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楚
20世紀80年代末期我在成都一所大學里念研究生,本門師兄中輩分最高的是一位姓成的師兄,此人文革時十幾歲即曾因反革命罪被關押,就關在現(xiàn)在已并入川大的成都科技大學紅樓,一棟黑外紅楹的中式老建筑。成師兄事母至孝,為人誠摯謙和,學風謹嚴綿實。他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點是其人雖然于名利十分淡薄,但卻十分富于正義感,在他平和的外表和輕言細語之下,是疾惡如仇的天性和對于社會不公正的極度憤怒。前些年,有一句話曾被人們譏為當代十大惡俗句子之一,即全中國房產商通用廣告語——“人詩意地棲居”,此句就是出自我這位師兄之手,記得是那時他翻譯海德格爾《論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一文時的譯筆,最初發(fā)表在四川省社科院編輯的某冊大約叫什么《四川社會科學》之類的“叢刊”上——用今日話說,就是某以書代刊的東西了。順便說句,承蒙師兄惠賜,我保留有一份這篇譯文的手寫稿復印本。
回想與詩意棲居師兄相處的歲月,印象較深刻的事端之一是,他是我們當時一群中最早閱讀和譯介海德格爾的人,因此對我們好幾位師兄弟——包括后來以海德格爾詩學研究聞名、如今做到人大文學院副院長的余虹師兄——有直接的影響。可惜余虹師兄已于2007年因患嚴重抑郁癥離世。記得無數(shù)次,或是大白天在他煙熏火燎的宿舍里,還是晚飯后在老樹三五、發(fā)黑發(fā)臭的錦江邊,我們主要的話題之一是討論閱讀海德格爾的心得。又,彼時國內青年學人也與今日新進一般,因思考現(xiàn)實癥結與超越路徑的問題而關注宗教問題,在此思路下,而某次漫談中,我們自然就談到海德格爾論在世時所說的“怕”和“畏”的體驗。這是我今日回想起師兄的緣起。
畏本是中國字,就一般印象,中國人之說畏,其實約等于海德格爾所謂的怕。怕者,據(jù)海氏說,總是及物的,有所怕的,比如所謂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而畏則不同了,照海氏所說,畏之體驗是很本真的,不能被表達,高于邏輯和話語,因為是對虛無的體驗,是虛無直接向人現(xiàn)身,所以在后期作品里描述那種體驗時,他只是借用詩歌的語言說,如墮茫茫霧中,剎那失去己之所在云云,即畏之體驗是不及物的——所可畏者,無跡可循,畏本身也。這是我們當年因宗教話題談到海氏的緣故,因為,我們當時假定,宗教的體驗與邏輯話語不同格,有所畏者皆不可畏。
在中西知識如此普及的今日,性惡論是廣為人們熟知的一種看法。上善不彰顯,世間多惡性,竊以為,這赤裸裸的日常經(jīng)驗是性惡論得以普及的一個社會基礎。但對照平日所讀所思,似乎那些導致諸般惡性的人性原惡尚有更深入觀察的必要。即令我們承認說人性本惡,但此人性之惡離現(xiàn)實、真切的、毀滅我們美好生活與世界的惡行和暴行很明顯尚不能說是一回事。那么,是什么難以阻擋的巨浪在推動那人性中的惡變成實際的、血淋淋的惡呢?俄羅斯作家蒲寧筆下的一個小故事或許有助于說明這一點。
某山村有位十分貧窮、善良、懦弱的孤寡老頭,平時在山下小鎮(zhèn)子上受盡各色潑皮的欺侮。某時,冬季來臨時,此孤寒老因故發(fā)了筆小財。按理說,所謂財不外露,何況這位又是個人見人欺的家伙,可故事的發(fā)展卻與這種道理相反:該孤寒老下到山下小酒館,繪聲繪色、沒法更詳細地細說自己發(fā)財?shù)慕?jīng)過、數(shù)額、密藏方法,并一一列舉對某大、某二、某三圖財害命的恐懼,并一一設想這些潑皮將用何方法雪夜?jié)撊肷骄?,如何輕而易舉地殺人奪金。后來,風聞如此等等的各位潑皮當然當仁不讓地按孤寒老的描述雪夜而去,但——結果是該一輩子當孫子的孤寒老此次卻是誘敵深入,他于各處埋設機關種種,將來奪金者全部殺死。好一個弱者的暴行!
我以為用這個故事來說明怕、畏和惡的關系倒十分別致。一般來說,對照我國傳統(tǒng)文學,該孤寒老無疑是那被欺侮與被損害的,在文學敘事的倫理光譜一般處在白光微弱的“善良”的一端,而在那個故事中,我們也確實看不到關于此人將如何注定為惡的理念或成因,要說緣故,唯一的緣故是恐懼,是怕。他所處的地位和經(jīng)歷使對那幾位潑皮老大的害怕成了“害怕”本身,成了一種“畏”,于是,這帶來了一個直接的結果:他終于做到遠比那幾位老大所加之于他的更大的惡行——以最精心、殘忍和殘暴的方式殺人。
《無間道》說,出來混早晚要還的,然而,還多少——一次償付、連本代息、還是利滾利驢打滾,卻才是個真問題。很顯然,那幾位老大所償付的遠超出其債務數(shù)百倍了。一句話,恐懼所帶來的復仇就其烈度而言甚至遠超過不共戴天的仇恨,這是我在這個十幾年前所讀的故事里讀到的啟示。
聯(lián)想到歷來關于人之權利的各種討論,其中很為人忽略的一端是“免于恐懼的自由”。假如真的是像本文這樣戲言“人之初,性本怕”,那么,免于恐懼如何可能?同理,回到那句大俗套,在一份充滿恐懼的生活中,“詩意地棲居”又如何可能?至此,我想,恐怕不得不回到一個更大的俗套——愛,當然,不是流行歌曲里的愛。至于如何解說這種可以在一份基于恐懼的生活里實現(xiàn)救贖的愛,我想,恐怕超出了我的能力與經(jīng)驗。
此一念頭牽涉到的另一愈加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命題是:弱者的恐怖和殘酷?!独献印穼λ牧α康拿枋鍪侵袊幕慕?jīng)典觀念。柔弱的水卻具有摧毀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力量,載舟覆舟的政治格言明顯來自這一觀念。但我想補充的是,玩水虐水,漫不經(jīng)心的殘酷的欺侮蔑視,這導致至柔之水無形中積聚起難以描述的力量,并變?yōu)闃O其殘忍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無度的社會壓迫,殘忍本身,種下了最堅實的大毀滅的種子。
簡言之,制造恐懼即制造殘忍。至于愛與救贖,只有留待他人了,而我,當我停止打字,我還是寧愿重復我年輕時背誦的帕斯捷爾納拉克的詩句:我們不想跨越任何藩籬,我們甘愿誠實地淪亡。
選自《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