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秀
他住在籠子里,籠子周圍包裹著堅硬的水泥,籠子里有水、食物、電腦,倒是什么也不缺,就是陽光無法照進來。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他住在這里。偶爾出去一趟,也是主人要帶他放放風(fēng),外面的陽光很刺眼,耀得他睜不開眼睛,還有綠色的植物、花朵……他不喜歡這些奇怪的東西。
據(jù)說,他還有很多同類,被主人們?nèi)︷B(yǎng)在不同地方。每年過節(jié)日,食物的花樣會不一樣,過年會有餃子,端午會有粽子,至于清明嘛,會有一點糍粑。電腦24 小時開著,直播間里圍觀他生活的人越來越多。這就是他生存的意義,被觀看,這也是主人給他提供籠子的意義。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上網(wǎng),打游戲……他喜歡游戲,打打殺殺,闖蕩天涯。盡管,他的世界從出生開始注定只有幾平方米,可是在游戲里,他是主人。他喜歡這種感覺。
當然,很多次,他也萌生過逃出籠子的念頭。只是,他自己明白,不可能。他習(xí)慣了在籠子里飯來張口的日子,如果到了外面,那可怕的外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打游戲?哈哈,大概他連上網(wǎng)的錢都沒有。這樣也挺好的,很多人都吃不上飯呢,他這樣安慰自己。
當他長到18 歲的時候(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他感到莫名的焦躁,籠子頂上有一個拳頭大小透明的玻璃天窗,籠子四周是堅固的水泥,身后有一個鐵質(zhì)的欄桿門,他第一次莫名地想要逃離這里。堅硬的水泥令他生厭,鐵欄桿令他窒息,那唯一的天窗,也像是一層厚厚的枷鎖,他開始感到喘不過氣來。他的飯量變少了。網(wǎng)絡(luò)上,那打打殺殺的日子,也令人焦躁。他到底想要去哪兒呢?他也不知道。
那天,主人帶他去放風(fēng)。他們走過一條沒有人的路,路上長滿了野花,野草,蝴蝶停在花朵上,主人拿著手機,興奮地直播。他也感到從未這么舒展過。對,他要的就是這樣舒展的感覺。于是,他張開手臂,閉上眼睛,陽光撲打面頰,他感到興奮。那天夜里,他久久未能入睡。
于是,他開始策劃,如何逃出籠子。他生活的籠子裝了攝像頭,攝像頭清楚地記錄了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又透過直播,傳遞到和他毫不相干的千萬人面前,所以,在攝像頭下逃跑,是多么危險。干脆,等下次放風(fēng)時逃,趁主人拿著手機直播的空檔,挑一處避開手機攝像頭的地方……嗯,就這么干。他決定了。
為此,他暗暗在籠子里做了幾次腿部訓(xùn)練。這一天,終于到了。主人帶著他又去放風(fēng)了。等他們再次走到那無人的小徑時,主人拿著手機,對著攝像頭興奮地說這說那,他瞅準時機,故意放慢腳步,落在主人后面。等過了這棵樹,我就逃跑,他想。
過了這棵樹了,快了,1 米,0.5 米,嗖的一下子,他就背對著主人跑了,當然,如果不是一輛自行車,迎面撞來,他就成功了。早不來晚不來,那輛車就在這時候,撞了過來,他們來了一場甜蜜的接觸,他倒在了地上,主人驚慌地回過頭,看到他倒在地上。據(jù)說,這次事件,讓主人的粉絲上漲了好多。
他被主人帶到診所,簡單包扎了幾下,主人沒有責(zé)怪他,甚至他認為主人都沒發(fā)現(xiàn)他要逃跑,而可笑的是,經(jīng)過這次事件,主人突然變得喜歡帶他外出,而每次外出,主人都要特意安排一條大狗或一輛自行車,有一次甚至是一輛小面包車,用假裝不經(jīng)意的方式,和他“偶遇”相撞,人們喜歡看著他被狗追、被車撞的樣子,主人發(fā)現(xiàn)了新的創(chuàng)意,主人的粉絲因此持續(xù)增加。他終究沒有走出籠子,并再也逃跑不了了。這唯一的逃跑機會,演變成了演出。他被迫愛上了這樣的演出。
依然是冰冷的水泥和鐵柵欄,只是在年復(fù)一年的光影中,那鐵柵欄竟然漸漸銹壞了,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輕輕用手一推,鐵柵欄便倒了下去。他終于可以逃出去了,主人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給他食物了。他第一次踏進主人的房間,驚詫地發(fā)現(xiàn),主人竟然也住在一個籠子里,只不過那籠子更大、更豪華一些,主人的籠子墻上貼著美麗的壁畫,還放著一張床,籠子外面是一個木頭門,門大開著,主人倒在放在直播架上的手機面前,一動不動……
他沉默著,走回了屬于自己的籠子。他終于自由了,可是他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每天準時在八點等小巴出現(xiàn),然后坐著它去上班,她喜歡坐在第一排,從窗戶望去,能看到高速路邊的花草逐漸從枯萎變青黃,再變成郁郁蔥蔥。最振奮的是從長長的隧道穿過,迎面就是打在臉上的陽光,有時候還能看到日出,隔著霧蒙蒙的車窗玻璃,太陽像一枚巨大的橘子,掛在早晨的天空里,耀眼燦爛。那是一天中,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
有時候,等公交的時候,她感覺好似就是去幼兒園的小朋友,等著小車載著他們到學(xué)校,又像是務(wù)工人員,到一個地方干活,天黑了再把他們拉回家。
不過,就是這單調(diào)的生活里,也有小小的光輝。比如,她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早晨,由于巴士離她家近,她一般都會坐在第一排,晚上下班,她喜歡繞著辦公區(qū)走一圈,再坐車,這樣就變成了最后上車的人,第一排的位置總是被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襯衫的人占據(jù)。于是,早晨,她第一排,晚上,他第一排,仿佛成為了上班途中的慣例。有幾次,她坐在后排,看著第一排的人,昏昏欲睡,想到早晨的她,也是這樣閉著眼睛,享受公交車上的迷糊時刻。
有一次,他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坐了一個女孩,她猜想那女孩是喜歡他的,因為女孩子總是拿著手機,戳著他的后背問問題,那天,他沒有在固定的站點下車,而在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下車,和那個女孩一起,她猜想他們是約會去了??墒牵X得他好像很被動,像是被強制安排了相親一樣。
后來,她從車上那些喜歡講家長里短的大姐口中,無意中得知,他好像姓夏?!靶∠模∠摹彼牭接袔状嗡齻冞@樣叫他。時光一點點流逝,這幾個月里,她經(jīng)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感情波折,旅游,讀書,傷心,喜悅,哭泣,歡笑……正如,人生本來的樣子。有時候,她會在辦公大樓里碰見他,遠遠地看一眼,他也在看她,然后擦肩而過。他應(yīng)該是個溫柔,體貼的人,她想。但或許,并不是,他也勢利、俗不可耐,所有微弱的光芒,都是想象賦予的。就像她第一次遇到某人的時候,也覺得好像心里的星星燃燒起來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所有起初以為美好的東西,仿佛是下雨天斑駁了的墻壁,露出粉灰剝落的“真相”。而真相,或許才是人生的本質(zhì)。譬如,素顏,沒有美顏濾鏡的人們……
這天。她又一次坐在最后一排,他又一次坐在第一排,小巴載著他們駛向回家的路。明天開始,她不再坐這趟車了,她換了新的工作。她看著他昏昏欲睡的背影,想到也許以后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再也見不到這條路上橘黃色的日出和粉色的晚霞了。她有些悵然,又有些悲傷,以及平靜。正如生活中,每一次悄然的離別:小學(xué)畢業(yè),離開兒時的玩伴,轉(zhuǎn)學(xué)去其他學(xué)校;大學(xué)畢業(yè),離開曾經(jīng)的同學(xué),玩鬧過瘋過傻過的校園……悄然間,人們完成了從一個自己到另一個自己的轉(zhuǎn)變。
小巴的車窗外,依然是高聳的大樓,郊區(qū)荒草地上廢棄的房屋,不遠處山上的潔白云朵,幽暗的隧道里顏色不一的路燈……所有這一切,她第一次覺得無比珍貴美好,她坐在車上,真希望這趟車可以一直這樣不問目的地開下去,開下去。
她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