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淑賢
籬墻們從來不把四時放在眼里,它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人家和林子之間,排在蹊徑和田地之間,兢兢業(yè)業(yè)地守著農人的路。
春天的籬墻是迎春花編織的柔軟的搖籃,里面安睡著一整個陽春的暖意,嫩綠鵝黃。夏至則是芳華繽紛,月色的梔子,金銀的忍冬,紺紫的木槿,胭紅的薔薇,還有各色不知名的朵兒,綴滿籬墻,肆無忌憚,“我就是要開花,就是要開花!”雖然任性,但并不爭,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花朵,美美地相擁笑鬧,仿若這天地是自家的天地。稻香浮動、寒露沾衣時,百花百卉靜靜地睡去了,籬墻卻在薄暮濃稠的霧靄里,悠然地捧起清瘦的菊,細細地嗅,細細地賞。待到嚴冬,鳥靜池寒,籬墻依舊懷揣著縷縷暗香,在了無人跡的茫茫雪原,在霜色凝重的漫漫長夜。
除了鶯燕蜂蝶,籬墻的率真嬌俏也引來了頑童,我便是其中之一?;h墻不是很高,那些花兒朵兒成日里在我們眼前招展。我時常湊在籬墻跟前數薔薇的花瓣,嗅忍冬的清香,有時候,便忍不住上手想要采摘一朵別在私心上。但我那不安分的小手總會被大人們的言說拍打下來,“人家開著好好的,你摘它做么事?”“摘下來它就活不長了,你摘它做么事!”“哎呀!你惹它做么事,它會吃鼻子的!”……村里的大人們總拿這種話唬小孩子,什么“吃鼻子花”“長麻子雀”,諸如此類。小時候的我們將信將疑,因此乖巧了不少。后來,稚童長成了大人,知曉了這些話并不真,卻也已然不會再生出采摘鮮花、欺擾生靈的心思了。所謂的那些“吃鼻子花”和“長麻子雀”,它們都有著同一個名字——敬畏。
我曾經因為籬墻受過傷。還是初中生的我,在騎車上學的路上,為了避開石板橋上的一處塌陷,直直地撞上了籬墻,自此,我的臉上多了一小塊疤,但我從未怨過它。若是沒有籬墻攔住我,挽住我,我定然會沖進母親新辟的那片菜園子,連人帶車跌進松軟潮濕的泥土,壓壞那畦剛剛睜開眼睛的嫩秧苗。如此,那該是一件多么令人難過的事,多虧那扇籬墻護住了我??!
籬墻護住我的,不止這一樁。那年梅子黃時,淫雨霏霏,書房里的我被一道數學題磨得心煩意亂。擱筆,聽瀟瀟雨聲,雨聲里竟穿引著游絲般的貓兒啼哭。我套上靴子,拿起豎在門后的黑傘,順著弱弱的啼聲找尋。啼哭的盡頭是稻田,新出的稻穗上還掛著點點白花。我打開籬墻上的那扇柴扉,踏上田埂,小心翼翼地拿傘支開了那片掩著啼聲的稻棵。我的老天爺!哪里有什么貓兒,眼前分明是一場蛇鼠對峙!只見那蛇直直地支起上半身,頸項膨得像兩把黑亮鋒利的刀,頭部高高昂起,口中囂張地吐著芯子。在離它不過一尺的地方,一只灰色的鼠正在竭盡全力地怒吼。這生死關頭的怒吼竟被我聽成了貓兒啼!我看得呆了,手中的傘不慎滑落。蛇受了驚,霎時間轉移了視線,待到它重整旗鼓,那只鼠已然不見蹤影。想必那蛇很不甘心,心中氣極,張開大嘴向我進擊。我來不及多想,將身一轉,沖出籬墻,關緊柴扉,拔腿就跑?;氐郊抑校高^窗戶張望,那條動作極快極猛的蛇竟沒有跟過來。我想,這多半是因為籬墻阻攔了它。后來,我時時想到那條蛇。那條蛇沒有錯,是我驚擾到它了。倘若我沒有打開那扇柴扉,走進被籬墻隔開的那片稻田,我也不必經歷那樣的驚險。
籬墻在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之間連上花邊,也將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小心翼翼地隔開,這是籬墻的智慧?;h墻深知,恰到好處的距離比親密無間更能開出長春的嬌艷,就像從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遙望夜空,才能吟唱出千年不斷的皎潔。
我很少再見到這樣的籬墻了。當我走在生養(yǎng)我的這片土地上,甚至會油然生出裊裊的陌生感。
責任編輯:孫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