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遠

康熙年間，江南省徽州府有座天佑廟，廟里有位善覺大師，他束身自修，閉關(guān)圓寂成了真身佛。古往今來，坐地成佛者鳳毛麟角，天佑廟很快名滿天下，各地佛門弟子、善男信女紛至沓來，廟里香火日漸旺盛。

一天，一僧一俗來到天佑廟，僧者身材高大、衣著華麗，俗者一身匠人打扮。兩人在真身佛前停停走走，不時耳語。晚上他們就住在附近的小店，一住就是好幾天。臨走，僧者找到天佑廟的住持慧明，說：“貧僧乃揚州輝煌寺住持廣通，這次來寶剎瞻仰真身佛，寶相莊嚴，慈悲肅穆，氣象非凡。不過佛之居所狹小，實在委屈佛了！”

慧明一聲長嘆，道：“老衲豈能不知？老衲也想在有生之年，為這真身佛建一處像樣居所，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廣通眼珠一轉(zhuǎn)，說：“我們做筆交易如何？你把真身佛借給輝煌寺供奉三年，輝煌寺一年補償你一萬兩銀子，三年三萬兩，足夠天佑廟造一所大寺院了……”

慧明一聽這話，心中琢磨：天佑廟拆舊建新也要三年，其間佛無處供奉，倘若把佛借給輝煌寺，供揚州信徒和香客瞻仰，也是善事！

見慧明動了心，廣通又保證道：“三年后完璧歸趙，絕不食言！如若擔心佛身有失，你們可以派人同去輝煌寺，時刻在佛前看守，以確保萬無一失。”

慧明這下放心了，答應(yīng)道：“那就這樣吧！”

于是雙方擬定協(xié)議，簽字畫押，廣通應(yīng)下的銀子也很快付清。輝煌寺挑了一個黃道吉日，派來一隊車馬，熱熱鬧鬧地接走了佛。

天佑廟當即大興土木，三年后，一座巍峨壯觀的大寺院建成了。不久，廣通如約送回了佛。

可是，天佑廟的僧人議論紛紛，說這佛和之前的不大一樣，看起來面生。這議論驚動了慧明，他親自去殿堂察看，仔細揣摩后一驚：此佛非彼佛，它形似而神異！

慧明又聞，有信徒和香客傳言，輝煌寺如今也有了真身佛。他突然想起，當年廣通來看佛時就帶著匠人，這才明白了廣通的目的：用金錢借得真身佛，再請匠人造假佛，最終有了換真佛的機會。慧明長嘆一聲，廣通蓄謀已久，自己是著了他的道了！

真身佛是天佑廟的鎮(zhèn)廟之寶，不得有半點閃失，豈容別人詐??？慧明決定討回公道！

輝煌寺屬揚州府管轄，慧明一紙訴狀遞到江南省臬臺衙門。臬臺安大人久歷官場，他細覽訴狀，覺得這案子非同尋常，和尚告和尚已經(jīng)夠奇怪了，還扯上了佛，而且涉及兩府，稍有不當激起輿情，悔之晚矣，于是決定親自審理。

這天，臬臺衙門大堂上，安大人端坐正堂，一拍驚堂木。大堂兩邊分別站著慧明和廣通，兩人身旁各立有一尊“真身佛”。安大人開宗明義：“本官并非神仙，不能斷定佛身真假，但身為朝廷命官，定會審清輝煌寺送回的是不是天佑廟原來的真身佛！現(xiàn)由天佑廟舉證，輝煌寺作辯，本官再作判斷。”

慧明說：“輝煌寺借了老衲廟中的真身佛，歸還后，老衲便聽說輝煌寺也有了一尊真身佛。要知道真身成佛實乃不易，老衲覺得難以置信，便暗中去了一趟輝煌寺。到了殿堂，老衲看到那里的佛覺得眼熟，那才是天佑廟里的真身佛，此前輝煌寺歸還的是假佛！”

安大人問：“何以見得？”

“那佛滿面愁容，見到老衲，雙眼流下了淚水！”

“這是為何？”

“真身佛的前身，是老衲廟里的善覺大師，老衲與他是幾十年的師徒，感情非同一般，如今他流落異鄉(xiāng)偶遇親人，豈能不流淚？”

廣通冷笑一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身為住持，卻謊話連篇！照你所說，現(xiàn)如今輝煌寺的真身佛就在眼前，你們也見了，可安大人請看，這佛流淚了嗎？”

慧明無語。

安大人說：“此乃心靈感應(yīng)，不可為證！”

廣通聽了，得意揚揚。

接著，慧明手拿一張金箔，比對著自己身旁的佛身上的貼金，說：“這金箔是當年老衲廟中真身佛貼金剩下的。大人請看，兩者金箔色澤差別很大，說明送回的不是老衲廟中的佛！”

廣通面露譏諷，問：“你說金箔是那一年的，有其他證人嗎？”

慧明答不上來。

安大人搖搖頭，說：“缺少旁證，不能為證！”

連著兩次被駁回，慧明卻還是氣定神閑。這時，他雙手向上一揖，指了指身旁的佛，說：“安大人，我請求將此佛的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剪下、砸開！”

廣通一驚：出怪招必有奇謀！于是趕緊阻止：“大人，佛之真身不可傷害！”

慧明笑道：“外人有所不知，其實老衲廟中原本的真身佛，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不是真身，但輝煌寺歸還的這尊佛，就不一定了……”

安大人問：“此話怎講？”

慧明說：“請允許書吏宣讀我方訴狀中標紅之處，便可知詳情?！?/p>

安大人點頭，書吏照本宣科。

訴狀上說的是善覺大師經(jīng)歷的一件事：有一日，大師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辦事，午后正要回廟，遇到住在廟前的農(nóng)婦蓮花。蓮花到鎮(zhèn)上買了一刀豬肉，路上遇到了大舅，大舅說蓮花的娘病危，要蓮花馬上回娘家。蓮花無奈，懇求大師幫她把豬肉帶回家。大師進退兩難，與人為善乃出家人本分，但出家人有戒規(guī)：身體不可沾葷腥。不過最終，大師還是答應(yīng)了蓮花的請求。他用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勾住捆豬肉的草繩，把豬肉送去了蓮花家。大師坐地成佛后全身不爛，唯獨少了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怎么找也找不到。

慧明接著說：“上蒼感念善覺大師修為高深，原諒了他的無奈之舉，仍然超度他成佛，但他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沾過葷腥，的確犯了戒規(guī)，是萬萬上不了天的。所以老衲廟中原本的佛塑身中，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是無骨的，剪下不會傷及真身。大人只要看看現(xiàn)在這尊佛的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有無骨殖，就可明辨真假?！?/p>

廣通一聽，連忙道：“這僅是慧明的一面之詞！”

安大人不理廣通，繼續(xù)問慧明：“那你可有人證？”

慧明答：“農(nóng)婦蓮花就在堂下，可傳她上堂問話?！?/p>

蓮花上堂回話：“訴狀所寫，句句屬實，民婦愿具結(jié)作保?！?/p>

廣通仍不放棄，說：“慧明妖言惑眾，大人不可輕信！”

“妖言與否，待本官查驗便知！來人，快取錘子、剪刀！”

兩名衙役上堂，一人端盤，盤中放著錘子;另一人手持剪刀。

安大人手指慧明身旁立著的佛，說：“剪下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砸開！”

衙役領(lǐng)命，走過去剪下那佛的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放進盤中，一錘下去，果然露出了指骨。

慧明微微一笑，廣通臉色發(fā)白。安大人則不動聲色，又指了指廣通身旁立著的佛，對衙役說：“再剪下左手無名指末節(jié)，砸開！”衙役領(lǐng)命操作，這次砸開，盤中并沒有指骨。

真相一目了然。廣通癱倒在地，慧明終于松了一口氣。

當年，廣通聽說天佑廟有了真身佛，便生了覬覦之心，專門帶匠人實地考察。后來用計將佛請到輝煌寺供奉，借機找匠人仿制了一尊“真身佛”，想要以假亂真。兩尊佛雖然形似，里面的“真身”卻大不相同，輝煌寺仿制的“真身佛”里并非大師，只是一個普通人……

安大人一拍驚堂木，判道：“案情現(xiàn)已查明，將天佑廟與輝煌寺帶來的佛對換，各自抬回！”

（發(fā)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