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
一
山形起伏不定,山外還是山,密布的草木波浪一重接一重。天色也是如此,云層摞在一起,云外還是云,云到邊界,變成雨。云也沒見少,地上的草木蒸騰成云。草木也沒見少,雨落下來時就是草木的樣子。周而復始。
我跟著三哥走了兩天一夜。早就走不動了。
“走不動也得走?!彼谇懊骖^也不回,口氣強硬。
他在硬撐。
本來是想到這里玩玩。出發(fā)前,他將胸脯拍得山響:“人生得意須盡歡,跟著我走,沒有虧吃,保你眼界大開!”
走迷了路。
他說記得那條大路,一直沿著走,沒錯。走著走著,大路消失了,前面出現了幾條分岔,像是小路,又不確定,隱約可見路的痕跡,生滿雜草,許久沒人走過的樣子,像一張網眼密布的大網。
“還走不走,老四?”三哥問。
“你說呢?”
“讓你說一回,你就痛快地說?!?/p>
“那,咱回去?”
“不行,你就是個包?!比鐗焊鶅壕筒幌胱屛夷弥饕?,他知道我會說什么,他就是想讓我說出來,因為他心里也有過這樣的閃念,然后再拒絕,其實就是變相地否定自己。他對自己心慈手軟,抹不開臉推翻自己的主張,對我可就不同了。他罵罵咧咧一番,同時激發(fā)出勁頭,向前邁步,看上去是堅定的樣子,步伐輕快有力,雙手前后揮舞。
“三哥,你能確定是這條岔道嗎?”
“你能確定不是嗎?”
“不能?!?/p>
“那少啰唆,跟著?!?/p>
于是跟著。
這是前兩天進山時的場景,現在想來,生出隔世之感。我回想起當時那條大路與岔路的接口處好像通向西北方向,不過也不能確定。小路沿著山彎彎繞繞,方向早就失去了意義。我可能已經掉了向,卻不自知,知道了也沒有什么用。現在,我待在一間空屋子里,四面全是墻,沒有窗戶,中間吊著一盞亮度不超過十瓦的電燈泡,周圍飛著體態(tài)各異的大小昆蟲,花蛾居多,形成一小團深黃色的霧氣。它們不斷向燈泡撞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沒見到三哥。
我第一反應是被劫了。越是努力回想,腦袋越是昏漲,記憶里離眼下最近的場景是一片黑,到底是在山中走夜路的黑,還是在路邊坐下打盹所見夢中的黑?無法分辨。黑這種顏色,其實不能稱作顏色,它包括所有顏色,讓所有顏色混合,消解,失去自己,失去全部。你一旦走進,就是走進了枝杈橫生的迷宮。我很可能就是這樣摸著黑一路走到這里來的。這間屋子與那條小路相連,與山間的夜晚相連,它們就是一回事。我越是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走進這里的,越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步步走進這里的情景。
屋里床鋪上有被褥,散發(fā)著濃烈的霉味。在我來之前,它就霉爛了。手摸上去,濕乎乎的,發(fā)黏??赡芪乙呀浽诶锩嫠艘挥X。這時,我正躺在被子里面,感覺它又重又涼,里面不像是棉花,倒像是石頭末子。我的眼睛正在慢慢睜開,在完全睜大之前,我想了不少事情?,F在多想一些事情可能有用,也可能沒用。
我很想知道三哥在哪里,他可能也在這樣想著。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不相信他會舍下我自己跑掉,即使碰到危險情形,他也不會這樣做。我也不相信他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比如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繼母,故意把我丟到這里,或是把我賣了。我不相信,因為不愿意相信,我把這些可能性想了個遍,感覺它們各有各的可能,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仿佛拒絕相信,那些被拒絕的事情就會退卻。我用蒙蔽自己的方式完成自我安全感的搭建。我想到鴕鳥。我見過這種高大健壯得不像是鳥類的家伙,也吃過它的蛋,但沒見過傳言中它在風沙到來時的經典樣。然后,我就專心回想它的蛋,我吃過不止一次——我們家在凡城算是富商,味道還行——清蒸有股腥味,炒韭菜不錯,顏色發(fā)白,和雞蛋一個味道。那天,繼母到廚房轉了一圈,瞅著垃圾桶,看到了那個破成兩半的大蛋殼,回來又夾了一筷子炒蛋放在嘴里細細咂摸。
“就是雞蛋味?!彼f。
廚師臉漲得通紅,他正站在餐廳一邊,準備離開。
“這確實是駝鳥蛋啊。”他低聲說,身子折回來一步。
餐桌旁邊是位個子矮小的保姆,正在布菜,她微微笑了一下,扭頭對廚師說:“你急什么,我去端菜?!北D穼⒑ur湯放在餐桌的邊上,拿著一摞小碗依次給我們盛湯。
“就是雞蛋味,”繼母說,“你們覺得呢?”
我一直在偷眼看她。她沒有抬頭,聲音不大。父親皺了皺眉,“嗯”了一聲,也沒有抬頭。三哥呼呼地喝著海鮮湯,像是沒有聽見。我瞥了一眼廚師,他也正向我看,雙手奓開,嘴微微地張著。四目短暫相對,我趕緊閃開。什么也沒說。
廚師向門廳走去,穿過小院徑直走向院門,消失在樹叢后。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你嘗著也是雞蛋味?”事后我問三哥。
他怪笑一聲,說:“是不是雞蛋味,他也得滾蛋?!?/p>
怎么又將我引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重新將回憶拉回到鴕鳥蛋的味道上來,我現在需要的只是一種蛋的味道,鴕鳥蛋還是雞蛋都不重要。我只需要那些味道彌漫在口腔里,一路上行,占據大腦,全部占滿,不要留下空隙。被子上的菌絲正在向我的大腦爬行,試圖侵占。
細細想來,確實是雞蛋的味道,那就回憶雞蛋的味道吧,再回憶韭菜的味道。海鮮湯、小炒肉、父親和我打照面時從我頭頂掠過的眼神、繼母眼里的金屬光澤——最柔軟的時候接近水,水的固態(tài)。怎么又扯到這里來了,不行,還是回想和三哥在一起的快活時光吧,學校球場、影院、游戲廳、炸雞、薯條、冰鎮(zhèn)飲料、啤酒、白酒、在街上和一群家伙相遇時身上挨的棍棒、回家時臉上挨的耳光、保姆涂酒精時的刺疼、三哥給我塞在貼身口袋里的錢和要替他寫的作業(yè)。怎么回事,怎么又來了?現在,我只需要炸雞和薯條的香氣、高度白酒的濃烈。三哥,你這個混蛋,總是惹是生非,撒腿就跑,讓我替你挨揍,在外挨一遍,回家挨一遍,每次都要挨兩遍。你給我錢,很多錢,我就是在挨這些錢的揍。我全收了。不收,也還是要挨。我樂意如此。三哥是我最親的人了,他像愛寵物一樣愛我,我也像寵物愛主人一樣愛他。沒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現在。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聽到了,從小就聽到了,繼母的每一個毛孔都會發(fā)聲。父親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一個看上去面熟的人形。我活著也好,死了也好,他都不會看到。不,不,我就是想要回憶食物的味道,怎么又扯遠了。
得找點東西吃??臻g狹小,除了床別無他物,我其實早就看到這里沒有東西可吃,連象征飲食的飯桌也沒有。他們該不是想把我餓死吧?我這樣想著,隨即打消了這一懷疑。理由現成,他們想讓我死的話,在我醒過來之前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相信他們想讓我活著,因為我愿意他們這樣想,我怕死。
試著爬起來,伸伸胳膊,能動,踢踢腿,也能動,一點痛覺也沒有。仔細摸索面部,五官健全,又摸了摸后腰,皮膚光滑,沒有被摘取器官留下的傷口。我湊近燈泡,再三觀察身體的細微部位,連指甲里的泥垢也是老樣子,可能,連頭發(fā)也沒少一根。我歡欣起來,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他們肯定想讓我活著,肯定會給我東西吃。他們是誰?是三哥得罪的那些毛頭小子,是父親的競爭對手,還是繼母派來的什么人?想到最后這條,心里咯噔一下,便不再去想。三哥是不是和他們在一起,或者他們就是一伙,他是不是想和我開個玩笑?三哥向來沒正形。
沒有門。我反復打量,四周只有墻壁,石頭材質,圍成接近規(guī)則的正方體,頂部也是石頭材質,地面也是。六面一模一樣的墻壁。沒有窗戶可以理解,沒有門就不對了,他們是如何把我弄進來的呢?是不是把我拖進來后將門封嚴了?這里是不是深入地下的一處墓穴?想到最后這點,心又咯噔一下,便中止聯想,取消了猜疑。我已經摸著墻壁走了幾圈,墻壁凸凹不平,有些地方棱角尖利,又反向走了幾圈,越轉呼吸越急促,生出缺氧的暈眩,越轉感覺腳下越軟,石頭正在變成淤泥。每一塊石頭上都閃動著莫名的圖影,看不清楚,越是看不清,感覺越是清晰。繼母,她的臉,長在木頭上的臉,她的眼睛,被冰凍過的眼睛,她的背影,走到哪里,哪里就會凝固的背影。父親,高高的像枯死的大樹一樣的父親,長在我頭頂某處的父親,眼神像風一樣從我身邊掠過的父親,看不清面目和形狀的父親。
“三哥,救我!”我發(fā)出呻吟,像一條寵物狗。我希望自己發(fā)音更加標準,發(fā)出小狗那樣嗚嗚的哀鳴。
墻壁似乎透進風來了。其實,墻壁上的這些石頭原本就是簡易堆疊在一起的,中間有許多不規(guī)則的縫隙,風一直都在從外向里吹。想到這點時,我就感覺到了風,好像風是剛剛出現的,是想出來的,是因我的哀嚎而生的。我抹了一把臉,濕乎乎的,不知是淚還是汗,差不多。窒息感消失,想法也活泛起來。還是繼續(xù)想以前吃過的美味吧,比如烤羊,外皮金黃冒油,咬一口發(fā)出咔嚓的脆響,里面的肉帶著湯汁,絲絲絡絡地嫩。我和三哥每人面前有一大盤,他吃得飛快,我就不能慢,我必得在他吃完之前準備好外出的一應物品,在他洗手時就站在門口等候。這天父親沒在家,繼母在另一個餐室。我吃到一根針,極短,粗壯,尖利,像是羊骨頭,我險些就咽了。吐出來時,我咳嗽了一陣。繼母從門口探出頭來,盯著我。我壓住咳嗽,埋下頭去繼續(xù)吃肉,直到三哥喊,我還在吃。
“你就知道吃,快點走!”他丟下碗筷,幾步就蹦到門廳。
我快步跟了過去。繼母在盯著我的后背,我能感覺到。她站在一扇小門后面,我的后背正在一陣陣發(fā)涼。我攥緊拳頭,里面是那根針。這件事,我對誰也沒提起過。我們放學回家時,我感覺到繼母仍在緊盯著我。
透進來的風更大了些,我發(fā)現了一扇門。隱藏在墻壁之中,同質同色,難以找尋。我更愿意相信這門原先不在,是墻壁剛才生育出來的。推開,邁步而出。本以為會回到山地,踏上那條小路,也可能是另一條,也許是草地、樹叢、懸崖、幽谷,我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不料走進的仍舊是一間屋,和剛才那間一模一樣,四四方方,吊著一盞燈。不對,不應該一模一樣,我這樣想著,因為我不希望碰到一模一樣的房間,哪怕多出些危險的東西呢,比如,一匹狼、一頭山怪、一伙劫匪、一條美女蛇。不成,還是不要有這些可怕的家伙,那就一模一樣吧。我照例摸索著墻壁,不出所料,又摸到一扇暗門,推開,又是一間屋,一模一樣。繼續(xù)。我找到無數的門,進入無數的屋子,全部一模一樣。我的腿已經脫離意識,自顧自地向前走,不覺得累,像是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手也跟著一甩一甩地擺動,就像是回到了跟著三哥走夜路的時候。好吧,我怕了,煩了,來一些危險的東西吧,狼蛇山怪劫匪全來吧。我猜自己就是在原來的那間屋子里轉圈,進入了迷宮無盡的褶皺中。這么多門,都是幻象,可看上去,每一扇都像是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樣,就是真的。
“三哥,救我!”繼續(xù)哀嚎。這次,我的聲音更加標準,更像一條小狗,就是一條小狗。
“來了,你這個包。”隨著一聲高喝,眼前忽然出現了光,極大的光,廣闊,堅硬,像一片雪地、一大塊完整的玻璃、一整個湖面上的太陽。
暈眩,閉目。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我“哎喲”一聲,睜開眼睛。我躺在床上,在我自己的房間。
三哥站在我面前,呵呵地笑。
“醒過來了,你總是這樣嚇唬人,這么不經打,三拳兩腳的算什么呀!還得昏過去幾天,你就是在裝,你其實就是在睡大覺,這可騙不了我。”他說。
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床邊,向我笑著,手里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是幾個家常菜,清蒸鴕鳥蛋、烤羊肉、海鮮湯。
“這是新來的保姆,”三哥說,“廚師也換了,來,嘗嘗這個味道怎么樣?!?/p>
“先喝上藥,再吃飯?!北D氛f。她的聲音略微沙啞,聽上去耳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聽到過。也許并沒有聽到過,只是覺得耳熟。
“你小子快點養(yǎng)養(yǎng),過兩天,我?guī)闳€好地方徒步,山里有條大路?!彼闹馗l(fā)出咚咚的聲響,“人生得意須盡歡哪,跟著我走,沒有虧吃,保你眼界大開!”
二
清晨,公園。
三哥躺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全身上下裹著白布,像一件白色的連頭衫。初秋天氣,清涼無風,草地上到處可見晶亮的露珠,把我的鞋都打濕了。我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拿著打火機。
“不行,石頭太涼了,”他嘟囔著坐起來,“這地方不行?!?/p>
我將書和打火機揣回口袋。
到了人工湖邊的木頭連椅上,他再次躺下,裹好。他嫌硬,讓我把外套脫了給他墊在身下,又嫌連椅邊的長廊上有股濃烈的尿味。長廊墻壁上泛著一層白硝。
“要蓋過這味,得自己來。”他從白布里爬出來,走到氣味最足的地方。
“真不是東西,到處尿,是狗嗎?還要尿到墻上,公狗。”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解開褲子,將濃稠的尿液灑到白硝的最高處,畫畫似的到處涂抹。
“成了,這回味道小了吧,不錯?!彼χ?,鉆回白布里,“你小子快點,為了這本破書,可折騰壞了。”
三哥寫了本詩集。他寫詩是最近幾年的事。寫詩之后,酒喝得多,煙抽得兇,外出吃飯也吃得勤。都是他請客,請酒請煙請飯。我感覺他就是為了抽煙喝酒吃飯才寫詩的。每次聚集,一個電話,不出半小時,就湊齊一桌。這桌人就像是長在不同地方根卻連在一起的榕樹,彼此氣息相通。他們眼界挺高,談的全是萬里之外且早已作古的人,名字巨長,他們一長串快速吐出來,像被熱粥燙了嘴。這大約是三哥得到鼓勵最多的一段日子。他們一致認為他能夠寫出與那些擁有燙嘴名字的人同等熱度的詩來,水平甚至還要更高,肯定要高。當時三哥還沒寫出一首成形的詩,經常寫別字。我倆正讀高中,同班,本來他高我一級,曠課太多留了級,我替他寫了大部分的作業(yè),他幾乎每門功課都不及格,語文好一些,過了及格線,他感覺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
“我根本沒學,考得不錯?!彼f。好像只要一學就是學霸,之所以沒學就是害怕自己的天賦驚嚇到別人。
寫詩之后,他經常眼睛放光,入睡前哼著小調。有幾回半夜里喊我起來,借著窗簾上透進來的暗光,我恍惚中看到一雙眼睛懸在半空,燃燒。
“四弟,我剛才做夢得了個好句子,念給你聽聽?!?/p>
我只得睜大眼睛,不睜大不行,他一巴掌就過來了。
“哎呀,什么來著,剛才記得清清楚楚的,好極了,哎呀,都怪你,打斷我了?!彼闹X袋來回轉了幾個圈,重新倒在床上,轉瞬發(fā)出呼嚕聲。我覺得他可能是夢游,連忙悄聲躺下,連呼吸聲也不敢發(fā)出。
前幾天,他將最近寫的詩打印裝訂,印了一捆。那幾位朋友人手一本,每人都寫了數目不等的贊美文字。剩下的到處送人,送一次搭一頓酒,每送出幾本,都要喝醉一場。
我將書撕下一頁,打著火。紙頁燃燒緩慢。我將它提在手里,晃了晃,燒得快了起來,越來越快,火苗騰起,舔到我的手。不燙,有股涼風跟在火的后面。我還是將它扔了出去。紙已燒完,在落地時,碎成灰黑的小片?;鹑晕聪?,在紙的邊緣位置發(fā)紅,像是燒得上了癮,沒有燃燒物也要繼續(xù)下去。
“別忘了全燒完啊?!彼龅乇犻_眼睛說。
“知道了?!?/p>
又撕了一頁,剛燒了一半,就聽遠遠的樹叢后面?zhèn)鱽韰柭暋?/p>
“誰在那里點火?罰款!”身影緊跟著向這里移動。
我連忙將點著的紙扔在地下踩滅,又覺不妥,將它拎起來扔進湖里。一把黑灰借勢飛起來。
身影嗷嗷叫著跑過來,就要接近我們時,猛然剎住,一聲慘叫,折身向后。
“哎呀,救命,這里有死人!”
從聲音里聽不出男女,倒能聽出年齡。不小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男女界限模糊。
遠處聲音亂響起來,三哥直挺挺躺著不動。我推他一把,他忍不住發(fā)出哏哏的笑聲,身體抖動,咳嗽起來,吐出一口濃痰。
“好玩哈,我再躺一會兒?!?/p>
“快點走吧,來了人,罰款得雙份。”
我們從公園的綠植里鉆了出來。
中午,車站。
先是到了候車室。人多,有序,上車的人排隊檢票,候車的人坐在椅子上,除了播音喇叭的聲響,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每個人都閉著嘴巴,保持安靜。老年人大多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幾個小孩子跑來跑去,年輕人半低著頭看手機,坐在座位上看,排著隊也看,將手里的票遞給檢票員的時候,眼睛仍盯著手機。
“要是我的書能像手機這樣,就火了?!比绺袊@著,找了處空閑的椅子躺下,將身子佝僂起來。
“這里不讓燒書,撕吧,撕碎一點,和燒也沒什么兩樣。”他稍稍抬起頭來,囑咐著。
調好手機,固定在三腳架上,開始拍攝,畫面清晰,重點拍面部特寫。拍得很順利,一點也沒有被打擾。人們仍舊在看手機,沒人抬眼看我們。偶爾有人走過這里,掃了我們一眼,迅速轉過臉去,找到座位坐下,埋下頭,看手機。
拍完了,他坐起來,環(huán)視四周,提高聲音說:“一點互動也沒有,這也太安靜了?!?/p>
“不行,總得有點動靜才成?!彼俅翁上?。
又拍了一遍,撕了兩三頁書。
更加順利,更加無人打擾。
“再來一遍!”三哥提高聲音。
過來一個人,說:“垃圾不能亂扔。”
“沒亂扔。”三哥說。
這人不理他,像是沒有聽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看到此人胸前吊著一個工作證,手里有一沓罰款單,立即將手里的碎紙片攥緊,只要掉下一片,就是五到十塊錢。
換地方。
午后,草坪。
廣場上的人更多,急匆匆地,快速移動,有人向東有人向西,向東向西的人數差不多,看上去,廣場上的人一直保持著差不多的數量。這些人的年齡性別穿著與上一些人也差不多,模樣更是差不多,沒有外國人,也很少有外地人,幾乎就是我們小區(qū)里的人的模樣。這種流動就像是不存在,來的走的是同一伙人,無休止地循環(huán),像家里的熱帶魚缸,經年水聲嘩嘩,還是那些水。除了走動的人,還有固定的人,攤位上的小商販、打掃衛(wèi)生的、治安巡邏的。廣場上幾乎沒人看手機了,人們都在各自的線路上行走,專心看著前方。行人腳步聲嘩嘩作響,很少有人左顧右盼,相互之間不打招呼。小商販大聲叫賣,緊盯著這些人的臉。
三哥笑了一下,說:“這氣氛還差不多?!彼诓萜哼叺倪B椅上躺下,半蓋白布。我繼續(xù)撕書。
拍完,仍舊安安靜靜,少有人向這里觀望。有個小商販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扭頭繼續(xù)吆喝。
三哥一把將身上的白布掀在地上,挺身坐起,扯著嗓子叫:“沒長眼嗎?都沒長嗎?沒看到我在這里嗎?”
“這樣不行,得送到他們眼皮子底下才成?!彼麑撞紙F成球,向旁邊一丟,跳下椅子,向廣場上人群稠密的地方走去。
“要書嗎?”
“什么書?”
“詩集?!?/p>
“白給?”
“衛(wèi)生紙也沒有白給的。”
“怎么個賣法?”
“一本一本,也可以一頁一頁地撕開賣。”
“不要?!?/p>
“不要你打聽什么呀,閑得你?!?/p>
“有贈品沒?”
“有?!?/p>
“贈什么?洗衣液還是肥皂?”
“沒有那些,我現場朗誦?!?/p>
“你是播音員嗎?”
“不是?!?/p>
“那不要?!?/p>
“不要還打聽這么細干嗎?你就是吃飽了撐的?!?/p>
那人在前面疾走,三哥在后面嚷,和我嚷的聲音一樣高,整齊有序。我倆還同時揎拳捋袖,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巡邏員聞聲向這邊趕。我拉起他,鉆進人群。
前面不遠是公交站牌。我問三哥要到哪去。他不理不睬,見一輛車開過來就跳了上去。我也跟著跳上去。
車里人不多,經過幾個站點,下的人比上的人多,就剩下幾個人了。
三哥臉扭向窗外,像在專心看風景。
“咱不下車嗎?”我坐在他旁邊。
“不下?!?/p>
一直坐到終點站,車里就剩下我倆,三哥仍不動,司機趕我們下車。
抬頭看站牌,蟠龍山,正是凡城的公墓。坐到這里來了。
“哈,命啊?!比缧α艘宦?。
“清靜,這個好,餓了,先去弄點吃的?!比缱屛艺也宛^。路兩邊經營喪葬用品的店鋪眾多,中間夾著個火燒鋪。進去,當門一個大鐵爐,黑乎乎熱烘烘的,爐膛里烤著一屜屜火燒,麥香味很足。一個男人在給火燒翻面,一個女人在揉面。鐵爐旁邊的敞口木盒子里排著烤好的火燒,冒著熱氣。要了盤豆腐,淋上韭花醬,要了盤香油拌咸菜。我吃了三個火燒,出了一頭微汗。三哥什么也沒吃,在一邊盯著我看。他渾身上下蒸騰著一層水汽,像是會隨時消散。
下午,公墓。
三哥走在前頭,我跟在后面,進了墓園。
大門口,有個老頭盯著我們。
拐到一條林陰路上,我向后看,那個老頭還在盯著我們。
“別管他?!比缯f著,就勢坐到青石板上,倚著一處大理石墓碑。
“坐著舒服,躺著更舒服?!彼f著,躺下了,“你也躺下,陪我聊聊天吧,到這里就得這樣。”
我仰面看天。空的,連一片白云也沒有,一絲風也沒有。
公墓建在小山腳下,綠化好,風景美,鏡頭干凈,把書撕也好,燒也好,都自帶濾鏡效果。沒撕,也沒燒,啥也沒拍。三哥不再說話,看著天發(fā)呆。
老頭過來,一雙眼睛先將我們掃了一遍。
“來了?”
“來了?!?/p>
三哥四肢伸展地躺著,和放倒的墓碑一模一樣,姿勢看上去挺舒坦。
老頭盯著我們,不再吭聲。
“這里還有別人嗎?”我問老頭。
“你不都看到了嗎,地上就我們,地下可就多了。”
“還會有人來嗎?”
“不是節(jié)日,這個點,應該沒了?!?/p>
“唉,你這里要書嗎?”
“不要。”
“這是一本好書,值得讀?!蔽掖蜷_背包,掏出幾本,遞給老頭。
“認字嗎?”我問他。
“認?!?/p>
“好書,我哥寫的,閑著沒事,讀讀,不讀了,燒幾本,給地下這些人讀,他們太閑了?!?/p>
“好?!?/p>
“還有,不想讀了,一定要燒了,可別拿去上廁所啊。”我按照三哥的囑咐,對他說。
“現在誰用這個紙啊,太硬了。”老頭說著,把書收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向外走。天色近晚,并不昏暗,倒是有一股強有力的光從天邊鋪過來,摻雜著金黃和粉紅,層次豐富,色澤明媚,天空仿佛透明了,能看到天的外面。墓園里的樹木花草和石頭也都隨之呈現出斑斕的色彩。在三哥躺著的那片地方,有塊石碑,上面刻著一個名字:唐西。三哥的名字。他住在這里已有段時日,我總是不能相信,直到跟著晚上的夢,一路找到這里,將名字再讀一遍。然后,轉身向回走。我知道,過些日子,我還會夢到他。他半夜里一把將我拍醒,給我講他又寫了好詩,大聲朗誦。我會記得他新寫的詩句,在他詩集上的某頁也能找到。隨后,我會在夢里醒來,仿佛進入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他坐在我床邊。我會大叫一聲,說這樣一番話: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夢里見到你時,也以為你死了呢,你這個騙子,沒死,偏到夢里來折磨我。然后,會跟著他,到公園、車站、商場、酒吧,到這個城市我們曾經到過的任何一處可能的地方,確認他真的活著。這不過是另一個夢,一個徘徊纏繞在夢背面的夢。直到,我無例外地坐上這趟公交,無例外地抵達這個站點,吃下同樣味道的三個火燒和一碟韭花醬。直到,我在老頭的注視下,走到這里,撫摸這塊白色花崗巖材質的石碑。我這時才醒過來,記起了所有的情節(jié)。那天,是我陪著他到了這里,過程我都記得,天氣、來賓、鮮花、招待用菜、每個人的眼淚和致辭……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記得,直到某個晚上來臨時,全部忘記,在夢里將這一切推倒。三哥仿佛一直站在某個夜晚的角落,等著我不厭其煩地將厚實的記憶之墻推倒。他從墻后面走出來,說的第一句話經常是:你看,我沒死,他們是騙你的,你看看我的肌肉塊,不信,摸摸。然后,照例開始談他的新詩,讓我為他拍照,制作小視頻,說這樣才能火。我為他做著一個視頻小號,持續(xù)更新,一直也沒火。有粉絲反饋說,你做的只有文字和聲音,畫面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全是空鏡頭。我調出資料來看,一點不假,他們說得都對。但在我拍攝的時候,鏡頭里是滿的,三哥笑的樣子、叫的樣子、發(fā)怒的樣子,生龍活虎。
走到門口的時候,老頭向我揮手,咧著嘴喊:“過幾天再來啊。”他可能不常笑,想笑的時候顯得表情有些古怪。
過幾天我就會來一次,他知道。
“謝謝,照顧好我三哥,多勞了?!蔽覍λf。
“放心吧,下次不要再帶這本書了,每次都帶,我這里放不下?!彼f。
前面來了輛公交,一張臉笑呵呵地貼在車窗上,人向我招手,像是三哥的樣子,越看越像,我跑起來。這時,又聽到三哥喊我,聲音在身后,我沒再回頭。
三
“要到哪里去?”一個沒有頭發(fā)的男人問。
我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很久了。但是現在,必須回答,他就堵在車廂之間的出入口,看樣子像是列車上的工作人員,但不是檢票員,我已經檢過票了。
“凡城站?!蔽业穆曇暨B自己聽了也感覺陌生,仿佛有另一個人從我身體里發(fā)出聲來。
“沒有這個站名?!?/p>
“可能改名了,但地方錯不了?!?/p>
“現在叫什么?”
“不知道?!?/p>
“到底要到哪去?”
“哪也不去!”我喊叫起來。
“這就對了,過去吧?!闭f著,他一閃身,我進了車廂,他拐進另一個車廂。
老式綠皮車,最后一列,最后一次運行。車里有些擁擠,估計大多數人是跟著旅行社扎堆前來體驗懷舊之旅的。往常這趟車里沒有多少人。列車行駛緩慢,逢站必停,一百里路要走上半天。
找到座號,靠近車窗的位置。已經有人坐在那了,正趴在窗戶上向外看。一個女人的背影。
我沒有叫她,在靠近過道的位置坐下。
她扭過頭來。我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囡,是囡。我忽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嘴唇哆嗦,思緒混亂。她微微皺了下眉,盯了我一會兒,又轉過頭去了。
她認不出我來了嗎?我的模樣變得讓她認不出來了嗎?我站在那里,感覺汗水正沿著脊背向下滑動。她的背影紋絲不動。連這背影也應當能認出來我才對。
慢慢坐下,掏出紙巾擦汗。她會認出我來的,我須得定一定心神,慢慢地說點什么,只要一張嘴,她立即就能聽出是我的聲音。這聲音沒有一點變化,是她熟悉的那個,為了讓它保持不變,我?guī)缀醪辉偈褂盟?/p>
“你,坐錯了吧?”頭頂猛然傳來聲音,兩條粗壯的大腿立在我面前。一個小伙子,扛著行李箱,揚著手里的車票。
我站起來,退到過道上,向靠近車窗的位置看了一眼。她一動不動。
小伙子坐下時,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沒再看我,接著扭過頭去。
這個女人不是囡,眼神不對,只是長得像。我與囡分別時,她和這個女人年紀相仿。我怎么可能會碰到從前的囡呢?
和囡分別的時候,并沒想到此后可能會永不相見。
我和囡無話不談,除了應該談的,比如日常生活,別的都談過了。
“你想不想當永生者?”囡問我。
“沒想過?!?/p>
“現在想,馬上回答?!?/p>
“可能不想。”
“別說可能,就是不想。我也不想。以前想,你以前想嗎?”
“沒想過。”
“現在想啊,快點?!?/p>
“以前都過去了啊,怎么想?”
“就當它沒過去,想?!?/p>
“要在以前,可能是想吧,不過,那時也沒有你,有什么意思呢?可是,遇到你之后,又是這樣?!?/p>
“所以,你不想這個問題就對了,以后也不要想了?!?/p>
“永生這件事與想不想有關系嗎?”
“有人覺得有關系,可能就有關系,我覺得沒有,你也會這樣覺得?!?/p>
“你害怕死亡嗎?”她又問。
“那怕什么呀?害怕死亡的是那些希望永生的人,不過,死亡這件事與怕不怕有關系嗎?”
“有關系啊,他們好多都是被自己嚇死的?!?/p>
我倆一起大笑起來。當時正在吃東西,品嘗各種匪夷所思的食材,咀嚼,然后吐掉。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她將一塊綠色的膏狀物吐到痰盂里。
“當然?!蔽乙餐逻M去一塊,開始和她同步咀嚼另一種不知名的淡紅色食材。
“可我們已經不想當永生者了,早晚會有分別這一天的,都不害怕了,那還難過什么?”
“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分開。”
“那一起如何?”
我點了點頭,我們一起向痰盂里吐淡紅色的膏狀物。她點的這些食材都不能吃,只能咀嚼,吐掉。它們可能并不是食材,連可供咀嚼的必要口感也缺乏。
“一起活著?!蔽艺f。
“我們不是永生者?!?/p>
“好吧,那就一起死,只要不分開?!?/p>
“這事和想不想也沒有關系啊?!彼α恕?/p>
我后來才知道她說得對。當時,我的確是那么想的。她也是。后來,我們都活著,卻分開了??赡?,她已經不在人世。我連知曉她生死的機會也沒有,也許,是自己不想要這個機會。
囡。我將聲音壓在嗓子眼里,將這個字卷在舌頭底下,不讓它爬出口腔,爬進眼睛,也阻止它沉下去,沉進心口。它待的這個位置只分泌唾液,不制造淚水和血液。來回盤旋一番,這個字將成為食材。沒有哪種堅硬的食材能抵擋住消化液。
囡。它越變越小,所有的內容物、記憶、聯想、情緒紛紛收縮,那些翅膀上抖動的羽毛掉落凈盡,回歸到這個字本身。一個方方正正的字,一個字而已,與別的字混在一起,連詞組也難以搭配,相互什么關系也沒有。囡。我狠狠地咬著牙齒,用比咬核桃更大的力氣。其實,不必費什么力氣,咬下去的時候牙齒空落落的,像在咀嚼空氣。這個字已經消失了。它將同步刪除我大腦中的存儲,連碎片也不留下。下次見到這個字,我不會認識,就好像這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字。囡。
小伙子扭頭看著窗外,眼神越過女人,仿佛女人是一道窗簾,或是窗外流動的建筑、電線、田地之類,可以毫無顧忌地納入眼底。我懷疑他是借看窗外的風景專注地看她,對近在咫尺的年輕貌美,用眼睛完成心底那些幽暗的企圖。不像話。我站在一邊的過道上,緊盯著他,看他的眼神里如何孵化出成批的蚊蠅。臭氣我都聞到了。女人卻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她沒有感覺到背后的頭發(fā)正被不明爬行物冒犯嗎?沒有感覺到惡心的瘙癢嗎?我響亮地咳了一聲。她的背影仍舊不動。小伙子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你總盯著我干嗎,你沒有座位嗎?”他用鼻子哼著問。
“有,不想坐。”
“就想站在這里嗎?”他將身子向里湊了湊,已經碰到了女人的手臂。她沒有動,既沒有扭動身體向窗戶跟前挪,也沒有回過頭來用眼神譴責,像是無知無覺。
我的心開始搖晃,分明聽到一扇玻璃門碎在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的干脆利落的巨響。此時,我的面部可能發(fā)紫或發(fā)綠,眼睛也是,拳頭雙雙攥緊。
“你坐外面吧?!彼^續(xù)向里挪。
我向前跳了一步,兩只手上汗毛豎起,指甲帶著鐵器的寒光。
“檢票?!迸赃厒鱽淼穆曇裘腿痪攘怂K麤]再向里挪。
她依然沒有動。
“小伙子,起身讓這位先生過去坐下。”列車員說。
“哦,你是在里面的座位啊,怪不得老是站在這盯著,不早說?!闭f著,小伙子站了起來,側身示意讓我過去。
怎么回事,他們沒看到里面的女人嗎?在我們說話時,她側過臉來,微微皺了下眉。她的頭發(fā)被車窗縫隙里透進來的風吹起,絲絲縷縷地飄動,光斑閃爍。
“請啊,進去啊?!毙』镒哟呶?。
“不,不?!?/p>
“哦,不愿靠窗,好,我坐那邊,你坐過道這?!彼f。
“不,不!”我伸手一扯。
“你干嗎啊,用這么大勁!”他嚷著,站起來,高出我半頭。周圍的人向這里觀望,走到那邊的列車員也回過頭來。
我向靠近車窗的位置望去,窗外正掠過大片的山地,列車速度太快,只能看到一片色彩混雜的光影。所有的形狀都被打碎,連同它承載的指向物,悉數攪拌在一處,相互糾纏,生成了一種陌生的混合體,流動,抽象,無所指,像是意義本身??床坏剿?。她可能仍舊坐在那里,只是,看不到了?;蛘?,她就在車窗外的混合體之中,是它們的生成物,或是母本。囡,這個字,我無法遺忘,做了許多努力,無法抹去。她藏在隨處可見的物品中,翻翻揀揀時,冷不丁地就扎了我一下;藏在迎面碰到的人群中,時不時跳出來,發(fā)出一聲嘆息,或是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藏在一堆有序的文字中,比如,隨手翻開的詞典、雜志、報紙、家電使用說明書;藏在電腦頁面、手機鏈接、樓宇廣告的電子屏的一角……無處不在啊,囡,果然如此。
“到底怎么回事?”列車員探過身子。
周圍的人聚攏過來。
小伙子緊盯著我。
我將手里的車票攥緊。
列車喇叭響起,到了站點,車廂里亂起來。人們排成松散的隊伍,向車門附近蠕動。我舒了口氣。一些人下車,一些人上車,他們都從我身邊擠過去。新上來的人將行李放到車頂的貨架上。這些人坐下之后,那些人空出來的位子又被填滿,好像那些人并沒有離開。那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也是。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
小伙子點了一桶方便面,依次將辣椒油、干蔥花和胡蘿卜粒料包撕開,倒入,去接了開水,悶了幾分鐘,打開折疊著放在桶蓋上的塑料叉子,吸吸溜溜地吃。辣椒的味道、蔥花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就都出來了。他眼睛盯著面條,手攪著面條,嘴巴吃著面條,吃得投入,臉上冒著汗。他將面條吃出了聲響,將湯也喝出了聲響。這些味道與聲響在他周圍蒸騰,形成了一個領地圈。吃完了,他站起來,將桶扔到垃圾投放處,從我身邊走過時,一團味道也跟著走過去了。
我站在過道處。列車員從我身邊走過去兩次,看了我一眼,沒再問什么。小伙子也沒再拿眼瞪我,仍舊扭頭看著窗外。我也看著窗外。車窗開得大了些,風也大了些,我們的頭發(fā)被吹起來。靠窗的座位空空的。窗外的光斑漸次閃過,時而經過城市,時而經過農村。山水花樹、鳥鳴獸嘶,總有她喜歡的、她想要看到的,可是我再怎么努力盯著,也看不到她了。我不無懊惱地看著小伙子的后背,他大約感覺到了背部的尖刺,不住地伸過手來抓撓。
又過了幾站。下去的人增多,上來的人越來越少,車廂空出來一大片。列車員不再檢票,也不再來回巡查,懶洋洋地歪在過道處,沒打盹,也沒有精神。他大約是想打盹卻不能打,于是找到了一種有打盹功效卻沒有打盹表現的辦法。你從他面前走過時,感覺他正盯著你,目光卻不聚焦。他沒有看到你,看到的是遠處風物,是與夢境接壤的位置,介于夢與非夢之間。
天黑下來,車廂內亮起了燈,光線搖曳。車廂里毛茸茸的,灰塵的體積膨脹了數倍,顆粒清晰可見。我甚至能看到飛動著的空氣微粒,經由一個人呼出,再由另一個人吸入,反復循環(huán),混合均勻。小伙子呼出的氣體里還有方便面的味道;那個老漢,強忍住不點煙,將一支煙在手里反復揉搓,把碎煙絲湊在鼻子上嗅,他呼出的氣體里帶著陳年煙油。他們制造出一種混合氣體,向我撲面而來。囡,如果你也在這里,你呼出來的氣體就有一部分成為我的,我的也是如此。如果你也在這里,我早就和你下了車,隨便哪個站點,找到一個只有我們兩人的空曠之處。如果這車永不進站,我會拉著你爬出車窗,在列車拐彎減速時,選一處看上去軟和些的地方跳下去,或是爬上車頂,一起待在那里吹風、淋雨、曬太陽。早知道這樣,那年,我們一起坐這列車時,就應該隨便跳到哪里,草地、池塘、鐵軌、懸崖。生生死死,有什么區(qū)別呢,只要在一起。
“永生者,你成為了永生者?!彼龑ξ艺f。
“不會,不會這樣,我不想。”
“這件事,與想不想有關系嗎?”
“那你呢?”
“哈哈?!?/p>
“我們說好要在一起的,你不能這樣?!?/p>
“這也與想不想沒關系啊?!?/p>
“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不在的話,我永生有什么意思啊?!?/p>
“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偶爾碰到一件,夠幸運了。”
“我不永生,我要一直找你?!?/p>
“你找不到,你找不到死亡之門。”
“這才是死亡,不是嗎?”
囡,你活在一個永生者的追憶中、尋找中,以及對他的折磨中,以及他想將你帶來的苦楚悉數遺忘的努力中,每時每刻。你是他吃飯時的味道、呼吸的氣體、行走的步態(tài)、入睡后的夢境,你是他的領地版圖。他坐各式交通工具,嘗試各種人類可操縱的高速之物,飛在天上,漂在水上,跑在路上,試圖尋找你,或是甩掉你。找到你所霸占的邊界,突破這道邊界,可能就是他作為永生者的快樂了??墒牵瑹o論走到哪里,既找不到你,也甩不了你。他一整天待在房間里不動,你就充斥整個房間;他一天之內飛遍地球,你就遍布整個地球;他幻想飛越外太空,你就在他想象的極點,笑著劃過一道冰冷悠長的星光。你無處不在,無邊無際,無窮小,無窮大,你就是他的空間、他的思維可抵之處、他的邊界。他跨越了時間,擁有無限,你在無限的概念之外。
你才是永生者。你才是。這場賭,你贏了。
“凡城站已經到了?!绷熊噯T遠遠地說。聲音不大,我剛好能聽到。
“知道?!?/p>
列車繼續(xù)行進。車上只有寥寥數人。小伙子仍舊坐在那里,睡著了,至少看上去是睡著的樣子,打著呼嚕,流著涎水。車上的其他人也像是睡著了,胸脯起伏富有節(jié)奏,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列車員換了一個姿勢,繼續(xù)出神。
天色大暗,看不清外面的景物,車窗上反射著車廂內的場景,像是有另一個車廂與我們并排著,以相同的速度運行。這里的空氣開始沉淀,黏稠的沉到下層,我站的這處地方,空氣稀薄、新鮮。窗外吹進來的風大了,也涼了,應該正路過一處植被繁盛之地,風將草木的清氣送了進來?;ǘ浜凸麑嵉臍庀Ⅴr明,浮在表層;樹葉和枝干的深一些,靜一些;巖石和泥土的更深更靜了。在它們深處,那些味道和聲音,正在幽幽地生發(fā),未及被傳送,火車就已經掠過。我細細地捕捉這些未及發(fā)出的部分里正醞釀著的生命,從一個細胞中看到萌動的胎芽,看到它誕生的周正模樣,看到它由弱而強后再由強而弱的一生。它們如此類似,如此不同。
有時,我會覺察到囡的一部分,比如,一根手指,其時,途經的竹林里正有一棵嫩筍準備破土,一股新聚合的山泉正向前奔涌。在麥浪起伏的季節(jié),我聞到了囡頭發(fā)里熱烈的味道;在漲潮的海邊、月圓的深夜里,我聞到了她身體散發(fā)出的幽微香氣。這些分布在我行經所到之處,反復印證了囡的無處不在。我從沒聞到過死亡的味道——那些深陷地底的重壓、無望和不甘的嘶鳴,那些血肉模糊的腐爛之物以及遍布其上的蛆蟲。我堅信囡沒有死。我只是找不到她了。
“凡城站已經過了?!币粋€聲音響起。不是那位列車員,他睡著了,不小心跨過了夢與非夢的界限。列車上的那幾個人也發(fā)出溫柔的酣睡之聲。
“要到哪里去?”那個沒有頭發(fā)的男人從車廂出入口走過來。
“哪也不去?!蔽依淅涞仄沉怂谎?。
“我早就知道,從我認識你之后,你就沒下過車,他們也是,”他指了指車廂內的幾個人,“我也是,我是這列火車的列車長,每次和你聊天都會告訴你,你不會記住,下次見面,你仍然不認識我?!?/p>
“我記得這列火車?!?/p>
“你只記得你想記得的事,你只對你做不到的感興趣,永生者?!彼α?,“我們都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