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北蘭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從1997年10月23日郭汝瑰將軍離世算起,迄今已有24年。盡管作為同時居住在小城北碚的黃埔二代,我與郭老有近10年的溫馨交集,但不知是否記憶力減退的緣故,如今,我從腦海里打撈出來的,卻幾乎全是家長里短、尋常小事。不過仔細想想,這些細細碎碎雖細雖碎,但從中卻可以尋覓到郭老無疆的大愛,即愛國、愛黨、愛人民……于是,我終于在停筆數年之后又拿起了“筆”,正所謂“家長里短無小事,一枝一葉總關情”!
與郭老相識,是上世紀80年代末,在重慶黃埔軍校同學會北碚聯絡組的抗戰(zhàn)勝利紀念會上,他作為前輩和“長官”蒞臨參加(他當時是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及四川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會長),我作為黃埔后代受邀參加,于是,便有了后面近10年的交集。
這次活動是“文革”后難得的一次全員聚會,又逢抗戰(zhàn)勝利紀念日,老兵們紛紛打開話匣子暢所欲言,既講過去、也講現在,既“憶苦”也“思甜”……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在某中學任教的遠征軍老兵,當他講到他和同班戰(zhàn)友過人跡罕至的野人山后減員一半的際遇時,竟忍不住大哭起來。
整個紀念會,郭老都安安靜靜地聽著,從不打岔、也不指點,用“波瀾不驚”來形容,還真是恰如其分。聚會結束時,郭老只言簡意賅地談了兩點,即“向前看”和“向后看”:“向前看,即要看到改革開放之后,黨和政府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故而珍惜當下、放眼未來……向后看,即把對民族復興、祖國統一有用的經歷記錄或口述出來,讓后人知史而圖強……”
郭老如是說也如是做,堪稱黃埔軍人和黃埔后代的標桿和楷模!
盡管郭老曾歷經坎坷,但在與他交往的那一段時日里,我卻從沒聽到他口出怨言,反倒是認認真真、踏踏實實為黨和人民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可以說是鞠躬盡瘁、竭盡心力。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郭老耄耋之年在北碚完成了幾部巨著,即《中國軍事史》《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作戰(zhàn)史》《郭汝瑰回憶錄》和《郭汝瑰回憶錄(續(xù)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想給后人留下一點東西”。
除著書立說之外,他還“放眼未來”、親力親為——義務給重慶警備區(qū)干部教授英語,以提高軍隊素養(yǎng);重慶警備區(qū)組織民兵演習,他不顧年事已高,親自教民兵爬山。同時,他還在多種場合發(fā)表講話、做專題報告,以期將紅色基因傳承下去。
1995年初秋,北碚圖書館舉辦“慶??谷諔?zhàn)爭勝利50周年報告會”,邀請郭老去給青少年們作一場相關報告。其時,他正在趕寫《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作戰(zhàn)史》,忙得不可開交,但他得到邀請后,仍毫不猶豫地表示:“要去,要去,再忙也要去!”
報告的當日,他提前半小時步行到達座無虛席的會場,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講述了中國軍民英勇殺敵、浴血奮戰(zhàn)的抗戰(zhàn)故事……整整三個半小時,88歲高齡的郭老激情澎湃、精神抖擻、講述生動、事例鮮活,聽眾無不動容,掌聲此起彼伏。記得報告會結束時,有人問他:“假如現在有敵來犯,你會怎樣?”忘齡的他竟豪氣地回答:“我會請求再次上戰(zhàn)場!”聞者莫不肅然起敬。之后,他還特地向圖書館贈送了234冊自己多年收藏的圖書,希望更多的青少年了解那段我們民族不能忘記的歷史。
而對于有著黃埔“血緣”的老兵和后代,郭老更是關愛有加、悉心指導。
盡管他著書繁忙,但每次市、區(qū)黃埔軍校同學會開會,除了生病和去外地公差之外,郭老是有請必到;而會議快結束時,他必說上幾句點睛之語,或是“關注祖國統一”、或是“聯絡感情”、或是“表揚先進”、或是“展望前景”……話語雖少,但這“睛”就像一盞明燈,剎那間照亮大家的心。一位在大學任教的黃埔二代曾多次贊嘆:“郭老有一種非凡的人格魅力,能把大家擰成一股繩,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因受我父的黃埔同學、市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梁明泉的委托,“常去郭老家拜訪,看看能否為他寫書提供幫助……”,加之郭老又認識我父親的遠房大伯李蔚如,故那些年,我常去郭老家打卡,對郭老的人格魅力和無疆大愛自然是感同身受、受益匪淺。
/ 1997年9月16日,郭汝瑰將軍90歲生日,重慶北碚的黃埔后代為其慶生。
記得他在趕寫《郭汝瑰回憶錄》續(xù)集時,突發(fā)疾病被送往西南醫(yī)院搶救。得知消息后,我和梁老等人一道去醫(yī)院看望他。盡管住院期間,醫(yī)院曾幾次下病危通知書,當我們見到他時,他仍虛弱無力、滿面病容,然而問候的話語尚未落地,他便說想要盡快出院:“……我的書還沒寫完呢!”沒幾天,他便如愿以償從醫(yī)院回家。本該好好休息的他卻不顧自己尚未痊愈的病體,將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撰寫這本傾注自己心血的大書中:“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得抓緊時間……”未幾,這本書得以出版。
郭老的“革命加拼命”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為此反思:“我這晚輩沒有‘向后看’的經歷,但我有‘筆’,是否也為郭老‘想給后人留下一點東西’的心愿出點小力?”
于是,我這個只會寫家長里短、鍋碗瓢盆等小文章的女人居然也拿起筆來寫軍人、寫戰(zhàn)爭、寫金戈鐵馬、寫萬里征程……“近水樓臺先得月”,除了寫郭老的《嘔心瀝血御強敵——記郭老在武漢會戰(zhàn)中的一段往事》《永不衰老的愛國心》等四五篇文章之外,還采訪了我所認識的抗戰(zhàn)老兵,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爬雪山、過草地及其它——滇西戰(zhàn)干團生涯二三事》《我為抗戰(zhàn)扛起槍——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九周年》《臺灣來的東洋軍刀》等多篇文章(多為老兵口述史)……而多少有些遺憾的是,當我欲采訪當年那位在抗戰(zhàn)勝利紀念會上大哭的遠征軍老兵時,他已經駕鶴西去!
在日常生活中,郭老對我們這些后代的關愛則更是處處可見、時時能感——他送我陳立夫先生“樂善不倦”書法條幅的復印件,殷殷囑咐:“陳立夫先生晚年竭力推動海峽兩岸的交流、提出‘中國文化統一論’,值得肯定……”他贈我蔣緯國先生的戎裝照片,諄諄教導:“我和緯國先生很可能看不到兩岸統一的那一天了,希望在你們二三代身上……”至于那些年,我在他家“蹭”吃“蹭”喝“蹭”書看,則更是家常便飯。
不過,我卻沒想到他竟“愛屋及烏”——某日,我隨他去市委有關部門開會,回來的路上,他竟提出去我家看看。想著他年老體弱,爬五層樓吃力,于是便竭力勸阻:“那么陡的樓梯,你爬不上去的!”并保證:“哪天下班后,我叫我家先生專程上門來看你?!钡綍r為人隨和的郭老卻堅持著一定要去,他的警衛(wèi)員兼司機最了解他,當即幫腔道:“沒關系,我扶他上去?!庇谑牵抑缓媚J。但畢竟年歲不饒人,曾經金戈鐵馬的老將軍,此刻爬樓竟也艱難如斯,可以說,他不是“爬”上樓的,而是被警衛(wèi)員“拽”上樓的……我家先生怎么也沒想到郭老會來家看他這個平頭百姓,當即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 1997年9月16日,郭汝瑰將軍90歲生日,與黃埔后代李北蘭合影。
為郭老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原本就支持我與郭老、梁老等交往的先生從此更是上心,有時甚至幫我查閱資料、看稿子、出主意,為祖國統一工作出力獻策。千禧年的后半葉,北碚黃埔老兵減員、老病增多,急需二代“接班”。盡管我家先生當時已身患沉疴,但他聽說我欲去區(qū)黃埔辦公室做義工,仍舉雙手贊成。我做義工期間,對他的照顧顯然沒有以前周到和細致,但他從無半句怨言:“郭老的‘心底無私天地寬’,值得我們學習一輩子甚至兩輩子!”
這份義工工作,我一做就是5年,直到2013年先生的病情加重,我要陪他到上海治病,才把工作交給另一個熱心腸的黃埔二代。
人生總是會有遺憾的,而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親臨現場為驟然辭世的郭老送行。
1997年9月底,我要到澳大利亞悉尼探親,臨行前特地去郭老家告辭。郭老也沒多說什么,一句“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便把不盡之言道盡。然而沒想到的是,我向他辭行還不到一個月,竟然天人永隔——10月23日晚,我正伏案寫作,電話鈴聲響起,接過話筒一聽,竟是那位在大學任教的黃埔二代的越洋電話:“郭老今晨因車禍去世,享年90歲……”朋友言語間幾度哽咽,我也不禁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