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棄暗
為裝修新買的二手房,我與妻子同去位于城西南的建材市場采購瓷磚。陰天,空氣潮濕,山雨欲來的模樣。瓷磚買齊后,雇了兩個人幫忙運輸。一個女的貨車司機,負(fù)責(zé)從商家的倉庫運到我家樓下;一個男的搬運工,負(fù)責(zé)卸貨和搬上樓。
倆人都是五十來歲光景,臉膛黧黑,皮膚粗糙,亂蓬蓬的頭發(fā)黑白相雜,談笑時露出焦黃的牙齒。忽略性別,看不出明顯差異,總之屬于同一階層。然而,稍一攀談,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倆人的差異,不下于銀河與黃河。
司機阿姨較為健談。貨和人都上了面包車,她的話匣子便隨著汽車啟動而打開了。先是埋怨倉庫太遠(yuǎn),耗時過多,運費卻并沒有額外增加,接著顧影自憐地說干這行太累。嘟嘟囔囔列舉了諸多工作中艱難的細(xì)節(jié)后,她總結(jié)道:“在人世間,做窮人好苦。”
雖然抱怨個沒完,但她對我們并無敵意,倒像是向老朋友傾訴的架勢。在她連篇累牘訴苦時,我們始終無言以對,只能偶爾嘆聲氣,聊表附和與安慰。直到她說出那句“做窮人好苦”,才有人接了茬兒。
搭話的是那位搬運工老伯。他跟我面對面,坐在車后的瓷磚箱上。此前他一直耷拉著頭,默默地聽著司機阿姨嘮叨,心緒的起伏時而流露在臉上,但辨不出確切的悲喜。此時,他輕啟皸裂的嘴唇,發(fā)出一句短促而突兀的抗議:“做窮人不苦!”
司機阿姨聽了,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說什么?”
“做窮人不苦,做富人才苦!”搬運工老伯強調(diào)道,略顯底氣不足。
司機阿姨譏諷地干笑兩聲,對坐在副駕位的我的妻子說:“跟這種人,講不通的?!?/p>
搬運工老伯不服氣:“反正我天天都這么想!”
我的喉頭一陣發(fā)緊,想插句嘴來著,卻擠不出來話,只好在心里默念:“這樣想也好。”
我是踩自行車馱著妻子到建材市場的。貨車空間小,帶不了自行車,我只好等瓷磚運到樓下卸貨后,再搭順風(fēng)車回去取。
瓷磚剛卸完,壘在樓道外面,司機阿姨便喊我:“上車,走吧!”我指著彎腰摞瓷磚箱的搬運工老伯問:“不等等他?”
“他想得美!搬完自己乘車回!”
回程中,司機阿姨仍舊沒完沒了地控訴社會的不公和生活的艱辛。我仍舊不知如何搭腔,只得間或“嗯嗯啊啊”地虛應(yīng)兩聲。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便問她:“聽口音,你是本地人?”
“當(dāng)然?!彼緳C阿姨立即答道,“我家在城北,自己蓋的兩層樓房,上下八間呢!”
我說:“那還可以呀!家里幾個人住???”
“我們老兩口兒,帶一個女兒?!?/p>
“那你還出來工作干嗎?租幾間房子出去,收租金也夠生活了。”
“哎呀,我們那兒偏,租不出價錢。再說了,正經(jīng)人都不來租;想租的,盡是從外地來打工的。那些外地人,素質(zhì)差得很,不清不楚的,誰敢把房子租給他們!”
說起外地人,司機阿姨的牢騷泄洪般轟鳴不絕,聽得我耳根灼熱,顱腔嗡嗡轟鳴。
我壯起膽子反駁道:“剛才那個搬運工,應(yīng)該也是外地人吧?我覺得他人蠻好的?!?/p>
司機阿姨一怔:“他?是蠻老實的。”
“他是哪里人?”
“蘇北宿遷的。那邊窮死了,所以那邊的人吃得了苦。你看他那樣子,屁都不懂,光有力氣,老黃牛一個,卻比我掙得還多?!?/p>
“他比你還要累一點兒嘛?!蔽艺f。
“他有兩個兒子,都是名牌大學(xué)的,一個已經(jīng)工作了,聽說掙不少錢呢,搞不懂他還拼什么老命……”
我騎車回到家,搬運工老伯還在搬,就快搬完了。
我說:“累不累???休息一下吧。”
他舉起衣袖擦了擦汗:“不累。”要接著搬。
一位鄰居阿姨路過,止步觀察了半天,也對他說:“看你上上下下十幾趟了,叫你休息,你就休息一下吧。累垮了身體,以后你還怎么賺錢?”
他這才訕訕一笑,撐腰立住。
“聽說你有兩個兒子,都是名牌大學(xué)的?”我問。
“嘿嘿?!?/p>
“那你還這么拼命干嗎?”
“小的還沒畢業(yè)呢?!?/p>
“你可以靠大的嘛。”
“不行,他有老婆,也要養(yǎng)家。我賺錢養(yǎng)活老兩口兒,供小兒子上大學(xué),蠻好的。我只管到他們畢業(yè)。畢業(yè)了,我就不管了?!?/p>
鄰居阿姨插嘴道:“那你也不要他們管?”
“不要,自己掙錢自己花,心里舒坦?!?/p>
“你這么辛苦掙錢,養(yǎng)他們那么多年,他們大了,卻不養(yǎng)你,你不覺得虧?”
老伯眼角的魚尾紋擠成一團,雙唇囁嚅著,雙手比畫著,努力了半天,才說:“我不辛苦。你們不要不相信。我賺的錢,給兒子花,我心里高興。我不花兒子的錢,兒子賺錢自己花,我心里也高興……”
聽他吞吞吐吐地說著這些時,我的胸膛中奔涌著一股沖動,想奔上前去,給這個衰老卻有力的老男人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但又害怕會嚇到他。
他是瓷磚店的營業(yè)員介紹給我的。她們說,這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忠厚。其他人,明明談好了價錢,在搬的過程中,也會千方百計找理由加價。他不會。
我想主動多給他幾十塊錢,但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作為一個在拮據(jù)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孩子,我心知,貧窮或許會使一些人變得油滑,變得不擇手段,但對另外一種人來說,貧窮卻是磨礪尊嚴(yán)的硎石,使他變得格外驕傲,格外抵拒施舍。我覺得自己就屬于后者,這位老伯也是。因此在和他交談時,無論措辭、聲調(diào),還是表情,我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冒犯了他的尊嚴(yán)。
等他搬完,我提出送他去附近的公交車站。他拒絕。我說:“這里你可能沒來過,不一定找得到?!彼辉賵猿帧Ec他并肩而行,感覺就像和自己的父親走在一起,表面無話,內(nèi)心卻有千言萬語。
我注意到他沒帶手機,臨別,對他說:“沒帶乘公交的硬幣吧,我這兒有?!睆亩道锩鰞擅队矌胚f給他。他原要推拒,稍一遲疑,含笑收下了。其實我很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塞給他,可惜找不到一個得體的借口。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