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年

一

我的阿媽和小姨唱阿則可是在整個巴曲鎮(zhèn)出了名的。她們不但會唱阿則，還自編自演阿則舞，為此，阿媽和小姨成了我們巴曲鎮(zhèn)十里八鄉(xiāng)的紅人。春節(jié)期間，整個巴曲鎮(zhèn)的農(nóng)戶們家里要辦婚宴、祝壽等喜事的農(nóng)戶們紛紛來我家邀請阿媽和小姨去演出。

村民們很難邀請到阿媽和小姨去演出，并不是阿媽和小姨不想去，而是我姥姥不讓她們?nèi)ト巳豪飹侇^露面。姥姥擔心阿媽和小姨過多顯擺，又往家里招惹來禍端，所以，姥姥嚴加監(jiān)管，不贊成她們到人群中拋頭露面。

每每有農(nóng)戶來邀請阿媽和小姨演出遭到姥姥拒絕后，阿媽倒是沒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老老實實聽從我姥姥的安排。我小姨就想不通，給我姥姥使性子。她說：“我們不偷不搶，演唱阿則掙錢，您為什么這么死板呢？”等來邀請她們的人離開后，小姨站在堂屋正中間的柱子底下，撅著嘴埋怨我姥姥。

“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片子知道什么?。俊弊谕量簧限D(zhuǎn)經(jīng)筒的姥姥見小姨耍脾氣，責罵小姨道，“沒趟過渾水，你不知道渾水的深淺。聽到一句贊美你的話你就會腿軟，云里霧里地飄起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哪里都不準去！”

“哼，真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太婆，送到家來的銀子還拱手讓給別人，抱著金磚銀磚過窮日子，您不就是個傻老太婆嗎？”小姨也怕我姥姥，可她嘴上不饒人，邊往屋外走邊責怪姥姥。

“看你敢出去撒野，我打斷你的腿！”姥姥提高嗓門警告小姨。

小姨耍脾氣跑出了大門，于是，我也跟著小姨從家里跑了出來。

我是小姨的跟屁蟲，她走到哪里，我就跟著她走到哪里。小姨厭煩我跟她，就指著我的臉罵我。

“都是你惹的禍，害得我們不能出去掙錢，看著眼前白花花的銀子過苦日子?！彼夷樕系哪撬膫€上下對稱的黑痣說，“好端端的臉上長什么不成，干嘛生出這幾顆大黑痣來，說你是姥爺轉(zhuǎn)世投胎到我們家來的，常常喚起你姥姥的記憶，壞我好事?！?/p>

我不理睬小姨的責難，有時候，她出手太重弄疼我，我會放聲大哭，可我不會放棄跟蹤她。

今天也不例外，見小姨使性子甩身走出家門，我立刻起身，脫離開姥姥的懷抱，撿起放在土炕和灶臺間隔板上的羔羊皮帽子，穿上棉鞋，掙脫阿媽的阻攔，一溜煙跑出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小姨已經(jīng)走到了巷道口了。

“小姨……”我覺得跟不上小姨了，就喊了一聲小姨，邊哭邊跟著她跑去。

“桑珠，別跟著我，回家里去?！毙∫搪牭轿业目蘼暫?，轉(zhuǎn)過身來責罵我道：“你煩不煩啊！難道你是長在我身上的小尾巴嗎？”

我不管小姨對我的反感，只是哭嚎著向她跑去。跑到小姨身邊時，我的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流了一胸膛。

“你不去纏你阿媽，為啥要天天纏著我呢？唉，我都煩死你了啊！”小姨邊氣急敗壞地責罵著我，邊揩拭我滿臉滿胸膛的眼淚和鼻涕。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一會兒不見小姨，我心里發(fā)慌，坐立不安。

小姨拿我沒辦法，妥協(xié)了。她轉(zhuǎn)身走在我前面，我也屁顛屁顛地跟著她走。

小姨的身材很好，身板直挺柔軟，蜂腰細腿，屁股滾圓，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

小姨長一頭濃密的秀發(fā)，編成一股麻花辮，像一條黑黝黝的水蛇垂在后背上，用一塊小手帕扎束起來，隨著邁出的腳步，左右搖晃著。身穿一件黑紅綢緞面的羔皮藏式上衣，下身穿一條緊身褲，緊緊地包裹著兩條修長的長腿，腳蹬一雙粉紅色高跟鞋，從后面看去就如一只母麋鹿一樣健美、活潑。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去村莊周邊的田野里，站在寂靜空曠的田野里，放聲高歌一曲阿則，傾訴苦悶。

“阿則，

崇山峻嶺被皚皚白雪覆蓋，

等雪融化就會成為甘醇的美酒，

把美酒敬給那尊貴的叔父們，請

叔父們慢慢品嘗這美酒，

愿你們心情舒暢，

祝你們福如南山，

長命百歲?！?/p>

小姨的歌聲美妙動聽。

小姨唱阿則排除內(nèi)心的煩悶后，到我家打麥場，從草堆里翻找出冰車，帶我去村西的池塘里滑冰。

隆冬季節(jié)，池塘里的水結(jié)冰，變成了一個天然的滑冰場。

傍晚時分，來池塘里滑冰的人很多，大多數(shù)都是村里的孩子。都穿著厚實的棉衣棉褲和棉鞋，坐在自制的冰車上，手抓滑柄，在冰面上溜冰。有的三五成群滑冰比賽，有的自由滑翔，池塘里人聲鼎沸，熱鬧萬分。

我和小姨在池塘滑冰的時候遇到了她的閨蜜——彭毛吉。

“聽說你阿媽又沒讓你們倆姊妹去赴宴唱阿則了？”當我把冰車滑到她們的身邊時，聽到彭毛吉問我小姨說。

“你怎么知道的??？”小姨反問。

“那人來我家邀請我了啊。”彭毛吉帶著炫耀的神色說。

“你答應(yīng)他了嗎？”

“這么好的差事，打著燈籠都難找啊。我當然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的?！迸砻采厦忌遥裆w揚地炫耀道。

“桑珠，別滑冰了，跟我回家！”小姨臉色蒼白，突然命令我停止滑冰，跟她回家。

我不答應(yīng)，可小姨丟下我離開了池塘，于是我只好拿起滑板和滑柄，追趕著小姨而去了。

二

阿媽站在村口喊我和小姨回家吃飯時，我和小姨也走進了我家的巷道口。

“到嘴的肥肉給烏鴉搶走了?！毙∫桃姷桨尯筻洁斓?。

“你也別生氣了嘛，阿媽這樣做自有她的道理?！卑尶粗鴥蓚€臉蛋凍得發(fā)青發(fā)紫的我，心疼地抱起我說，“你看把桑珠都凍成冰雕了?！?/p>

“活該，誰讓他不跟自己的阿媽，非死纏著我呢?！毙∫潭鬃谠鹤永锬强眯訕涞紫虏豢线M屋。

“多杰措毛，你也別犟牛板筋，快進屋吃飯了?！卑尯醚韵鄤裥∫獭?/p>

“華茂措，你甭管她了，她愛吃不吃，就讓那頭倔驢尥蹶子去。快進來給我和桑珠盛飯?！崩牙炎谕量簧夏瞵斈?，見到凍得兩個臉蛋發(fā)青發(fā)紫的我，一把把我拉上土炕，用毯子裹住我，責怪起我的小姨來，“都快二十歲了，還不知道廉恥，長到毛驢高了，還摻和進孩子們中間玩過家家。你不害臊??！”

“誰讓他天天纏著我不放呢？”小姨站在窗口犟嘴。

我的凍僵的手腳恢復(fù)了知覺后，那鉆心尖的痛，弄得我嚎啕大哭起來。

“凍死我的寶貝兒了，從明天開始你就別跟你那傻小子般的小姨了，聽話乖乖待在姥姥身邊，哪兒也不去了?！崩牙堰吅逦疫呚熈R著小姨，“寒冬臘月的，干嗎要帶這個小不點兒出去受罪呢。”

“是他自己要跟著小姨出去的，像根小尾巴似的，整天跟著小姨后面，自己調(diào)皮不說，還連累到你小姨了吧?！?/p>

“多杰措毛，快進屋里來幫助我端飯菜吧?！甭牭桨尳o了她臺階下，小姨也知趣地走進堂屋里來，盛起飯菜來。

姥姥見小姨默認了，就再也不往傷口上撒鹽，一家人誰也不說話，圍著炕桌吃起晚飯來。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家那只大黑貓蹲在墻角里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我偷偷瞟了一眼鍋臺，見到平日里給阿爸盛飯的瓦罐里盛滿了飯，于是，我猜到阿爸晚上要回家了。

“屋里有人嗎？”

這時候，我家的院子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哪位??？快進屋里吧?！蓖蝗宦牭侥莻€陌生男人的聲音，姥姥她們娘兒仨面面相覷了一陣后，姥姥開口道。

阿媽和小姨急忙下炕，到外面迎接客人去了。

不久，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走進了我家的堂屋，順手把一包茶葉，一塊綢緞、一條哈達和幾百塊錢放在我們家的面柜上，摘下頭頂?shù)暮っ弊幼晕医榻B的同時，說明了他的來意。

“阿媽格措，我是扎雅村村民航寶的兒子旺增啊?！?/p>

“莫不是嘎登大哥的孫子？”

“您老人家的記性真好，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呢?！?/p>

“你爺爺和我們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我怎么忘記呢？你今天來我們家有何事?。俊?/p>

“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通知你們一件大好事的?！?/p>

“那可太好了，到底是一家人，有好事第一個想到我們，可太感謝你了?！?/p>

“是這么個事情，省上篩選非遺文化傳承項目，我們縣文化館準備推選巴域阿則，我回家搜尋巴域阿則傳唱人，我爺爺推薦了您老人家，還催我連夜來你們家的?！?/p>

“旺增局長，你能想著我，我打心眼里高興?？晌覀儾粧侇^露面跳唱阿則很多年了，我不想再往家里招惹禍端?！崩牙崖犃送鼍珠L的話，沉默了片刻后說。

“我們都知道曾經(jīng)您們家的事情，現(xiàn)在時代不同，再也不會給您們招惹來麻煩的?！蓖鼍珠L聽了勸慰我姥姥說，“您老人家可是我們瑪曲鎮(zhèn)為數(shù)不多的阿則傳唱人啊?，斢虬t在藏族舞蹈中有廣泛的代表性和顯著的典型性，在認識、弘揚藏族舞蹈文化方面具有特殊價值；瑪域阿則是最能代表藏族農(nóng)區(qū)風格特征的舞蹈，它是藏族人民深邃思想的流露和豪放個性的表現(xiàn)。您老人家跳唱的阿則以豐富的表現(xiàn)、獨特的風貌、精湛的技藝聞名省內(nèi)外。在研究、弘揚藏族則柔文化和藝術(shù)方面具有獨特的價值；瑪域阿則歷史悠久，蘊含著許多古文化信息，在人類學(xué)、民族學(xué)、民俗學(xué)等研究方面具有重要價值；瑪域阿則地位神圣，影響廣泛，以很強的凝聚力和激發(fā)力成為一種精神動力。因此，可以在現(xiàn)代精神文明的建設(shè)中成為品牌，發(fā)揮獨特作用。我人小面薄，明知不合適來您家提出非分要求，我的老爸非要我邀請你們母女去給他長臉。我想伸胳膊知道自己的手短，但又不想讓年邁的老阿爸失望，所以就長膽敲開了您的大門。還請您老人家三思，給我一個薄面！”那男子誠懇地說。

“哎呀呀，徒有虛名，我們娘兒們哪有這個福分?。恐皇抢侠蠈崒嵶鋈?，本本分分做事，不敢拋頭露面，不想再往家里招惹來不必要的禍端而已啊?！崩牙崖犃四侨说脑?，立刻回答說：“當初幸虧得到你阿爸的鼎力相助，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啊。我拒絕千人萬人也要報答航寶大哥的救命之恩，就算丟掉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辭啊。”

“我確實不是來圖您報恩的，老阿爸確實想聽你們母子美妙動聽的歌聲，所以抹去老臉做出這個不情之請來的?！蹦悄凶永^續(xù)說客套話。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坐坐坐，坐下來喝杯熱茶慢慢聊哈?！崩牙蜒埬悄凶幼讼聛?。

“旺增局長，你放心回去吧，我認真考慮考慮。”姥姥和旺增局長聊了很久，他離去時，姥姥答應(yīng)他說。

“他不出一分錢，您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可曲隆村的那個人一場演出出了一萬?。　蹦悄凶映隽碎T，小姨抱怨姥姥說。

“我們不是賣唱的戲子。你聽我的不會有錯的，做人做事講究禮數(shù)，只給知根知底的人效勞，不赴不知底細人家的邀請。”姥姥告誡阿媽和小姨。

阿爸很晚才回到了家。

回到家后，他蹲坐在灶膛前吃飯的同時簡單向姥姥匯報了一下羊場里的情況。

“春節(jié)前后，羊場里的母羊都要產(chǎn)羔了。到時候，華茂措就要去羊場里幫我了?！?/p>

“我算過，我們家大多數(shù)母羊的產(chǎn)羔期都在農(nóng)歷二月頭，正月里要辦理婚嫁、壽宴的人家多，她們姐妹被邀請，恐怕走不開，你辛苦一下吧?！甭犃税值脑?，姥姥坐在土炕上一本正經(jīng)地對阿爸說：“等忙完這陣子，你就帶她母子去羊場里團聚吧?！?/p>

阿爸不說話，吃過晚飯抽了一陣煙就睡覺去了。阿媽在堂屋里做家務(wù)活，西房里不斷傳來阿爸的咳嗽聲。

“行了，快去睡吧，那個騷貓在叫春呢?！崩牙咽箚景屓ヅ惆炙X了。

阿媽出去不久，阿爸的咳嗽聲也戛然而止。

我想鉆進小姨的被窩里睡覺，可小姨堅決不讓我鉆進她的被窩里去。于是，我只好躺在姥姥的被窩里。

姥姥睡了一陣后，開始喋喋不休：“丫頭啊，你得學(xué)會沉穩(wěn)啊！這俗話說得好，‘愚人不知道的知識多，毛驢沒走過的山路多?！癁槿颂幨婪矫娌恢斏鳎瑫源筇澋?。做人可是個大學(xué)問啊。身為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不能胡來的喲。我是過來人，什么大風大浪沒經(jīng)歷過啊？阿媽說的話聽著點，對你有好處?！?/p>

小姨用被子蒙著頭，不說一句話。

“‘小心人不會悶死，野牦牛不會凍死?！灰獱帍姾脛?，甭處處想著要出人頭地?！销椩谔焐巷w，影子卻留在草地上?！愕囊慌e一動都留在別人眼里。所以，做人做事要像公雞上臺階那樣向前看，不要像貓下樓梯那樣向下看?！崩牙研跣踹哆?，小姨卻打起細微的呼嚕。“你有點兒像小時候的我。我當初以為自己就是天，不想受到別人的駕馭，直到遇見你阿爸，我想真心跟他好好生活，可一切都晚了。土匪頭子昂欽本看上了我，三番五次進村想搶我去山里做他的壓寨夫人，在你們阿爸的保護下，我和你阿爸結(jié)婚了。沒得逞的土匪頭人不斷進村偷盜破壞，搞得村民們無法安寧，最終他還寫信來挑釁你們的阿爸。最終，你們的阿爸接受了他的挑戰(zhàn)，上山跟他決斗時，被土匪給殺了。”

“姥姥，小姨睡著了?！蔽姨嵝牙牙颜f。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唉……”姥姥嘆息了一聲，就再也不說話了。

可我卻沒有睡踏實，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三

天空湛藍，大地一片荒蕪。遠處的山頂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半山腰蒼茫的森林一片墨綠，山梁上裸露的牧草一片枯黃；村莊周邊的田野空曠荒涼；耕地、溝渠和農(nóng)莊周圍的楊樹、柳樹、榆樹、杏樹和桑樹的枝條僵硬，光禿禿的枝梢隨著陣陣冷冽的寒風緩緩搖晃。

我頭戴紅狐皮冬帽，身穿綢緞羔羊皮皮襖，腿穿羚羊皮皮褲，腳蹬野牛皮長靴?？柘买T著鐵青色駿馬，鑲銀鍍金的精美馬鞍像初升的太陽閃爍萬丈光芒；鋪設(shè)在馬背上五顏六色絲綢制作的鋪墊如同雨后閃現(xiàn)的美麗彩虹；鱷魚皮制作，鑲嵌了瑪瑙、綠松石等珍寶鉚釘?shù)霓\頭、肚帶和后鞧，仿佛月光照射下閃爍的夜明珠。駿馬肥壯高大，鳳臆龍鬐，人兒英俊剽悍，威風凜凜，手握精美的弓箭，風馳電掣在崇山峻嶺。我的仆從嘎登騎一匹褐色的騾子，緊隨其后，我們用獵鷹一般銳利的目光投射在山嶺與溝壑中，搜尋著獵物。

突然，我在一條流淌著溪水的山谷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健碩的麋鹿，于是我揚鞭策馬，在駿馬奮蹄飛馳的當兒，從弓袋里抽出那把精良的野牛角良弓，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精美的雄鷹翎精箭，追趕著那只麋鹿在溝道里疾馳。我與那只麋鹿只有兩三米的距離時，我把雄鷹翅精箭投放進野牛角良弓中，把犀牛筋弓弦卡在黑鐵雄鷹翎精箭的凹槽里，投射精箭。說時遲那時快，那只麋鹿一蹦跳進了一片檸條林里不見了蹤影。這時候，我卻聽到一聲女人發(fā)出的驚叫聲，從檸條林中閃現(xiàn)出來一個穿氆氌藏裙，像仙女一樣美麗的少女。她用手扶著那棵檸條，用一條粉紅色的頭巾半遮著她俊美的臉龐瑟瑟發(fā)抖。我拽韁勒馬，駿馬奮蹄揚天，發(fā)出一聲嘶鳴聲，戛然站立在那美麗的少女面前。

我立刻翻身下馬，箭步跑上前去，一把扶住那美麗的女子問道：“姑娘沒有傷到你吧？”

“雖然沒有傷到我，可你差點兒把我嚇死了?！蹦桥佑靡浑p水靈靈、毛絨絨的丹鳳眼看了我一眼，當我和她的目光相碰觸的瞬間，我的十魂丟了八魂。轉(zhuǎn)眼，那女子像閃電一樣翻過山梁不見了蹤影。

“旺丹少爺，你沒事吧？”我的仆從嘎登急忙從騾子背上跳下來，風馳電掣地跑過來，仔細查看我有沒有受傷。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仙女，她勾走了我的魂魄。”我怔怔地盯著對面的山梁，對嘎登說。

“仙女呢？”

“飛走了。”

“這荒郊野嶺的，你莫不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了吧?！备碌悄懬拥卣f。

“少爺，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快快離開這里吧。”嘎登扶我騎上駿馬，我扭頭回望那道山梁時，對面山峰的陰坡里緩緩涌來一群綿羊。同時，從山梁上傳來了一個少女演唱阿則的優(yōu)美歌聲。

“阿則......

我玩啊玩啊，

到天上去玩啊，

空中的青龍游玩我也玩，

伴隨著青龍在天空中爽快地游玩。

阿則......

我玩啊玩啊，

到山上去玩啊，

山上的牧羊女游玩我也玩，

伴隨著牧羊女在高山上痛快地游玩?！?/p>

我被那悠揚的歌聲給陶醉了。正當我揚鞭策馬，向?qū)γ婺亲搅杭柴Y而去時，嘎登一把抓住我的馬韁繩，勸阻我說：“少爺，大年初三你就要跟千戶長的公主定親了，千萬不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拈花惹草,惹出什么事端來啊。萬一被老爺發(fā)現(xiàn)，你和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百戶老爺想用你和千戶長公主的婚姻，想跟千戶長家攀親戚，提升咱們家的社會地位呢?！?/p>

“真掃興！”我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村莊疾馳而去。

四

大年初三那天，我被阿爸帶到了哈桑千戶長家去相親。千戶長哈桑的千金一身珠光寶氣，落落大方?？伤皇俏铱嗫鄬ひ挼膲糁邪閭H，我無法欺騙我自己的心，我的心里不停地呼喚著年前在山谷里遇見的那個會唱阿則的美麗女子。

“少爺快起床，村里的射箭手們到村廟里集合了，都在等你呢?！备碌峭崎T走進我的臥室催促我。

“著什么急??？”我邊穿衣服邊對嘎登說：“射箭靠體質(zhì)和箭法，一味地煨桑念經(jīng)，喚神助威，有用嗎？”

我慢條斯理地梳洗好后，貼身穿一件做工考究的蠶絲棉藏式襯衣，腿穿著一件寬大的藏紅亞麻棉布燈籠褲，腳蹬一雙犀牛皮棕色長腰靴子，身披一件肥大的紫褐色氆氌藏袍，藏袍的衣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厚實的綿羊絨地毯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圍坐在火爐邊喝奶茶。我披著一頭濃密舒卷的長發(fā)，臉膛圓潤白皙，白里透紅，濃眉大眼，鼻梁直挺彎鉤，唇齒微薄紅潤，春光滿面，一臉福氣。

嘎登急忙端來一碟熱氣騰騰的羊肉包子，一碗人參果米飯和一盤金黃肥嫩的牦牛肉，擺放在靠爐子邊的餐桌上之后，退出了我的臥室。

我吃飽喝足，走出臥室時，燦爛的陽光照射在對面的山尖上，隨著一陣凜冽的寒風，院子里傳來一陣喜鵲的鳴叫聲。我站在臺階上極目遠望，看見濃濃的霧靄在黃河兩岸的林間蒸騰而起，縈繞在林梢，猶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又似童話仙境般美妙。

見我披著長袍走出了臥室，本吉和瓊吉兩個丫鬟急忙從院中間的晾衣架上摘下一條姜黃色尼泊爾腰帶和鑲銀裹金的考究火鐮，邁著碎步走上前來打扮我。等我穿戴整齊準備出發(fā)時，從村西頭的村廟里傳來射箭手們召喚箭神的歡呼聲。于是，我在嘎登的陪同下，闊步走出偌大的庭院，向村廟疾馳而去。

等我們舉行完射箭比賽前繁瑣的習(xí)俗，在眾多村民的陪同下來到射箭場時，已到晌午十點左右了。射箭場里已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聲浪如潮。

我站在人群中，隱約覺得有一雙溫柔的目光在盯著我看，我用眼睛的余光在茫茫人海里尋找那個如同麋鹿般矯健婀娜的身影。最終輪到我射箭了，我從弓袋里抽出那把精良的野牛角良弓，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精美的鷹翎精箭，把那支鷹翎精箭投放進野牛角良弓中，把犀牛筋弓弦卡在黑鐵雄鷹翎精箭的凹槽里，用眼光對準對面箭靶的那張錫紙，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拉滿野牛角良弓，準備放射那支精箭時，突然從東面的人群里看見了一雙水靈靈、毛絨絨的丹鳳眼，含情脈脈地對著我看。我舒了一口長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涯侵Ь渡淞顺鋈?。沉默了片刻后，從射箭場對面的箭靶處響起了一片咯咯索索的歡呼聲，于是，我們村的迎箭隊歡呼雀躍，邊轉(zhuǎn)著圈兒向我們這頭的射箭隊涌來。當他們跳躍到射箭場場地中間時，射箭手們同樣發(fā)出咯咯索索的歡呼聲，踏著舞蹈般優(yōu)美的碎步，邊歡呼雀躍，邊轉(zhuǎn)著圈兒向迎箭隊迎了過去。站在射箭場中間，響徹著咯咯索索的歡呼聲，久久難以平息。

等我緩過神來，再度把目光投射到人群中，尋找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那個如同麋鹿般健碩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一整天精神恍惚，內(nèi)心空落落得提不起精神。

好在我射出去的兩支箭射中了十環(huán)，一整天沒有人超越，我們村大獲全勝。

五

篝火晚會，在華燈初上的時分開幕了。

這幾天，村民們卸下了肩上繁重的勞動重任，全身心地投入到節(jié)日的氛圍中。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拿出平日里不舍得穿戴的服飾，身穿節(jié)日的盛裝，佩戴金銀珠寶，褪去了以往頹廢的神色，滿臉光彩，精神抖擻。

篝火晚宴設(shè)置在村廟里。

朦朧的月光下，村廟里燭光通明，廟院里篝火燦燦，桑煙裊裊。

首席設(shè)置在村廟的屋檐下，中席設(shè)置在臺階下，末席設(shè)置在臺階兩側(cè)。桌面上供擺肥美的牛羊肉，酥油、糖果和青稞酒、葡萄酒等三葷三素，美食佳肴。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叔父們端坐在首席；邀請方和參賽方的射箭手們身穿節(jié)日的盛裝雄踞在中席；兩個參賽村的媳婦姑娘們?nèi)盒且话憔奂谀┫?。村廟里人山人海，聲浪滾滾。舞臺設(shè)置在臺階上，在主持人的引領(lǐng)下，雙方村精心準備的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文藝演出陸續(xù)登上了舞臺，觀眾們歡呼雀躍，掌聲滾滾?？晌业男膮s變成六翅金峰，脫離我的軀體，游歷在思念的天穹中，苦思冥想地尋找著那個如同麋鹿般美麗的姑娘。

“阿則——”

突然，傳來的一陣熟悉旋律，使得我打了個激靈。我的眼前一亮，我的目光被吸鐵吸引了一般，直勾勾地投射到舞臺上一個美麗女子的身上。

舞臺上有幾個女子正在表演“阿則”。她們頭戴羔羊皮冬帽，身著綢緞面羔羊皮長袍，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辮成上千百條小辮子，辮梢上佩戴手工精美刺繡，鑲嵌紅瑪瑙、綠松石和銀盾等金銀珠寶的嘉瑯。面貌嬌美，身材秀美，婀娜多姿。

她們緩緩走上前來，站成半圓，雙手平攤開，慢慢抬起到頭部，右勾左腳稍微彎曲成行禮手，開始表演了起來。

阿則......

請問端茶的姑嫂們，

龍碗里茶香四溢，

香美的茶人哪里來。

阿則……

上座的長者親友們，

清晨的太陽照泉水，

是那神仙運來的益壽茶。

她們舞蹈動作起步開始很慢，慢中有柔，柔中有剛。她們面朝觀眾起舞，如同孔雀開屏，斜身轉(zhuǎn)起圈來蝴蝶展翅起舞，背靠觀眾曼舞，猶如雨后閃現(xiàn)的彩虹，嬌艷絕美。

我的眼光直射在那個像麋鹿般嬌美的女子身上。她舞姿輕靈，身輕似燕，身體軟如云絮，雙臂柔若無骨，步步生蓮花般的舞姿，如花間飛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如小巷中的晨曦，如荷葉尖的圓露，使我如飲佳釀，醉得無法自抑。

那女子可能意識到我一直在看她，跳完阿則的瞬間躲藏到人群中去了。當我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她時，卻與千戶長的千金的目光相遇，她正用熱辣辣的目光盯著我看。我避開她的目光，依然在人群中搜尋那個美麗女子的身影。我的目光順著人群在慢慢移動，突然我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面孔，當我的目光移了過去，突然想起他是誰了。于是，我再次把目光移動過來作進一步確認時，男人的臉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我在腦子里像閃電一般搜索起那個人的相關(guān)信息來。

“他。”我忽然記起來了，“不好，山賊混進了村莊?！?/p>

當我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村廟大門時，看到那個女子前腳走出了村廟，隨后看見那個山賊緊跟其后走出了村廟。

我的心里閃現(xiàn)出一陣不祥之感，于是，我招手叫來嘎登，向他交代了幾句話，就急忙起身離開了村廟。

我走出村廟，匆匆拐進村道，憑借朦朧的月光，看見前面影影綽綽走著兩個人影。

“啊……”

不久，突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只見后面那個高個子男人疾步跑上前去，拽著前面那個女子拐進了另一個幽靜的巷道里。

“站??！”我高喊一聲也跟隨著他們閃進了那條巷道。

當我走進巷道時，那個山賊用左胳膊卡著那女子的脖頸，右手拿著一把閃閃發(fā)光的匕首，威脅我說：“別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的刀可不長眼的?！?/p>

“我認出你了，你丟下她，馬上逃命去。否則，你會受傷的?！蔽揖嫠f。

“我也認出你來了。你不是我的對手，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識相點，馬上離開這里！”那山賊威脅我說。

“快跟上?！?/p>

這時候，村道里傳來一陣嘈雜紛亂的腳步聲。

山賊聽到腳步聲，丟下那女子，翻過一堵矮墻逃之夭夭。

“少爺，山賊呢？”嘎登帶著一幫人急匆匆趕來。

“翻墻逃跑了，快追！”

我一聲令下，嘎登帶著那幫村民緊追山賊而去。

“多謝旺丹少爺搭救，村女向您致謝！”那女子顫巍巍走上前來答謝。

“姑娘你好大的膽子啊！一個人敢走夜路，多危險。”我說。

“實不相瞞，我是因姐妹們相邀才偷偷跑出來的，不馬上回到家里去，等我阿媽發(fā)現(xiàn)后會打死我的?！蹦桥邮冀K低著頭，顫抖著嗓音說。

“情有可原。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你可否愿意啊？”我走上前去征求女子的意見。

“只要少爺愿意，小女萬分感謝?！蹦桥庸泶鹬x。

于是，我走在前面，那女子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后面。

六

朦朧的月光籠罩著瑪曲村，遠山和村莊影影綽綽，整個山村一片寧靜。

我陪同著那個姑娘行走在村道里。我們誰都不說話，只聽到兩人細碎的腳步聲。

“姑娘，自從在山上見到你之后，你活活把我的心給擄走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弊叩揭粋€臂彎里，我突然對那女子說。

“少爺，您千萬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身價低微，只能做您的奴仆，不敢造次。請少爺賜我一條活路！”那女子哀求道。

“我說的是真心話?！蔽掖笾懽訉δ桥诱f，“在愛情面前不分尊貴低賤，享受愛情人人平等，只要兩個人真誠相愛，就會幸福美滿的。”

“少爺，我愿意給您當牛做馬，端端不敢對您有非分之想，請您饒了我吧。”那女子跪下來求我。

“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如果懷疑我的忠誠，我會等你到?？菔癄€。”我向那女子坦白。

那女子不說話，卻嚶嚶哭泣起來。

“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少爺，奴婢叫葉忠，是你們家羊倌才巴的女兒，請少爺放過我吧?！?/p>

“難道我強迫你了嗎？”我看著淚水漣漣的葉忠姑娘說：“我只是對你表白我的愛慕和忠誠。我只想擁有你，但不想占有你。”

“少爺……”

“你去考慮考慮吧。如果愿意接受我對你的愛，你就來村口的大樹底下見我，從今天起不管天晴天陰，夜幕降臨之后我就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你等到?？菔癄€?！蔽野阉偷剿议T口說：“你來見我的那天起我就要你。愿不愿意，看你的心意。”

說完話，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葉忠姑娘站在門口，怔怔地望著我的背影。

從那天起，我派人去替換了葉忠父女羊倌的職務(wù)，把葉忠選進百戶家里做丫鬟，專門接待來我們家做客的貴客。我?guī)缀跆焯炷芸吹剿硌莸陌t。

月光下，我站在村口的古樹底下悵然地徘徊。夜幕中，完工回家的葉忠姑娘站在村口偷看我一陣后匆匆離開村口。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季節(jié)輪回了幾個來回。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站在村口那棵古樹底下等待著葉忠姑娘的到來，可我沒等到葉忠姑娘火熱的愛情，卻等到了山賊昂青本。

“不好，山賊入侵村莊了?！?/p>

我急忙敲響了掛在村口古樹上的銅鑼，向村民們發(fā)出警報。聽到警報聲，村民們立刻提著火槍和吾爾朵，聚集在村口與山賊展開激烈的搏斗，把山賊趕出了村莊。趕走山賊后，大家才知道山賊又是來搶劫葉忠姑娘的。雖然趕走了山賊，可我不慎受了重傷。

等我養(yǎng)好傷口后，又到村口的古樹底下等葉忠姑娘。

在一個白雪覆蓋大地的夜晚，我終于見到了葉忠。我欣然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撲進我的懷里。

“你愿意接受我嗎？”我親吻著她詢問道。

“我愿意。從今天起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我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下定決心要跟著你走?！?/p>

于是，我們一起進村。

寒來暑往，已經(jīng)過去了好多年，我的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

一場大運動后，人民公社取締了千戶制和百戶制。我和阿爸卷入了運動的漩渦中，我的阿爸經(jīng)受不住批斗，抑郁而亡，阿媽擔心我和阿爸的安危，得了大病，找不到治療的藥物，一命歸西。我家破敗沒落，我一夜之間變成喪家之犬。人人遠離我，我好像成了瘟神。我心灰意冷，絕望到了極點。

只有葉忠對我不離不棄，她給我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卓格措快要上小學(xué)了，小女兒多杰措毛正牙牙學(xué)語。因為阿爸一直反對我和葉忠結(jié)婚，我們一直沒有明確夫妻關(guān)系，所以運動沒有影響到葉忠。

我白天接受勞動，晚上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那兩間畜圈一般四處漏風的房間。半夜，葉忠偷偷給我端來飯菜，黑暗中陪伴我片刻，又匆匆離去。

幾年后，我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于是就名正言順地和葉忠一起生活。跟心愛的女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享受兒女繞膝的生活多溫馨??！可我的冤家——山賊昂青本始終不肯放過我。他隔三差五來我們家騷擾，或偷走家里的牛羊，或從我家的天窗里跳下來，搬走我家的糧食。使我們一家人無法安穩(wěn)地生活。

我的大女兒十五歲那年，我決定要跟山賊昂青本來一次決斗，討回公道。

說好兩個人要單斗的，可等我到了他指定的地點，才發(fā)現(xiàn)他出賣了我。我一走進居布林，突然從四面八方跳出十多個壯漢，活捉了我，綁著我送到了昂青本面前。

我一見到他就大罵他是無恥小人，激怒了他之后，他決定要跟我決斗，還定下三回兩勝，速戰(zhàn)速決。

決斗前，我對他提出要求，如果他失敗，他得聽我的，解散手下山匪，回去跟家人團聚，讓他們過安穩(wěn)日子。他也提出要求，如果我敗了，他要綁葉忠上山來做他的壓寨夫人。我之前跟他有過較量，相信他不是我的對手，于是，我答應(yīng)了他。

果然，他不是我的對手，我倆決斗了三個回合，回回他都成了手下敗將。就在這時候，他手下的賊匪徒們一擁而上，再一次把我五花大綁。他們二話不說，把我捆綁在一棵大樹上，拿來幾個削尖的木樁，殘忍地釘進了我的右腳，還挑揀了兩根細木樁戳穿了我的左右臉龐，見我依舊不肯求饒，就又拿來一截木樁戳進了我的胸膛。

七

我被嚇醒之后，就放聲大哭了起來。

“喔喔喔，我的小寶貝，你做了個什么不祥的夢??？”姥姥被我吵醒后，拍著我的身體哄我說：“喔喔喔，寶貝，寶貝，你甭哭，摘下星星給你玩，摘來駿馬給你騎?！?/p>

我依舊抽抽噎噎地大哭大鬧。

“多杰措毛，你的耳朵聾了嗎？聽不到桑珠在哭嗎？起來給他灌一瓶牛奶去啊！”姥姥坐起來拉開了燈。

“這個死丫頭居然趁我睡熟后逃跑了?！币娦∫滩辉谕量簧纤X，姥姥氣急敗壞地大聲喊道，“華茂措，華茂措，起床啦，多杰措毛不見了，你趕快去把她追回來。翻天了！她竟然不聽我的話了。她又要給這個家里招惹來禍端了?！?/p>

“阿媽，現(xiàn)在的時代跟你們那時候的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法制社會，國家支持我們保護和傳承民間傳統(tǒng)文化。為此，我覺得妹妹做得不錯，我們支持她才對。讓她去唱阿則，光明正大地掙錢，不丟人。”阿媽得知小姨跟姥姥作對，鼓足勇氣勸慰姥姥說。

“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她閱歷尚淺，世事險惡，人心叵測，我擔心她會吃虧的。搞不好再走一遭我的老路啊！”姥姥說出了她內(nèi)心的擔憂。

“阿媽，你也別著急上火，天一亮我就看看她去。”阿媽安慰姥姥說。

“你現(xiàn)在就去吧。想必她連衣服都沒拿，既然行動了，就得大氣，不要丟掉我們家的身價?！崩牙汛髿獾卣f，“你也幫襯幫襯你妹妹，把阿則演繹到位，顯示出我們家的水準。”

“那么，今天的早飯……”阿媽猶豫道。

“我自己做，你們兩口子將就著吃點東西，趕快讓多杰冷珠開車把你送到瑪隆村，他還得到羊場里去操心那些牲畜?！崩牙汛叽侔屨f。

于是，阿媽喊阿爸起床后，簡單洗漱了一番，奶茶就著饃饃吃了點東西，就從衣柜里拿出她和小姨的藏袍和金銀首飾出門了。

我想跟阿媽去，可我無論怎么哭喊，阿爸阿媽還是狠心地把我丟在了家里。

傍晚時分，阿媽和小姨被人送回來了。阿媽進了家門，可小姨遲遲不進家門，當我跑出門去看小姨時，恰好撞見那個開車的小青年向小姨示愛。

“小可愛，我們彼此交換一下戒指吧。”

“不要，我阿媽發(fā)現(xiàn)后，會活活打死我的。”小姨雖然拒絕著，可她的雙頰泛紅，喜上眉梢，我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喜悅。

“那我們加個微信好嗎？”那青年一副窮追不舍的樣子。

“不要，你回去吧?！毙∫檀呲s那青年說。

“你擄走了我的心，你不把我的心還給我，讓我從此怎么活啊？”那青年纏著小姨不放。

“小姨，姥姥叫你進屋里去?！蔽掖叽傩∫踢M門。

“貧嘴！油腔滑調(diào)的真討厭！”小姨說，“你回去吧，我阿媽叫我了，再見！”

我小姨進家門了，那個小青年看了我家的大門很久才開車離去了。

“我看你不聽話。你怎么這么愛爭強好勝，拋頭露面呢？”我進堂屋時，姥姥正拿著拐杖在訓(xùn)我小姨。

“老古董，人人都甩開膀子在掙錢，你倒好，卻縮著膀子做人，抱著金磚銀磚過窮日子。傻到家了。”小姨不依不饒道。

“反了你了，看我不打死你?！崩牙雅e起拐杖要打小姨。阿媽一把抱住姥姥，對小姨說，“多杰措毛，你少說兩句好不好？”

“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憑我的本事掙錢有什么錯??？我可以跟誰都過不去，可我怎么和錢過不去呢？”小姨不但不服軟，還理直氣壯了起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束縛了，只要不犯法，我就得去憑自己的努力掙錢，要走適合我自己的路。我再也不想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中了。”

說完話，小姨摔門而去。

“老天爺啊，我怎么生了這么個逆子啊？”小姨摔門而去后，姥姥憋屈地嘆息道。

八

姥姥和小姨冷戰(zhàn)了幾天，家里的氣氛冰冷。我再去纏著小姨玩時，小姨冷冰冰地推開我，我很傷心憋屈，就放聲哭泣。

一見我哭泣，姥姥又指責小姨，小姨也不饒姥姥，氣呼呼地轉(zhuǎn)身離開堂屋。阿媽說服不了她們，就只好默默地做著家務(wù)活。阿爸依舊隔三差五回一趟家，夜里來，清晨頭雞一叫就上山，我們很少見面。

家里冰冷的氛圍還沒有散去，又一樁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家里的氛圍變得更糟了。

小姨和阿媽出去演出后的第五天，瑪隆村的才華嘉邀請媒人到我們家給小姨提親來了。才華嘉的叔父昂青本做山匪時，用卑劣的手段謀殺了我姥爺，現(xiàn)如今他的侄兒子恬不知恥地來我家提親，姥姥當機立斷拒絕了才華嘉。

當才華嘉帶著媒人離開后，姥姥又數(shù)落起小姨來。

“你這個軟骨頭唉，我說你人輕浮你還不承認，你輕浮得簡直像云彩一樣?。★h浮得找不到方向了。他們家可是殺死你阿爸的仇敵喲！狼掛起山羊的胡子，改不掉兇惡的嘴臉。你真的要認賊作父嗎？我的老天爺，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今世生下你這么個不爭氣的女兒來??！”姥姥傷心哭泣：“你阿爸當初死得多慘??！你們看看桑珠身上的黑痣，想象一下他死前的慘狀吧。”

姥姥，三下五除二扒光了我的衣服，指著我臉上、胸口、生殖器上的那一顆顆大黑痣哭著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不是空穴來風說這種話來嚇唬你們的，當初他們用木樁釘在你們阿爸的這些部位，把他活活給害死了?。　?/p>

姥姥的一番話，喚起了我阿媽和小姨的傷心，都蹲在堂屋里傷心哭泣了起來?？蘖艘魂嚭?，倔強的小姨邊哭邊說：“誰說我要嫁給他的兒子啊？讓他們?nèi)プ龃呵锎髩羧グ?！我只是去給他們唱跳阿則，正當?shù)厝赍X而已，就算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跟我家的殺父仇人結(jié)情緣的。”

說完話，小姨又甩門出走了。

“小姨......”我又下意識地跳起身來，準備追隨小姨而去。

“桑珠，你就別去給小姨添堵了，阿媽帶你到商店里買糖吃?！卑屪プ∥?，邊抹眼淚邊哄我說。

我還是要跟著小姨去，可阿媽死活沒讓我出門，于是，我只好留在家里跟那只貓玩。

那幾天傍晚吃飯時，家里的氛圍如舊，只聽到飯碗和筷子的碰撞聲和大人們的吃飯聲，以及貓叫聲。

夜里小姨搬到旁邊的側(cè)臥里睡覺了，堂屋里只剩下我和姥姥兩個人，哦，還有那只貓呢。

那夜，姥姥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

第二天傍晚，姥姥讓阿媽給阿爸打了電話，讓他晚上早點兒回趟家，她還囑托阿媽煮了肉，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飯。

那天晚上吃飯時家里的氣氛很沉悶。

晚飯做的也是面條，不過煮了肉，比平常酸菜就面條吃，可算豐盛多了。

小姨低頭吃飯，自始至終不抬頭看我們一眼。阿爸和阿媽也不說話，只是阿爸拿刀割肉，從骨頭上割下肉來遞給誰，都不客氣，伸出筷子夾起來直接送到口中去。吃完碗里的飯沉默不語地把飯碗伸過來，阿媽起身接過飯碗給我們舀飯。

一頓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吃完。

吃完飯，阿媽和小姨準備起身洗刷鍋碗瓢盆。

“莫著急，莫著急，今天叫大家來，是我有幾句話要給你們說?！边@時候，姥姥開口說話了。

于是，阿媽和小姨停下來，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有句俗話說，‘人老了沒有權(quán)，馬老了不值錢?！磥砦艺胬狭?，除了吃飯，掙不到錢，不中用了?！崩牙验_始絮叨起來：“拿鏡子照自己能看清長相，將自心比人心能提高德行。經(jīng)過這次家里發(fā)生的事我也仔細思考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的確是老了，腦子不夠用，思想也跟不上時代了。我從今天起就把家里的權(quán)利要交給多杰東主了，讓他做家長來打理這個家。但是你要記著，我一個女子拉扯這個家到現(xiàn)在不容易，你得要珍惜啊！”姥姥看了阿媽和小姨一眼，見她們姐妹沒反對就又繼續(xù)說：“緣分讓我們走到一起，組成了這個家庭。一個女婿半個兒。我今天把拉扯家的權(quán)利交給你，你往后要像公雞上臺階那樣向前看，不要像貓下樓梯那樣向下看。能不能把待好這個家就看你的本事了?！?/p>

事情來得太突然，阿爸顯然沒有想到，激動得全身微微顫抖了起來。

“作為一家之主，你要把心放公正，一碗水要端平啊。做人處事方面要謹小慎微。俗話說：“青蛙如把握不住跳躍的限度，胸膛就會碰在石頭上的。”姥姥三言兩語就把全部想說的話都交代清楚了。于是，她把家里錢柜的鑰匙都交給了我阿爸。

“記住阿媽說的話了，我會好好努力，以后有重大事情大家好好商量?！?/p>

“再有，至于你們姊妹要傳承阿則的事，從今往后我也不反對了。而且，我還要支持多杰措毛參賽非遺文化傳承人?！崩牙牙^而說道：“我就把我們巴域阿則的跳唱技藝都傳授給你們兩姊妹，你們可要把巴域阿則傳統(tǒng)文化保護傳承下去?！?/p>

小姨聽到姥姥的話，高興得哭了起來。

于是，阿爸拿出家里珍藏了多年的青稞酒，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高高興興地喝起了酒。

九

得知姥姥答應(yīng)阿媽和小姨唱跳阿則了的消息后，我們家里變得熱鬧了起來。

起先姥姥拿出一本上面畫有人跳舞動作的古書，邊唱邊跳，把書上的畫面變成活體舞蹈，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傳授給阿媽和小姨跳唱。緊接著我們家來了幾個說是從縣文化館里派來的人，他們中有男有女。他們來到我家里，錄制了幾天我姥姥、阿媽和小姨唱跳阿則的視頻后，跟我姥姥商量了一下，又叫了村里的許多媳婦姑娘，排練起節(jié)目來。

直到正月十四那天，村子里突然開來了一輛大班車，運來了許多人和設(shè)備，村里的人都突然忙碌了起來。由村里的干部們帶頭，領(lǐng)著那些由班車運來的人和部分村民在麥場里搭建起了一個簡易的舞臺。等舞臺搭建好后，那幾個牛犢大小的音響就開始唱了起來，響聲很大，甚至飄到附近的村莊里了。

正月十五那天，我們村變得熱鬧萬分起來，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來了那么多人，都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我們村，聚集在我們村的麥場里。麥場里頓時變得人山人海，大人們的說話聲，小孩們的打鬧聲，人聲鼎沸。

我那天玩得很開心，跟村里的孩子們一起在麥場里追逐打鬧，但我所到之處，都能聽到人們提及我姥姥、阿媽和小姨的名字，好像都跟阿媽和小姨喜歡唱跳的阿則有關(guān)。

中午時分，演出正式開始了。

那天的演出不僅僅是村莊里的媳婦姑娘們跳唱阿則，還有縣文化館的舞蹈演員們穿插演出。

演出了兩三個節(jié)目后，在阿媽和小姨的帶領(lǐng)下，我們村的阿則出場了。

舞臺上包括阿媽和小姨在內(nèi)的姑娘和媳婦們頭戴羔羊皮冬帽，身著綢緞面羔羊皮長袍，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辮成上千百條小辮子，辮梢上佩戴手工精美刺繡，鑲嵌紅瑪瑙、綠松石和銀盾等金銀珠寶的嘉瑯，盛裝走上了舞臺。

阿則……

飛舞的雪花啊，飄飄揚揚，灑落在延綿的高山上……

巍峨的雪山啊，圣潔硬朗，那是上天慷慨的恩賜……

熾熱的太陽，明亮的月亮，那是我們生活的明燈……

一聲長音領(lǐng)奏，演員從兩側(cè)相對出場，然后一手高舉頭頂，一手低垂身旁，步伐微顫而進，或穿插，或?qū)ξ?，或排成一環(huán)圓形，隨著歌聲的起伏變換著婀娜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