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婷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說的就是咱們現(xiàn)在的美好生活?!?/p>
“陶淵明那是提前退休。人家當了那么多年官,就算沒太多積蓄,后半生吃飯總沒問題吧?青山綠水能當飯吃嗎?”
我知道妻子麗娟很不愿意搬到這個偏遠的山區(qū)小鎮(zhèn)上,這件事沒拗過我,她滿腹不忿隨時隨地朝我發(fā)作。有時候她也會憧憬一下未來,看到幼兒園價格低,小學不錯,掰著手指頭算省了多少錢,她也抱怨蔬菜價格,抱怨完了問,是不是這里的蔬菜沒那么多化肥?其實她不是想要我的答案,她的患得患失需要點兒理由支撐起一頭。我如果談起這里森林環(huán)繞,大河奔流,她就氣得恨不得像一位母親面對不懂事的兒子,恨不得打我一頓出口氣?;蛟S她打幾下踹一腳就不會總生氣了。在妻兒的生活還不能保障的時候,作為一個男人,我沒什么臉面和資格談?wù)擄L花雪月。
距離溫哥華市150公里的希望鎮(zhèn)被高山、溪流、草甸和峽谷環(huán)繞,和坐落在太平洋西海岸邊的大溫地區(qū)風景不同,因為遠離都市圈,房價便宜好幾倍。登陸后就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立屋,實現(xiàn)住別墅開越野車,這是我的夢想,不想延遲滿足,住得遠點兒就遠點兒。
按照麗娟的意思,登陸后在市中心租人家的地下室住,放下行李就去打工,能把孩子送去附近排名前二十的公立小學就很好了。
下飛機后,我們在溫哥華東部一家庭旅館里住下,顧不上倒時差就到處去看房子了。一家三口能租到的獨立出入地下室沒有低于一千加元的,那股子陰暗潮濕的味道令我想起畢業(yè)后在上海楊浦區(qū)與同學合租的那間老公房。大溫地區(qū)的公寓沒有月租兩千加元以下的,一睜眼一天七十多加元快五百塊人民幣沒了,麗娟毫不猶豫地搖頭。
家庭旅館一天一百加元,一家三口三餐也要一百加元,看房子坐公交車、輕軌幾十加元,孩子跟著我們奔波幾天雖然沒怎么抱怨,眼看著小臉都瘦了。她才三歲,說不出想法,一遍遍問能不能回家。老婆被女兒問哭了好幾次,這才同意看看我們唯一能付得起首付的希望鎮(zhèn)的房子。
還是新房子,三層,四個臥室,前庭后院。遠處是青翠的高山森林,幾百米外有一條溪流潺潺流淌,除了周圍鄰居的房子有些破舊,與我們嶄新的家不大協(xié)調(diào)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缺點了。
希望鎮(zhèn)居民總共才三四千人,大街上車少人更少。但這里是電影《第一滴血》的拍攝地點,曾經(jīng)淘金客云集,以前北美最大的貿(mào)易公司哈德遜灣1848年就在這里設(shè)了據(jù)點,一度比溫哥華還要繁華。
“歷史悠久和我們的日子有什么關(guān)系?我家還在千年古都洛陽呢,你說機會少發(fā)展落后,非要去上海,寧可租亭子間住,怎么都是你的理?”
“我剛才看到咱們左邊鄰居了,一個老太太,特老。看著不像白人?!蔽抑さ剞D(zhuǎn)移話題。
果然,妻子一只手撐著因擦地而疲倦的腰,皺著眉頭道:“如果那么大年紀的話,孫子都成年了吧?外國人不和子女一起住的。妞妞到現(xiàn)在一個小朋友都不認識,左右鄰居一個小孩子都沒有。什么希望鎮(zhèn),都沒小孩子能有什么希望?”
麗娟總有道理的。她總能把一切話題都歸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這是她在家里越來越兇悍的理由,也是我總?cè)撬鷼獾脑?。我只是想讓她開心點兒。但她說,沒有錢的日子沒辦法開心。我學著煮飯、打掃、陪小孩兒,只能讓她略微輕松一點兒,用她的話說,不能帶給她幸福。她的幸福不是很多很多錢,麗娟不是個貪婪虛榮的女人,這更讓我難過。她只是想要一個平常的日子,沒有憂愁就算幸福的生活。
我怏怏不樂地去前院整理植物。前屋主不知道為什么要拆掉舊屋蓋新房子,蓋完后沒住多久就出手賣,價格比三十多年的舊屋不過多十萬而已,建筑成本都不夠。要不是院子沒整理,位置偏僻,我們怎么會幸運地撿到漏呢?這樣一想,前院雜亂無章的植物不再令我心煩,而這些新房子的附贈品好歹也值個幾百加元,我們不一定舍得買。不過是出點兒力氣重新挖坑移栽,查漏補缺買幾棵不那么貴的多年生花木就可以了。
境隨心轉(zhuǎn),我不知不覺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這首小時候的流行歌曲和眼前的新家新世界再契合不過了。
才唱了一半,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就像武林高手,不需要真的聽見或看見什么,直覺會告訴你,有人類在附近。我急匆匆地哼完最后一句“嘿,我們世世代代在這田野上奮斗,為她幸福為她增光,為她幸福為她增光……” 隨著最后一句逐漸拔高的聲部“為她幸福為她增光”,我停下挖樹坑的鐵锨,手杵著鐵锨桿向四周巡視,我的目光在高聳入云的山巔停留了半秒,依稀可辨的松林,是我的詩和遠方,也是我重新出發(fā)的地方。舉目四顧至大約320度時,我憧憬幸福的眼神遭遇了一束冰冷的目光。
“Hi,hello.”我來自禮儀之邦,理應(yīng)先打招呼。
早上開車回家看到的老嫗比我以為的還老。她的面容溝壑縱橫,主要是橫渠,間或夾雜幾道深深的豎紋和幾條散亂走向的皺紋,甚至五官都快要被年輪覆蓋。或許因為她的五官和歐羅巴人種的深邃不同吧,小眼睛塌鼻梁埋伏在歲月的褶皺中,幾不可辨,只有嘴唇倔強地堅守陣地,帶著絕不肯被掩埋、被遺忘、被侵蝕的強大意志。
我的笑容掛在臉上幾乎要掉進樹坑里時,她終于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破碎又混濁的聲音,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是:“Hi,where are you from?”
剛剛登陸兩個月而已。眾所周知,溫哥華的華裔有百分之三十之多,還有一個叫Richmond(列治文)的城市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會講普通話或者廣東話。除了加油買咖啡,幾乎用不到英文。我是一個詞匯量有一萬二之巨的博士畢業(yè)生,看得懂英文專業(yè)書籍,但剛來幾天我頻繁地說:“Pardon?”
“I came from China.” 我終于記起“英語會話900句”里最先學到的這句。
“How are you?My name is Mike,nice to meet you.”
我?guī)е谝淮魏袜従哟蛘泻舻呐d奮,一邊磕磕巴巴講出記憶里的初次見面用語,一邊脫掉手套對著老太太伸過去我熱情友好的右手。
走近了看,我確定她不是白種人。但也不是亞裔。她比亞洲人高大,看得出年輕時的健碩,臉龐比亞洲人大一圈,長裙蓋住了腳,我初步判斷她是印第安土著,或許還有點歐羅巴血統(tǒng),因為她的五官比遠看時要突出。
她挑挑眉,手輕輕抖動了一下,沒伸出來。這讓我有點尷尬。但我很快就不介意了。比我奶奶年紀都要大的人,或許和我奶奶一樣,這輩子沒和人握過手,尤其是舊時代的女性。而我是個男人。
“Why you come here?”
這句話太不禮貌了。其實這句話的語義是沒有傾向性的,但她的表情和眼神令一句客觀的語言變成了傷害。我想說她很粗魯。她轉(zhuǎn)身離去,清晰地表明這不是一句問話而是不友好的攻擊時,還故意挺了挺有些駝背的腰,傳達出她毫不后悔、絕不羞愧的態(tài)度,我差點送她一句國罵。
租住在亭子間的那幾年偶爾加班晚歸,樓下的阿姨見我就抱怨大晚上的打開老式鐵門的聲音吵醒了她,本來睡眠就不好,被一點點響動驚醒再也睡不著。我解釋過、道歉過,拿著油壺給防盜門合頁都灌了油的。有一次,她嚷嚷道:“你們外地人干嗎都跑到我們上海來?蝗蟲一樣的,搞得亂七八糟的?!蔽覒凰骸耙皇俏覀兺獾厝私ㄔO(shè)上海,這里還是小漁村咧,你不過是早來幾天,難道你家八輩子前就住上海嗎?我在復旦讀的博士,是政府白送我戶口留下的,你是怎么留下的?等我買了房子我就搬走了,你這輩子能買得起房子搬去電梯房住嗎?”
上海的房價上了天,別說“六只錢包”了,搜刮干凈我們兩家人的八只錢包也買不起。和老阿姨吵架的時候我以為過幾年苦日子就能買了房子搬走。
加拿大歡迎移民,尤其是高學歷的年輕人,我申請技術(shù)移民一共才用了一年多就拿到了移民紙,聽我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說,最早下個月我們?nèi)胰司湍苁盏接谰镁用裆矸葑C了。我們是加拿大政府請過來的新鮮的人才。
這個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土著嗎?住那么破的房子,這么偏僻的小鎮(zhèn),憑什么問我:“你干嗎來這里?”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了個身,琢磨著老巫婆說的是“你干嗎來希望鎮(zhèn)”還是“你干嗎來加拿大”,她的表情和語氣在我的腦海里重復了無數(shù)次,越想越生氣,眼看著一整夜睡眠就要泡湯,我對自己說:“不要理她,哪里都有爛人。不能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p>
雞湯果然有用。偶爾喝點,對健康有利的。
我沒對老婆說這件事。她要是知道了,更得埋怨我非要住這么遠。我的沮喪更多是為女兒,她才三歲,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這里,地廣人稀,資源豐富,青山綠水,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切虛幻的好處還不如一個友好的同齡小伙伴。我們承諾她,搬了新家認識鄰居就有小朋友了。
這讓我的心隱隱作痛。
遠方的家鄉(xiāng)有些模糊了。千山萬水搬過來,不可能再萬里迢迢地搬回去。
那些讓我下定決心移民的初衷都忘記了。自從來到這里,翻來覆去吃那么幾道會做的菜,我想念熱氣騰騰的大肉包、粢飯團,一年最多吃三次的油條不再是垃圾食品,變成了唇齒間流連不去的美味。懷念摩肩接踵的地鐵站里鱗次櫛比的小店鋪,浦西的熱鬧,黃浦江邊的大都市范兒和繁華喧囂。
妞妞喜歡這里的超市。小孩子喜歡新鮮的地方,不會聯(lián)想、不懂對比,看到什么都喜歡,容易快樂。
登陸三個月來,第一次想家就想得失眠了。
彼岸的白天,對應(yīng)的是此岸的深夜。那邊什么都好,只是我一介書生,人類學博士,在人類之中卻毫無價值,屢屢被嘲笑是百無一用。我沒跟老婆說過我快失業(yè)了。她說我們在上海哪怕買個50平方米都能滿足的心愿我滿足不了她了。而我不愿意住在溫東的地下室里繼續(xù)編織夢想。
我們新家的照片發(fā)到她的家人群里,擁有一家工廠的她的大表哥說,比他家房子都漂亮。麗娟那幾天心情很好,沒發(fā)脾氣,還給我們爺兒倆紅燒了雞翅,笑瞇瞇地讓我多吃點。在這片希望的田野上,我會讓她們母女幸福,也會為她們增光。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希望鎮(zhèn)一共不到五千人,沒有針對新移民的安置服務(wù)機構(gòu)。麗娟說我各色,如果住在溫哥華市區(qū)不就可以享受這些免費服務(wù)了嗎?我開玩笑說這是不從俗流,逼迫我們自己解決問題。
移民其實是她先提起的,說她什么同學去了澳大利亞,臨別時大家湊份子給他們一家人送行,大家都羨慕他們即將去遙遠的大洋彼岸享受藍天白云、大海碧波。我說,那有什么了不起,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都是缺人的國家,敞開大門歡迎人去,條件沒有你以為的那么高。我的同學同事里好些人的孩子畢業(yè)后不愿意要綠卡,寧愿回國。如今中國發(fā)展得更好,機會遍地都是。老婆說:“機會都是別人的,怎么也輪不到咱們這種無根基又沒一技之長的文科生。在上海這么多年,50平方米的老公房都買不起,也找不到好工作,出去試試吧?!?/p>
我同意她,孩子不用一年花好幾萬補習英語了,三歲之前學的語言都算是母語,將來也不用攢錢留學,還能享受全民醫(yī)保,怎么都是賺的。
說了這個話之后,我還真的動了心,上班無聊,搜索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請的頁面,填了一份表格,我們的條件竟然合格。那幾天單位正逢清閑季,我拿著手機字典,用了兩天填好了表格,掃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戳撕枚嗖┲鲗懙姆窒砦恼?,風光旖旎、福利優(yōu)厚的那邊對比這邊清水衙門里的人浮于事,小小辦公室里鉤心斗角地茍且,下班路上擠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間,要等到身上的汗都干了,迷你熱水器里的水才燒熱,我?guī)缀鯖]有猶豫,準備好所有材料就寄了出去。
最主要是房子越來越貴,眼看著這輩子都買不起,不能想象我唯一的女兒這輩子都沒有自己的臥室。老婆比我大三歲,36歲生頭胎,吃得太好,胎兒巨大,卻非要順產(chǎn),說被產(chǎn)道擠壓過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幾個小時還生不下來,醫(yī)生護士煩得要死,說:“你再不剖,孩子出問題我們不負責任?!边@才剖了。又堅持母乳,乳腺炎痛得一邊哭一邊喂奶,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生了。我說:“再生一個奶粉都買不起?!崩掀庞至R我沒本事買進口奶粉,她忍著痛喂不要錢的母乳。我這輩子都感激她為我們小家的付出。我想換個地方或許有機會讓她們母女倆過得好一點。
初來乍到,好多事摸不著頭緒,我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拉我進了幾個微信群,叫我在群里求助。同胞們很熱心,有人教我去本地教堂認識新朋友,生活會方便很多,信不信教的,反正不能強迫你,也不會有人逼迫你受洗,認識周圍的人對孩子有好處。
第一次去教堂就有人熱情地和我聊。我的英文磕磕巴巴,對方耐心地陪我聊了十幾分鐘。據(jù)說這是社交禮儀里初次見面寒暄的最長時限。
那位自稱Jason的老先生把我介紹給一位叫Lisa的女士。我不應(yīng)該管她叫老太太,聽說加拿大人認為六十多歲才算是中年人。Lisa特意講得很慢很慢,說不清楚時,跑回屋子里找了張紙,寫給我?guī)讉€時間,讓我?guī)托『⑦^來,學學英文,認識點朋友,她一定會在這里等我。
妞妞喜歡教堂里的查經(jīng)活動,幾個老先生老太太非常友好地和她聊天,她聽不懂也不肯說話,他們就一個詞一個詞地反復講。有位老先生說他下次會帶上孫女過來陪妞妞玩,我老婆感激地撲過來對老先生說了一大串“OK,OK,we will come.”這是很美好的開始。
和Lisa熟了后,我的職業(yè)病犯了,問起她的籍貫,她說她祖上是蘇格蘭人,來這里一百多年了,祖母是猶太人,外祖父從德國來。她說她母親能說很好的德語,可惜她只會講英語。兒媳婦是第二代菲律賓人,外孫也是黑頭發(fā),兒子一家人在新加坡,因為有菲傭,外孫的菲律賓話比兒媳婦講得還好。她說她從蘭里搬到這里服侍上帝,因為這里更需要她。我想起這幾次活動時,她格外照顧一位坐輪椅的老先生,問她那位先生是哪里人,她說是當?shù)厝?。我“哦”了一聲,她補了一句:“他是土著,和你的鄰居Jane一樣?!?/p>
我老婆說加拿大人善良淳樸,唯獨鄰居老太太看到她從不笑,她主動說“Hi”,但那老太太從來也不理人,有這種鄰居真是倒霉透頂。幸虧就這么一個討厭的人。我說她是土著,或許不大一樣?老婆鄙夷地說:“你不是說土著人都是從白令海峽追捕獵物過來的東亞人種嗎?論起來,還算是同種同胞,還不如人家白人對咱們友好?!?/p>
“在加拿大批評一個人帶上種族標簽,對方可以報警的。你說話得注意點?!蔽野胪{半提醒她。想必天下的土著都一樣,都不喜歡看到外人過來占地盤。
Lisa說Jane大概八十歲,丈夫去世幾十年了。她搖搖頭,微蹙一下眉,嘆口氣說:“她很久沒來教堂了,我應(yīng)該去看看她。”
“如果你來這邊,請來我家坐坐?!?/p>
我其實想說“可以順便來我家坐坐”,但我空有一肚子根本用不到的詞匯,想表達最簡單的意思卻表達不清楚,Lisa很高興,認真地記下我家門牌號碼,說她下周某一天下午過來拜訪我們。
沒想到麗娟很高興Lisa來家里做客,她立刻電話預訂了那張一直不舍得下手的餐桌,催著華人開的一個家具店盡快送貨。對方說希望鎮(zhèn)太遠了,運費要加五百塊,三周后才能送貨。如果可以自己去拉,這筆錢可以省下來,這兩天隨時可以去。妻子問清楚桌椅一共有五個箱子,正常SUV拉不了,對方建議我們?nèi)プ庖惠v貨車。又詳細給我們講怎么租價格便宜。我剛拿到駕照不到一星期,哪里敢開貨車。妻子舍不得運費,說她再想想。人家只是來坐一會兒,她大動干戈要我去把餐桌拉回家,我不能理解女人的邏輯。
周五晚上照例去教堂聚餐,竟然看到有中國人面孔,對方表示很驚喜,他們是從中國臺灣過來的,他們一家從卡城搬過來,講起那邊市中心的房子賣掉只能買在希望鎮(zhèn),反正先生剛剛退休,在這里買房子不用貸款,盡情享受生活就好了。這讓我們大松了一口氣。這邊華人好像個個都是富豪似的,說起買房子就像買白菜,難得遇到經(jīng)濟條件差不多的朋友,這讓我們感覺輕松許多。
妻子跟他們抱怨這邊送貨費奇貴,家具更貴,臺灣王太太就說溫哥華富人很多,常常會搬家,很高級的家具一兩百加元有時候還會免費,你們還是新移民,干嗎什么都買新的,光稅就要幾百加元。他們答應(yīng)幫我們在網(wǎng)上蹲守,看到不錯的家具就告訴我們。麗娟高興極了,回家的路上一直講這對夫婦人真好,認識同胞真好。麗娟開心,妞妞也高興起來,我們家三口人很久沒有這樣有說有笑了。
Lisa來家里拜訪的時候沒有餐桌,但妻子因為省了一千多塊錢,一點都不介意只能在茶幾上招待她喝茶。
Lisa帶了一個蘋果派,還帶了兩個幼兒園的地址和電話給我們。她夸獎我們的房子,夸獎孩子可愛,贊嘆家里潔凈明亮,還說她熱愛中國菜,那是她吃過的最好的。我的口語和聽力比剛出國時進步不少,平日里苦于沒人聊天,只能在超市里找機會問店員點兒問題。自從去教堂后,聽力口語突飛猛進,能磕磕巴巴聊天,好在總能找到話題。Lisa說話很慢,挑選簡單的詞匯,笑瞇瞇的眼睛鼓勵我們講話,聽懂了拼命點頭,聽不懂的時候她會微微側(cè)著腦袋想一下,努力地理解。她的耐心、熱心讓妻子和我,甚至妞妞變得放松而愉快。當Lisa起身告辭時,妻子邀請她下周來我家吃餃子。Lisa很夸張地表達了她的驚喜,很重地點頭,掩住嘴說:“我是不是可以吃到比餐廳里更正宗的餃子?感謝上帝,你們就像天使?!?/p>
這天晚上,妻子興奮地滾到我懷里,手掌摩挲著我的背,說:“日子總會一天天好起來的。這里的人真好啊,希望咱們在希望鎮(zhèn)的日子里充滿希望?!?/p>
第二天,我的心情依然很好,主動去后院整理雜草,這是妻子催過我好幾次的活兒了。
我出生在長江邊一個縣城的單位大院里,從小沒種過一棵植物,家里的幾盆花都輪不到我照顧。對割草和修剪樹籬這種活兒感到很陌生很新鮮。和這里的新生活一樣,許多當?shù)厝怂坪跖c生俱來的技能,外來移民需要從頭學起,這有點難。但不要緊,我有思想準備。
“你是做什么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很奇怪,后院籬笆外是樹林,左鄰右舍很少看到人,我家這條街上汽車都很少見。
我轉(zhuǎn)身看看左邊,再回頭看看右邊,再次遭遇那雙被松弛下來的眼皮幾乎遮住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冷。她好像剛剛從圍欄那邊冒出來。
“Hi,Jane,你問我嗎?”
她不滿地皺眉,說:“我叫Natata?!?/p>
我對自己的聽力不那么自信,只好根據(jù)發(fā)音自己拼寫。好吧。我說:“Hi,Natata?!?/p>
她又問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人類學博士?;蛟S,我會去UBC(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繼續(xù)讀這個專業(yè),或許去BCIT(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理工大學)學個什么專業(yè)。我們剛過來,先熟悉熟悉加拿大再決定。”這番話我在教堂里講過很多次了,已經(jīng)講得很流利了,幾乎倒背如流。每一個聽到我這樣說的人都會微笑點頭,給我很多鼓勵。
Natata鄙夷地看看虛空的遠方,再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慢慢地、清晰地說:“你以為加拿大有黃金嗎?”
她的英文和Lisa清晰標準的美式發(fā)音不大一樣,有點我們常說的大舌頭,更多后鼻音。我聽懂了,有些慍怒。第一次和她說話,我是蒙的。在心里,我和她交鋒了一百次,我不再害怕說英文,也不害怕本地人,不管是什么人對我無禮,哪怕她有一百歲,我都要還擊。
“謝謝你。加拿大有沒有黃金和我沒關(guān)系,我不關(guān)心?!蔽业穆曇袈晕⑻岣撸粋€詞一個詞地吐出來,除了字面意義,我的語氣、表情和眼神夾帶了我所有能夠表達的憤怒和不滿。
她聳聳肩,側(cè)過身體做出打算離開她家圍欄的樣子,卻又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說:“祝你好運。也許你應(yīng)該去看看那個隧道?!?/p>
我氣得雙手握住鐵锨把頭呆立了一會兒,扔掉工具和手套從后門進了廚房。
麗娟不解地問:“這么快就挖完了?”
我沒忍住,把這一次和上一次遭遇鄰居老巫婆的事說給她聽。麗娟最近心情不錯,反而安慰我說:“別理她,或許她有病。上次Lisa說起她來的時候表情怪怪的,可能人家沒好意思直接說她腦子有病。咱們來這里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是個例。為她生氣不值得。”
“我看這老太婆就是有病。下次再挑釁,我要更不客氣?!?/p>
“對,別慣著她,人善被人欺?!?/p>
Lisa來吃餃子的時候帶了一個原住民木雕藝術(shù)品作為禮物送給我們。她說希望鎮(zhèn)上有不少民族藝術(shù)家,也有一些各國移民藝術(shù)家和作家。她夸獎我們選擇了一個好地方,這是最適合藝術(shù)家、作家、學者生活的小鎮(zhèn)。她叫我博士許,帶著很尊重很景仰的語氣。她有點刻意的熱情和夸張的表達看起來是善意的,她很想讓我們感覺好一點。我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出內(nèi)心的感激,本能地用中國人一個勁兒推讓食物的方式,Lisa每嘗一種中國零食就驚喜、驚嘆、贊美,她有點太過刻意了,我想,可能我們的熱情讓她覺得必須用同等熱情來回報吧。
按照國外習俗,我買了瓶本地紅酒,準備了幾個小菜,麗娟包了一葷一素兩種餡兒的餃子。就著紅酒,我有些微醺時,我說認識Lisa太好了。麗娟最近在練英文,她看我有些醉意,替我說:“我們非常喜歡這里,風景好,人都特別友好。除了我們的鄰居老太太對人不禮貌?!彼霓D(zhuǎn)折讓我吃了一驚。麗娟的性格比我直爽,也比我強韌。我有時候很服她這種脾氣。
Lisa不太吃驚的樣子,問:“是Jane嗎?”
“她說她叫Natata?!蔽艺f。
Lisa放下筷子,低垂著銀灰色的腦袋,過了幾秒鐘,她重新?lián)Q上了剛才那種略微夸張的笑容說:“我很抱歉。Jane自從兒子去世后一直不開心。上帝保佑她健康。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她沒有惡意?!丙惥昕纯次?,用眼神指示我繼續(xù)說點什么問點什么,但我的性格是那種謹慎小心型的,尤其在異國他鄉(xiāng),搞不懂他們當?shù)厝酥g的關(guān)系深淺時,我覺得最好還是少說為好。麗娟不滿地看看我,又見Lisa正在品嘗麗娟特意為她做的中國年糕,一臉的探究、驚喜和享受美味佳肴的滿足的笑容,她也只好作罷。我想,麗娟其實是想得到點情報,她曾說,知己知彼才好還擊。我只想息事寧人,少惹事少操心。
我們?nèi)宜蚅isa出門時,看到坐在前院一張破舊沙發(fā)上的Jane,Lisa大聲向她問好,但Jane直直看著她,一動不動,甚至眼珠都沒轉(zhuǎn)動一下。要不是她挪動了一下身體,把腳從寬大的裙子里伸出來,我?guī)缀鯌岩伤昧耸裁床荒軇訌椀牟 ?/p>
Lisa好脾氣地對Jane說了幾句祝福的話,朝我們揮揮手,坐進了她的白色本田車里再次道謝,這才發(fā)動車子開走了。
麗娟撇撇嘴道:“看吧,我說對了吧,這老太太不太正常。可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受刺激了,看樣子就她一個人住,也怪可憐的。咱別跟她一般見識?!彼贿呌弥形膶ξ艺f這些話,一邊用眼睛看著Natata,但Natata顯然也沒興趣理會我們,好像這里只是她的肉身,而她的魂魄不知道飄蕩去了哪里。這讓我們顯得有些斤斤計較。妞妞有點害怕,拉著媽媽的手要求進屋,我不想面對這種尷尬的氣氛,匆忙關(guān)上了門。
妞妞去幼兒園后,我們終于輕松了些許,一人一間屋子,趁這個時間瘋狂學英文。中午隨便吃一口剩飯,下午走路去接女兒,陪她到附近的小公園玩耍。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麗娟,有時候一家三口去公園旁邊的超市買點東西,再邊走邊聊著回家。這樣的日子看起來悠閑從容,小鎮(zhèn)寧靜安詳,一切都新鮮新奇,不幾天就熟悉了解了街巷上每一家小店鋪。
我們計劃用半年學英文、尋找方向、陪伴女兒、享受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向希望的未來。雖然沒有積蓄、沒有靠山,只是一個小沙堆,既不能坐上去也吃不了幾頓就空了,雖然捉襟見肘的日子讓我們倆內(nèi)心焦灼不安,但我們倆來到新的國家,懷揣著新的希望,都在盡力地掩飾自己的焦躁,努力地對國內(nèi)的父母家人表達歲月靜好,給對方表演沉得住氣。我不知道自己的正能量還能用多久。但我知道麗娟已經(jīng)快要爆炸了。
我上網(wǎng)搜到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信息,也看了些英文網(wǎng)頁。我對麗娟說:“加拿大的早期歐洲移民沒有大肆屠殺過本地原住民,只是他們對歐洲人帶過來的天花沒有抵抗力,病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大部分的土地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從原住民手里買的。加拿大原住民有自己的保留地,實行自治,政府還給他們很多錢的。他們的福利是超國民待遇。哼,他們當初的人口總共不到一百萬的樣子,大部分土地都沒人住。要不是歐洲移民,他們還活在原始社會,哪能享受現(xiàn)代文明?人類歷史本來就是一部侵略和反抗的歷史,互相爭奪地盤嘛,太正常了。勝利和失敗之間從來都是奴役和被奴役的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文明之前,這很正常。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是人類歷史上最幸運的,他們是人類進入現(xiàn)代文明之后才被侵略的,所以沒有殺戮,也沒有滅絕他們,新移民從他們手里購買土地,一百多年了,一直補貼他們。嘖嘖嘖,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麗娟第一次同意我的意見,她比我還討厭這個像巫婆的鄰居。我們總是遇到這種當?shù)厝耍@種鄰居,麗娟說我們應(yīng)該找人算算命,我覺得可笑。她又說,都是因為窮,所以才總是和這種人做鄰居。我很難受,但又不能表現(xiàn)出這種難受,否則麗娟又該說我憑什么給她臉色看。就像我的專業(yè)、我的婚姻,我人生中的一切,都是被動地接受命運給我的一切。就連移民,也是麗娟先提議的。和麗娟結(jié)婚也是她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等我過35歲嗎?要那樣趁早拉倒,我必須在35歲前把自己嫁掉?!?/p>
就這樣,我們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移了民,看起來我們過上了令很多人羨慕的生活。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所有的都是表象。沒有人在意過、關(guān)心過我們是否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是否真的愛對方。甚至我自己,也從未問過自己。我想,我其實并不想要那個答案?!皯汛M翱础保@種雞湯句子是我人生的雞精。
“哦。對了,明天你送完妞妞記得買桶牛奶,都說加拿大牛奶品質(zhì)最好,你也多喝點,那么便宜。”麗娟比我大幾歲,有時候她像個小媽媽似的照顧我,用十倍的體貼照顧我們的女兒。她因為照顧我而獲得批評我數(shù)落我的資格。
麗娟是國內(nèi)一個三本學校的會計生,所以她一開始是愛上了我的博士文憑,但婚后沒多久,她就對博士本人失望了。原因很多,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我的收入太低,其他諸如眼里沒活兒、干家務(wù)粗糙笨拙、說話辦事不夠精明等等,都是收入低的附屬品。當初,她以為博士收入不會太差,至少不會一直差。戀愛時,她溫柔、體貼、懂事,偶爾有些霸道,有些俗氣,卻也是平常女人都有的習氣。我們認識不到半年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我才上交了工資卡,當她知道我的月薪比她低時的那副表情我依然記得,當時我又窘又惱,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兩個人都沒說出口,但從那天之后,她對待我的態(tài)度逐漸改變了。
我們單位除了中秋節(jié)發(fā)盒月餅,端午節(jié)發(fā)盒粽子,春節(jié)發(fā)桶花生油外再沒任何福利。她的公司不大,節(jié)日一般是發(fā)五百塊購物卡、春節(jié)發(fā)兩千塊過節(jié)費。而當我拿著一個大紅禮盒回家,她看到里面只是幾包堅果,甚至有一次是十個紅富士蘋果,還有一次只是六個粽子時,每次都不屑地說:“還不如發(fā)一百塊錢呢?!?/p>
有一次,老家一個親戚到單位找我借錢,我卡里僅有一千多塊錢,給他取了一千塊。親戚站在自動取款機前不相信地看著我的余額說:“我家小二不喜歡念書,我看也不賴,去深圳打工一個月能賺五六千塊。”
麗娟知道這件事之后很生氣:“你一個人類社會學博士看不出來你家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永遠不會還這一千塊嗎?你不能說你沒帶卡或都被老婆沒收了嗎?裝‘妻管嚴’有什么丟人嗎?讀書越多越傻,還研究人類呢,樓下那個下崗大媽都比你懂人類,比你懂社會學。錢被拿走了,還被人笑話一頓,你傻不傻???”
麗娟對原住民毫無興趣,Jane的乖戾與她無關(guān),她頂多為此煩惱幾分鐘,如果她知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時腦海里浮現(xiàn)過無數(shù)次Jane的面容,不知道會譏誚些什么。越是激怒我,越是能激發(fā)我打拼的勁頭似的,她發(fā)誓要用西方的快樂教育養(yǎng)育女兒,卻不肯學習西方夫婦的相處之道。
或許不怪她。如果我年薪百萬,她不用為金錢擔憂,會成為西方電影里浪漫的嬌俏的總是甜言蜜語的愛人。不知道為什么,獲得她難得的體貼卻讓我想起這些事。麗娟也許是對的,文科生想的多做的少,就是一個廢物。
我提議去看看《第一滴血》的拍攝地點,那個著名的一百多年前的隧道。
峽谷、激流、隧道,因為領(lǐng)隊熱愛莎士比亞而用他的作品命名的隧道,一百多年前的鐵路,廢棄的、荒蕪的這個景點,好幾撥游客都是華人。而且還是和我一樣的第一代移民。我們來這里才四個月,我已經(jīng)可以從衣著、舉止、表情等準確分辨出華二代和華一代,甚至可以看出哪些年輕人是留學生,哪些是本地長大的華裔小孩兒。我們都有相似的穿衣習慣,走路姿勢,外族人覺得長得都差不多的面容。我們彼此對視的眼神表示我們知道彼此來自同一個地方。有的人點頭微笑,有的人視而不見,有兩對中年夫妻和我們隨便聊了幾句,聽說我們就住在希望鎮(zhèn),都驚訝地張大嘴,卻什么都沒問。大部分游客講中文,都喜歡拍照,然后帶著一點不愿掩飾的失望驅(qū)車離去。說是著名的景點,十五分鐘能走兩個來回和讀完一大篇介紹文字。
我們像很多“魔都”父母那樣,不錯過任何一個教育孩子的機會,我給妞妞講(也順便給麗娟講):“這里的鐵路是華工們修建的,因為地勢險要,死了幾十個華工。華工就是咱們中國過去的工人的意思?!?/p>
“那,爸爸,你可別來這里修鐵路?!辨ゆふf。
“現(xiàn)在咱們中國人再也不用來加拿大修鐵路了。那個時候的中國很窮,很多人是被賣到這里的,也有一些人在老家吃不飽飯才來干活兒?,F(xiàn)在不會了?!?/p>
回程的路上,妞妞問她媽媽,華工們是怎么死的。麗娟敷衍她說:“可能是不小心掉進山澗里,所以媽媽讓你一定小心,不要去危險的地方,離那種地方遠一點。”
“別這樣嚇唬孩子,搞得她膽子太小,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嘗試?!?/p>
“難道鼓勵她冒險才對?萬一出事怎么辦?不去看山澗爬瀑布有什么損失?出了事什么都沒有了,膽子越大越容易出事。當著孩子的面說這種話,她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丙惥昴涿钣中那椴缓昧?。
我不和女人一般見識,寧愿少說一句。她高齡生女,只有這么一個女兒,緊張過度??晌矣惺裁崔k法?
麗娟最近精神緊張。她找到了一個讀會計證書的職業(yè)培訓學校,需要五個月才能拿到證書。如果考試不合格,再考一次需要多花一千多加元。在加拿大找工作必須有本地職業(yè)技能證書,無論國內(nèi)是什么學歷,哪怕是博士也需要重新考試重新學。學校離這里快兩百公里,每天往返回家住是不可能的。我們在網(wǎng)上論壇發(fā)出很多求助信息,終于找到一個單間合住單位,一個月只要五百加元,這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這是一筆額外開支。去那邊上課,她沒駕照,我們也買不起第二輛車,公交車月票不便宜,她查了地圖,決定每天步行,就當是運動。離家在即,想到一個人即將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不熟悉的國家,與人合住的種種不便,擔憂我照顧不好女兒,對我們經(jīng)濟狀況的焦慮,林林總總都讓她煩躁,動不動就發(fā)火,我無論說什么都不對。麗娟總是對的。
我找了份在超市里整理貨架的工作,最低時薪。我沒有其他選擇,甚至等不起了。
Jane,不對,是Natata,嘲諷我們?nèi)A人是淘金客。一百多年前,華人偷渡過來或者被騙到這里為礦主淘金,為政府修鐵路,做這個國家最苦最差的勞役,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為了吃飽飯。今天,除了少部分我這樣的技術(shù)移民,大部分華裔移民都是投資移民,他們財務(wù)自由了,過來享受安靜和田園風光,我們?nèi)A人是加拿大的金主。她憑什么瞧不起我們?我不會一輩子都做苦力的。
這人啊,千萬不要想起誰,人類的腦電波是一種能量,會產(chǎn)生連接,發(fā)送電波。好巧不巧,我一邊在心里反駁Natata,一邊推著一堆紙箱到貨架前,不算熟練地整理貨品時,我感覺到推車前站了一個人,我說“Excuse me”,那人不動,我手里的東西找不到正確的位置,只能更大聲地說“Excuse me”,“me”這個詞含在嘴里吐不出來,是被Jane,錯了,是被Natata堵在口中了。
我很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笑,語氣親切地打招呼:“Hi,Jane,how are you?”說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知道為什么,Lisa才給我講了一次這個老太太叫Jane,我就根深蒂固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或許這個名字太容易記住。Natata糾正我兩次了,看得出她很不喜歡被人叫Jane。我慌亂地改口:“Hi,Natata。”
她冷冷地看著我,沒認出來似的,眼神渙散清冷。她慢慢地、清晰地對著我旁邊的貨架吐出一句話:“你應(yīng)該回你的中國?!?/p>
我的臉登時燃燒起來,心臟咚咚咚地跳,一雙手不由自主有些抖,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穩(wěn)住了自己,對剛剛走過去的Natata的后背說:“謝謝。這不關(guān)你的事?!?/p>
“你會后悔的。”她聽到了,立刻轉(zhuǎn)身回了我一句。
“謝謝。我不需要你的忠告。”這一次我一秒鐘都沒遲疑地說出了這句《老友記》里的臺詞。當時,為了練習聽力口語,我背誦了好多臺詞。
這一整天過得非常慢,仿佛每個動作都放大放慢了,成倍地消耗著我的體力,也成倍地折磨著我的心。我一遍遍地給自己做心理療愈,一次次告訴自己別為了垃圾人生氣。加拿大人純樸友好善良,總是笑吟吟的,有禮貌也有修養(yǎng),只有這一個神經(jīng)病。哪里都會有幾個這種專門到處惡心人的人,我們租住的簡易筒子樓里的上海老阿姨也是這樣。不用搭理這種人。我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
周五晚上,我?guī)еゆとソ烫脜⒓硬榻?jīng)活動時,禱告時間比平常多了兩倍不止,Lisa小聲地和旁邊的人說了句什么,其他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我聽不懂他們之間的交談,也鬧不懂他們互相之間極快地對視一眼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掩飾。我有些好奇。但這種對人類活動的好奇心已經(jīng)很淡很淡了,那種我用了好幾年時間刻意培養(yǎng)出來的比較強烈的好奇心被這幾天的體力勞動和這幾個月對錢的焦灼和敏感消弭殆盡。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經(jīng)書上,辨認單詞,記憶生詞。學好英文才能生存,雖然這本書上的大部分詞語并不常用,但只要和這些老頭兒老太太們在一起討論《圣經(jīng)》對我的聽力和口語有一丁點幫助,我都會來。
選擇人類學不是我的志向,也不是我的興趣。我必須說出來,那是我的出生帶給我的不公平。我出生在一個不富裕的省份里最不起眼的小縣城,父親是老實的基層員工,母親是工人,無權(quán)無勢。我謹記初中班主任老師的話:“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有飯吃?!?/p>
我從大一就準備考研的功課了,經(jīng)常去計算機系蹭課,大四時,我找了個計算機系的熟人請教,才知道專業(yè)課過線的可能性很小,報專業(yè)時忍著眼淚改成非熱門專業(yè)的人類學,只求考上公費研究生。讀了碩士讀博士,讀著讀著,就像盲婚,逐漸培養(yǎng)起了感情?;蛟S是因為換專業(yè)的時間成本和精力成本不可再生,也負擔不起了。
我半被迫半自愿地愛上了這個專業(yè)。因為專業(yè)要求,對各種人群的歷史都要有興趣。環(huán)境影響吧,我對宗教沒什么興趣。但來到這里,教堂是可以接觸到本地人的少數(shù)機會之一。除了能練習聽力口語,孩子也可以盡快融入社會。網(wǎng)上很多老移民都這樣說。查經(jīng)活動時,我介紹了自己家族的源頭,請教他們的來歷,得以知道都講一口地道北美英語的加拿大人里有波蘭后裔、德國后裔、塞爾維亞后裔、意大利后裔,也有原住民和蘇格蘭人混血后裔,還有一個男孩子有四分之一菲律賓血統(tǒng),我們都是外來人,我們是平等的。
他們早就變成了加拿大人,祖先只存在于他們的血液中。多元文化并存,互相尊重,這是我們?nèi)拥粢磺斜紒磉@里的原因。新移民手冊里這樣說。
有人小聲說了句原住民如何,被Lisa的眼神制止,表情是善意的,也是一個陣營里的人才會有的那種心照不宣。我感覺到這是因為我。Lisa作為教會內(nèi)部人士,有教化(監(jiān)管)教民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嗎?我心里暗自奇怪。那天,好幾個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卻又假裝正常,更令人覺得氣氛古怪詭異。
臨睡前刷手機,看到加拿大本地中文公眾號媒體推送了關(guān)于原住民兒童遺骸的新聞。就在我們附近的一個城市,已經(jīng)被廢棄的原住民兒童寄宿學校旁邊探測到了兩百多具兒童遺骸,最小的才五六歲。
麗娟兩周回家一次,我給麗娟講了這個新聞,她不滿地白我一眼,說:“別在孩子面前提這些事?!?/p>
孩子睡著后,我又對麗娟感慨這件令我震驚且新奇的事,她“嗯嗯”兩聲,毫不掩飾她的漠不關(guān)心。她還在刷小視頻,五花八門的一些內(nèi)容。自從智能手機普及,我們的交談越來越少了。
麗娟關(guān)心國內(nèi)新聞甚于加拿大本地新聞。雖然背井離鄉(xiāng)離家近一萬公里,文化心理上她依然是中國人。加拿大只是她的肉身暫居之地,她對這里的文化、歷史掌故通通沒興趣。我鬧了個沒意思,刷了會兒微信,新加入的幾個溫哥華華人微信群里倒有人轉(zhuǎn)發(fā)這篇文章,但這個令我震驚的消息扔進群里,和每天的海量信息一樣,沒有激起一絲漣漪。他們在談?wù)撃趁餍浅鲕?,有的人說他老婆不離婚才怪,有的人說不一定,只要男人道歉,過幾天就會沒事的。我忍不住再次轉(zhuǎn)發(fā),想聽聽有沒有人談起這件事,等了好久,再次被那個出軌男星的種種新聞湮沒。
北美的原住民大約有一萬兩千年歷史。最晚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之前從亞洲遷徙過來的痕跡。近幾千年,白令海峽不再是廣袤無際的冰原,冰川逐步退后,曾經(jīng)連接歐亞大陸和北美大陸的大陸橋被淹沒在大海里,亞洲人追隨獵物不能經(jīng)由西伯利亞輕輕松松跑過來之后,兩個大陸之間在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前一直是隔絕的,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原住民的面容是亞洲人種的臉,除了臉比較大,身材更高大,咬肌更發(fā)達這些因為飲食、氣候而造成的不同,蒙古人種的臉龐,黑黑的直發(fā),給我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但Natata讓我知道,我的這種親切感只是一廂情愿。
網(wǎng)上好多關(guān)于十九世紀原住民兒童曾經(jīng)被政府強制寄宿虐待致死的新聞,說是當時因為經(jīng)費不足、教會嚴苛,加上政府監(jiān)管不力,也有說政府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教會和教職員工虐待致使兒童死亡率比普通兒童高六七倍,逃逸頻繁發(fā)生,抓捕回來后懲罰加倍,一代甚至二代原住民家庭飽受骨肉離散的痛苦,幸存者終身活在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中。直到1965年,在多方面壓力之下,寄宿學校才逐漸關(guān)閉,最后一所學校1996年才關(guān)閉。我看得心里很難過,激憤起來。
麗娟用腳踹了我一下,我兀自給她念著網(wǎng)上東抄西抄的中文報道中提到的信息,她又用腳踹了我一下,不耐煩地說:“別說這些事了,聽著都讓人心煩,那是以前的破事,咱們現(xiàn)在不會被宗教迫害、種族滅絕就行了。我最不愛看歷史,都是殺來殺去,你死我活打來打去的,別說兒童了,整個民族都被滅掉的多了去了,感嘆得過來嗎?我跟你說啊,跟我合住的那女的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說她只拿現(xiàn)金,不用交稅,一個月能賺四五千塊呢。她說去超市打工一個月才一千多,她問我拿到證書后找到出納的工作一個月能不能賺到五千塊,我問了老師,說平均工資三千塊。還不如人家做小時工的。哪里都是‘腦體倒掛’。咱們在上海的時候,保姆一個月起碼一萬塊了,你才五千塊。我吃不了那個苦,要不然真想去做小時工。室友說找個住家保姆的活兒也行,不那么累,拿的錢不少,她不愿意做飯,可我也不愿意離開孩子?,F(xiàn)在這樣隔兩周回家一次對我已經(jīng)是極限了。哎,真想找個賺錢多還能帶孩子的事兒?!?/p>
我的思緒被麗娟扯回到現(xiàn)實中,被她的焦灼燙到,我伸出手撫摸她的后背,說:“你就安心上學吧,等你拿到證書找到工作我就去學制圖或者電工,等我找到正式工作咱們就熬出來了。我高中時候的底子找找應(yīng)該還在。”
她反身抱住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處,她鼻子里呼出的空氣熱乎乎的,我懷抱里的這個女人和小床上熟睡的女兒是我沉重的責任,也是我為之奮斗的動力。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們一家三口互相依賴。我忘記了生活的艱難瑣碎和無奈,在麗娟溫熱的身體里感覺到久違的快樂和放松,也釋放著自己的熱烈和渴望。我們的肉體交纏肉體就會變得寬容,一次一次地,一點一點地向?qū)Ψ酵讌f(xié),向生活妥協(xié)。
這些年,我想過好多次離婚,好多好多次。當我厭惡麗娟的世俗和市儈時,當我想起她對我家人冷淡卻要我把她的家人當成家人時。她挑撥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耍小心眼兒阻攔我與父母經(jīng)常聯(lián)系,話里話外埋怨我父母自私,不肯賣掉房子——他們唯一的房子,幫我們付首付。她經(jīng)常說起我父母第一次見她不夠熱情的招待,某句讓她不舒服的話。這些瑣碎的小事一點一點侵蝕了我的耐心。
后來,女兒出生了,我決定努力經(jīng)營小家庭,挽救我的失望和痛苦,而麗娟因為女兒的出生曾經(jīng)一度變得寬厚、寬容了,因為愛女兒而體貼我這個“無能的”丈夫,對我家人也客氣了些。妞妞是我們婚姻的紐帶和膠水。我倆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生活,決定背井離鄉(xiāng)來這里重新開始。
或許麗娟是對的。我何必沉浸在別人的痛苦往事里,何苦為陌生的人群悲嘆,我連獨善其身都沒做好,哪里有資格管閑事。麗娟總是對的。
我不想碰到Natata。每次出門或到家前都警惕地看看她家門口。生活卻充滿了事與愿違,我假裝沒看到她,牽著妞妞的手低著頭朝自己家走,故意指著路邊的花草轉(zhuǎn)移妞妞的視線,以免她跟那個老巫婆打招呼。
“喂,我需要你幫我做點事?!?/p>
我看著顫顫巍巍走到我跟前的鄰居老太婆,她又重復了一遍,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又講了一遍。我只好說“Sure”,沒有笑容那種。
“請你加油的時候給我灌兩桶汽油。這是錢?!?/p>
她從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遞給我一張綠色的嶄新的二十元紙幣,讓我等一下她。
當我從她手里接過兩只洗過的牛奶桶時,我問:“您還能開車?”
她不耐煩地看看我,很不情愿地點頭:“是的?!?/p>
我也不想和她多說話,拿著桶一邊往家門口走一邊說:“我明天去加油站?!彼刂氐氐乐x后就轉(zhuǎn)身離去,晃晃悠悠的樣子令人擔心。她為什么沒住進養(yǎng)老院?加拿大的老人大部分都住養(yǎng)老院的,這個年紀還獨居,也太奇怪了。
我和教堂里一位看起來不是很老的老人聊天,問他,是不是加拿大的老人院很難進,或者很貴。老先生說需要排隊,他退休后就去登記了,估計排到他需要五年。他等了三年了,養(yǎng)老院說大概還有一年多他就有資格搬進養(yǎng)老院了。他說養(yǎng)老院的費用根據(jù)收入按比例交,退休金高的老人會去高檔養(yǎng)老院,一般收入和低收入就進政府的純公立養(yǎng)老院,收入很低的人幾乎免費。老人很為自己國家自豪,他說:“我們加拿大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有全世界最好的福利待遇制度。你們來到加拿大,這是最正確的決定了?!?/p>
我說:“我的鄰居快九十歲了一個人獨居,看樣子生活自理都很難?!崩舷壬鷵u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政府不會這樣。”我說Lisa認識老太太,她告訴我鄰居快九十歲了。老先生問正在給大家沏茶的Lisa是不是這么回事,Lisa笑說:“是的,但是Jane不是不能住養(yǎng)老院,她不肯去?!彼龑σ蝗闷娴哪樛峦律囝^,小聲說:“她說她還可以照顧自己,雖然我不那么認為,但她過得還不錯,我一個月去看她一次,她有個親戚隔幾天去幫她做點事,政府社工也會去看她?!?/p>
“我們得尊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
我真希望她哪天想通了自己去住養(yǎng)老院,有這樣一位鄰居真的好煩。
麗娟很喜歡Richmond,她在視頻里說那邊都是移民,本地人很少,幾乎不需要英文,倒是可以學點粵語,有很多早期香港移民喜歡在那個城市養(yǎng)老。我說:“如果住在一個不需要說英文的地方,我們干嗎背井離鄉(xiāng)來這里?在國內(nèi)不就好了?”麗娟不耐煩,讓我把電話給女兒,她只想和妞妞說話。
起初,睡夢中我以為家里的鳴笛水壺響了,笛聲忽近忽遠,我?guī)缀跻榔饋砣N房關(guān)火,猛然驚醒,那只水壺早就在離開上海前掛到閑魚上算作沙發(fā)的一大箱贈品給處理掉了。在希望鎮(zhèn)上的新家,我們用的是電水壺,水開之后自動彈起,是沒有聲音的。碩士畢業(yè)后我搬進了博士樓,同屋舍友的女朋友在上海工作,租住在浦東,他很少回來住。為了寫論文的思路不被打斷,我在宿舍里添置了幾個可以維持生命的小電器,其中有一只鳴笛燒水壺,結(jié)婚時沒舍得扔,一直在用,直到出國前被處理。做博士論文時經(jīng)常半夜寫論文,笛聲剛起我就立刻打開壺嘴,然后泡茶泡面,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后來,麗娟喜歡用它燒水,像鬧鐘一樣,以免她在洗手間耽誤太久。我一周只去單位三天,其余的日子可以在家看稿改稿,因此常在夢中聽到鳴笛聲,有時候翻個身繼續(xù)睡,有時候被吵醒后索性起來吃個早餐看會兒資料,再小睡個回籠覺。那是一段幸福的新婚時光。
是救火車的聲音,一輛接一輛地從家門口開過去了。我伸手關(guān)上窗戶時覺得遠處的光亮不像晨曦,先是天邊地平線一圈發(fā)白,更像是落日余暉,映紅了地平線的一個點。困意完全消失了,我終于搞明白那一片在著火,剛才接二連三的救火車笛聲就是去那里。不知道是民宅還是倉庫或者商鋪,真倒霉。
送妞妞到幼兒園時,家長們湊在一堆聊天,和往日嘻嘻哈哈的寒暄又似乎不同,他們像是在討論什么,還挺嚴肅的。
大概昨晚的火災(zāi)有死傷吧。西方人的同情心有時候比較泛濫,但據(jù)我觀察,有時候他們很冷漠,那種客氣可以叫界限感,也可以理解成冷淡。我也很同情遭遇失火的人,但我們亞洲文化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多讀了幾年書的人,想得太過周全,看起來就像是木訥和謹慎。但我們希望入鄉(xiāng)隨俗,為了不被孤立、不被視為奇怪的群體,我假裝不著急離開,想看看有沒有適合搭訕的家長問問情況,以示關(guān)心社區(qū)的態(tài)度。我們鎮(zhèn)很小,和大溫地區(qū)的城市各族裔新移民居多不同,這里的人互相之間都很熟,有些甚至好幾代人都是鄰居或者親戚。他們之間的親密和“大溫”幾個城市里以新移民居多的地方的那些人不太一樣。
有個小朋友的媽媽對我微笑點頭,看著她的目光從她兒子身上挪開后,我展開了個笑容打算和她說話,但她急匆匆走開,把我的笑容晾在臉上。
我搬了幾車貨物碼放好之后到超市后院的角落里喝咖啡。幾個同事一邊開著千篇一律的玩笑,一邊用從未出現(xiàn)過的那種憂郁的眼神看看遠方。昨晚沒睡好,我有點疲倦。如果是我的母語,即使我不聽,旁邊的話語也會撲進我耳朵里,或者說鉆進我的大腦里。而非母語,必須刻意地去聽才能被聽到。我累了,不打算和往常一樣聊天氣,聊總理最近去了哪里。
但我還是聽到他們說起孩子和寄宿學校。我問:“加拿大還有寄宿學校嗎?我都沒聽說過。小孩子也能寄宿?”
他們突然沉默了,奇怪地看著我,又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有位大叔從嗓子眼兒里干咳了兩聲對我說:“哈瑞(我的英文名是Harry),教堂被燒掉了。教堂,那個一百多年的教堂?!?/p>
“啊,怎么著火了?昨晚著火的那個?”
他們紛紛站起來打算去干活兒,長胡子大叔也跟著他們走了。
我無聊地拿出手機刷微信,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公號文標題為《希望鎮(zhèn)百年教堂被燒,數(shù)百孩童遺骸牽出歷史悲劇》的文章在好幾個溫哥華生活群里。我連忙打開,很快掃讀完。
我們鎮(zhèn)失火的教堂是人為縱火,被人在半夜里澆了汽油后點火的。
多可惜。教堂就在鎮(zhèn)子東頭,不大,也不豪華巍峨,反而有點寒酸,尖頂?shù)氖旨芎孟袷切聯(lián)Q的,外墻只是白色油漆,和一些著名教堂用石頭,起碼用青磚壘成的豪華不一樣。麗娟看過后很失望,說:“又小又舊,沒花玻璃,也沒壁畫,想不到加拿大樸素得可以用‘窮酸’二字形容?!蔽艺f:“西部開發(fā)得晚,從東到西用了幾百年,最后到達西部的基本上是伐木工、淘金工人,東部開發(fā)得早,那時候還是奴隸制,歐洲戰(zhàn)亂時,很多工匠過來賺錢,不少歐洲大陸的貴族和冒險家來北美大陸拓荒發(fā)財,有了錢之后自然想復制出自己家鄉(xiāng)的教堂,等開發(fā)到西部,天主教已經(jīng)衰落,這個伐木工們的社區(qū)教堂不算簡陋了?!丙惥陮ξ业募埳险劚粫褪龆中畔⒌魰拿『懿荒蜔?,打斷我道:“得了得了,趕緊賺錢帶我們娘兒倆去看看,講又講不出來那個樣子到底是方是圓?!?/p>
我很喜歡那個原汁原味的小村莊教堂,與富麗堂皇的大教堂有不一樣的味道。真可惜,我的喜歡不值一提,嘆口氣,突然有些茫然。這里是我一心想尋找新生活的那個地方嗎?這里的好是我的想象還是誤讀?抑或僅僅是逃避現(xiàn)實而在內(nèi)心幻化出來的海市蜃樓?來到這里就能找到夢想中的希望之地嗎?原住民都來一萬多年了,還不是被更強勢的民族同化甚至消滅。我們呢?我們的后代呢?是被同化、被混血還是被消滅?
麗娟又要鄙視我只會瞎想不懂實干了。她如此,我的家人也如此。朋友、同學、曾經(jīng)的舊交故知都不理解我們在這個時候移民,也不看好文科生放棄母國要去尋找新的生命希望。時代變了,曾經(jīng)被羨慕的出國移民、留學人員變成了異類、奇葩、怪人。時移勢易,彼岸繁花似錦,此岸清冷蕭索。我這樣的人在哪里都艱難吧。
我接了妞妞步行快走到家門口時,看到幾個警察在我家附近,妞妞拉著我的手要過去看。她的學校剛剛?cè)ミ^警察陪小朋友們玩,邀請他們一個一個坐上警車和警察們拍照,還讓他們摸槍,剛剛拿回家一張站在警車旁和幾個咧大嘴笑得很親切很熱情的警察們的合影。她以為這又是一次游玩項目。我本能地想離他們遠點兒。警察就意味著有麻煩。
有警察沖著我們走過來,我抓緊了妞妞的手,她感覺到我的緊張,身體僵硬地靠近我。身高超過190厘米的年輕警察笑著問我是不是住在這里,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房子,他點點頭,微微一笑,問我在這里住了多久,社區(qū)怎么樣。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剛來加拿大不到一年,搬到這里不過半年多,他拿出紙筆記錄了下來。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搖搖頭,沒說話,側(cè)過身體讓出人行道給我。遠處幾個警察嚴肅地看著我,我拉著妞妞的手快步走回了家,直到關(guān)好門我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真夠倒霉的。
麗娟也看到了我們鎮(zhèn)的新聞,我煮飯的時候她和我視頻說起這件事,口氣是新奇的,帶著點興奮的,事不關(guān)己只管吃瓜的興奮。我煩躁地說:“警察都到咱家附近調(diào)查了,你笑什么笑,昨晚我在家里睡覺,可是妞妞能給我證明嗎?”
“怎么會跑到咱家?都問了你什么問題?你有沒有好好解釋?你要是說不清楚就要求請翻譯,千萬別隨便說話。電影上都說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權(quán)利。哎呀,你打聽打聽為什么警察找你問話?!丙惥昙绷?。
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麗娟毫無理由的瞎著急,簡簡單單的肉片炒西蘭花卻被我炒焦了。妞妞挑食,對尚不肯好好吃飯,有點煳鍋味道的菜她更不肯吃。我快手快腳地切了一個西紅柿打了兩顆雞蛋再給她炒了碗番茄炒蛋才算應(yīng)付過去,幸虧這道菜她百吃不厭。
妞妞問我警察叔叔為什么來,我不想多說,打開電視找了個動畫片給她看。妞妞吃完飯繼續(xù)看動畫片,我躺在沙發(fā)上刷了幾篇文章,總算搞懂教堂被燒是怎么回事。
接二連三在加拿大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原住民寄宿學校里的遺骸已經(jīng)有一千多具了。這些從十九世紀開始,一直到1996年才完全關(guān)閉的所謂學校,由于疏忽、虐待及系統(tǒng)性強制措施,死亡率是普通兒童的六倍,更有大批沒有被登記的遺骸。原住民們早就怨憤交加,幾代人積壓的仇恨被這件事點燃,我們鎮(zhèn)上這一座教堂是被燒毀的第六座。
麗娟又打視頻電話問我有沒有去看燒毀的教堂,是燒干凈了還是燒掉一部分,情況怎么樣。說著說著,她突然問:“為什么聽到警車聲?是你那邊的還是我這邊的?我怎么聽著像你那邊的?”
果然,我家附近又來了警車。我拿著手機趴在窗戶上看到警車停在旁邊房子前,幾個警察站在Jane,不,Natata家門口。我好奇地走出去,看到兩個警察正夾著Jane從房里走出來。Jane穿著一件很長的長裙,有點隆重的那種款式,一件華麗的披肩裹住她的上身,她脖子上的孔雀石項鏈碩大又鮮艷,稀疏的發(fā)髻上系的是貝殼做的發(fā)箍。她打扮得像是參加婚禮或者自己的壽宴。我從未見過哪個本地人平日里穿得這么華麗正式。她像是早就準備好了。
麗娟在手機里問我:“為什么抓那個老太太?”我壓低聲音讓她別再說話。她在那邊嘟囔我神經(jīng)病、膽小鬼,我只作沒聽到。訓斥我是她發(fā)泄勞累、辛苦、壓力和焦慮的方式,她在外面的世界里渺小卑微,在女兒面前強勢而慈愛,唯獨在我面前她是正確的、更強大更有辦法的那一個。
七八個警察,四輛警車,附近的鄰居們都出來了。我只好拿著手機偷偷把攝像頭對準他們,好讓麗娟滿足八卦欲望。
鄰居們逐漸聚集,開始往這邊走過來,警察站在兩邊形成一道人墻,有意無意地阻擋住人群。幾個老人圍住一個長官模樣的警察小聲說著什么,他們搖頭擺手地用身體語言表示著什么,我猜不出他們說了什么。Jane走得很慢很慢,一邊走一邊看著四周的一切。押解她的警察很耐心,站在她身邊隨著她的目光打量她熟悉的一切,帶著復雜的表情,像是在保護她,又像是來請她出山的晚輩。
Jane的目光對上我的目光,我下意識地想回避她炯炯的眼神,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無法轉(zhuǎn)動眼球。和她對視的幾秒鐘里她的眼神并無變化,甚至不像她看門口的樹木和花草那樣充滿了愛和感激,她看著我,還不如她看遠處的山、近處的那塊石頭充滿了復雜的感情,而是一種穿透,像是我這個人并不存在,而她的目光可以透視過去,把她的留戀和溫情通通留給大地天空,而不是我。她移開目光,嘲諷地,或許也可以說是厭煩地看看我家的房子,一點一點地,她又看向另一座房子,帶著一點懷念的神情。她仔細看每一個圍過來的鄰居,面無表情,眼睛里卻有萬語千言地看著每一個人的臉。
我從未見過這么安靜這么緩慢的逮捕現(xiàn)場,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個世界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吸了音,安靜極了。麗娟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地下室里都被這種安靜鎮(zhèn)住了,一丁點兒聲音都沒發(fā)出。
Jane終于走到警車旁邊,有人輕輕地小心地替她打開車門,像對待自己祖母那樣彎下腰攙扶著她慢慢地跨進去坐好。高大的女警察俯過身體替她系好了安全帶,眼睛并不看她。
警車開走了。沒開警笛,安靜地一輛接著一輛開走了。鄰居們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遠去的警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離開。很久很久之后,人群交換了幾個眼神和表情沉默地散去。
第二天茶歇時,我聽到有個人說汽油潑得很仔細,所有的門窗上都潑到了,用完的牛奶桶就在旁邊草地上扔著。我突然想起Jane給我兩個牛奶桶讓我灌上汽油,如果是她干的,我不就是從犯嗎?還是提供犯罪工具和犯罪材料的罪犯。我嚇得手腳發(fā)抖,心臟怦怦怦亂跳。
我跟主管請了假,去幼兒園接了妞妞去她最愛的麥當勞吃了晚飯,回到家,我打開電視讓她看動畫片,這才渾身癱軟在沙發(fā)上,一身又一身虛汗出個不停。妞妞看煩了,自己關(guān)了電視過來找我,看我閉著眼睛,她一聲不響地坐在我腳邊玩起給娃娃喂奶換尿布的游戲。我努力地,費勁地,反復地安慰自己: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只是幫忙,我不知情。
收到我們一家三口嶄新的“楓葉卡”那天,麗娟破天荒提出去餐館吃飯,慶祝我們拿到新身份證,成為加拿大永久居民。我們都很高興,就連妞妞都手舞足蹈地捧著自己的楓葉卡傻笑了半天。她不懂為什么,她只是覺得爸爸媽媽都喜歡的東西一定很好。我什么都沒說,假裝很開心,麗娟沒看出來我有心事。周日晚上,我送她上了長途巴士才松懈下來。
我們拋家舍業(yè)來到這個新大陸,我們放棄了自己的語言、文化、家族、朋友,一切一切,我們期待更好的生活。我們在自己的祖國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來到這里的途徑合法,主動學習新的規(guī)則,努力適應(yīng)新的生活,我絕對沒有犯罪動機,更沒有犯罪意愿。我如果知道Jane要汽油是去犯罪,我不會幫她的,無論她怎么說,給我多少錢。搜索了好久,我終于半信半疑地相信這種行為不是從犯。如果我是,賣打火機的超市也是。但這或許只是我太過恐懼,只相信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信息。
我為自己的膽小懦弱感到羞愧,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問妞妞要不要喝牛奶,想吃什么水果。妞妞說想吃蛋糕,我把冰箱里剩下的為了慶祝拿到“楓葉卡”而在超市買的蛋糕拿給她吃,她為這件小事雀躍不已,讓我的心情好了許多。
麗娟到出租屋了,臨睡前發(fā)了幾句牢騷,說這些原住民真煩人,都多少年過去了還不依不饒的,總理都道歉了,還下半旗了,他們拿著那么高的補貼,可以什么都不做,干嗎還搗亂呢。我心里有愧,她說什么我都說是、啊、對的。如果麗娟知道我干過那么沒腦子的事就麻煩了。會很麻煩。起碼她的嘮叨就會讓我的精神崩潰。
我說我和妞妞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我不喜歡麗娟這種論調(diào),她讀書少,只顧著眼前的生活,她對原住民曾經(jīng)的歷史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了解。她厭惡原住民因為血統(tǒng)、身份天然擁有更多福利,她還沒開始納稅,就已經(jīng)抱怨自己將來要繳的一點點稅莫名其妙地給了莫名其妙的人。我只敢在心里反駁她:原住民曾經(jīng)遭遇過種族滅絕、種族迫害,強迫原住民信仰天主教、說英文,雖然不是在肉體上消滅這個種族,卻是在文化上、精神上滅絕一個少數(shù)人口的被占領(lǐng)土地的族群。所以,仇恨是必然的,報復是必然的,補償和謝罪當然也是應(yīng)該的。
麗娟是不會認同我的意見的。不管能不能聽懂,她早就不認同我的任何觀點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并不是無跡可尋,我清楚地記得是從我們倆結(jié)婚開始的,從她的工資比我高一千多塊之后開始。她好多次從鼻子里哼出聲說:“多讀了七八年書,到頭來還賺那么少,送外賣的初中生從18歲賺到29歲,起碼也能在老家買套房子了?!?/p>
她小聲說的,無意引起爭吵的那種抱怨。她說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像是半開玩笑,你如果認真就會被指責小心眼兒、小氣鬼、脾氣差。而我因為羞愧,因為在校園里被“馴養(yǎng)”多年而養(yǎng)成的懦弱習慣,讓她一點一點擴大地盤,耐心地、持續(xù)地試探我的自尊心。面對她零敲碎打的打擊,我束手無策,結(jié)婚不過一年多,家里的大事小事再也沒有我說話的份兒了。
直到她想移民,逼著我考了雅思,遞了申請,由于我的條件符合、考試通過而實現(xiàn)夢想,她才主動地、恩賜般地把一家之主的位置假裝讓給我坐了幾天。結(jié)婚這么幾年來,只有來希望鎮(zhèn)買房子是聽了我的。而這件事會是日后抱怨幾十年的罪狀吧,家門口的教堂被燒掉,咫尺之遙的廢棄校舍里埋葬了一百多個兒童的尸骨。這里叫希望鎮(zhèn),但不一定有希望。
希望鎮(zhèn)再也沒有什么希望了,麗娟如果多讀幾年書,她會這樣說。但她說:“看看你選的這個地方,竟有這種不吉利的事?!边@句話讓我很難受,也很惱火。
我不是難受她對我的態(tài)度差。也不是對希望鎮(zhèn)的希望幻滅。我突然對自己在這個國家必須用英文生活,適應(yīng)這里的規(guī)則,并且讓孩子從小接受這里的教育變成地地道道的加拿大人這件事產(chǎn)生了懷疑。
原住民是被迫同化,而我們是自愿主動過來被同化。他們的傷痕是他們民族的烙印,我呢?我們這樣迫不及待地過來洗掉自己原本的烙印,是在尋找希望?什么樣的希望呢?
麗娟會嗤笑我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她也聽不懂我想表達的意思。她老家的同學們不像上海人不稀罕加拿大,還是有人說外國好的,也有羨慕她的。她需要有人羨慕她的生活。
我不否認我也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才答應(yīng)移民的。已經(jīng)這個時候了,再想值不值、對不對,實屬自尋煩惱。明天還要搬貨,一箱一箱的貨物,一個小時十幾塊錢的收入,這是很多像我這樣沒有家底的新移民必須走過的路。
麗娟大部分時候都是對的。她總能用很少的錢讓生活看起來還行,也能用最少的時間學到謀生的技能。來這里后,她先找到出路,而我,一個只能做體力活兒賺微薄收入的男人,沒有底氣和她談我們即將放棄的文化和語言。
文化和語言能當飯吃嗎?能當房子住嗎?能養(yǎng)活孩子嗎?她會說。
妞妞閉了一會兒眼,翻過身子說:“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回上海?”
我心里一驚,問她:“你為什么想回上海,咱們這個家不好嗎?這個房子又大又新,比上海的家好?!?/p>
“我喜歡原來的家?!?/p>
我輕輕地拍她的后背,強迫她閉上眼睛。我嘴里哼著不成曲調(diào)的串燒歌,我希望妞妞盡快睡著,別再想這些毫無意義,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我的想念更具體,也更多,但我是成年人,懂得克制掩蓋自己的欲望和期望。
妞妞喜歡教堂的唱詩班,她喜歡所有和別人在一起的活動。但小孩子總是喜歡眼前的東西,內(nèi)心如何,他們不懂得,成年人也不懂得。妞妞早就忘了她說的她想念從前。
周日早晨,麗娟和我學著本地人的樣子穿戴整齊,一左一右牽著妞妞的手走路去Lisa主持的教堂。我們坐在最后一排看著妞妞和一群各個年齡段的孩子參差不齊地站在臺上跟隨手風琴的曲調(diào)唱歌。他們唱了好幾首,比平日多多了。
孩子們散去后,牧師開始講話,我和麗娟看看周圍肅穆的人群,對視一眼,知道這不是離開的好時機,只好垂首聽牧師布道。
牧師說完后,人群中許多人的胳膊無聲地抬起來,放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在擦眼淚。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場景。只有擦眼淚的動作,沒有一丁點兒哭泣的聲音,肅穆、莊嚴、克制。麗娟用眼神問我怎么了,我搖頭。她的腦袋伸過來伸過去的,左顧右盼,動作略微夸張,周圍的人努力地掩飾他們對她這種不雅動作的不滿。麗娟感覺到了,不再東張西望,她用胳膊肘戳我一下,撇了撇嘴。我知道她想說她很煩,想離開。
我們?nèi)ビ螒蚴依镎业芥ゆ?,隨著沉默的人群慢慢朝門口走去。Lisa站在門口的位置和每一個要離去的人擁抱、交談,再次擁抱,或者緊緊握著手悄悄說著什么。人流很慢,我們只好等待。終于輪到我們和Lisa告別時,Lisa說:“讓上帝保佑我們。”我想打聽Jane怎么樣了,到嘴邊的話并沒有隨著意念說出來。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問。
我也突然不再喜歡Lisa了,我擔心自己被她的熱情和熱心融化。當我有一天決定受洗,或許再也回不去曾經(jīng)的我了。那個舊的無能的我,不值得被拯救的我,是我害怕失去的。我害怕失去一切,所有的一切。
回家的路上,我想和麗娟說以后不想去教堂的事,她先談起了這個老太太,說她一定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即使小時候在寄宿學校待過,可她借機吃了一輩子救濟,原住民獲得了那么多賠償,多少年過去了,不感激政府就罷了,干嗎把鎮(zhèn)上歷史最悠久的教堂給燒掉?人應(yīng)該往前看,老是糾纏歷史,沒完沒了沉浸在過去,自己這輩子沒過好,也不讓別人過好。要不是移民,原住民只是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麗娟有點過分了,被人聽到這種話會被起訴的。當然她是用中文講的。我不想與她發(fā)生爭吵,只好由她去。她不會懂得我為什么不想再見到Lisa。
麗娟不是喜歡被燒掉的教堂,她只是討厭有一個這樣的鄰居。得知教堂是被Jane放火燒的,她還說這個老巫婆幸虧只去燒了教堂,沒燒自己的房子,要不咱的房子肯定受影響。我們?yōu)榱耸″X沒買房屋保險。這讓麗娟后怕不已。她討厭Jane是有理由的,我也不喜歡她。可我出于人類學的知識也很同情她。麗娟第五次嘮叨時,我實在被聒噪得受不了了,替Jane辯解,或許童年創(chuàng)傷影響了她一輩子,麗娟反駁道:“誰童年沒點創(chuàng)傷,就是加拿大政府軟弱,慣壞了這些人?!丙惥昊蛟S是對的吧。即使她說的不對,我也不能說什么了,再說下去,她會把抱怨轉(zhuǎn)移到我身上的。
搬貨時,我扭傷了腰。因為工作時間太短,沒有領(lǐng)取失業(yè)保險的資格。超市經(jīng)理很仁慈,讓我在家里休息,按照我上個月的收入發(fā)兩個月的薪水給我,兩個月后可以選擇辭職或者繼續(xù)上班。腰傷幾天就好了,但我不打算繼續(xù)做這份工作。從來沒有做過體力勞動的我還會受傷的,雖然能領(lǐng)工傷補貼,可這樣后半輩子,移民的意義在哪里?
我決定用這兩個月去讀社區(qū)學院里的護理專業(yè)。這是我不多的幾個選擇里性價比最好的一個方向。我是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決定的。
麗娟沒說什么,算是默許。可她比我更沮喪。從前,她給朋友們言若有憾、實則炫耀我什么都不懂,成天研究人類學,懂得非洲遠古人類與現(xiàn)代智人的關(guān)系,不會煮飯,我只會給她講阿富汗的幾個民族構(gòu)成,告訴她有人認為,突厥人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印度婆羅門人。她以后不會用景仰的口氣損我白讀那么多書但生活能力極差了,我以后是勞動階層了,還是不體面的那種勞動。而她可以繼續(xù)做財務(wù)工作,她的證書還沒拿到,已經(jīng)有公司承諾會雇傭她做正式員工,有各種保險和牙醫(yī)補貼。我沒想到在國內(nèi)過剩的財務(wù)人員在這里比較緊缺。太多的事都沒想到。
Jane的家里搬來了一個中年女人。除了頭發(fā)是黑色,五官似乎是原住民,又似乎不是。她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說她是Jane的孫女,繼承了這座房子,她離婚了,正好可以搬進來住。她一邊說一邊笑,像在說一件很快樂的事。
Jane的院子長滿了雜草,還有一些早已變成野花的植物在高高低低的雜草里隨意散落。她的院子里放了很多年代久遠的各種大小、各種材質(zhì)琳瑯滿目的花盆,里面或者是草或者是花,活著或者死去。中年女人很麻利,只用了幾天工夫都清理掉了。前后院變了樣子,整棟房子看起來也像是變了樣子,再也看不出這里曾經(jīng)放了很多舊物、留下過往昔歲月的印跡。她每天在院子里干活兒,看到我們進出會聊幾句,但從來沒提到過她的祖母。
我很想問問Jane怎么樣了,她那么老,會被送去監(jiān)獄還是老人院。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希望鎮(zhèn)里會埋葬那么多孩童。
麗娟鄙視了我的好奇心,她決定離開希望鎮(zhèn),去那個叫Richmond,中文意思是富裕之地的城市去。在那個城市,華裔是多數(shù)。那邊,賺錢的機會遍地。她說那邊的人,大家只聊怎么賺錢搞錢。她喜歡那邊。那才是我們應(yīng)該住的地方。
麗娟沒有征求我意見的意思。她的口氣很篤定,不容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