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輝
嚴立是一名中年警官,具有豐富的辦案經(jīng)驗。這天下午,他接到110指揮中心派警,帶著幾名警員趕到現(xiàn)場?,F(xiàn)場的情況慘不忍睹:一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女孩頭顱破碎,躺在血泊之中,不遠處倒著一輛摩托車,一個壯年男人跪坐在女孩尸體前,哭得撕心裂肺。
現(xiàn)場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女孩二十多歲,容貌和氣質都很出眾,遺憾的是她雙腿行動不便,坐在一輛輪椅上。她臉上帶著同情,眼中含著淚水,側著臉龐,不忍直視。
這對男女是兄妹關系,他們是目擊者,也是報案者。哥哥林海似乎不太愛說話,由妹妹林溪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當時林海正陪妹妹在草坡上放風箏,林溪把線都放盡了,任風箏隨風飄遠,后來因為風太大,風箏帶著線墜了下去,消失在視線之外。林海正準備去找風箏,突然,從遠處傳來了巨大的引擎轟鳴聲,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快得像一枚呼嘯而過的炮彈。
林海氣沖沖地說:“又是這種可惡的飆車族,這種人早晚摔死,死了也活該,可恨的是總會害了無辜的人?!绷窒p聲道:“哥,別這么說,詛咒別人始終是不對的?!?/p>
林海嘆道:“你就是太善良了,一想到你的腿,我就恨得不行!”
林溪說:“我的腿已經(jīng)這樣了,肇事車主也受到懲治了,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你還是快點去找風箏吧?!?/p>
林海答應一聲,剛走出幾步,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小溪,你看!”兄妹倆同時看到了那幕駭人的情景,那輛摩托車不知為何突然失控,猛地撞上了路邊一個步行的女孩,那巨大的沖擊力將女孩撞出去十幾米遠,隨著摩托車的倒地滑行,車上的騎手也摔到了地上。
林海氣得狠狠一跺腳:“我說什么來著?這種害人精,又害了一個,太可恨了!”林溪連聲催促:“哥,你快過去看看,看用不用幫忙救人?!?/p>
林海有點不放心,看著妹妹說:“那你呢?”林溪急了,在輪椅上推了哥哥一把:“我又不是離不了大人的小孩子,你趕緊去吧,我隨后就到?!?/p>
林海匆匆地走了,林溪搖著輪椅下了草坡,失去了居高臨下的角度,已經(jīng)看不到出事現(xiàn)場的情況了,她替那個被撞的女孩焦心,不知道她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但再著急也沒用,輪椅的速度能有多快?足足過了十多分鐘,林溪才趕到現(xiàn)場。
現(xiàn)場的情況比她想象的更慘,那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女孩,腦袋都被撞爛了,早就沒有了任何生機,釀出慘禍的摩托車就倒在她身邊,奇怪的是那個騎手卻失蹤了。
林海走到輪椅前面,用身體遮住了妹妹的視線,他不想讓妹妹看到這么血腥的場景,再刺激到她。林溪神情黯然道:“那個肇事者呢?”林海恨恨地說:“我過來的時候,現(xiàn)場就這樣了!我估計那家伙戴著頭盔護具,沒受什么傷,看到出了人命,棄車而逃了。絕不能讓這種混蛋逍遙法外,我現(xiàn)在就報警!”
剛報完警,兄妹倆便看到一個壯年男人踉蹌而至,接著便聽到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這顯然是受害女生的父親,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哭號著用拳頭猛擊地面。
看著這一幕,林溪輕聲說道:“叔叔,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不能緩解您的悲痛。我只想告訴您,一切都會過去的,您看我的雙腿,也是被飆車的人撞的,我自殺過兩次,都被哥哥救了過來,現(xiàn)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我想您女兒若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您這樣?!比欢?,男人的哭聲沒有絲毫緩和……
站在一旁的嚴立微微嘆了口氣,他也是一位父親,也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女兒,對受害者父親的崩潰狀態(tài)完全能理解,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肇事逃逸的兇手抓捕歸案。
嚴立打量著四周環(huán)境,這里地處郊區(qū),道路上車輛行人稀少,因此成了一些飆車族的天堂。道路左側是綿延的草坡,也就是林海兄妹放風箏的地方;道路右側有一片密林,肇事者應該是鉆進樹林逃遁的。
通過查詢摩托車牌號,警方很快查出了車主的身份,車主名叫仇城,是個不良青年,最喜歡飆車尋找刺激,沒想到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釀出了命案。
事發(fā)區(qū)域屬于“三不管”地帶,并沒有監(jiān)控可以查看,嚴立調(diào)取了周邊的監(jiān)控視頻,確認是仇城本人駕駛著摩托,以極快的速度進入了那片區(qū)域。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察和其后的尸檢結果,已證實受害女生是死于那輛摩托車的猛烈撞擊,摩托車上只有仇城一人的指紋,再加上有林海兄妹作為目擊證人,可以說真兇已經(jīng)完全能鎖定,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將他抓捕歸案了。
嚴立又查看了事發(fā)后的周邊監(jiān)控,并沒有找到仇城逃逸的身影,這一點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猜到仇城是通過那片密林逃之夭夭的。他立刻做出了周密的部署:一邊從仇城的家人身上入手,尋找他的藏匿地點;一邊在車站和高速路口設卡堵截,嚴防對方畏罪潛逃。
接下來,嚴立來到仇城家,見到了他的父母。這個家庭的結構還挺復雜,仇城父親是一位企業(yè)家,在當?shù)匾菜阌蓄^有臉的人物,他的妻子年輕漂亮,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身邊還有個小男孩,不用問也知道,這女人是仇城的繼母。
聽嚴立說明來意,仇城父親又驚又氣,連聲說道:“怪不得我兩天沒見到他了,家門不幸??!不過話說回來,子不教父之過,我這個做父親的,平時工作太忙,對孩子疏于管教,也有很大的責任啊。麻煩你跟死者家屬說一聲,需要多少賠償,我都會如數(shù)奉上?!?/p>
嚴立說道:“多少錢也贖不回一條鮮活的生命,他飆車致人死亡,肇事之后逃逸,恐怕難逃刑責。仇先生,我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千萬不要試圖包庇窩藏嫌疑人。他如果跟你聯(lián)系,請你務必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們?!?/p>
仇城父親當即信誓旦旦地表示,若有兒子消息,定會通知警方。這種人心機很深,往往是說一套做一套,但嚴立也沒什么別的辦法,又交代幾句后便起身告辭了。接下來嚴立又開始在仇城的狐朋狗友身上下功夫,但也沒有什么收獲。
追捕工作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但很快迎來了意想不到的情況。這天上午,有人敲開了嚴立辦公室的門,嚴立站起身,微微有些訝異:“是你?”
來者是個面容俏麗的少婦,正是嚴立幾天前才見過的仇城繼母,嚴立趕緊問道:“你來找我們,是有什么新情況嗎?”
仇城繼母語出驚人:“昨天晚上,仇城通過微信聯(lián)系他父親了?!?/p>
嚴立皺著眉問:“你丈夫為什么沒向警方反映這個情況?”
仇城繼母很坦率地說:“他不想讓兒子坐牢,只想幫助他潛逃,還囑咐我一定要保密?!?/p>
嚴立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說:“好在你并沒有聽他的,作為警方我必須對你表示感謝。”
仇城繼母淡淡地說:“配合警方辦案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何況我作為家屬,知情不報也會觸犯法律,我丈夫愛子心切,喪失了理智,但我還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彼焐险f得好聽,目光卻閃爍不定。
嚴立心中暗想,這女人恐怕目的不純,把繼子送進監(jiān)獄,她和兒子的地位,顯然就更穩(wěn)固了。但這似乎不是他應該關心的,嚴立清了一下嗓子問:“他們有沒有直接通話,可以確定是仇城本人嗎?”
仇城繼母說:“沒有通話,只有文字交流,仇城說了,現(xiàn)在家里很可能已經(jīng)被警方監(jiān)聽,最好不要通電話,即便是聊天記錄,他也讓他父親趕緊清空了?!?/p>
嚴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顯然低估了這個不良青年,對方具有不低的反偵查能力,想追捕他恐怕沒有那么容易。只聽仇城繼母繼續(xù)說道:“至于說是不是他本人,我感覺不是的可能性很小,首先手機和賬號都是他的,其次別人也沒有冒充他的必要吧?除非是為了騙錢,但我丈夫提出給他打一筆錢,讓他應急用,他都沒要,說錢夠用。”
“那他跟你丈夫主要聊了什么?”嚴立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仇城繼母說:“他讓我丈夫不用擔心,說自己偷偷鉆進一輛貨車,已經(jīng)到了沿海城市閩城,下一步準備偷渡出境?!?/p>
在隨后召開的案情分析會上,一位專案組成員面色嚴峻地說:“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樂觀,閩城海岸線很長,是著名的偷渡之鄉(xiāng),每個月都有人成功偷渡,也經(jīng)常有人葬身大海。接下來的追捕工作難度不小,我們得搶在他實施偷渡之前,把他抓捕歸案?!?/p>
嚴立用手摸著下巴上鐵青的胡茬,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么。
一位年輕警察說道:“既然嫌疑人拿著手機,并沒有沿途丟棄,那我們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對他的手機進行定位,追蹤他的行動軌跡,鎖定他的藏身位置?!?/p>
嚴立點點頭,站起身說道:“時間緊迫,我們必須盡快去閩城,進行下一步的追捕工作!”
當天下午,專案組在嚴立的帶領下,驅車趕往閩城,但接下來的追捕行動卻進行得很不順利,第一次的手機定位信息,將嫌疑人的位置鎖定在一家大型商貿(mào)城內(nèi),里面人頭攢動,足有上千人。專案組不想搞出太大動靜,全都身著便衣,兩個人守在門口,其他人進去尋人。
半個小時后,仍然一無所獲,這時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失火了!”現(xiàn)場頓時陷入混亂,所有人都蜂擁著往門口沖去,兩名警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潮水般的人群擁出門外,根本沒法分辨人群中有沒有嫌疑人。
事后,專案組調(diào)查證實,商貿(mào)城并未失火,看來身藏暗處的嫌疑人有所察覺,使出了渾水摸魚的一招,這下可好,沒能甕中捉鱉,反倒打草驚蛇了。
很快,專案組又用手機定位技術鎖定了嫌疑人的新位置,那是當?shù)刈畲蟮囊粋€漁村,里面有不少專門組織偷渡的蛇頭。這次專案組不敢再有絲毫大意,向閩城警方求助,派出警力封鎖了通往漁村的要道,每一位警察都事先看過嫌疑人的照片,嚴防他逃走。
但經(jīng)過嚴密的搜捕,并沒有找到嫌疑人。這就怪了,難道嫌疑人經(jīng)過了喬裝打扮,騙過了在外圍布防的警察?專案組立刻根據(jù)嫌疑人照片進行了技術模擬,做出了一系列嫌疑人喬裝打扮后的效果圖,為接下來的抓捕工作做準備。
這時,嚴立問:“新的定位位置還沒有傳過來嗎?”專門負責看嫌疑人定位信息的警察緊盯著手提電腦,過了半天才說道:“傳過來了!”他根據(jù)地圖上的坐標,確認嫌疑人的具體位置,突然臉色一變,說了句:“糟了!”
警察們紛紛圍攏過來,詢問具體情況。那名警察手指地圖說:“嫌疑人所處的位置是一處海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去那里干什么?唯一的可能是,他已經(jīng)跟蛇頭接上頭了,開始實施偷渡行為。”
警察們都緊張起來,當即驅車趕往那處海灘,十幾分鐘后,警察們從車上下來,疾步奔向那片海灘,可惜他們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一步,視線里只有黑茫茫的海水,帶著沉悶的海浪聲,哪有半個人影?
那名警察又打開了電腦,查看了最新的定位信息后,郁悶地說:“現(xiàn)在嫌疑人的位置的確在海上,等出了近海區(qū)域,駛離了基站覆蓋范圍,手機就不會有信號了,也就沒法定位了。”
果然,不一會兒,那名警察看著電腦,嘆了口氣說:“已經(jīng)沒有定位信息了?!彼械娜硕汲聊恕?/p>
這時,嚴立突然出聲了:“我想問一下,你們難道沒有一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嗎?”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起看向嚴立,有人問道:“頭兒,您這話什么意思?有什么疑點嗎?”
嚴立點點頭說:“疑點很多,首先第一點,偷渡并沒有那么容易,一個人生地不熟的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找到蛇頭,獲取對方信任,成功實施偷渡,你們覺得可能性有多大?其次,既然我們已經(jīng)兩次打草驚蛇了,他為什么還要堅持使用手機,讓我們每次都能夠順利地定位到他?要知道屏蔽定位并不難,關機拔卡就行,甚至可以扔掉手機。何況他手邊的錢都夠偷渡,難道就不能去二手市場買一部帶卡的舊手機?”
嚴立頓了頓,接著說:“疑點還不止這些,其實我一開始就有所懷疑,如果他真有那么狡猾,短期內(nèi)就能潛逃到外地,想到偷渡的辦法,為什么不能等偷渡成功后再跟家里人聯(lián)系?非要在那個節(jié)點冒險不可?”
大伙頻頻點頭,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有人問道:“可是,頭兒,當時你并沒有提出這個疑點呀?!?/p>
嚴立說道:“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疑點,不能因為這個,影響我們的追捕行動,但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疑點匯合在一起,足以讓我作出判斷了。”他眼中精光閃爍,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我懷疑這個人設下了圈套,煞費苦心想讓警方相信,拿著這部手機的是仇城本人,最終誤導警方,讓我們認為仇城已經(jīng)偷渡成功,出逃境外了!”
有人問道:“這么說,拿手機的并不是仇城本人?他誤導警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嚴立說道:“一定跟那起車禍有關,我還需要再好好想想?!?/p>
所有人都不出聲了,都在苦苦思索著。嚴立沉吟半晌道:“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種思路?我們在現(xiàn)場沒有見到肇事者,就按照常規(guī)思維,認為他逃走了,真是這樣嗎?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嚴立突然起身就走,邊走邊說:“我們連夜回去,必須重新勘察現(xiàn)場!”
經(jīng)過對案發(fā)現(xiàn)場的重新勘察,果然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從不遠處的樹林里,掘出了一具尸體!那是一具無頭男尸,身上還穿著騎行護具。嚴立面色凝重,沉聲說道:“我明白了,這名死者才是仇城,他撞人之后,并不是逃逸了,而是被殺死了。兇手拿走了他的手機,他料想到警方會采取定位技術,于是將計就計,故意誤導警方,讓警方相信仇城還活著,并且偷渡到海外了?!?/p>
旁邊的警察說道:“根據(jù)林海提供的證言,他看到摩托車撞人后,從草坡上趕到現(xiàn)場,用了五分鐘,也就是說,兇手殺人埋尸,是在五分鐘之內(nèi)完成的,仇城當時很可能已經(jīng)摔暈了,樹林里土質松軟,五分鐘的時間,殺人埋尸勉強是夠的,但要把頭顱砍下來,而且不在現(xiàn)場留下血跡,這個似乎有點難。另外他砍下頭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為警方辨別死者身份設置障礙?這個意義不大吧?難道他沒聽說過DNA檢測技術?”
嚴立說:“我懷疑兇手是事后挖出尸體、砍下頭顱的,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現(xiàn)在還想不明白,先等尸檢結果吧?!?/p>
經(jīng)過DNA檢測比對,死者果然是那個飆車的不良青年仇城。而尸檢結果也很快出來了,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基本和那位高中女生的死亡時間重疊,這也證明了仇城是在肇事撞人后當場被殺死的,死者除了頸部被利斧砍斷,頭顱神秘失蹤外,身上并沒有其他傷口,因此可以推斷死因是頸部受到致命傷。但驗尸報告也指出,致命傷并不是來自斧頭,因為傷口處完全沒有血液沁出后的殘留,如果是在生前砍頭,血液必然噴濺而出,只有在死亡之后,血液已經(jīng)凝固的情況下,砍下頭顱才不會有血液沁出。雖然嚴立的判斷又一次被證實,但他還是想不明白,兇手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難道是為了掩蓋真正的傷口?
肇事逃逸案變成了殺人埋尸案,辦案的方向也徹底變了,從追逃變成了偵破,誰最具備殺人的條件和動機?這當然是警方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一個可疑人物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這個人就是受害女生的父親許強。
毫無疑問,許強肯定恨透了撞死女兒的仇城,他是完全具有殺人動機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有作案時間嗎?從林海兄妹的證言來看,許強是第三個趕到現(xiàn)場的,當時仇城已經(jīng)失蹤了,但這并不能排除他的作案嫌疑,假設許強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憤怒之下殺死了仇城,拖到樹林里掩埋后,再裝作隨后趕到,也完全可以成立,因為林海趕到現(xiàn)場用了五分鐘,這段時間足夠許強實施以上行為了。
警方調(diào)取了許強的檔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有犯罪前科,年輕時曾經(jīng)因為盜竊而二進宮,后來有了女兒,才徹底洗心革面。
警察立刻趕到了許強家,卻撲了個空,許強家大門上鎖,他早就外出好些天了,難道他畏罪潛逃了?通過查詢許強的購票記錄,發(fā)現(xiàn)他的目的地竟然就是閩城。
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一切已昭然若揭,許強拿死者仇城的手機當工具,故意制造仇城尚在人世的假象,試圖渾水摸魚,掩蓋殺人的罪行,如果不是嚴立經(jīng)驗豐富,險些就讓他得逞了。
按照嚴立的分析,許強并不知道自己的圈套已經(jīng)敗露,他很快就會回來的。果然,幾天之后,蹲守的警察雷霆出擊,將剛剛返回的許強抓捕歸案。
許強被押進審訊室后,把手腕上的手銬弄得嘩嘩作響,高聲嚷著:“我犯了什么事?憑什么抓我?”
負責審訊的是嚴立和一名姓高的警官,在他們看來,許強只是外強中干,在掩飾內(nèi)心的虛弱罷了。高警官盯著許強說道:“我們?yōu)槭裁醋ツ?,你心里比誰都清楚,你女兒慘死,心情悲憤,可以理解,但再激憤也不能殺人??!你那么做之前,沒想過后果嗎?”
“殺人?我殺了誰?”許強揣著明白裝糊涂,演技還很逼真。
高警官說道:“在鐵的事實面前,這種抵賴有意義嗎?仇城的尸體都被挖出來了。”
許強一下子呆住了,眼睛瞪得比雞蛋都大,隨即縱聲大笑,笑出了滿臉淚水,歇斯底里地叫道:“他被人殺了?他竟然被人殺了!太好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高警官冷笑一聲:“你以為裝瘋賣傻,就能抵賴殺人的罪行?未免太天真了吧?!痹S強扯著嗓門說道:“閨女都死了,老子爛命一條,還有什么可在乎的?老子敢做敢當,本來就計劃宰了那小子,讓他給我閨女償命,可惜沒找到他。”
“那好,我問你。”高警官說,“你女兒剛去世,你跑去閩城干什么?”
許強恨恨地說:“那小子不是逃到閩城去了嗎?我要搶在警察抓到他之前,先把他宰掉,要是讓他偷渡出境了,我死都不會閉眼的!”
這家伙太能狡辯了,竟然把罪責推得干干凈凈,照他這么說,那個拿著手機,和警方斗法的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高警官怒氣沖沖,正準備揭穿他的謊言,旁邊的嚴立先開了口,直接指出了他的漏洞:“仇城逃到閩城這件事,是通過他的手機傳達給他父親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沒想到這個問題也沒問住許強,他想都沒想就說:“我沒辦法找到仇城,就偷偷潛入到他家里,想看看能不能從他父母那里竊聽到他的下落,那天他們父子倆微信聯(lián)系之后,夫妻倆的談話,我全都聽到了,當時我就躲在飄窗后面。搞清楚他的下落后,第二天我就去了閩城?!?/p>
高警官放下做記錄的筆,冷冷地說:“難為你了,也算編得自圓其說了,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吧,可你想過沒有,事實就是事實,能靠謊言掩蓋過去嗎?仇城是死在事故現(xiàn)場的,死亡時間和你女兒的死亡時間基本重疊,現(xiàn)場一共才幾個人?除了你之外,誰還有這個條件,誰還有這個動機?你自己倒說說看?!?/p>
許強終于低下頭去,陷入了徹底的沉默,過了很久,才長嘆一聲,說:“人確實是我殺的,我現(xiàn)在只求一死?!?/p>
許強這一認罪,案件就算告破了,剩下的就是些細節(jié)問題,高警官問:“你是用什么手段殺害仇城的?事后為什么砍下了他的頭顱?”許強說道:“看到閨女慘死的樣子,我當時眼睛都紅了,直接撲上去掐死了那小子,后來腦子漸漸冷靜下來,把他拖到樹林里掩埋了。我怕他的脖子上留下了我的指紋,在當天晚上又去了樹林,把他刨出來,砍下了他的腦袋,然后重新掩埋……”
高警官問:“死者的頭顱呢,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許強搖搖頭說:“找不到了。我把他的腦袋裹上了鉛水,拋入了黃河?!备呔侔唁浵碌目诠┓旁谠S強面前,許強伸出左手,簽下名字,按上手印。
嚴立看著這一切,不知道被觸到了哪根筋,突然一下子站起來,盯著許強的動作,表情漸漸凝結。
許強被押出審訊室后,高警官一邊整理口供,一邊對嚴立說:“這也算是一起典型的激情犯罪吧,其實作為一位父親,我還是蠻同情他的,可惜法不容情啊。”
嚴立緩緩開口,說出了一句話:“我們之前的判斷都錯了,殺死仇城的兇手不是他!”
高警官一臉吃驚的表情,嘴巴都張圓了,問道:“為什么?”
“我剛才注意到,他簽字畫押時,用的是左手,而且動作很自然,字跡很流暢?!眹懒⒄f出了自己的判斷,“他是一個左撇子!”
高警官不解地問:“這一點很重要嗎?”嚴立點點頭說:“非常重要!左手持斧和右手持斧,在脖頸處留下的傷口截面,從劈砍位置到傾斜角度,都是不一樣的?!?/p>
高警官明白了:“兇手是使用右手的?!?/p>
“沒錯?!眹懒⒑芸隙ǖ卣f,“我仔細看過死者被砍斷的脖頸,也認真研讀過驗尸報告,這一點毫無疑問!當然,為慎重起見,我還得去調(diào)查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左撇子?!?/p>
警方重新提審了許強,這次主導審訊工作的變成了嚴立,面對他的訊問,許強有些焦躁,不耐煩地說:“我說我不是殺人兇手,你們非要逼著我承認不可,好吧,我承認了,你們又要逼著我否認,我到底要怎么做你們才能滿意?”
嚴立說:“我現(xiàn)在最好奇的是,你出于什么目的,擔下了殺人的罪名,你不知道那樣做的后果嗎?”
許強滿不在乎地說:“我本來就不想活了,要不然也不會計劃去殺仇城,我現(xiàn)在只想一死了之,早點跟我的女兒在地下團聚?!?/p>
“不對。”嚴立搖搖頭說,“就算你真的有這種想法,也不會是你認罪的全部原因。你認罪的最大目的,是在保護一個人,保護那個殺人兇手?!?/p>
許強沉默了,嚴立繼續(xù)說道:“你在保護誰,其實不難猜出來,因為在警方到來之前,現(xiàn)場除了兩名死者,只有你和林海兄妹了。你要保護的肯定不是林溪,她連自由行動的能力都沒有,當然不可能是殺人兇手,你要保護的是林海,我說得對嗎?”
許強呆了半晌,終于長嘆一聲:“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們畢竟是專業(yè)素質很強的警察,可能每個人注定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吧。”
嚴立不解地問:“你們素昧平生,你為什么愿意替他頂罪?”
許強說道:“因為他替我報了仇,替我完成了心愿,我替他去死,也理所應當,反正我閨女沒了,早就萬念俱灰了。”
嚴立點點頭說:“他殺人的動機肯定沒有你明顯,所以我一開始完全沒往他身上想,等到排除了你,他的動機就凸顯出來了。我記得林溪在勸解你時曾經(jīng)說過,她雙腿的殘疾也是被飆車族害的,于是當林海眼看著又一條如花的生命慘死于車輪之下,一時情緒失控,變成了殺人兇手,也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估計你也想到了這些,才會將錯就錯替他頂罪,對嗎?”
許強黯然無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飆車族害人不淺,他殺人事出有因,希望你們法外施恩,至少不要判他死刑。”
嚴立正色道:“這個我沒有權力做主,但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他走出審訊室,下達了命令:“拘捕林海!”
當嚴立看到坐在審訊室里的林海時,微微有些訝異,他看上去太平靜了,那樣子不像是一個犯了重罪的待審犯人,更像一位坐在湖邊靜靜寫生的畫家。
林海沒做任何徒勞的抵抗,他的開場白似乎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林海如竹筒倒豆子般,一下子全部交代了。當時的情況和嚴立的分析相差無幾,林海趕過去之后,看到女生早就喪命在血泊之中,可惡的肇事者也摔得夠嗆,一邊哼哼唧唧,一邊罵罵咧咧。他居然還有臉罵人!林海的怒火一下被點燃了,想到了終身癱瘓的妹妹,沖動之下的他徹底失去了理智,撲過去惡狠狠地掐住了那個人的脖子,等到發(fā)熱的頭腦漸漸冷卻下來,那個人已經(jīng)連呼吸都沒有了。
林海并沒有慌亂,他把死者拖進樹林,挖坑掩埋,制造了對方肇事逃逸的假象。到了晚上,他又潛入樹林,把死者刨出來,拿走他的手機,砍下他的腦袋,重新掩埋??诚履X袋是因為死者的脖頸上留下了他的指紋,拿走手機是因為他已經(jīng)制訂了縝密的計劃,他平時喜歡看推理小說,此次為了脫罪,打算跟警方斗一場。
林海通過網(wǎng)絡高價雇了一名閩城當?shù)厝?,把仇城的手機快遞給他,自己遙控指揮,先讓對方冒充仇城,發(fā)微信給仇城父親,等警方趕到閩城后,再由他懷揣手機,誤導警方視線,至于被定位的手機信號出現(xiàn)在海上,最終消失在大海深處,說穿了也很簡單,把手機綁在一臺電動玩具游艇上就可以了。他試圖利用手機,設計騙過警方,讓警方相信仇城還活在世上,最終偷渡到了海外??上C關算盡,最終還是一場空。
聽完林海的交代,嚴立一聲嘆息:“這么聰明的頭腦,卻用在了犯罪上,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仇城的頭顱呢,你藏到了什么地方?”
林海說:“焚燒之后,找一處荒地掩埋了?!备鶕?jù)林海提供的地址,警方挖出了那顆頭顱,證據(jù)鏈至此已完整無缺,接下來就是等待法院的判決了。
深秋的一天,嚴立突然接到了林溪的電話,林溪約他見上一面。嚴立趕到約定地點后,只見她靜靜地坐在輪椅上,嘴角掛著一絲淺笑??吹剿踩坏谋砬?,嚴立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一直在擔心這個女孩,他們兄妹情深,哥哥因為殺人鋃鐺入獄,可想而知會對她有多大的打擊。
嚴立走過去說道:“我可以為你做點什么嗎?”
林溪倒是一點都不客氣:“我好久沒放風箏了,那片草坡我自己上不去,你可以幫個忙,推我上去嗎?”
嚴立苦笑一聲,一個年過不惑的鐵血刑警,陪著一個小女孩去放風箏,怎么想都有點別扭,但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心里對這個女孩有種虧欠的感覺,盡管他并沒有做錯什么。
風箏越飛越高,變成了一個黑點,林溪的目光和思緒,似乎也跟著風箏一起飄遠了,她輕聲說道:“我哥從小就很疼我,為了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我雙腿殘疾后,他每天都會推著我,來這里放風箏,他想給我一種感覺,我的身體雖然不自由了,但精神是自由的,像風箏一樣自由。他實在有點傻,風箏飛得高就是自由的嗎?它不也受到線的束縛嗎?”
嚴立嘆了口氣說:“你有一個好哥哥,他對你實在太好了,但有時候物極必反,每一枚硬幣都有正反兩面,當他對你的愛超過了理智,危險就來臨了,我當警察這么多年,最令我惋惜的殺人兇手就是他?!?/p>
林溪緩緩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哥不是殺人兇手?!?/p>
嚴立愣了一下,只聽林溪說道:“我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幫我哥洗脫罪名,還他清白,他沒有殺人!”
嚴立嘆道:“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但是鐵證如山,你哥也已經(jīng)認罪招供了?!?/p>
林溪聲音很平靜,卻透著無比的自信:“我相信你是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但這次你真的錯了。”
嚴立無奈地說:“那你告訴我,你的理由是什么?”
林溪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哥哥,他是有慈悲心腸的人,連殺只雞都不敢,怎么可能殺人?當然,我知道,想幫我哥哥洗脫罪名,我必須查清這件事?!?/p>
嚴立的表情認真起來:“你去查了嗎?”
林溪點點頭說:“可能你們知道,我哥愛看推理小說,但你們肯定不知道,最愛看推理小說的其實是我,我哥是為了跟我有共同話題,才慢慢喜歡上推理小說的。我開始回想每一個細節(jié),反推每一種可能,但不管怎么反復推理,有一點幾乎是可以確定的,我哥一定是為了我,才甘愿背上殺人罪名的。一開始,我也想不通,仇城又不是我殺的,我哥替我背什么鍋?我想啊想啊,不分白天黑夜地想,直到想到一種可能,全身都打了一個激靈……”
嚴立追問:“什么可能?”
林溪緩緩說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兇手,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說著,林溪慢慢收線,風箏緩緩逼近,那是一只兇猛的鷹隼,在風中獵獵起舞。
嚴立盯著那只風箏,表情漸漸凝固。林溪嘆道:“其實相關的新聞并不少,你肯定看過:鋒利的風箏線,割傷騎車人……”
隨著林溪的描述,嚴立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幕圖景:掉落的風箏掛在樹上,長長的風箏線被拉成一條直線,繃得緊緊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冷冷的光,透著利刃般的危險氣息。這時,一輛摩托車像炮彈一樣呼嘯而過,駕駛員的脖頸和緊繃的風箏線撞個正著,瞬間便造成了割喉死亡的結果,失去控制的摩托車拽斷風箏線后,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xù)向前,撞上了那個高中女生,釀成了另一個慘劇。
嚴立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種可能從理論上說是存在的,可是你想過沒有,就算真是這樣,你畢竟是無心之失,需要負的責任也是有限的,你哥用殺人的罪名去替你擔責,豈不是太蠢了嗎?”
林溪低嘆一聲:“你不明白的,雙腿殘疾后,我得過抑郁癥,還自殺過兩次,好不容易才走出來,如果讓我知道自己間接害死了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無辜的高中女生,我的精神肯定會崩潰的,所以我哥寧愿讓自己成為兇手,也不愿意讓你們查出真相。他為什么會砍下并焚燒死者的頭顱,也有最合理的解釋,他絕不能讓你們看出來,仇城的死亡原因是風箏線割喉。如果只是因為留下了指紋,用濕布擦掉就可以了,用得著那么大費周章嗎?”
嚴立在心里已經(jīng)默認了她的判斷,對這個擅長推理的女孩欣賞不已,但嘴上還是說道:“這只是你的推斷,并沒有任何證據(jù)?!?/p>
“不!”林溪說道,“我已經(jīng)找到關鍵證據(jù)了,那只風箏還掛在樹上,在斷掉的風箏線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應該是割入仇城脖頸時留下的。以現(xiàn)在的科技手段,完全可以通過DNA檢測,確認這血跡是不是屬于仇城的,我也用不著班門弄斧了?!?/p>
嚴立注視著林溪,心里暗自佩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礙,才能走到這一步。
順著林溪提供的線索,警方終于查出了真相,林海雖然洗脫了殺人罪名,但他欺弄警方在先,造假認罪在后,付出了三年有期徒刑的代價。林溪雖然過失致人死亡,但自身責任不大,且認罪態(tài)度較好,賣房湊錢賠付受害者家屬,被免予刑事處罰。
事后,嚴立有些擔心林溪,去探望過她幾次,發(fā)現(xiàn)她非常堅韌,并沒有被擊垮。她坦言哪怕為了哥哥,也要讓自己堅強起來。她還告訴嚴立,自己現(xiàn)在每天都會去許強家一趟,希望可以為自己贖罪,代替那個死去的女孩盡孝,盡管已經(jīng)吃了很多次閉門羹,但她有信心打開許強的心門。
三年后的一天,嚴立在街頭看到了林海兄妹,出獄后的林??瓷先馍€不錯。哥哥推著輪椅,妹妹笑靨如花。在他們身邊還跟著一個人,正是許強。三個人像融洽的一家子,并排消失在暖意融融的春天……
(發(fā)稿編輯:朱虹)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