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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與美:從前的鄉(xiāng)村生活

      2022-02-24 01:16:02楊獻平
      延安文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母親

      楊獻平

      黑夜的內(nèi)心

      窄小的空間里擠著一棵老梧桐,兩棵桃樹,我家和鄰居的雞圈。挑水木桶倒扣,扁擔掛在石頭的墻上,兩只鐵鉤靜默無聲。好幾只麻雀和俗名彈弓的鳥兒在梧桐、椿樹的枝杈間做了幾個很大的巢。此刻,它們嘰嘰喳喳,在頭頂,好像另有一個世界似的。我覺得熱鬧,也是個陪伴,還能壯膽。隨著夜的深入,那叫聲的味道就變了,輕、碎,類似小孩夢囈。再深的夜里,它們偶爾的夢囈與落在墳地柏樹上的貓頭鷹遙相呼應,我毛骨悚然,只覺得后背仿佛有一個什么樣的東西,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并且慢慢欺近。久而久之,我似乎能覺得到它們的冰涼呼吸和尖利指爪。

      母親終于回來了,我從臺階跑下去——從記事開始,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母親扔掉家具,快步搶來,我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撲進她懷里。

      黑夜仍舊是黑夜。半夜,被身體自身或某種意識喚醒,一睜眼,感覺四周的黑當中,包含了某種壓力,不怎么沉重,甚至有些綿軟,但好像也有一種壓迫感。也好像是一張看不到咽喉的巨口,只要我一伸手,就會被咬住。此時,母親呼吸均勻,偶爾有磨牙和吧嗒嘴唇的聲音。鼠們在屋梁、飯桌、地面、甕上面亂竄,膽大出奇。我不敢動一動身子,即使下身鼓脹而疼。非要釋放的時候,我只好叫娘……娘……娘……娘……娘……膽怯且微弱——母親累了,好長時間才聽到我的聲音。

      母親翻了個身,粗糙的手拍拍我后背。我說我要尿尿。母親用胳膊支欠起半個身子,一只手把我從被窩往外抱——我說娘,我害怕,你點燈吧。娘說沒事,沒事的,有娘在,誰敢欺負我家孩子啊!

      我尿,淅淅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格外響亮,瓷盆的回應似乎又使得它突然擁有了某種生機。聲音敲著墻壁和屋梁,就連那些膽大的老鼠,也悄沒聲息了。尿聲斷了,母親還沒把我放進被窩,恐懼又起,黑黑的屋里好像匍匐、站立和飄浮了眾多事物,它們在看著我,笑或咬牙切齒。我哇地一聲哭了。娘急忙把我抱在懷里,把我整個身體都埋在她已經(jīng)松弛的胸脯里。我聽見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中有些阻隔,像是木質(zhì)風箱里夾著一塊石頭。

      母親用手掌拍著我,胸脯的溫度在冬天火焰一樣灼熱。在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面峰巒突起而且咚咚跳動的地方,它使我感到心神安寧,周身舒泰,好像趴在一個神秘而簡單的世界里。再一睜眼,陽光落在靠窗的炕上,也是方格形的。母親在院子和屋里轉(zhuǎn),不停地做著什么。白天,她依舊不在家里,去山上割荊條,或者去對面南山上打柴。回來天仍舊擦黑,要是有月亮,地面上的事物還有個輪廓,若是只有滿天繁星,整個大地一團漆黑。

      吃過晚飯,喂了豬,關了雞籠,母親倒了開水,和我一起洗完腳,我們又鉆進被窩。通常,我都睡不著,想起春天吮吸梧桐花的甜味,還有夏天的桃子和桑葚,秋天的梨子、核桃和柿子,這些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了,特別是初秋時節(jié)的烤玉米,外表雖然被火燒得黑黑的,但很好吃,吃了一顆還想再要一顆。可是冬天,除了被老鴰啄得千瘡百孔的柿子,就只有黑元棗了,它們是柿子樹的前身,都會結小籽粒,秋天時候變黑變甜,每年冬天,它們早早就被別人摘光了。

      母親已經(jīng)睡了,循著她的呼吸,黑夜加深,外面巷道也沒了人聲。我睜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墻壁,想了吃的,又想白天的玩具和伙伴。玩具是木工,高粱稈子做成箭,頭上套著一個鐵圈或頂針,保持準度和銳度。還有彈弓,一般用來打鳥,和其他孩子也相互射擊。我的那些伙伴,都是本村別人家的孩子,我叫他們父母大爺大娘或者叔叔嬸嬸,個別的叫哥嫂和爺奶。家里玩得最多的,該是老軍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了,我們?nèi)齻€基本上是一伙,二黃毛、黑豬軍、小叫驢是一伙。整天在村前的麥場和馬路上放聲大罵,舉著棍子,利用手中工具進行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

      有時候會真的射傷對方,我頭上和背后的疤痕幾乎都是那時候留下的,我也誤傷過二黃毛和老武生??煽偟乃阆聛?,我吃虧最多,很多時候,我還在拼命作戰(zhàn),老軍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卻早已經(jīng)撤退到百步開外,另尋據(jù)點了。有幾次哭著回來,娘說我傻。我說奮力作戰(zhàn)是英雄,為此獻出生命是壯士,咋就傻了?母親嘆口氣,搖搖頭,再嘆息一聲,再搖搖頭。

      眼皮子打架的時候,我還不想睡,還在想,明天怎么徹底打敗二黃毛一伙,叫他們徹底服軟,低著頭來向我們投降??晌覍嵲谙氩怀龊玫恼袛?shù)。揉揉眼睛,卻看到一些行動詭異的人,他們都在我家的炕墻上,成群結隊,車水馬龍,有一些走著走著,突然間回頭,別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臉上的笑容我覺得熟悉又陌生。我害怕,猛地鉆進母親懷里——熟睡中的母親顯然被我驚擾了,她翻身,手掌習慣性地在我后背緩慢拍。我仍舊大睜眼睛,我想告訴母親,可又不敢說,我怕那些人突然跳下來,把我也抓到墻壁上去。

      母親又睡了,黑夜當中,只有我是醒著的了。我感到整個世界都離開了我——所有的生命都睡了,把一個孩子扔在無邊的黑夜里面。近在咫尺的人,他們也只是用自己的呼吸和夢囈、手掌和體溫向我表示存在,暗示我并不孤單。狗們大聲叫,使得我更為恐懼??帐幨幍拇迩f黑夜,一群狗,它們一定像我一樣看到了什么,陌生的、可怕的、兇猛的和怪異的。從它們的叫聲中,我能明顯地感到它們的前進和退卻,惶恐與鎮(zhèn)靜。在鄉(xiāng)村,我知道狗們叫得最凄厲和兇狠的時間,是午夜和凌晨。那個時候,那么多的生命都睡著了,整個大地安靜、沉寂、松動、自由??煽倳幸恍┥`會選擇在這時候降生、崛起和走動。

      凌晨,母親醒來,像我昨晚一樣睡不著。我說娘,昨晚俺害怕了,俺看見咱家墻壁上有好多人在走!娘說小孩子家,不敢胡說。語氣里也有驚恐。我知道母親也害怕,也知道,我那種驚恐一定是她所熟悉的,她小的時候,也肯定像我一樣膽小??傇诤谝怪校灰恍┢娈惖氖虑楹透杏X驚擾。

      也難怪,這一年冬天某個深夜,曾祖母死了——癌癥,她走的前一天中午,還給了我?guī)讐K別人送給她的餅干——我一直覺得,那餅干就是她一個人的,我吃掉,不論什么時候她都會再要回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它不由自主,驀然就從內(nèi)心升了起來,像是夏天玩水多了秋天就一定會拉肚子一樣,自然而必然。晚上,父親回來了,雖然多了一個人,可我還是害怕,趴在母親懷里一動不動,像個泥鰍,恨不得藏在母親肚子里去。娘說不怕,娘和爹都在哩。然后又拍我后背,并告訴我說,睡著了就啥都不怕了。我也相信,我使勁要自己閉眼,以最快的速度睡眠。可越這樣越睡不著,心嘣嘣跳著,側耳聽門外和屋里的聲音,老鼠們?nèi)耘f不安分,它們奔來蹦去,弄出的響聲讓我的心一次又一次提起又摔下來。

      早晨終于來了,睜開眼的瞬間,我一陣驚喜,心想,白天來了,誰也奈何不了我了。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時間,也始終相信,在白晝和夜晚中間,也有一道高入云天的墻壁,誰也跳不過來。再一個黑夜,我安靜了許多,我想一個人走就走了,她(他)的靈魂雖然還會留在這里,但身體沉埋入泥土后,一個輕飄飄的東西,即使再強大的力量也不會拿我怎么樣。

      我五歲那年夏天,弟弟出生了,我身邊又多了一個人。母親對我說,你是哥哥,你要保護弟弟。我猛然覺得自己強壯和年長了很多——在弟弟面前,我雄壯、高大、機敏,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哭呀,笑呀,拉撒都不知道。直到弟弟長到五歲時,我還對他說,你尿炕尿褲子,就知道哭。弟弟聽了,哇地真哭了,還向母親告狀。母親轉(zhuǎn)頭教訓我說,你小時候還不是那樣子么?還笑話俺這個寶貝哩!我說我從不尿炕,我干凈著呢!

      長到十一歲那年,母親說,你大了,能給我們幫忙了。他們下地干活,就把弟弟交給我看管。有一年春天,一只蜜蜂蟄了弟弟,弟弟破著嗓子哭叫。傍晚,吃過早飯,村里要放水澆地,母親要我?guī)У艿芩X。黑夜完全來臨后,弟弟哭叫起來,他要找娘,我說娘一會兒就回來了。弟弟不聽,說他害怕。他站在院子里,看見有個人沖著他笑,是個大閨女,舌頭都伸到胸脯上了。我頭皮發(fā)炸,全身冰涼。我沒有想到弟弟竟然也有與我同樣的經(jīng)歷。我快步抱起他回到屋里,明亮的白熾燈泡照亮了各個角落,也使我和弟弟安心,并且擁有了一種隆重的安全感。

      弟弟仍舊害怕,短小的身體緊貼著我。我的膽子慢慢大了起來,我想我就是母親了,把弟弟緊緊抱住,學母親,一只手掌輕輕拍著弟弟的后背,嘴里還說著弟弟不怕不怕,哥哥在,哥哥在。弟弟的小身子蜷縮成圓形,像軟軟的棉花圈。

      黑夜慢慢深入,我一直沒關燈,弟弟睡著了,在我懷中。在睡夢中,他仍舊發(fā)出斷續(xù)的哭聲。這時,大地安靜,屋里空曠,我又看見了墻壁上來往的人,他們還是那樣,只是不再突然回頭看我了。我揉揉眼睛,他們就消失了。一會兒,弟弟尿了,整個被褥都濕了,我起來換掉。整個屋里一片空曠,就連平日里不安分的老鼠也沒了蹤影,狗叫好像也顯得自然了許多——好像過了許久,父親母親回來了,他們的腳步聲在連續(xù)的石階上拖泥帶水,走到院子時,我長長出了一口氣。母親進門,看到我還醒著,問我睡覺為啥不關燈,一夜下來,不知道費多少電。

      黑夜一個一個過去了,我還沒長出胡須,父親母親就皺紋滿面了。十六歲那年秋天,我在外地上學,有個周末,為了回家,沿著小城到家的馬路,我一個人走了一夜。晚上的山野之中,道路曲折,到處風吹草動,鳥囈狼嚎,轟然而過的孤車、隨處安置的墳塋……我一一走過,在黑夜當中,熱汗淋漓,心如寒蟬;我總是覺得,身后有一個人跟著,亦步亦趨,須臾不離。凌晨進門時,我回身,那種感覺突然就沒了。

      再兩年后的冬天,我就要遠行,到西北的某個地方了。深夜,不知何時下了雪,我從一個地方出來,黎明的村莊路上,大雪紛揚,大地明亮,雙腳咯咯下沉,肉體壓雪的聲音咯吱咯吱,仿佛來自地心。走到自家院子時,父親的鼾聲傳出窗外,母親在夢囈——我至今記得這一情景,多年前的鄉(xiāng)村黎明,有一個人,踩著積雪,在黑夜的內(nèi)心,從村莊的睡眠中輕輕走過。

      成年的功課

      屋里靜極了。睜開眼,就看到了黑色屋梁上懸掛的塵垢,它們不動,我也不動。我赤裸的身體在母親縫制的牡丹花被褥當中,溫熱而又慵懶。窗外陽光是少見的白色,落在玻璃上那些,像好幾張向內(nèi)偷窺的臉。公雞鳴聲就像激情的喇叭,母雞咯咯聲像鄰居家的小妹妹不停地笑。父親和母親去哪兒了呢?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虛掩的木門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打開。但在早晨,我一點也不用擔心會有什么兇猛的東西突然闖進來。

      我喜歡這樣的時光。母親說我太懶,父親說小孩子還是懶點好,到他那個年歲,想懶都懶不成了。我翻了個身,身體在被子里松動、柔軟,像河水里的泥鰍。

      房里仍舊沒有聲音,只有我自己的呼吸進進出出,趴得久了,我就流下了口水,白泠泠地滴在枕頭上,上面有一朵紅藍相間,但早已模糊不清的雞冠花(蜀葵),我的口水就流在那朵花的花蕊里,我笑了一下,心想,這是給花澆水哩——我自己也笑了,盡管沒出聲。

      這樣的時光持續(xù)到八歲那年農(nóng)歷三月,我生日那天。母親早早起來,從里屋拿出五個白生生的雞蛋,放在滾開的清水里。母親說,今年雞蛋多,多煮幾個給你吃。我覺得母親對我真好。平素,母親總是把雞蛋當作寶貝藏起來,生怕我找到。其實我也知道,母親每次都放在高高的糧食甕上,我墊一張大椅子和一個小馬扎,還是夠不到。不幾天,就被收雞蛋的人拿走了。

      雞蛋很燙,母親把它們放在涼水里,說這樣皮好剝。我連續(xù)吹著,舌頭左右顛著吃完雞蛋。母親說,你今天就成人了。八歲了,要是在舊社會,就該找媳婦了。我不知道什么叫成人,我只知道我吃了五個雞蛋——這似乎比母親所說的“成人”更緊要。

      母親扛著镢頭,背著一只荊條編的籃子下地去了,她讓我留在家里帶弟弟、看門。母親說時,臉色有點凝重,眼睛里還有一團狐疑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眠中,就有人喊我名字——是母親,聲音堅決而悠長。我睜開眼睛,屋里還沒光亮。我抬頭應了一聲,很快又把腦袋縮回被窩??赡赣H的喊聲仍舊在我耳膜縈繞。我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站在屋地上的母親,她模糊的身影讓我有些不適應,或者說,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在這個時候醒來過,尤其是被另一個人強行叫醒。我已經(jīng)習慣了早晨的睡眠,我甚至把它當作了自己的一門必須的功課。

      我也從來沒想到,母親會在這個時候喊我,叫我起床,跟她一起到掛滿露水的田里去干活。這樣顯然打破我已有的生活秩序。我哼唧,不肯將身子露出來,不愿意這么早就穿衣起床,在清冷的春天早晨,到田地里面做那些我以為是世上最苦活計的農(nóng)活——割掉地邊的雜草,再用鋤頭把麥地里的雜草鋤掉——那是大人們的事情,我還是孩子,我和大人之間的距離還很遙遠。

      母親的喊聲毫不妥協(xié),從她的叫我名字的聲音中,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隱忍的堅決和冷漠,她一遍一遍的聲音,在我們家所有的家什上纏繞,驅(qū)趕我的睡眠。我只好聽從。穿衣時候有些遲緩。走到院子里,母親蹲在屋角一面石頭上使勁磨一把鐮刀,鋼鐵與石頭摩擦的聲音在村莊的早晨格外清晰。她不斷地用拇指在刀刃上輕輕撫摸——母親也學著父親的習慣動作,看鐮刀是否真的鋒利了。

      母親在前面走,我不知道自家的田地具體在什么地方(多年后,母親還和別人說起這件事情,在母親和村人看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家田地的具體位置,那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路邊蒿草已經(jīng)很高了,葉子高高向上,野菜蓬勃成長。四周的田里不斷傳來農(nóng)具與石頭摩擦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早晨,這樣的聲音令我感覺新鮮而又陌生。新鮮只是一種短暫的聽覺,而陌生則包含了厭煩和懼怕。

      鳥們在草叢和樹枝間,仍沒動身覓食,甚至連叫聲都睡意朦朧。我說娘呀,是不是起得太早了?母親沒有吭聲,背上空空的荊條籃子打著忽悠,腳步碎而急促,帶起沙子,翻動石塊。我在后面緊跟著,短小的雙腿風輪一樣轉(zhuǎn)動。

      我們家的田地到了,在一棵老了的柿子樹一邊,比我們的教室大出幾倍。放下背上的籃子,母親說,記住了,這塊地是咱家的,不要忘了。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其實呢,我根本沒把田地放在心里。那時,我就覺出了土地的反復和勞累——它太大了,大得讓我不知道要用多少次,才可以把它翻松一遍,再鋤一遍。它的莊稼讓我看到了汗水、芒刺和疲憊,看到了整年的塵土、泥垢、農(nóng)藥和化肥。我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當這樣的,至少不該長此以往,成為一生的夢魘和主課。

      母親拿起鐮刀,走到地邊,指著一叢一叢的黃蒿說,這些都是雜草,長在地邊,根都伸到地里了,把莊稼的養(yǎng)料吸走了,把它割掉,再把根拋出來,莊稼就長得好了。到五月和秋天,就會多打一些糧食。我有些心不在焉。村人都這么做,總是把地邊的野草當作敵人,抓住它們的頭頸或腰桿,鋒利的鐮刀唰地一聲,就齊齊折斷了,連味道香香的野菊花也不放過。

      雜草青綠的身體被母親隨手扔在空閑的亂石堆里,它們輕輕落下,在石頭上,有些桿莖上還冒著白色、黃色或者黑色的汁液。我覺得這樣的活計比較輕松,就走過去,從母親手中接過鐮刀,躬身割草。那些新鮮的草們在我的鐮刀下相繼折斷,發(fā)出干脆、歡快抑或沉悶的響聲。我像母親那樣把它們隨手扔下去,看它們輕盈的下落姿勢。我覺得這樣的勞作可以令我愉快,至少是沒規(guī)則的,不像鋤麥子那樣,一壟一壟,一不小心就傷了麥苗——那會令母親惋惜,甚至責罵我。

      太陽從青葉滿枝的柿子樹間,斑駁的光亮打進田地,落在我們身上,我展開手掌,看到厚厚的一層液汁,綠色的,涂滿了我的手掌,我的右手疼痛,肌肉麻木,尖銳的疼感在指節(jié)間發(fā)散,深入到了肌肉和骨頭。我不知道是鐮刀的緣故,還是雜草的回震。我看準一塊突起的石頭,不管露水和灰土,就坐了下去。這時候,陽光徹底照亮了附近的山峰、村莊、植物和人群,就連早上曖昧的雞叫,也明朗和激越了許多。

      母親在鋤著麥壟之間的雜草,那些剛剛冒出來的草,葉子還顯得嫩黃。我對母親說,現(xiàn)在鋤的是不是太早了,再遲些,它們長大長高了,再鋤下來,可以喂豬,省著再去專門給豬挖草了。母親一邊鋤著,一邊說,這草再長長,就會和麥子爭養(yǎng)分了。又說,一個好的莊稼人的地里不見一根雜草,石頭都撿得干干凈凈,不壞莊稼的事,也省家具。母親說,你回去吧,看弟弟醒來沒,不要叫他哭,給他穿好衣裳,往鍋里填點水,把灶火點著。我一會兒回去做飯——其實,我早就巴不得母親這樣說了,我嗯了一聲,甩了步子,就跑回了家。

      下午放學,我想母親再不會要我做什么活計了,哼著老師教的新歌兒,一蹦一跳回到家里。還沒放下書包,母親就說,你去河溝里面挖些野菜來,豬沒吃的了。我說我早上剛剛干過活兒了,我的手還疼。母親說,再干兩天就不疼了。要不然,隔一天干一天,手沒有使過來,乍干活就疼。我覺得不應當是這樣的,該干的時候就干,能閑著的時候就閑著。可母親不這樣認為,她總是以為,干活就要不停地干,就像滾動的木球,不用布鞭接二連三抽,停下來就倒掉了。

      我只好從命,提著籃子,還要帶上弟弟。他是自由的,因為小,他可以隨意哭鬧,沒有人指使他做什么。我大了,按照母親的話說,我是個大小伙子了,要學著種地,慢慢把種地當作一門謀生的營生。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有一次,我對母親說:娘,我忘了不吃那五個雞蛋哩。娘說咋了。我說,不吃的話,俺就永遠長不大,也就不用干活了——母親沒笑,過了一會兒,又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五月,麥子熟了,母親要我替父親放羊,父親回家收麥子。我知道,父親放著二百多只山羊,都是一家三五十來只湊在一起的。我去了,在后溝,接過了父親的羊鏟。在群草起伏的山上,村莊炊煙繚繞,脫粒機的聲音循著河谷,從卵石、草叢、巖石和樹木的縫隙和表面?zhèn)鞯轿液脱蛑坏亩だ铩N铱匆姼赣H母親在自家田地里,躬身刈割金黃的麥子,又一捆一捆放在架子上,背到麥場上——他們的腰身在遠處很小,像是在田地和山路之間,緩慢滾動的石頭。不多的村人們也和他們一樣——在村莊,重復的勞作是一件令人厭煩的事情。當大批的麥粒攤曬在房頂時,父親母親臉上卻沒有我在課本上看到的豐收的喜悅的笑容,一些芒刺在衣服里,令他們?nèi)戆l(fā)癢;一些塵土掛在皺紋和眉毛上,和汗堿一起結為黑色的泥垢。

      麥??煲赏傅臅r候,下了一場暴雨,眾多的雨滴落下來,落下來,到處都是它們砸地的聲音,像成千上萬的馬蹄,在我們家的房頂和院子里,沓沓而落。母親在雨中,弓著腰用簸箕收麥粒,我不斷張合布袋口,看著淋雨麥粒進入。弟弟也站在院子里,在雨中哭著大聲叫娘——我突然感到悲哀,麥粒其實發(fā)不出清脆的聲音,只是沉悶和灰塵,那一刻,它們都濕漉漉的,外形和內(nèi)心與我們八歲后的鄉(xiāng)村生活沒什么兩樣。

      冬天怎樣度過

      大雪下來了,在少年的冬天。我掀開門簾,大批的雪,它們下落的姿勢,讓我想到了一個剛剛學到詞語:“靈魂?!本徛⑤p盈、曼妙,有核但透明。暮色升起來,仿佛一塊柔軟的石頭,從地面拔起,向上的動作,充滿溫柔暴力。我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母親在棗木案板上搟面條,父親蹲在灶火旁邊抽旱煙。整個房間滿是黑色的煙,熏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又跑出來,院里的雪已經(jīng)很厚了,雞們早早鉆進窩里。只有豬在圈里哼哼唧唧。遠處的森林不再是青色的,而是黑白參半;一年的枯草在最后的時光中搖晃身子。整個村莊都在靜默中,各家煙囪的青煙彎彎曲曲,從枯了的梧桐、椿樹和洋槐樹枝杈間,逆著雪花的方向向上生長。對面馬路上有人行走,他們的身體在雪中下沉,咯吱咯吱的聲音從河谷和即將被覆蓋的冬麥尖上延伸過來。

      此前幾天,因為陽光,整個冬天都顯得暖洋洋的,甚至,連房后的青草也都有了瞬間返青的跡象,秋天留在地里的蘿卜、紅薯、花生和南瓜等,殘存的藤蔓葉子,也都試圖恢復原來的生機。中午,陽光在人東山西坡的勞作中熱烈,從身體內(nèi)部榨出汗水。祖父坐在院子里一塊青石上,旱煙嘴巴,渾濁的眼睛不斷開合。其實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聽到一些腳步從身邊嚓嚓而過,一些雞叫從墻角傳來。

      父親母親吃了早飯,拿了鐮刀,背上架子,就向著山坡走和爬。村外四周的山坡高而陡峭,山坡上深嵌著巫術的紅色巖石,黃荊、扁擔桿和酸棗灌木本來就稠密,亂長的枝條相互扭結,再加上一人多高的雜草,就成了一片扯不斷的麻團。因為坡度太陡,人養(yǎng)的牛馬一般爬不上去,山的高處,是狼、羊群、野兔、山雞、狐貍、麝、鳥兒們的領地,也還是黃芪和柴胡、黃芩等藥草喜歡的地方。

      老人們說,陽光最先照到的,是陽坡,陽光照得少的,就是陰坡。古書上也說,河之南為陰,河之北為陽。陽坡相對干旱,只有荊條、狗尾巴草和酸棗適應,長得也多;陰坡雨水涵養(yǎng)多,是青松最喜歡的住處。在兩山交界的溝底,因為有泉水,蘆葦茂盛,其他的草也長得歡實而健壯,比人還高。父親和母親越走越高,我在自家的屋頂上看著他們的身影不斷由大而小,像兩塊向上滾動的石頭。腳不小心碰落的石塊小幅度向下滾落——砸到蒿草、巖石和樹干。我想,爹娘為什么要走那么高呢?接近天空的山梁上,他們的身子最終變成兩片黑紙,若不移動,跟萬千石頭沒有區(qū)別。

      這叫我想到不斷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這個故事,是我在小人書上看到的。當然,覺得這不可思議,也徒勞無功??僧斘铱吹阶约旱母改赣H,也如此這般,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劇感。這時候,父母親走走停停,也不斷回頭看,他們一定看到我了——很多時候,他們要是忘記了什么事情,就會站在山路上喊我名字,我聽到了,也會扯著嗓子答應。我們的聲音在風中傳播、擴散和接收。

      父親嗓音嘶啞,母親喊聲尖利。

      直到他們看不見了,我才下了房頂,我想我也該做點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弟弟在院子里撒尿成泥,小手掌攥著小木棍。他在泥土、蟻窩和甲蟲身上找樂趣。小時候,我也這樣許多年,稍微懂事了就再也不會了。院子里的梧桐樹皮膚黧青,上面的好幾道刀口大致出自我手,還有文字,不過都是漢語拼音。我的名字也在上面,一年一年,在樹的生長中,變得粗糙、黝黑、隆起、不甚明顯。院子下是成片的蘋果樹——母親的蘋果樹,她花費了兩個春天,用雙腳和肩膀從十五里外的鄉(xiāng)政府農(nóng)林所買回來,再挖坑、挑水,栽下——不幾年,它們就長成了,芳香的花朵,壓彎枝頭的果實,青青的葉子——身體、視覺和心理的樹木,在春天和暮秋,它們是我們家最好的風景。

      陽光越來越好,到中午,整個大地就都是白色的了,就連屋后的陰影,也充滿太陽的味道。每一顆粗砂上都有一粒光芒。它們聯(lián)合起來,照亮我們的身體、房屋、院落,以及近處的牲口圈棚。弟弟玩得全身出汗,額頭上那些,一顆一顆地掉落。我回到屋里,脫掉衣服——不一會兒,涼意升起,整個身體像正在融化的冰。我再走出來,這時候大地異常真實,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粗糙紋理、騰飛的灰塵和人為的缺口。附近行人很多,來來往往,山上山下,幾條小路和一條馬路上都是,他們的腳步、咳嗽和說話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甚至還可以看到他們嘴唇、兩腮上的胡子和眼角的皺紋。

      對面的老軍蛋家不斷有人來——遠處、近處、更遠處。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懇請老軍蛋的爹給他們掐算命運,比如財運、生命、身體、媳婦、老人和子女的一生或者最近的變化等等。我看到,老軍蛋的爹一手夾煙,一手大拇指在自己各個手指節(jié)間挪動,然后低頭、抬頭,說出別人的預言和宿命。我有幾次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說給他,他照例掐了手指節(jié)后,說出奔波勞碌、離祖成家、命犯桃花、老鼠拉木锨、中年和晚年運氣不錯等幾個關鍵詞……那時候,我不知道這些詞的具體指向,但它們卻始終有著迷離的氣息。

      弟弟嚷著說他餓了,我弄了柴火,點火,熱了母親早晨做的稀飯,拿了饅頭,我們吃得香甜,坐在正午陽光下,早晨的飯食有一種輕微的陳腐味道。后來我學會了做疙瘩湯——把一團面粉用涼水攪了后,皮開肉綻的面疙瘩噗噗地落進翻著水花的鍋里,冒煙的花生油、嗆眼的大蔥……日光轉(zhuǎn)暗,比夏天迅速,但仍舊像一個老人,下落的時候,瞬間的強光令人暈眩,幾乎眨眼的功夫,太陽就落在了西邊的山頂上,焦黃的面孔好像一個美婦人的臉,黃色的光線落在村莊各家青石房頂上,反光更為明亮,似乎一群穿金色衣服的女子在跳舞。附近的山嶺上紅色發(fā)黑,白色的枯草和沙子則像黃金一樣明亮。

      父親和母親應當回來了。我爬上屋頂,眼睛在整個山嶺搜尋他們的身影。遠遠的山梁上好像有人,又好像沒人。有時,父親和母親會背著沉重的荊條坐在某塊石頭上歇息,他們不動,我怎么能夠看見呀!天色黯淡后,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心神不安、發(fā)慌,聽到和看到的別人的遭遇連番在腦海出現(xiàn)——我驚惶,扯著嗓子沖那面山上喊娘——聲音顫抖著,在空曠山野,好像是凄切長哭。母親說,家里有人在外面是不能哭的——可我按捺不住,我想我的父母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他們會不會從陡坡上滑下來,像滾落的石頭那樣?

      冷風嗚嗚的響聲從遠處的山嶺奔馳而來,在房頂上途經(jīng)我的身體。我抱緊自己,把上衣拉緊,緊貼皮肉。很多時候,我拉著弟弟一起喊娘——娘——娘,聲音傳遍了村莊,在卵石和樹梢上回蕩。母親答應了,她的聲音從山腰傳來,虛弱、重負、略微嘶啞。我頓時高興起來,轉(zhuǎn)身抱住弟弟,大聲說,娘回來了,回來了!弟弟也停止了哭聲,咯咯笑了起來。

      可過了好久,我才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在房屋一邊的山路上,噗噗拍打著已經(jīng)凍硬了的泥土。我放下弟弟,跑過去——母親呼呼喘著粗氣,眉毛上結著一層白霜,我說娘我給你背吧,娘說小孩子背了重東西以后,就再也長不高了。我接下她手中的鐮刀,在前面走,告訴她這里有個臺階,那里有個坑,要小心。娘說沒事的,俺走慣了,你快點走,看弟弟是不是掉到院子下面了。弟弟在院子邊緣站著,再向前一點,就掉到麥地去了,我走近,瞬間一把抱住他。他哭喊著不要我抱,要娘抱。母親滿臉汗水,脖頸里升騰著白白的霧氣。剛放下柴架子,就抱住迎面跑來的弟弟。弟弟叫娘,一個口氣叫幾十遍,母親一遍一遍應著,問我中午給弟弟吃啥了,我說疙瘩湯。母親說還有沒有,我說又做了,等你和爹回來吃。娘嘆了一口氣,說俺還以為你沒做哩!

      父親端碗吃飯——他每次干活回來,從來不洗手,即使剛掏了廁所,也要母親催促,或者喝罵了才肯洗。弟弟把頭伸到母親胸前——他還想吃奶,我笑話說,多大了,還吃奶?叫人笑話哩!弟弟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母親,哇地一聲哭了。母親哄他,解開衣扣。母親端起飯碗,吃著吃著,就嘆息起來,說:俺要是有個閨女多好,俺下地的時候,家里有人給俺做飯,將來老了有人披麻戴孝——我有些傷感,也不止一次地這樣想:弟弟要是一個妹妹該有多好,再過多少年,有人做飯,母親可以做姥姥,我也可以做舅舅。

      母親累了,父親的鼾聲在仍舊燃燒的旱煙中響起,我從他手中拿下來,磕掉煙灰,用鞋底按滅。弟弟在母親懷里睡著了,窗外北風呼呼有聲,在我們家房頂、院子、門外的農(nóng)具和樹梢上,刀子一樣層層刮過。屋里黑暗,一家人的呼吸在濃濃的夜色中此起彼伏,我聽見外面樹枝折斷、草芥奔走和豬玀挨凍的聲音。村外狗叫連連,偶爾的車輛轟轟馳過,之后無聲,只有無可阻擋的風,在夜的村莊,在我的頭頂和睡眠中,攜帶貧窮和憂郁,來自遙遠,但去向不明。

      我躺在被窩里,大睜著眼睛,只覺得這白天黑夜都太辛苦了,還很單調(diào)。我也知道,明天早上,父親母親還會上山,把我和弟弟留在家里。只有下雪和春節(jié)前幾天,他們才會停止這種無休止的勞動。

      春節(jié)前幾天,盼望一冬的雪終于下來了。母親對父親說,是不是下雪了?在炕上,父親光著上身,撩開窗簾,看見紛紛下落的大雪,也看到大雪逐漸淹沒的村莊和山野,嘆了一口氣,躺下來,摸到旱煙桿,裝上,打火點燃。我暗自笑了一下,信箱,這一天,父母不會再上山去了,他們會和我們一樣待在家里。我高興起來,第一個穿上衣服,開門,到外面抱了柴火,一次一次,一捆一捆,放在大雪落不到的地方。然后拿了一把鐵锨,在院子東邊的椿樹下,堆了一個雪人。母親看到說,我堆的那個雪人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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