閱讀者。
結尾的部分,已經(jīng)在腦海出現(xiàn)了很多次。一個作家說,不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自己的死,自己的苦難……
從此我舉筆難安。
不,從此,每想在鍵盤上落下字母,就像在骨頭上釘上,一枚命運的釘子。
生命的覺醒從命運的貧瘠開始。童話中,壞人得到了懲罰,好人得到了救贖。
應該是這樣,開頭,和結尾。都是為了救贖。
所有救贖里,都有一個作者內(nèi)在的原罪。我們不是在救贖自己,是在救贖那活在童話里的影子。
父親指給我看,那株不知何時被他從深山移植小院的苦丁茶樹。
苦丁茶,味苦,回甘。
但缺少“關公巡城,韓信點兵……”諸多詩意的茶藝。它是一只土陶罐的回憶。
這是煮茶的下午。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在六月歸鄉(xiāng)。兒時山上的野果子,現(xiàn)在基本過了時節(jié)。只有地里的苞谷和時節(jié)蔬菜,蔥翠的山脈,散發(fā)著原本的生息。
多少年了,我沒有擁有這樣的故鄉(xiāng)。就像我漂泊在外,學會了茶具煮茶。這么多年,才把一套茶具帶回家,為父親泡一壺功夫茶。
煮茶,我和父親的代溝。一壺茶要煮盡農(nóng)民父親和農(nóng)民兒子的一生。
父子煮茶,煮的是擱淺的一片海。
父親在此岸看炊煙裊裊,我在彼岸看臘月時節(jié)的荒涼。
一壺茶忘了,它為什么是一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