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波
近世名臣曾國藩素以“識人知人”著稱,晚清曾有“天下督撫,半出曾門”之說。雖然該說法未免言過其實,但曾國藩不遺余力地培養(yǎng)和識拔人才卻是實情,特別是對于一些政治上不成熟、心性上有缺點的軍事將領(lǐng),他總是能夠悉心給予提點,盡顯其愛才惜才之意。這其中,被曾國藩譽為湘軍“第一著名驍將”的“霆軍”統(tǒng)帥鮑超就是一例。曾國藩曾三次在緊要關(guān)頭對鮑超殷殷教導(dǎo)、諄諄告誡,其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可謂不厭其煩,使鮑超從出身窮苦的一介小兵,逐漸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一代名將。當然,鮑超有時也任性使氣,罔顧曾氏勸誡,這也導(dǎo)致其仕途最終未能大進。
第一次發(fā)生在咸豐十年(1860)。該年八月二十六日,身在安徽祁門行營的兩江總督曾國藩接到一道上諭,令其“選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鮑超、張得勝管帶……兼程前進,克日赴京,交勝保調(diào)遣,勿得借詞延宕,坐視君國之急”。而所謂“君國之急”,指的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法聯(lián)軍進攻北京,咸豐皇帝倉皇“秋狩”逃往熱河。也就是說,該上諭實際乃是一道勤王詔命。據(jù)《清實錄》記載,咸豐皇帝是在八月十一日去往熱河的路上下發(fā)的這道上諭。他之所以有此旨意,是應(yīng)當天光祿寺卿勝保的奏請。勝保,字克齋,滿族,清末重要將領(lǐng)。英法聯(lián)軍進攻北京時,其由候補三品京堂任光祿寺卿,奉命與蒙古親王僧格林沁一起保衛(wèi)京師。但問題是,此時的鮑超雖然位居湖南綏靖鎮(zhèn)總兵,也是一名得力戰(zhàn)將,但湘軍中人才濟濟、名將輩出,朝廷為何放著曾國荃、楊岳斌、彭玉麟、李續(xù)宜等宿將不用,而單單惦記上了鮑超?這是因為近年來鮑超以及由他統(tǒng)率的“霆軍”風頭正勁,的確打出了赫赫威名。鮑超,字春霆,奉節(jié)人。他出身貧苦,后投效湘軍。咸豐六年(1856),始創(chuàng)立“霆字營”。因“霆軍”作風頑強,善打硬仗、惡仗,經(jīng)過幾年的摸爬滾打,到咸豐十年已經(jīng)聲名鵲起,成為湘軍中不可或缺的一支重要軍事力量。以至于后來,連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也忍不住贊譽鮑超為湘軍中的“第一著名驍將”。有鑒于此,勝保便以勤王為借口,急欲將鮑超“致之麾下,倚以立功”。
不過這道勤王詔命,卻讓曾國藩陷入了兩難。因為按照封建倫理,“君父”有難,作為臣子的,焉能坐視?自應(yīng)是聞詔即行,星夜兼程。如若不然,則是不忠不孝,大干物議。但如果真的按詔啟行,兩江的局面又該如何收拾?因為就在咸豐十年的閏三月,太平軍攻破了江南大營,并連陷常州、蘇州等江蘇大城。一時間,江浙、皖南到處都是太平軍的身影。特別是進入八月以來,太平軍又連克安徽的寧國、徽州,使得曾國藩所在的祁門大營陷入敵軍的重重包圍。而偏偏此時,曾國藩九弟曾國荃正在按照其兄和胡林翼等湘軍統(tǒng)帥謀劃的“踞上游之勢,建瓴而下”的“攻敵之所必救”軍事戰(zhàn)略,進攻太平天國都城天京(今南京)的屏障——安徽安慶。此乃湘軍“直搗賊巢”、建功立業(yè)的根本,一旦因鮑超北上被掣動,則將前功盡棄。然而,一邊是曾國藩如此難以抉擇,另一邊則是上諭提及的當事人,鮑超卻已是急不可耐、躍躍欲試了。他為清廷能夠點自己的將感到興奮不已,他表示其部早已做好準備,隨時可以北上,與洋人一較高下。鮑超的驕矜自滿和不知天高地厚,讓曾國藩極感頭疼。曾國藩深知“霆軍”自創(chuàng)立以來,鮑超雖屢立戰(zhàn)功,鮮逢敵手,但其讀書不多,心性耿直,此時也急于揚名立萬,對于官場的權(quán)力暗斗全然不知深淺,且“霆軍”雖驍悍能戰(zhàn),但未必就是洋人的對手。據(jù)《曾國藩全集·日記》記載,為此曾國藩一連幾天“竟夕不寐”。而據(jù)徐宗亮的《歸廬譚往錄》記載,為破解這個難題,曾國藩“集文武參佐,各立一議”,讓大家充分發(fā)表意見,并與胡林翼派來的李續(xù)宜反復(fù)面商,最后采納了李鴻章提出的“按兵請旨,且無稍動”的建議。于是在九月初六,曾國藩上了一道奏折:《奏請帶兵北上以靖夷氛折》。該折說鮑超“究非致遠之才”,請清廷在曾國藩和胡林翼二人當中選擇一人帶兵北上。盡管有學(xué)者認為該建議不是出自李鴻章,而是由李續(xù)宜所定,但不管是誰,該建議的核心要義全在一個“拖”字。所謂“欽派一人帶兵北上”云云,只不過是緩兵之計。因為過去通信速度極慢,這樣請示來請示去,時間早已耗完。果然,到了九月十一、十二兩日,清廷基本就已和洋人敲定了和約,自然也就用不著湘軍北上了。然而,該事情雖然告一段落,但當事人鮑超卻鬧起了情緒,不僅“意常抑郁”,甚至賭氣要脫離曾國藩,重回胡林翼麾下,去對付太平軍陳玉成部。盡管對于勝保這種挖墻腳的小算盤,久于宦海的曾國藩自然一眼就已看穿,但事情的關(guān)鍵就卡在“勤王”這個重大而敏感的政治問題上。即便曾氏內(nèi)心有萬般不愿,也不能形諸于色,更不能落實到文字。其微妙之處全在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即便當時有文字遺留,也很有可能早已遭到刪除或焚毀,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曾國藩全集》有關(guān)這段隱情的描述全都語焉不詳。但因為曾國藩和胡林翼關(guān)系密切,二人肯定曾就此事深入交換過意見,因此胡林翼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曾氏的心聲。胡林翼在寫給鮑超的一封信中這樣評價勝保:“其人忮忌貪詐,專意折磨好人,收拾良將?!憋@然,胡林翼是有感而發(fā),因為就在兩年前,湘軍悍將李續(xù)賓就是因為勝保的不停催促才孤軍深入,最終導(dǎo)致全軍覆沒。次年,勝保再次圖謀節(jié)制湘軍,卻被胡林翼以“非他人所能指揮,且忠勇素著,日夜以殺賊為心,亦不煩他人之督責”給硬生生地頂了回去。接著胡林翼又替鮑超分析:“弟若北援,無論南北風氣異宜,長途餉項軍火,無人主持,且必為磨死,而又不能得功得名?!睉?yīng)該說,胡林翼的分析入情入理,鮑超雖是湘軍中的著名悍將,但離開湘軍整體的后勤支持,巧婦又何能為無米之炊?對于鮑超的賭氣,胡林翼更是大為光火,他毫不客氣地向鮑超指出:“弟于世事太愚”,“尚不知滌帥(曾國藩字滌生)苦心婆心,救全弟命之誠”,“滌帥待弟之恩,是天地父母之恩也”,“豈忍萌妄念哉!豈敢萌妄念哉!”胡林翼更是表示如陳玉成攻來,也能自支,即便力不能支,也自有曾國藩派援,還輪不上鮑超自作主張。事后,曾國藩也多次致信鮑超,要求他“常守花未全開月未圓滿之戒,不稍涉驕矜之氣”,特別是在“威望極隆之際”,“務(wù)當小心謹慎,謙而又謙”??梢?,曾國藩對于鮑超在此次勤王事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政治幼稚和驕傲自大是十分不滿的。
第二次發(fā)生在同治四年(1865)。該年三四月間,“霆軍”發(fā)生了嚴重的嘩潰事件。先是同治三年(1864)末,鮑超請假回籍葬母,但清廷要求其俟假期一滿就由四川徑赴甘肅、新疆西征。同治四年二月,鮑超啟程回川,而在離開之前,他將“霆軍”交給了自己的兩名副手宋國永和婁云慶分別統(tǒng)帶??删驮谄潆x營后不久,“霆軍”就出事了——起先是由宋國永統(tǒng)帶的西征軍八千人行至湖北金口“全行潰散”;緊接著由婁云慶統(tǒng)帶的援閩軍一萬余人在福建上杭“絕糧而嘩”。此次嘩潰,直接原因一是“霆軍”部眾多為南方人,不慣面食,眾人不愿西征;二是軍餉積欠太巨。自咸豐十年六月以來,全軍“陸續(xù)欠餉至百數(shù)十萬”之多。短短不到兩個月時間,“霆軍”叛逃嘩變之事就屢見迭出,這引得清廷極為震怒,宋國永等統(tǒng)兵將領(lǐng)自然難逃革職等處分,而作為該軍統(tǒng)帥的鮑超,盡管已經(jīng)先行請假回籍,清廷仍嚴詞相詰:“該提督自問該當何罪?”同時,因為西征軍已經(jīng)潰散,西征之議只能作罷,清廷便嚴令鮑超克日馳赴鄂省平息叛亂,并統(tǒng)帶所部進入福建,去鎮(zhèn)壓那里的太平軍余黨,“以贖前愆”?!疤雀疫t延不進,致令釀成變亂,必惟鮑超是問!”“霆軍”的嘩潰,不僅將鮑超弄得灰頭土臉,就連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也自感臉上無光。因為自太平天國被鎮(zhèn)壓下去以來,為解除清廷對湘軍的疑忌,曾國藩不得不實施大裁軍,將大部湘軍裁撤回籍。如此一來,建制相對完整又能征慣戰(zhàn)的“霆軍”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湘軍的一面旗幟。但眼下這面旗幟遽然而倒,湘軍積年威名因此嚴重受損,加上此時駐扎在安徽徽州、休寧的湘軍唐義訓(xùn)部和金國琛部也相繼鬧餉滋事,并打傷皖南的地方官,這讓本已焦頭爛額的曾國藩更加寢食難安。他在致信鮑超時坦言:“不料吾與閣下統(tǒng)轄多年之勇,一旦生此大變,聲名俱毀,曷勝憂愧!”
然而,盡管曾國藩嘴上說沒料到,但實際上他早已有先見之明。就在嘩潰事件發(fā)生前的三月十五日,他曾向清廷上了一道密折《密陳鮑超不能遽剿關(guān)外片》,分析了西征之難:“大漠苦寒,艱險異常,雖有名將深得軍心者……至塞外亦恐攜貳思歸”,“甘肅未平,而遽謀新疆,后路之根本不穩(wěn),不惟難期急效,又將更長寇氛,求速而反遲,求揚威而反損國威”。曾國藩更是尖銳地指出,鮑超雖戰(zhàn)功卓著,“惟謀短識淺,眾心不固,實非獨當一面之才”,且“性頗嗜利,部下將弁相習成風,往往搜取降人財物,克扣勇丁口糧而莫之禁”,“倘出關(guān)后離怨?jié)⑸ⅰ挥写焓А终饎樱笕烁曣P(guān)外為畏途矣”。應(yīng)該說,曾國藩對于時局的分析,尤其是對于鮑超本人缺點的洞察是十分到位的。自“霆軍”創(chuàng)立以來,鮑超又相繼收降了太平天國洪容海、張遇春、陳炳文等部,隊伍從三千三百人發(fā)展至一萬八千余人,鮑超也因此由一名偏裨之將晉升為提鎮(zhèn)大員。鮑超作戰(zhàn)“喜用多兵”“善用大眾”,一旦接仗便有“排山倒海之勢”?!蚌姟敝屑扔泻先耍钟兴拇ㄈ?,還有從太平軍投降過來的兩廣人,然而人數(shù)一多就難免魚龍混雜,接踵而至的便是隊伍戰(zhàn)斗力下降、騷擾百姓,最終導(dǎo)致聲名敗壞。對此,鮑超既不想放權(quán)又不愿與人分功,對于擾民一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統(tǒng)轄部屬更是“威嚴有余,恩信不足”。這直接導(dǎo)致其得力部將鄭陽和、陳由立等人先后離營,另尋出頭之機。特別是同治三年,因為平定太平天國有功,時為署浙江提督的鮑超被錫封為一等子爵,迎來其軍旅生涯的最高光時刻,這讓素來容易驕矜自滿的鮑超不禁又有些飄飄然。對于眼前這一切,對鮑超知之甚深的曾國藩甚為心憂。他曾建議鮑超:“麾下營頭太多,營官、哨官多系鎮(zhèn)將大員”,“閣下亦宜趕緊分枝……即手下之有才者,亦宜使之獨當一面,俾得各顯手段,各建功業(yè),庶無久居人下之怨?!痹鴩忠源髽渥鞅?,對鮑超再三開導(dǎo):“譬如大樹高干,無枝則無葉無蔭,必有大枝長條,乃有密葉濃蔭?!痹鴩嬲]鮑超做人做事貴在“功不獨居,過不推諉”,“凡利之所在,當與人共分之;名之所在,當與人共享之”。為此,他甚至還現(xiàn)身說法,稱金陵之捷“全賴閣下與楊、彭、胡、李諸公維持一切”,自己“謬踐戎行,德薄能鮮”,“實因人以成事”,不敢貪天之功。在“霆軍”內(nèi)部出現(xiàn)分裂苗頭后,曾國藩又代鮑超主持,接連致信湖南巡撫毛鴻賓、河南巡撫嚴樹森,要求他們將另尋出路的鄭陽和、陳由立等人押解回營,以儆效尤。而在嘩潰事件發(fā)生后,曾國藩主動上折將責任攬下并自請嚴處——他坦承“霆軍”欠餉過巨,其咎全在自己這個統(tǒng)帥籌劃失措。其明知該軍出關(guān)可能生變,卻沒能及時奏請停調(diào),以致釀成今日之禍。對于這次事件的主要責任人鮑超,曾國藩也沒有過多責怪,而是想方設(shè)法為之彌補。他一面致信護理江西巡撫布政使孫長紱,請其速籌軍餉七萬余兩以及米糧六千余擔,以解燃眉之急;一面催促鮑超迅赴前線,收集潰勇,并“再打幾次勝仗,再克幾處城池”,“將霆營極好聲名爭回”。此外,他還不忘叮囑鮑超:“此后任用人員,尤宜先時慎擇,隨時體察,勿徒取其言談之圓熟,舉止之便捷。游勇、降卒切記不可多收?!睆纳喜浑y發(fā)現(xiàn),曾國藩對鮑超的提點愛護之情始終有如自家子弟,即便其于三月十五日所上密折,看似對鮑超多有指摘,但實際上卻是一種曲線策略。用曾國藩自己的話說:“語雖近于參劾,意實設(shè)法保全?!闭窃谠鴩目嘈幕刈o下,后來鮑超得以再戰(zhàn)廣東嘉應(yīng)州,將踞守在那里的太平軍余部全部殲除。鮑超也因此被清廷賞加云騎尉世職,仍授浙江提督,其他三位“霆軍”將領(lǐng)亦被賞穿黃馬褂,“霆軍”聲威也終于得以重振。
第三次發(fā)生在同治六年(1867)。該年正月十五日,鮑超的“霆軍”與淮軍劉銘傳的“銘軍”一起,在湖北“剿捻”取得尹隆河之戰(zhàn)大勝,東捻軍傷亡、被俘者近兩萬人,東捻軍兩路入川計劃被徹底挫敗。這是自統(tǒng)帥曾國藩受命“剿捻”以來,湘軍取得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場大勝仗。然而對于此次大捷,清廷非但“無獎許之辭”,反而嚴責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但姑念鮑超“屢獲大勝,過不掩功”,才“加恩免其議處”。清廷為何如此一反常態(tài)?原因就在于在這場尹隆河之戰(zhàn)中,劉銘傳與鮑超本來相約兩軍同時發(fā)起攻擊,但是劉銘傳卻提前行動,結(jié)果陷入捻軍的重圍,總兵唐殿魁、副將李錫增等先后陣亡,全軍危在旦夕。據(jù)晚清薛福成所著的《庸庵海外文編》記載,當時劉銘傳已經(jīng)放棄突圍,“總統(tǒng)、營官與幕僚等,俱脫冠服,坐地待死”。然而就在此時,鮑超統(tǒng)帶“霆軍”及時趕到并大敗捻軍。鮑超此舉無疑是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劉銘傳一命,可事后為推卸責任,劉銘傳卻反怪鮑超誤期,而淮軍統(tǒng)帥李鴻章也偏袒劉銘傳,以鮑超“期會偶誤”入奏。最后,清廷雖稱劉銘傳“進退失機”,“本屬咎有應(yīng)得”,但因鮑超有錯在先,故也加恩免議。很明顯,鮑超這是在替劉銘傳“背黑鍋”,清廷這種處置在鮑超看來當然極為不公,他為此憤懣不已,鬧起了意氣——以連續(xù)作戰(zhàn)引發(fā)舊傷為由,上折要求“開缺調(diào)理”。鮑超本意是要“撂挑子”,但他卻在自己的奏折中將其歷年所立戰(zhàn)功和所受傷病羅列鋪排了一通,大有暗責清廷不恤功臣、過河拆橋之意。這種極帶個人情緒的表達,難免不讓清廷不產(chǎn)生一種“要挾”之感。清廷在上諭中如是質(zhì)問鮑超:“該提督素知大體,所向奮勉,何以亦沾軍營習氣?”其實,鮑超久經(jīng)戰(zhàn)陣,對戰(zhàn)場上將領(lǐng)之間推卸責任、冒濫功賞甚至諱敗為勝,應(yīng)該早已司空見慣,因此就自請開缺,似乎大可不必。那鮑超為何要表現(xiàn)得如此激烈?這還得從曾國荃二月十九日的復(fù)奏說起。
當時,曾國荃任湖北巡撫,而尹隆河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湖北京山一帶,由于此戰(zhàn)結(jié)束后鮑超以及曾國荃所上奏折均無法肯定東捻軍首領(lǐng)魯王任化邦、遵王賴文光是否已經(jīng)戰(zhàn)死,故清廷十分關(guān)注二人下落,遂命曾國荃查明具奏。于是,曾國荃在二月十九日的復(fù)奏中就此做了專門匯報。他稱任化邦、賴文光等人“均從西路逸出,尚未殲斃”。然而,曾國荃在該復(fù)奏中就事論事即可,但他卻橫生枝節(jié),大談東捻軍中的“北隊”“南隊”之分——“北隊”以任化邦為首,“南隊”以賴文光為首,且“北隊較南隊尤強,南隊常為北隊所侮”。曾國荃還特別指出在此次尹隆河之戰(zhàn)中,“與銘軍交鋒者為北隊,與霆軍交鋒者為南隊”,這等于是將鮑超的功勞又埋沒一半。本來,因為代人受過,鮑超就已經(jīng)牢騷滿腹,但畢竟李鴻章、劉銘傳屬于淮系,而曾國荃和自己卻同出湘軍一脈,且二人長期配合作戰(zhàn),現(xiàn)在曾國荃不顧多年情分,在背后猛插一刀,這無疑是在他的傷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鹽。這怎能不讓他抓狂?!故此,鮑超大為負氣,堅請開缺,甚至還玩起了陽奉陰違,干脆按兵不動。對于鮑超的表現(xiàn),曾國藩深感失望。因為此時的曾氏兄弟都處于困局之中,亟需有人能夠施以援手。首先是曾國藩因“剿捻”無功屢次被人參劾,朝野上下對其一片苛責訕笑之聲。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清廷更是將其撤換,而改派李鴻章督軍。其次是曾國荃最近也流年不利。他先是因為彈劾湖廣總督官文,遭權(quán)貴忌恨而觸犯眾怒,又“因軍務(wù)毫無起色,授人以口實”,后又因撫署失火,弄得疑神疑鬼并引發(fā)舊疾,以致連筆都握不住。后來,清廷僅是將官文調(diào)往京城,而改授李鴻章為湖廣總督。清廷有意“抑湘揚淮”,這讓曾國藩看到官場斗爭波云詭譎,無人可以長葆“圣寵”不衰,心中憂懼便日甚一日。因此,此時此刻的曾氏兄弟正是“萬矢交集,眾謗交加”,可謂身心俱疲,他們多么希望鮑超能為湘軍爭一口氣,但是現(xiàn)在這位當初經(jīng)由他們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lǐng),竟然連曾國藩也指揮不動了!這讓曾國藩如何能不失望、不生氣?不過,曾國藩一生篤信“好漢打落牙和血吞”,即便處境再差,也要“一味忍耐,徐圖自強”。于是,他一面多方安慰曾國荃,一面致信鮑超為九弟彌縫。他向鮑超解釋曾國荃的復(fù)奏是“誤聽賊供”,屬于無心之失。而在平時,曾國荃對鮑超“實深愛而敬佩之”。甚至,曾國藩還不惜以統(tǒng)帥之尊,代曾國荃向鮑超“負荊謝過”。同時,曾國藩還耐心地替鮑超分析形勢,稱此時告病開缺,容易給人一種“怨望”和“要挾”之感。曾國藩自然明白鮑超確系性情中人,但過度情緒化的意氣用事卻是為官和為人臣者之大忌。他勸諭鮑超,“人生在世,所爭者名耳。古來賢將帥以流傳萬世,不過得一忠字之美名耳”,豈能因與曾國荃小有嫌隙而置個人聲名、置大局于不顧?曾國藩更主動提及自己近來的艱難境遇,希望引起鮑超的共鳴:“仆自去歲以來,寄諭責備者七次,御史參劾者五次,從無不平之意形諸言色。即因病陳請開缺,亦不敢求回籍,又不敢求進京,但求留營效力耳。”他勸鮑超要向古來多受磨折的忠臣們學(xué)習,加意忍耐,不要固執(zhí)己見。曾國藩以“忠”說事,這是寄望鮑超能夠幡然醒悟,對清廷、更對湘軍和自己擔負起更大的責任??上U超畢竟讀書太少,軍中又無得力幕僚,無論是在對于大勢的判斷上,還是在對于政治的領(lǐng)悟力上,都有所欠缺。此前,曾國藩已經(jīng)勸諭鮑超若要議奏西征這樣的大事,“不可亂說一白”,但鮑超竟然在奏稿中公開表達不愿西征之想,這讓曾國藩再次領(lǐng)教了鮑超在政治上的不成熟。應(yīng)該說,此次曾國藩對鮑超的勸誡已是煞費苦心,也給足了鮑超面子,但一是鮑超的確病重,二是其心中之氣也實難平復(fù),鮑超最終還是選擇了開缺。而有鑒于此前的金口潰散,“霆軍”也因鮑超的離開被裁撤大部。直到多年以后,鮑超再次復(fù)出,卻已難續(xù)昔日榮光。假使當時鮑超能夠聽得進曾氏勸誡,“力疾治軍”,或許他的仕途最高點不會止步于提督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