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浩
其實,我羨慕窗外淌水的樹枝,它舒暢地呼吸,它和玻璃挨在一起,它的身體堅強而曲折,遍布河流。
去年立秋,寫了一首滿意的詩。到了今年,它就有些舊了,像一片樹葉不經(jīng)意地落在混凝土大地上——秋天被葉子剛剛碰到,我的心被金黃隱沒。
夜深了,我去開窗,看到一部分天空降臨,一部分夢境上升。所有的事物都是分層的。夢也不例外。
星如燈光,云似俗世——這天空的電影,既喜也悲,沒有意義和中心思想,一切只不過是在安靜地敘述世人的沉浮、地球的往事。
冬天就要到來。弧形的午后,孩子騎上木馬,彎曲的爸爸走過樹下的陰影,到達馬頭前。
兩個生命如此接近,像兩片緊貼的樹葉。
他將獻出最純潔的贊美。得到贊美的人,是瀑布中跳躍的水珠,是小小的星球。冬天就要到來,在游樂園,我們的生命在回旋的光中,中間仿佛是空的,影子貼著土壤,快樂地奔向天空。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怪獸”,這是紅孩說的。他就是那個古怪的孩子,和椅子說話的人。他有妹妹,他們出生于80年代。
詩歌,在我們中間。
我想象過他的怪獸:在樹上,孤獨,眼睛發(fā)出黃光,有豹子的模樣。我在另一棵樹下。我見過他幾次——怪獸和怪獸,我們仿佛有許多話說,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沉默的。
在操場,孩子們有不斷出發(fā)的肥皂泡,有不斷出發(fā)的快樂。那些破滅無關(guān)緊要,甚至,他們要將它追逐。
大人亦被喚起童真,只是其中的破滅在內(nèi)心多了一絲冷靜:那些肥皂泡多像我們遇見的人——新生的、消失的、輕微的——在風中動蕩不止,在夜晚輕泛微光。
總有一刻,我們拿起書本;總有一刻,我們知道時間所留下的肯定不是你我這正走向衰老的肉身,不是我們明亮的愛情、希望、理想和挫折,不是孩子,不是追隨我們的花朵。
不是曾經(jīng)的誓詞、榮辱和權(quán)力。
時間,被深埋大地。
低沉、悶熱,天空中銀蛇狂舞。
之后大雨,世界漸明。
你知道的,樹枝的河流并非抒情,群山的曲線由來已久。
你知道的:雷電皆精彩,烏云即獻詩。
舊時光簇擁著你,被日光曬舊的青年,我們是兩把不再閃耀的匕首。海風吹來,遠處霓虹搖曳,小酒館用盡虛榮。
我們用大部分的時間討論教育和未來。余下的時間,我們自嘲,像孩子,用海螺聽內(nèi)心的聲音。
兩只昨天的小蟲子,叫喊,跳舞,把腿埋在沙子里,在沙灘喝酒。
我畫下另一個星球。另一個星球有茂密的喬木、寂靜的村落和池塘,有坐在木椅子上仰望天空的男孩,有金屬飛行器帶著電從夜空中擦過。
我們,隔著漫長的時間和永無交集的夢境。
為什么還要寫詩?因為它的無窮,并與內(nèi)心沒有阻隔。即使是一滴水,里面也有深海和浪花。
夜晚了,馬路與昨晚、車流與昨晚并無二致。大卡車將要經(jīng)過和消失,從它身上落下的泥土要到天明才被灑水車洗去。陌生人在草地上喝酒。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只酒瓶子,只不過你裝的是烈酒,我裝的是米酒。
街邊的芒果樹長出年輕的果子,像某些石頭擁有美好的弧度。被翻開的人行道上堆著小山般的泥土:經(jīng)歷了暴曬的泥土有些松散,我蹲下來抓了一把——小東西們從我的指縫中漏出,小東西們迫不及待。
我在想:小東西們會不會如我一樣在夜里醒來,徘徊、枯坐,對白天的事情想得太多。
11點過后,泥頭車就出現(xiàn)在馬路上,一車車地運走泥土。
曾被深埋的泥土復活。
我坐在窗臺數(shù)數(shù),聽噪音,像在月亮上看人間。
終于涼了下來,樹葉挨在一起,霧慢慢下降,眼見的事物皆奢侈。大地變得濕潤,像一個人攤開,任由你愛。
孩子是夜里哭泣的人,被藍卡通包圍的人,鹿角在他的胸口。他可以任性,可以隨處撒野,可以不搭理任何人。謊言不起作用。
九月初三夜,天已微涼,我的孩子尚未知曉人世。小果子,除了甜,一切都不神秘。
來吧,孩子,我們講好聽的故事,爸爸也放下包袱,我們終要戰(zhàn)勝和奪得光輝。它們像橙子一樣溫暖。我們一起飲下橙汁,和獲得那金黃的美德。
這是一些晴朗的日子,南風微微傾斜。生活已經(jīng)成為細碎的物件,花小半個清晨即可把昨天的一切收拾完畢,然后,坐在陽臺的小凳子上讀書。偶然抬頭看那群回旋的鴿子:無論是低飛,還是立在屋頂,它們都有驚慌的時候。我的思緒最終仍要回到這本厚厚的詩集中,那些關(guān)于生活的命題,關(guān)于陽光、果實、愛和大地的信仰,適宜一個人在每個清晨靜靜地溫習。
星期天,我去看那些樹木,或許它們也是期待我的——一個平靜的、沒有攜帶愛情的人才會讓自己的手指在那里停頓。到了人工湖,有流浪歌手在樹下唱《飛機工廠》,他的樣子像桉樹,眉宇糾結(jié)。我蹲下去往琴袋里放了兩枚硬幣——我也曾渴望這樣,帶著歌聲去遠方。后來,那人加了間奏,在第一個反復出現(xiàn)時,我離開了湖邊,像那個賣貝殼的少年,順著微風,回到八車道的柏油大馬路上。
煙花夜。天空曾是寬闊的傷口,現(xiàn)在開始燃燒。我喜歡它們:綻放,熄滅,在寂寞中敘述光明。我喜歡這樣站在海邊,在棕櫚樹小小的陰影里(而新歲降臨)。那時,我們仿佛成為了神的孩子,無論貧富遠近,都或多或少地分到喜悅。
我所難忘的,卻是此后的漆黑和沉靜:如同時光覆蓋命途,巨大的空曠,籠罩全部的生活。
小鎮(zhèn)的黃昏,天空帶著玻璃般質(zhì)地的深藍。它寂靜,仿佛早已經(jīng)歷一切,沒有云朵舒卷,沒有鳥群。芒果樹開出白色的小花,它們未被時間摘走。
只有它們,從未停止相愛和結(jié)出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