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寒
年逾四十卻一事無成的中文系副教授,事業(yè)有成卻染上惡癥的女人,城市邊緣茍延殘喘的村莊與人群……這是《曰心曰生》呈現(xiàn)給我們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在別處發(fā)生,存活在文學與哲學所使用的話語之外,卻如此鮮活、靈動、富有張力。
歷史本身就是人與死之間的故事,也是人之死的故事。西元在《曰心曰生》這篇小說中試圖傳達的,是一個個將死去的、已死去的、未死去的人和死亡的對話。以及他們面向自我的思索,關(guān)于意義的追問。世界是否有其他可能?人是否能夠擺脫肉體存在?文本中不斷尋找答案的這些疑問正是文本的魅力所在:這些近在咫尺的可能性構(gòu)成了更多哲學思索的進路,也生成了更宏大的、關(guān)于人類與死亡的終極命題。
瘋 ? 子
小說的開篇是一個天氣清朗的初冬早晨,最先進入敘事的是聲音:狂風吹過楊樹林,那是地球的呼號;然后是更加真實的、人發(fā)出的號叫。在故事的起點,一個正在挨打的瘋子神諭一般地出現(xiàn)了。這是西元埋下的隱喻:住在大澤旁的瘋?cè)撕舾嬷祟惖幕脺?,人類以為石頭扔向了瘋子,其實砸到的是先知。
“瘋”是《曰心曰生》的一個敘事前提。小說中,西元三次提到“瘋?cè)恕?,折射的是“我”?nèi)心的異變。除了開篇挨打的瘋子,小說中首次寫到學者的“瘋”,是在聽到哲學教師講授康德后展開的聯(lián)想。如果人的意識、人的意志并不是世界的原創(chuàng),站在科技不斷飛升的時代路口,人類到底應該怎么理解自己、認識自己?過往的所有人類知識,和對自我的理解是否只是一場空虛的自我游戲?哲學、文學、社會學、心理學是否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無法被回答的這些問題,是瘋癲的源頭,也是這篇小說的引線。
之后,“我”又想到了20世紀60年代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的瘋狂。他用函數(shù)證明了世界可能是無數(shù)的、重疊的、相互交錯的,他不被他人認可,甚至不被自己認可,最終走向瘋癲。兩個學者,一個是假想的瘋,一個是真實的瘋;一個是哲學的瘋,一個是物理學的瘋。二者的關(guān)聯(lián)與區(qū)別在哪?或者說,西元是否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區(qū)別瘋與未瘋?這兩個學者,恰是“我”的兩個對半分身,一半在游離,一半在瘋癲;“我”站在瘋癲與清醒的交匯線上反復權(quán)衡,永續(xù)循環(huán),卻無法做出抉擇。
如果說瘋癲史的講述在20世紀已達到了某種高峰,那么小說呈現(xiàn)出的瘋癲卻是極具當下性的,帶有更多信息時代的審美趣味。《曰心曰生》真正站在21世紀猛烈飛躍的科技視角下,通過瘋子的嘴、“我”的筆,去敘述在巨大的科技洪流中,人類如何自處的難題。小說中,“我”在思考中寫就的詩,似乎正是“我”的瘋狂自白:完整與碎裂的、誕生與永生的、重疊與交融的,這些形容詞是關(guān)于“我”的,是關(guān)于所有人類的,甚至是關(guān)于整個世界的。
不同于大緊閉時代的瘋?cè)司坝^,西元暗示著,當下的瘋癲正與人類對自己本質(zhì)的認識發(fā)生更密切的互動?!拔摇辈恢挂淮蔚厮妓魅祟惖拿\、世界的未來,正是因為那些橫亙心頭的疑問時時作祟。“游戲里的那個虛擬的世界就一定是假的,而外面的那個丑陋的世界就一定是真的?”這些疑問不僅是“我”在問自己,更是西元對讀者發(fā)出的追問。
醉 ? 漢
如果說瘋子是理解小說的進路,那么醉漢似乎更像是進入故事的鑰匙?!白頋h”的出現(xiàn)引起了我的注意,又引領(lǐng)著“我”再次回到了曾經(jīng)住過的“××村”。在這個“××村”,我故地重游,在酒精的指引下,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醉漢。這種接力棒一般的身份傳遞是迷人的。存在主義曾不止一次指出酒神精神之于美學與哲學的意義,小說中,“我”變成醉漢的過程也是“我”逃離“瘋?cè)恕钡倪^程。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開始在寒冬中恢復意識,重新變得有血有肉、重新感受到身體對“我”的愛意與依戀。醉意讓“我”顛三倒四,也讓“我”一直被壓抑的欲望噴薄而出。在與暗妓的性愛后,“我”“復生了”,不再思考靈魂的幻滅、不再專注死亡的誘惑——“這下死不了了”。
第一場“醉”只是故地重游的一個楔子,第二次與多年前“我”曾暗暗愛慕的女人的相逢把酒為我們引出了小說更加宏大的脈絡。醉酒讓兩個失散多年的人重新相逢,對彼此袒露心腸,說起二十年前的荒唐與迷惘,也引出了二人的當下。
小說對于“人”的設置在此處變得更富深意了。醉漢代表的不僅是污穢、骯臟,更承載了一種真實。瘋子的崩潰在意識,而醉漢的崩潰則是肉體的。買醉是“我”尋找自我的方式,也是小說對人類存在提出的另一重命題。醉讓“我”不再向死,少了對“生”的恐懼。小說的最后,“我”在“××村”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生離死別,德子的病、女人的死,“我”最終在醉酒的狀態(tài)下去看了“××村”舉辦的晚會:朦朧的醉意中,生與死的界限變得分明了。斯人已去,活著的人如何活著?
在醉酒中,“我”對人類命運的思索終于有了一個尚不清晰的念頭:真正的活著、真正的“人”不在肉體里,甚至不在意識中,而在那些“骨頭縫里的東西”。我愿意相信,西元意圖向我們展示的正是一種極具當代性的英雄主義,一種對無窮盡的人類的能量的信心——換言之,人類的無可替代性。這種信心或許就藏在醉漢的哲學中,懸浮在微醺的空間里。
病 ? 人
尼采曾做出斷言: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小說中形形色色的病人形象,是西元死亡觀的側(cè)影。正是通過書寫死亡,書寫關(guān)于面對死亡、迎接死亡、接受死亡的故事,小說關(guān)于人的命題才扣上了最后一環(huán),構(gòu)成了完整的圖景。
《曰心曰生》的敘事是意識流的。在無限流動的“我”的思緒中,當下在“我”的身邊與“我”發(fā)生著關(guān)系。小說中數(shù)次描寫病人:罹患艾滋病的女人,確診癌癥的德子,臨終關(guān)懷中心里疼痛到尖叫的孩子……他們面容模糊,只有那些展現(xiàn)著病痛的眼睛歇斯底里地沉默自白。
“女人”與“我”的久別重逢構(gòu)成了小說主要的敘事。從“女人”坦言自己得了病,到“我”與“女人”一同去捐款、去學校,到“女人”住進醫(yī)院、離開人世,“女人”的病貫穿了小說。也正因此,關(guān)于“死”的命題與討論也在小說的各個角落出現(xiàn)。“女人”說,死亡是一條巨蟒,被死亡纏上,人就能越發(fā)明白,“你不過是一攤爛肉”。這是小說對死的第一重敘述。相比之下,年輕的相聲演員德子的死來得似乎更豁達。在得知自己的絕癥后,德子不再接受治療,而是選擇用最后的時間回到他長久停留的“××村”,用盡最后一份時間戲謔人生,他說死亡不是孤獨,“雖然前面是一片黑暗,可只要稍稍回過頭,我就能看見我的兄弟姐妹,他們從未消失過”。這是第二重,也是更本質(zhì)的一重敘述。
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小說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西元是一個自顧自的說話者,這些故事與念頭緊緊纏繞,他不吐不快。小說中的“我”的經(jīng)歷,正是對“死亡”這種宏大命題的無數(shù)次重新認識。在小說最后,“我”再一次和那位軟件學院的青年教師相遇了,也又一次說起開篇關(guān)于精神與意識是否可以被替代的話題。“我”的回答和最初面對小男孩時的悲觀主義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說:“人也許還有機會?!?/p>
人還有什么機會?因為人可以生、可以死。人并非不滅,這反而成了人的“機會”。能夠切膚地感受死亡、感受生的掙扎和消散,才能夠真切地理解“人”、真正地成為“人”。也正是這樣,在對病人的書寫中,西元織就了小說關(guān)于人與死亡的命題。
《曰心曰生》的標題講的是“心”與“生”,文本關(guān)注的實際是“人”與“死”,二者形成了一層微妙的互文與對話。在“我”與“女人”的對話中,“我”說我想做一個光一樣的人,輕盈、自由、來去如風,在疫情仍在的世界里,這或許是一句意蘊深厚的讖語。正是有“心”,“生”才不是偽命題;也正因為“死”,“人”才是真正的“人”。
西元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完全虛構(gòu)的故事嗎?我想并不盡然。小說中的“××村”、被切斷水電的“外來人”、城市邊緣的搖滾青年與文學論壇,都是一個個諱莫如深的注腳?!对恍脑簧匪坪踔v的只是圍繞著“我”的事件與思索,實際上卻灌注真情地記述了“××村”的一個個人、一個個冬夜,與那些冬夜里,城市邊緣處不曾熄滅的火光。
作為讀者,我們該敬畏這些火光,敬畏這些“骨頭縫里的”、永不消散的力量。
注:本文正文均引自西元《曰生曰心》(《花城》2021年第1期 P3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