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喉頭一動,咕嘟一聲,咽下去了;腮幫一勒,放下碗,筷橫在碗邊,我一挺腰:
“吃好唻!”
二十七年前的外婆坐在我對面,頭都不抬:“還有的,沒不吃好咧?!?/p>
明明我倆碗里都只剩一汪湯,面已下肚了,哪里沒吃好?
我已偃旗息鼓,她左手還拿著調(diào)羹,撈。溜邊沉底,輕撈慢起,掃遍半圓形的碗底,又打撈起了璀璨珍寶。燦金煎蛋,翠綠蔥花,在老辣無情的勺子里,泡著醬油面湯泛光。外婆左手勺子進嘴吸溜,右手筷子朝我的碗比畫,“還有咧!——底里的,不要漏掉,味道好唻!”
那年《我愛我家》里,韓影老師扮演的和平媽念叨,“打鹵面不費事,弄點肉末打倆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這么一過,使芡這么一勾,出鍋的時候放上點蔥姜,再撒上點香油,齊活了!”料真多。
我沒吃過這么好的面,只想象鹵打得停當(dāng),大概面極濃稠;理想狀況下一筷子面挑起來,黃花木耳香菇青蒜雞蛋都該老實附在面上,一塊兒下去,滿嘴里跳蕩。最后一碗吃下去,整整齊齊,一絲不漏。但那是理想狀況。比如我們那里吃湯面,更難免了。燜肉面,排骨面,黃豆面,陽春面,撒姜絲,下青菜。理論上當(dāng)然是一筷面一筷菜交相輝映,面肉俱盡,碗底朝天,高興。但很少有人掌握得這么均衡。
譬如吃排骨面的,少年人多樂意先吃排骨再吃面,上年紀(jì)的多喜歡將排骨燜在面里,一口湯一口面一口姜絲慢慢吃,排骨留在最后。少年人吃完了肉,加速吃面,一碗湯留著了;上年紀(jì)的越吃越慢,一口面一口肉,端起碗不勝依依地吸口面湯,與湯交相輝映的排骨留到最后,慢慢一口口吃。吃罷,面湯肉俱盡,筷子在碗底找蔥花,嗦。若能在碗底湯里找到點泡入味的碎肉,更是眉開眼笑。
桌對面的少年人看得發(fā)愣,尋思端起碗來再吃兩口時,湯也涼了,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了。只好記得:下次,吃認真點,湯底的都不要漏過。
我就是那個曾經(jīng)的少年人。
許多擱在湯里的東西,本是為了提味。生姜、花生、豬骨、魚干、海帶,諸如此類。這玩意兒全世界都有。
日本人會用鰹節(jié)昆布去肉雞骨,法國人會用牛骨熬了湯頭再加植物,現(xiàn)在巴黎超市里還賣灰塵仆仆的“農(nóng)家樂套裝”,帶泥的大蔥胡蘿卜蕪菁洋蔥,比一般頭臉干凈的蔬菜還價格高昂,因為是農(nóng)家原產(chǎn),放燉鍋里就能熬,熬出來就能吃。
上年紀(jì)的日本人會吃鮪魚大蔥,上年紀(jì)的法國人愛吃貽貝奶油大蔥,最后湯底角落里那點吸飽了汁的蔥段,引為珍寶,吃起來不勝依依:軟糯香濃,入口即化。
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小時候湯面底下,泡了湯的蔥花來。
面飯肉管飽,湯出味道,而湯底的那些邊角料,不管飽,解饞。
一只雞蔥姜酒下鍋燉,燉罷上桌吃,雞肉是一巡;雞湯用來下菌菇、百葉、茨菇甚或酸蘿卜,又是一巡。都吃飽了,雞湯底里勺子一掃,能找著燉散的零星雞肉,條條縷縷,星星點點。這點零碎搭配一勺雞湯用來澆米飯,比飯上橫一只雞腿,顯得更溫潤些。
類似的吃法,估計大家都已習(xí)慣了。譬如螺螄粉湯底的木耳絲,米粉湯底的酸豆角,羊肉湯底的碎羊肉末兒,小面湯底的豌雜,雞湯餛飩湯底的紫菜和豆腐干絲,是我們那里的吃法了。我還專愛吃冒腦花底的花生碎和榨菜丁呢……
我有個朋友,則專喜歡吃岐山臊子面到最后,掃著酸湯底的蛋絲、碎胡蘿卜和土豆丁兒吃。
大概和吃瑞士奶酪火鍋到最后,專門吃鍋底凝結(jié)的那層奶香四溢的焦脆底,或是吃馬賽魚湯到最后,吃沉底三種奶酪絲,差不多吧。
對一般吃客而言,吃完了就是吃完了,一碗湯剩那兒了。
但對饞人而言,最后剩點湯底在那兒時,咂摸味兒的時刻,才開始。
我前年去海邊過冬時,在魚市買魚人家送魚頭?;厝ヴ~肉魚頭一起加酒與醬油,燉鍋湯吃了,魚湯擱冰箱;次日魚湯凝凍,用來配米飯;發(fā)現(xiàn)魚湯凍里還有細碎的魚肉在,直如沙里淘金。
熱米飯上擱一片隔熱的——比如海帶,上面再擱魚湯凍與碎肉,半融魚湯凍,漸次現(xiàn)形的碎肉,與熱米飯融為一體,稀里嘩啦地吃,比前一天吃魚肉湯還香。
我在意大利看見一位老先生,自己用摩卡壺煮咖啡。煮完了濃濃一杯,加糖,不太攪,就愣喝。喝到最后,咖啡杯底,自然積了一層沒溶的砂糖,老先生反而慢下來,一口一口,喝那想必濃甜泛苦的咖啡;最后咖啡盡了,咖啡杯底只有一點咖啡色的砂糖了,我看他用咖啡勺,一點一點,將這咖啡味的砂糖送進嘴。
不知道這是什么喝法,只覺得,最后那幾勺,味道一定很好吧。
上世紀(jì)的冬天,去親戚家過年,沒暖氣,鄉(xiāng)下房子又多穿堂風(fēng)。我就愛躲在大灶間:一窗透光,床下可以背靠柴草堆讀書,還聞得見大灶里豬腳燉黃豆的香味。那天下午,讀書聞湯正熟,我外婆進來,看看我,問要不要一起“吃口湯”。我說好,外婆便取個小碗,從鍋里舀一勺湯出來,淅淅瀝瀝,恰好夠一小碗,湯濃如金,碗底都是黃豆。外婆說豬腳湯是大家吃的,不好都讓我吃了;黃豆是墊湯底的,可以容我吃一點。行吧。
我倆就蹲在灶旁,慢慢吃燉爛的黃豆,喝湯。我湯里有片生姜,待要扔時,外婆勸我吃了,“別浪費!冬天,生姜好啊——你吃吃看!——像筍!”我應(yīng)了聲,外婆從自己碗里找到片豬皮,“哦喲喲,不要委屈,這個豬皮給你吃!”
于是我將燉爛的黃豆、泡軟的生姜、那片韌軟的豬皮一起吃了,在冬日的灶間,身上暖和,指尖冷痛,嚼著膠原蛋白、生姜和黃豆鮮香,委實是奇妙的體驗。
我跟外婆說:“好吃!”
她很得意:“說了吧!越是底下的,越是味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