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濤
陶成濤
唐代的長安人,從正月末開始,以上巳、寒食、清明三大節(jié)日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全民參與的臨水踏春、游園賞花的春日游覽風俗。這個風俗延續(xù)了整個春天。我們從唐詩中,非常能感受唐代人對于長安春日的向往。楊巨源《長安春游》詩說“鳳城春報曲江頭,上客年年是勝游”,權德輿《酬趙尚書城南看花日晚先歸見寄》說“杜城韋曲遍尋春,處處繁花滿目新”。中唐詩人武元衡《寒食下第通簡長安故人》詩中說“寒食都人重盛游”,晚唐詩人顧非熊《長安清明言懷》詩中有“九陌芳菲鶯自囀,萬家車馬雨初晴”之句,可見整個唐代,長安的春天都有游賞的風俗相伴,華美雍容,令人向往。整個長安城,在都人游覽之興和詩人歌詠之興的交相瀲滟中,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春城。
作為長安城東南隅的曲江池,在整個春天長安城的游賞活動中,是最受關注的。張喬《曲江春》詩說“尋春與送春,多繞曲江濱”。女詩人魚玄機說“莫倦蓬門時一訪,每春忙在曲江頭”。而上巳這一天的曲江,更幾乎可以說是長安城游人最為密集熱鬧的踏春之地。晚唐詩人劉駕《上巳日》詩說:“上巳曲江濱,喧于市朝路。相尋不見者,此地皆相遇。日光去此遠,翠幕張如霧。何事歡娛中,易覺春城暮。”如果在長安想要找一個人卻找不到的話,那就在上巳這一天去曲江池,就一定能找到了。同時代的詩人司馬紥《上巳日曲江有感》說:“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此日不得意,青春徒少年?!鼻剡吶f花綻開,花團錦簇,車馬輻輳,萬人同游,真是令人感到春風得意。
在西安東南的曲江池遺址公園內,碧波粼粼的池中山石上,刻著韓愈寫給白居易的一首七言絕句: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
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這首詩的題目是《同水部張員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這首詩作于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年)。這一年的春天,白居易正在朝廷擔任中書舍人之職,而韓愈也官居吏部侍郎。同樣是中唐兩位頂級的大詩人,彼此對對方的詩文才華也頗為欣賞。韓愈和好友張籍一起游覽曲江,想起了白居易,就寫了這首詩,既是邀請,也是問候。當然,或許在這首詩中,韓愈對白居易還有那么一點點調侃:白大詩人啊,曲江繁花千樹的美景你不來欣賞,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事實上,唐穆宗長慶二年的政壇,正是白居易的好朋友元稹剛剛升任宰相(唐代宰相稱“同平章事”)的時期,此時的元稹為了鞏固自己的宰相地位,正在加緊消除曾在前朝任過宰相的裴度的影響力。白居易與元稹屬于同一個政治陣營,而韓愈卻是裴度的政治密友。在韓愈的內心,可能認為自己和白居易都只是權力斗爭的牽連者,或許他希望二人能夠跳出政治陣營的窠臼,更有一份屬于詩人的友誼空間。當然,韓愈內心應該十分清楚,雖然自己所處的政治陣營已然處于下風,但似乎宰相元稹并沒有停止施加壓力。白居易的“忙”,或許也是為自己的政治陣營而忙吧?但是,韓愈還是想以一個詩人的姿態(tài),寫一首詩給同樣擁有詩人身份的白居易,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邀請:同朝為官,也許還有一種其樂融融、不必相互傾軋的方式,放下那些忙碌之事吧,來曲江池一起感受雨后初晴的明媚春景。
可惜的是,白居易并沒有非常積極地回應韓愈,政治陣營的不同,使得兩位大詩人無法澄澈地共處。白居易收到韓愈的詩之后,很快寫了一首詩答復。這首詩就是《酬韓侍郎、張博士雨后游曲江見寄》: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游。
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蹋雨曲江頭。
這首詩我相信讀者都能讀出來白居易對韓愈的軟軟的回擊:你問我忙什么,我在家獨自賞紅櫻花呢。我才不像某些人,浩浩蕩蕩地一群人冒雨去曲江岸邊踩泥巴。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韓愈的回復之作。或者,韓愈明白了,詩人之間的相互欣賞也抵消不了政治上不同陣營之間的防備與嫌隙。
白居易和韓愈一樣,都是曲江池邊游賞的??汀5撬麄儾]有同游過曲江。曲江池在今天依然有能夠讓我們暢想的一泓煙波,或許,重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都市瀛洲,早就化解了遠隔千年的政治權謀的博弈與猜疑。韓愈的這句“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在今天已經成了邀請朋友珍惜春光、同游賞春的妙句。雖然當時的白居易沒有領情,但是今天長安的千萬市民讀者,一定是會領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