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萬青
既然是兩個張三的故事,按傳統(tǒng)的小說筆法,應(yīng)該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按中國人的“為尊者諱,為長者尊”的傳統(tǒng),就先表老張三。
細(xì)察老張三,身份并不高貴,似乎沒有名諱,他在這片方圓幾十里的山里,屬于“溜來戶”。“溜來戶”者,祖上不在此地居住,逃荒或者入贅而來,定居此地。和“溜來戶”相對的詞叫“老根站”,“老根站”者,祖上在此居住起碼三代以上,后人有墳頭燒紙。老張三20世紀(jì)30年代初的一天,領(lǐng)著個“爛眼”的婆娘,拄著一根長長的打狗棍,從逶迤的東山西面而來,黃昏將近時分,在財主“火大爺”家門口停下來,席地靠著大門邊院墻根坐下來,掏出煙袋,好像已到了目的地,不打算再走了。正好莊主火大爺外出回來,馬鈴響處,家人開了莊門迎出來,火大爺在下馬石邊下了馬,問張三:“漢子,你來敝莊有何貴干?”
“討飯?!?/p>
“哪里人?”
“秦州?!?/p>
“上千里路?”
“可不,走了近一個月,沿途盡是逃饑荒的,飽飯要不了一頓,只好拐進這片山里。”
“什么名諱?怎么稱呼?”
“在家排行老三,人都叫張三?!?/p>
“進家說。”
火大爺將馬韁繩交給一個莊客模樣的漢子。
“餓了?”
“晌午還好,在一家窩堡吃了個半飽。”
火大爺問火大奶奶:“有什么吃的?”
小腳的火大奶奶答:“籠里有饅頭?!?/p>
“端上來?!被鸫鬆敺愿馈?/p>
火大奶奶端來五個饅頭,一罐水,又拿來兩只碗,老張三接了罐子和碗,拿了一個饅頭塞給爛眼的老婆,自己抓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了少半拉。沒怎么喝水,頃刻間吃完了四個大饅頭。
火大爺:“還能吃些?”
張三面有赧色。
火大爺對火大奶奶說:“再來一盤?!?/p>
老張三又吃了兩個,猛喝了幾口水,很滿足的樣子。
火大爺問:“啥打算?”
張三:“精窮的人,就這個爛眼的婆娘。力氣倒是有一把,伺弄地沒說的,這年頭,偏偏就這不值啥。老爺能給口飯吃,留下我,好歹不虧了這幾個大饅頭!”
火大爺盯著老張三的臉說:“你這體格,留下沒麻達。只是秦州的莊稼把式未必能種好我們河西的二陰地。”
“種地么,大理是通的,上心就沒麻達?!睆埲?。
張三兩口子結(jié)束了流浪要飯的日子,在火大爺家的牲口棚邊收拾出一間房子住下來,順便照看一圈的牲口。
老張三干活像他嚼饅頭一樣,從不惜力,很快得到火大爺?shù)母呖?,一年光景,就成了火大爺家的頂梁長工,與火大爺同桌吃飯。火大爺說,看張三吃飯,自己也開了胃口,每頓能多吃半碗。
火大爺對張三的評語是:吃得多,干得多,說話少,是非少。
既然是“兩個張三”,就不能少了本地張三。本地張三是“老根站”,張老大夭折,張二、張三長大成人,父母雙亡后,分家另灶,都娶妻20世紀(jì)30年代生人。張家上兩輩人都給火家做長工,張家就在火大爺家西邊蓋了一院房。張二家住院東邊四間房,張三家住院西三間房。東山張三干農(nóng)活不如張二,但趕馬車卻是東山里的好手,跟了師父不到兩年,本事硬是超過了師父。尤其是甩得一手好鞭子,指哪打哪,鞭落處不差分毫,響鞭更是嘎嘣清脆,見了路邊大姑娘小媳婦,更能甩出百般花樣。只可惜自恃藝高,站在車轅上甩鞭,被一群麥田里飛出的野雞驚了轅馬,拖車狂奔,車輪顛到溝坎,東山張三猝不及防,摔了個狗吃屎,且車轅離地太高,上下兩排門牙磕得精光。本地張三又得一諢號—“張冇牙”。據(jù)說張三娶媳婦時人家姑娘嫌他冇牙難看,哭得不上轎,娘家嫂子勸她:“你懂個啥?冇牙才好哩,咬那地方不疼!”張三媳婦問:“那地方是啥地方?”嫂子咬著姑娘的耳朵說了兩個字,姑娘破涕為笑,半推半就上了轎,“張冇牙”的諢號在東山上叫響了。
冇牙張三還有一項本事,就是東山十村八寨下象棋沒有對手。他象棋下得好得益于他常趕馬車出山,在山外的縣城里觀摩棋攤上對弈,積累了不少象棋的路數(shù),棋藝自然就比山圪嶗里的閑漢們高出許多。
東山是河西走廊東邊一極偏僻的地方,人們的勞作倒不是十分繁重,一年一茬莊稼,半年閑光景,人們的娛樂,孩子們多是“打方”“圍和尚”“掏鳥窩”“捉地鼠”,大人們則是“推牌九”“拔碗子”“下象棋”。女人們除了廚房的活、針線活,漫長的冬夜里,圍在一家炕頭“念寶卷”。
冇牙張三有一副象棋,是趕車外出捎腳掙的一斗麥子換的。木質(zhì)很好,加上冇牙張三用清油浸泡,日頭暴曬,經(jīng)久搓摩,再加上一塊帆布畫的棋盤,以及一口半毛絨制的棋袋,在東山這片應(yīng)該是極品的物件。冇牙張三帶著他精心置辦的棋具走遍了東山十村八寨,不管是單個對決,還是群狼戰(zhàn)術(shù),冇牙張三無一敗績。
有一天,冇牙張三突然掛出戰(zhàn)牌,無論群決、對決,每盤出彩:冇牙張三輸,出銅元一枚;對方輸,只出銅錢一枚。每盤準(zhǔn)許對方悔棋兩步。偌大個東山,不服者眾。有大點的村落,閑漢們每人湊一枚銅錢,便是一二十枚,派人向冇牙張三邀戰(zhàn)。冇牙張三若無要緊之事,一般欣然前往。閑漢們湊的銅錢,往往盡數(shù)收進冇牙張三的囊中。閑漢們常常為一步棋吵得天翻地覆,甚至拳腳相向。好在冇牙張三給閑漢們兩次悔棋的機會,稍稍平息失控的場面。有時張三也故意設(shè)局讓閑漢們得手一車一馬,然后給閑漢們留有勝棋的想象空間。每次閑漢們囊中盡凈,冇牙張三邊收拾著棋袋,邊不無揶揄地說:“十個臭棋一個眼,別仗著人多,蝦兵蟹將罷了,造糞坑的貨!”氣得閑漢們七竅生煙,紛紛湊錢再戰(zhàn)。偶爾冇牙張三也放馬閑漢們一馬,有意輸上一盤,排出一枚銅元,讓閑漢們?nèi)呵榧な?,樂不可支。冇牙張三樂此不疲,好多閑漢也明白難以全勝冇牙張三,但經(jīng)不得冇牙張三惡語挖苦,反正一枚小錢不值什么,樂得湊湊熱鬧,打發(fā)夏秋雨天的無聊、冬春寂寞的長夜。這幫閑漢,有人喜歡做帥,有人喜歡在邊上做軍師,有人只動口不動手,有人手口并用,有人在棋局?jǐn)r罵別人瞎支招,罵些不雅的話,場面熱鬧。對于冇牙張三,一天可贏得三五十枚麻錢,堪稱一筆大收入。不管東村叫他“冇牙張臭”,西村稱他“屎棋張三”,他銅錢裝進口袋,聽那碰撞的響聲,自然竊喜。收兵回營的路上,挖空心思想著怎么激起各莊閑漢們的斗志。冇牙張三積銅錢成銅元,甚至積銅元成銀元,家里的用度竟也不那么拮據(jù)了。
象棋使冇牙張三成了東山的名人,有些閑漢跑出去爬寡婦墻頭,竟說跟冇牙張三對局去了。有的還拿出一枚銅元給婆姨看,說是贏了張三得的彩頭,很不屑地丟給婆姨:拿去花吧。婆姨得了銅元,竟感謝冇牙張三用象棋攏住了自家男人不去干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
秦州張三真是運道不濟,饑荒年逼得他背井離鄉(xiāng),好不容易逃荒遇到火大爺這樣的好人家,甩出了力氣換來了兩口子溫飽。誰知有一天和冇牙張三去山外的縣城繳公糧,驚動了路邊一只碩大的野兔,野兔奔跑又驚起了秋天麥茬里的一群斑鳩,迅起的斑鳩驚了轅馬,將秦州張三掀下了車轅,車輪碾過秦州張三的左大腿,將腿碾成了兩截。秦州張三的腿倒是由山外的“接骨匠”給接上了,但卻落下了終身的殘疾,尤其是左邊的肋骨斷了五六根,再也出不了大力氣干莊稼活。似乎腦子也受了撞擊,變得糊涂起來,本來能識二三十個數(shù),車禍后,竟數(shù)不到十位數(shù)了。更背運的是,自己剛能下地走上幾步,婆姨生娃,生了一天,難產(chǎn),大人孩子都沒保住,撒手人寰了,殘廢的秦州張三只好孤零零地留在異域他鄉(xiāng)。
迭遭橫事的秦州張三更加寡言,常常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屋頂發(fā)呆。飯量大減,有時一天只吃一餐飯。
火大爺給他端來臥了雞蛋的撈面,秦州張三翻身坐起,既不吃也不說聲感謝的話,沉默得像一塊石頭?;鸫鬆斦f:“吃吧,吃完了跟你商量事?!?/p>
“大爺,你說?!鼻刂輳埲粍邮殖燥垺?/p>
“我說了,你一定把飯吃光?!?/p>
“你說?!?/p>
“自你受傷后,我知道你出不了大力氣了,我尋思著養(yǎng)一群羊,你身子放羊是沒麻達的,只要務(wù)了心,羊群大了,產(chǎn)出一定不會少。”
“大爺,啥也不說了?!鼻刂輳埲似鹜?,和著兩行淚,將臥著雞蛋的撈面吞下了肚皮。
從此,秦州張三便吆喝著二十多頭羊,迎著晨曦,披著晚霞,風(fēng)里雨里奔波在東山的山旮旯里。秦州張三只記得火大爺一句話:羊群大了,產(chǎn)出一定不會少。
放羊這營生,秦州張三必須早出晚歸,與火大爺共餐的待遇只能取消。小腳的火大奶奶每天早上都有熱湯熱饃伺候,午間的干糧也準(zhǔn)備好在袋子里。晚間回來,火大爺有時陪他抽袋煙,喝兩碗茯茶,火大爺說得多,秦州張三只是聽,最多也就哼哈兩聲。
母羊下母羊,三年五只羊,秦州張三放的羊群很快壯大起來,加上鄰居讓他代放的羊,已經(jīng)是東山上最大的羊群了。
羊群大了,秦州張三卻數(shù)不了數(shù),牧羊人每天牧羊回來都要堵在羊圈門口數(shù)數(shù)羊,看有沒有走散的,落下的。秦州張三卻有個異于常人的稟賦,就是堵在羊圈門口,用羊鞭點著:它也在哩,它也在哩,它也在哩……
突然有一天,點完羊,他自言自語:尕耳朵不在,去哪了?他腦子過了一遍,大溝頭上尕耳朵還在哩。圈好羊,他照大溝頭一路找過去,沒隨羊群的“尕耳朵”一定在這段路上。
火大爺隔三岔五堵在羊圈門口幫秦州張三數(shù)數(shù),即使羊少了,火大爺無法知道是哪一只,但秦州張三卻能短時間準(zhǔn)確地說出:“賊三沒來,廟彎子里還挨過我一炮兜哩。”兩袋煙工夫,秦州張三準(zhǔn)能將叫“賊三”的羊找回來。
自從秦州張三干上了放羊的營生,他那好琢磨事的腦子又不停地轉(zhuǎn)動起來了。羊和人一樣,同樣要經(jīng)過春夏秋冬、雨雪冷暖,驕陽和朔風(fēng)經(jīng)年更替,羊從“米牙”到“二齒”,“四齒”,“滿口”,“老滿口”,都有諸多講究,順了講究,羊才能冬不掉膘,夏不瘦腰,懷羔下崽。這一點打不得馬虎,和種地一樣一樣的理,人騙地一時,地騙人一年。每年入秋,他即修繕羊圈,堵嚴(yán)漏風(fēng)的地方,保持冬季羊圈的溫度,人在里頭睡著都不著涼。放牧?xí)r節(jié),冬春不出早,夏秋不出晚。夏秋羊群打棚乘涼必有背陰通風(fēng)的地界。
俗話說,放羊三年活神仙,給個縣太爺都不做。其實呢,羊倌的營生,秋冬是最難熬的,遇上秋雨連綿的日子,雨大時羊群出不了圈,羊圈里盡是此起彼伏喊餓的叫聲。秦州張三最聽不得這時候的羊叫,一俟雨小,他便披上氈衣,放羊出圈,羊群后面的秦州張三,必然是拖著瘸腿,踏著泥濘,有時在秋風(fēng)里哼上幾句:
天爺冷颼颼,趕上放牛走,大牛不吃草,牛娃兒滿山跑,天底下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
說了個大老婆,嘴上開豁豁,打發(fā)她吹火去,倒把那火吹滅,天底下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
說了個二老婆,眼睛瞎摸摸,打發(fā)她收蛋去,倒把那蛋打破,天底下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
說了個三老婆……
只有冬春大雪封山的時候,秦州張三才能待在屋里。閑來無事,貓在冇牙張三的棋攤上,看冇牙張三一枚一枚地收閑漢們的銅錢。他自己是個安靜人,卻喜歡看大伙吵成一團的熱鬧,尤其愛看村里馮二發(fā)火罵娘:“他娘的腿,河邊沒青草,楞是生出多嘴驢!兩只窟窿瞎球了,連吃車都看不見,真他媽瞎參謀爛干事!”馮二額頭青筋突出。
冇牙張三大度:“三娃子參謀的不算,你重走?!?/p>
“這一盤我認(rèn)了?!瘪T二摸出一枚銅元,“就它,五盤見輸贏,五盤里我贏一盤,你拿一個銅元,我連輸五盤,這錢歸你,誰也別當(dāng)‘哈迷哧’,誰攪和誰先放一塊麻錢!”
在場閑漢們紛紛鼓噪,都說觀棋不語誰攪和誰拿錢!
冇牙張三只得應(yīng)戰(zhàn)。
前三盤毫無懸念,冇牙張三輕取馮二。第四盤對弈時間稍長,還是冇牙張三贏了。第五盤,馮二著力拼殺,對子過多,只剩一車,而冇牙張三仍有一炮兩車,勝馮二一車一炮,必贏無疑。但馮二略加思考,拿車將冇牙張三的帥,冇牙張三掀帥,馮二追著再將,“冇牙張三”退帥,如此三番,冇牙張三說:“馮二,將不過三。”
“誰定的?”
“象棋規(guī)矩?!?/p>
“你拿規(guī)矩讓大家看看!”
“你這不耍賴嘛。”
“我耍賴?我將你了沒?”
“將了,但你不能常將??!”
“我為啥不能常將?我將你走帥嘛?!?/p>
冇牙張三扔了棋子:“常將只能和棋?!?/p>
“你說的?”馮二也扔了手里的棋子?!拜斱A怎么算?”
“就算和棋,誰也不贏,再決一盤?!眱友缽埲f。
“那可不行,和棋是不是我贏半盤,你輸半盤?”
冇牙張三很惱火:“要贏半盤,都贏半盤,要輸半盤。都輸半盤?!?/p>
“對嘛?!?/p>
馮二問:“你贏半盤,那就是半盤,我贏半盤,按照你的賭法,給不了我一枚銅元,該給我五枚銅錢吧?!?/p>
閑漢們爆發(fā)出叫好聲,場面極熱烈。人們心里積郁久了的鳥氣讓馮二這法子報復(fù)了一下,出得十分暢快!
“一塊銅元我不要,要么你給我五個麻錢,要么我給你五個麻錢?!瘪T二說。
冇牙張三心里窩火,但攝于平日里得罪大伙的壓力,摸出五枚麻錢,扔給馮二說:“往后不和你這樣的爛慫下棋!”
“你擺攤我就上,你賣面的還怕我吃八碗?!?/p>
冇牙張三收拾棋具,很生氣地走出場子,身后是閑漢們瘋狂的笑聲。
冇牙張三憤憤地走著,身后有人喊:“張三,你等我兩步?!?/p>
冇牙張三轉(zhuǎn)回身,原來是秦州張三一瘸一拐地追過來。
秦州張三一直在棋攤上看熱鬧,沒發(fā)過一聲,能有啥事!
冇牙張三立定了身:“張三大,你叫我?”
“是是是……”秦州張三一連串是,“我叫你,是想請你教我學(xué)象棋。”
“你學(xué)象棋?”冇牙張三很吃驚,“你連十個數(shù)都數(shù)不到,學(xué)象棋?”
“象棋除了卒五個,帥一個,車、馬、象、仕、炮都是兩個,沒超過十個數(shù)嘛。我記得來,記得來。我看象棋比‘圍和尚’‘打方’有意思,你放心,我不讓你白辛苦,我送你一雙羊毛手套,一雙羊毛襪子。你收了我,教一個時辰,我孝敬一枚十文的銅元。”
“成交。”冇牙張三很爽快。
冬天的夜里,冇牙張三湊不上棋局,就教秦州張三。在秦州張三羊圈旁的睡房里,冇牙張三擺開寶貝棋子,就著昏黃的油燈,從象棋的基礎(chǔ)課教起,車走直,馬走日,炮翻山,卒在自家界內(nèi)走直,橫行必須過河,象、仕只保衛(wèi)老帥,象走田,仕拱衛(wèi),能過河的車、馬、炮、卒,都是為了整死對方的老將,當(dāng)然滅掉對方的車、馬、炮、象、仕、卒,最終是為了整死對方的老將。
冇牙張三給秦州張三從常識開講,很快一個時辰過去,秦州張三似懂非懂。冇牙張三要收拾棋具,說:“今日是開始,哪有一個時辰學(xué)會的,有的是時間,我再來。”
“下次從當(dāng)頭炮講起。”冇牙張三麻利地收起棋具,但不起身,雙眼只盯著秦州張三的臉。
秦州張三明白,從墻角的木箱里提溜出一個袋子,摸出一枚十文的銅元,送到冇牙張三的手上,又將袋子放回木箱。冇牙張三聽聲音,知道了秦州張三那袋子里貨色不少。
冇牙張三收起銅元,要起身離去,秦州張三拽住說:“張三,你這棋借我?guī)滋?,放羊時琢磨琢磨,長進會快點。”
冇牙張三又搖頭又?jǐn)[手:“張三大,我的象棋和老婆都不借人,對不住了!”
“我租,我租行吧,付租金!”秦州張三一副執(zhí)拗的樣子。
“那也不行,”冇牙張三極堅決,“你放羊有的是閑工夫,在山里鋸上三十二個樺木坨子,讓私塾先生寫上將仕象車馬炮卒,自己都能刻,不就齊了,省得丟了我的棋子,不好配?!?/p>
秦州張三聽了,以手加額道:“我怎么沒想到這么簡單的法子,真丟了你的棋子,難堪得緊!”
第二天,秦州張三在火大爺家找了把小鋸子,羊趕到山里,由它們?nèi)タ胁?,不到半個時辰,按照車、馬、象、仕、帥、卒的數(shù)量,鋸了三十二個樺木坨子。為了保險。秦州張三還多鋸了幾個,反正不費力氣的事。放在火大奶奶的灶上烘干了,找私塾先生寫了車、馬、象、仕、帥、炮、卒,自己拿個小刀,刻了好幾天,才刻成了一副象棋。又找了一塊布,讓私塾先生給他畫了棋盤。從此,這自制的象棋和棋盤,就進了秦州張三放羊裝午飯的褡褳里,常見秦州張三在放牧的山里,擺上棋盤,或坐或臥,琢磨得十分專注。
晚間,羊進了圈,俟冇牙張三有空,秦州張三便請冇牙張三,就著微弱的燈光,潛心地求教。
冇牙張三:“當(dāng)頭炮,把馬跳,為的是炮打了你的當(dāng)頭卒,你就能踏掉他的當(dāng)頭炮,跳馬是為了保護你的卒?!?/p>
秦州張三說:“我不打你的卒,我直接打你的老將?!?/p>
冇牙張三才發(fā)覺,自己沒給人家講清楚,炮隔山打?qū)Ψ?,只能隔一個子。冇牙張三趕緊補充:“隔山炮,只能隔一個子,不能隔一個以上的子。”
秦州張三動了動嘴巴,沒說話。自忖這兩天的琢磨白費了?!澳憬o我教了棋步怎么走,但沒教棋步不能怎么走?!?/p>
“好好好!”冇牙張三自知路數(shù)沒教對,臨時上場,沒認(rèn)真?zhèn)湔n。但他畢竟沙場老將,立即改弦更張,“至于棋步怎么不能走,極簡單,隔山炮,只能隔一個子,馬走日,如前面有擋的子,不能走,叫別馬腿,卒不過河不能橫著走?!?/p>
秦州張三摸出十文的銅元:“今天不管時辰,就講這么多,留下的我自己琢磨?!?/p>
冇牙張三收了銅元:“這象走田字,如在田字中間放了一子,也叫別象腿,象也不能走到這?!?/p>
冇牙張三指著象路又演示一遍。
秦州張三明白了個大概:“我自己再琢磨?!?/p>
從此,秦州張三趕羊進山,干完了正事,他就在草墊上鋪開棋盤,擺上棋子,自己對弈起來,一開局就是好幾個時辰。有時風(fēng)勁雨稠,他似乎全然不覺得,只是裹緊了氈衣,有時紅日銜山,暮色四合,他亦忘了歸去。倒是暮色里的羊群呼朋喚友,喊爹叫娘,驚醒了他,才不舍地收拾棋局,踏上暮歸的路,還要背上一捆青草,人整個埋在草堆里,在羊群后面,像一垛移動的草堆。
時光過了半年,冇牙張三掙秦州張三的十文銅元已覺吃力,秦州張三老提出沒完沒了的問題,漸漸地冇牙張三有些招架不住。
冇牙張三:“張三大,你這十文一枚的銅元我怕是掙到頭了。”秦州張三謙虛:“一日為師,不是銅元的事,若有疑難,還請師父指導(dǎo)?!鼻刂輳埲鑫迕躲~元:“請師父笑納,來日還要討教,不得推托?!?/p>
冇牙張三略作推辭,抓過來提在手中,起身告辭并說:“以后咱們可以對局了?!?/p>
秦州張三謙虛:“還要討教。”
一日,天大雪,東山裹上一層厚厚的白,整個山、樹,都嵌銀砌玉,飛鳥絕跡,狗蜷炕洞,山里的閑漢們在漫長的雪夜里睡足了覺,渾身的精神頭無處散發(fā),自然湊到一處。冇牙張三早就擺開了攤,馮二第一個坐到對面:“我來一盤,不和你們合伙,別人不能多嘴,誰多嘴誰出錢,誰動手,剁誰手!”
冇牙張三瞪一眼馮二:“你起開?!?/p>
“為啥?”
“你不講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你講出來。”
“將不過五,過五算輸。”
“除了這一條,其余你說了算!”
“就這一條最重要!”
有人已經(jīng)著急,把馮二推到一邊。馮二依舊喊:“我和冇牙一對一,輸了一把一利落,當(dāng)場掏銀子!”
冇牙張三再不理馮二,兀自與別人開棋。
眾人還是傾力對付冇牙張三,屋里吵成一團,冇牙張三雙目炯炯,屏息凝神,任對面翻江倒海,他巋然應(yīng)對,不出一個時辰,已收獲三枚麻錢。
馮二依然高聲叫喊,秦州張三依然像一塊石雕,紋絲不動坐在人堆里。
不到兩個時辰,閑漢們湊的十余枚麻錢,全部進了冇牙張三的口袋。
冇牙張三環(huán)視全場,面上不無得意:“還有哪個不怕快刀的,把脖子伸出來?!?/p>
馮二高聲喊:“冇牙!敢和我來,一次一枚十文的銅元。”
冇牙張三不屑:“不和爛慫下,不是敢不敢的事!”
馮二怒火中燒:“借你個膽子!”
冇牙張三開始收拾棋具:“東莊子已約了局,他們的麻錢、銅元也是銅鑄的,裝到口袋里也會叮當(dāng)響?!?/p>
冇牙張三收拾好他的棋:“走了?!?/p>
馮二依舊高聲挑戰(zhàn)。
這時,秦州張三從人堆里站起來:“張三,不急走,這大的雪,深一腳淺一腳的,我陪你下兩盤?!?/p>
“你?”冇牙張三很吃驚,在場的閑漢們更吃驚。
“我也練練?!鼻刂輳埲坪跞魺o其事。
冇牙張三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給東莊子的答應(yīng)下了,不去失信!”
“這大的雪,他們也理解?!鼻刂輳埲f。
閑漢們沒見過秦州張三下棋,覺得好玩,大聲鼓噪,冇牙張三只好重新坐下來:“我和張三大下的個啥勁?!?/p>
秦州張三在棋局對面坐下來:“張三,賭注你定?!?/p>
閑漢們吵吵起來:“冇牙早定的賭注,不好改的?!?/p>
冇牙張三:“不改的,老規(guī)矩,輸輸贏贏三盤,東莊一定要去,失信不好。”
秦州張三自然先開棋,他拱了七步卒,冇牙張三走當(dāng)頭炮,秦州張三跳七步馬,兩個似乎早就對過局一樣,一方落子,另一方即跟著動子。沒半個時辰,秦州張三敗局,他摸出一枚麻錢遞給冇牙張三。
人們好奇,從未見過秦州張三下棋,而且還走得這樣順暢,更驚了人們的眼睛,瞪大了看下一局。
第二局,輸者秦州張三還開棋,依然拱七步卒,冇牙張三依舊當(dāng)頭炮,秦州張三跳七步馬,看當(dāng)頭卒。慢慢的,棋局有了變化,快一個時辰時,冇牙張三說:“張三大,和棋?!?/p>
秦州張三思謀了半晌:“和棋,再來。”
兩個張三重新擺棋。
馮二擠過來,兩手按住棋面:“輸贏怎么說?”
“和棋?!眱友缽埲f,“我們重下”。
馮二青筋爆額:“賭注是你定的,欺負(fù)張三大老實!開局行,交出五個麻錢?!?/p>
“關(guān)你屁事!”冇牙張三很惱火。
“理就是這么個理!不認(rèn)賬?”馮二對大伙喊,“咱們燒了冇牙的棋!”
冇牙張三的抗辯淹沒在閑漢們的鼓噪聲里。
冇牙張三護住了棋子,趕緊拿出一枚銅元,對著秦州張三,有些慍色:“你拿去!”
冇牙張三遷怒秦州張三的原因可能有二:第一不該下成和棋,讓我?guī)煾傅念伱婧卧?第二嘛,看秦州張三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是學(xué)了棋專門對付自個兒的,秦州張三的棋路里確實有殺招。
冇牙張三麻利地收起自家的棋具:“我要去東莊,改日再下。”
冇牙張三起身,走了。
閑漢們吃驚,秦州張三啥時候會下棋的,更驚奇的是一出手就打個冇牙張三嘴啃泥。人們紛紛圍過來,要秦州張三說個究竟。
秦州張三不答閑漢們的任何求證:“你們還要下,我屋里有象棋?!?/p>
在眾人的驚愕中,秦州張三出門冒雪回屋取棋去了。
閑漢們商量,今后湊了錢,就讓秦州張三主棋,別人盯車的盯車,看馬的看馬,務(wù)必讓冇牙張三吐出這些年拿走的錢。
屋內(nèi)充滿了閑漢們快活的憧憬!
歲月悠悠,東山自打有人居住,便重復(fù)著春夏秋冬的時光,日頭每天從東面高嶺爬上來,再從西邊大山里落下去,變化的只是風(fēng)云雨雪,旱澇豐歉。
有一天,這種日子被打破了,冇牙張三趕的車不再是火大爺?shù)牧?,秦州張三放的羊也分給了村里的窮漢們。冇牙張三下棋的賭注不再是銅鈿或野雞紅票子(金圓券),而是叫人民幣的紙錢。本來,新政權(quán)是禁賭的,但下棋的都是窮人,而且以逗樂為主,管束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冇牙張三依舊快樂地收獲著他的戰(zhàn)果。
秦州張三卻很難,雖然分了火大爺?shù)呢敭a(chǎn),但他以為是不義之財,幾次三番地退回去,又被火家?guī)状稳厮突貋?,最后一次,火大爺求秦州張三:“老三,再不能這樣了,人家說我是頑固地主,要送我去改造哩,那可是坐牢呀!”
秦州張三死犟:“我不要,誰愛要誰要!”
“你不要送我家門口行嗎?求你和大伙說說,千萬不要這樣了,這不是幫我是害我呀!世事起了這么大變化,不是你我扛得住的?!?/p>
秦州張三果然把分的財產(chǎn)扔在了村里的路上。
秦州張三被定為土改落后分子。
秦州張三老了且身負(fù)殘疾,羊群分了,都到各家小羊圈了,只留著自己的兩三只在偌大的羊圈里咩咩地叫著。年老身殘,分的地已無法耕種,過日子成了問題。
好在冇牙張三給大伙出主意,分到各家的羊都要放牧,與其各家費工夫,不如合群讓秦州張三放牧,一是現(xiàn)成的羊圈,二是秦州張三已是牧羊把式,虧不了大伙的羊,每家出個把升糧食,殘疾老漢能吃多少!
冇牙張三的提議得到了眾人的響應(yīng),羊又收攏了來,秦州張三拖著殘腿,又甩響了羊鞭。
接下來,亙古不變的日子變得五花八門起來,新的變化、新的名詞目不暇接。每一個新變化、新名詞都給莊稼漢們的日子填進了新內(nèi)容。
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大煉鋼鐵、大躍進、三面紅旗,村里的土墻時常變換著不同的標(biāo)語,讓莊戶人家眼花繚亂。
冇牙張三情緒高昂地迎接著這一輪又一輪的新鮮事,他趕著生產(chǎn)隊的馬車去參加修水庫、煉鋼鐵的大會戰(zhàn),以前給火大爺家趕車的生活簡直無聊透頂,死氣沉沉,一點不能給人生活的激情?,F(xiàn)在不一樣,生活每天都在花樣翻新,原來人活著不僅僅是穿衣吃飯、傳宗接代,還有更遠(yuǎn)大的目標(biāo),什么“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讓人憧憬。
踏實肯干、激情昂揚的冇牙張三,自然被任命為公社車馬隊的隊長。
冇牙張三的象棋被火熱的生活打入了冷宮,偶爾下兩盤也是不帶賭注的。大煉鋼鐵熱火了快一年,樹林子砍了,填進了土壘的煉鐵爐,各家的鐵器都收繳了,包括門上的了吊,也填進了土高爐,煉出了一坨一坨的黑疙瘩。選出一塊,扎上紅綢帶子,裝在冇牙張三的馬車上,敲鑼打鼓地送到縣上報喜。然而,生產(chǎn)隊送來的糧食和草料卻日漸減少。冇牙張三時時有短草料的擔(dān)憂,公社食堂的飯食也日漸清湯寡水,火熱的生活似乎在改變,人們的熱情隨著饑餓的來臨日漸減退。上面指示,大煉鋼鐵暫停,人們各回各隊,想法度荒。隆冬的日子,冇牙張三趕著他的痩馬破車,疲憊地回到東山。因為連陰的秋雨,幾場大雪,當(dāng)年未收獲的莊稼已經(jīng)被雨水浸壞了,被大雪覆蓋了,大量的洋芋也被凍在冰封雪蓋的田地里。只有烏鴉群飛群落,比往年體格碩大且漫山遍野。
秦州張三與冇牙張三相比,生活沒有多大變化,有變化的只是羊群的分分合合,先是分了,在冇牙張三的提議下又合了群。他的牧羊生涯,先是給火大爺家,然后給大家,成立公社了,又為集體。但放羊還是早出晚歸,遇風(fēng)就風(fēng),遇雨就雨,只是殘腿慢慢變得無力,不能承受身體之重,稍陡的山坡爬上去已覺力不從心。先幾年給大伙放羊時,每年都能給各家產(chǎn)出幾斤羊毛,過年時能幾家拼宰一只羊,當(dāng)羊肉的香味彌漫在村子里,村子里大人小孩穿著光板羊毛襖、羊毛襪子,戴著羊毛手套,在隆冬的雪地里蹦蹦跳跳的時候,秦州張三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他這個殘腿的外鄉(xiāng)人心里格外地滿足。
后來,羊都入了公社,秦州張三一如既往地甩著他的羊鞭早出晚歸,但羊毛和羊肉的歸屬似乎跟大伙相干不大,兩季剪下來的羊毛全歸了供銷社,每年過年都要殺幾只羊,分給鄉(xiāng)親們幾塊肉,更多的羊被冇牙張三的馬車?yán)錾浇唤o公社。秦州張三很心疼,但也很無奈,他的羊每年產(chǎn)羔不少,但羊群卻每年縮小,最讓他傷心的是每到春季,上面什么人愛吃“羔子肉”,剛剛出世的鮮活的羊羔,不管公母,被綁了送到山外去,每一次,秦州張三總要少吃幾餐飯,發(fā)一次神經(jīng),和他爛眼婆娘難產(chǎn)死去時一樣。
秦州張三很迷茫,他不知給誰放羊,也不知這群羊的命運操在誰的手里!每每這時候,他就想起火大爺一句話:“羊群大了,產(chǎn)出一定不少。”
秦州張三認(rèn)定:這樣搞法,羊群一定大不了。
有一天,突降暴雨,秦州張三的一只羊掉進枯井,他叫人來救時,羊已摔斷了腰,站不起來。殺了,每家分了巴掌大一塊肉。這之后,經(jīng)常就有兩只或三只,莫名其妙地受重傷,只能宰殺,幾次三番之后,秦州張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邁向山澗的殘腿愈加沉重。他在山坡上一蹲就是半天,似乎要從日升日落、風(fēng)起云飛中找出什么答案。他悟不出其中的理來,只覺得這世道變得有些怪,怪得讓人琢磨不透。放著好好的莊稼不收,交給老鼠和烏鴉,來年人們吃什么?這么好的羊群,大家都在糟踐,這是集體的,但這個集體是誰的?這群羊的凋零,不是山里無草,漫山遍野沒人收的莊稼,秦州張三還要攔著羊,怕它們吃多了脹死。自古牧羊人最怕狼禍害羊,但秦州張三似乎碰到了比狼更難以應(yīng)付的對手。
秦州張三再也不用費力儲草,羊群的凋零肯定用不了青儲太多的干草。夏秋兩季的藍天白云是他最愜意的日子,風(fēng)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大塊的白云堆在天上,秦州張三躺在氈衣上,盡情地看云端的奇妙變化,奇山險水,松林柏海,那大堆的云朵,就像放大了的羊毛堆,方起方飛變化,確似這無常的世事。
冇牙張三又來拉羊了,說是什么慶功會,秦州張三眼睜睜地看著掙扎的羊被綁到車上,他只好偏過臉去,十分無奈地躲開掙扎的羊眼里投過來的哀怨的眼神。
“張三!”秦州張三不敢看冇牙張三的眼睛,“還拉嗎?羊沒幾只了!”冇牙張三嘆道:“有什么辦法。這畜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人家讓拉咱就拉唄!”
“你拉去了,誰吃?”
“反正不是我吃,有時候廚子弄了下水也能攤上一碗。”
“想吃不?”
“這幾個月,飯都沒吃幾頓,羊肉誰不想吃?”
“今晚不走吧?”
“明天一早?!?/p>
“那你幫我,把剩的那幾只都宰了,到隊里食堂燉一鍋,大人小孩都吃一碗?!?/p>
“我不敢!”
“你只管宰,等羊肉燉好了,我叫大家,你再領(lǐng)著婆娘出來。我兜著,不關(guān)你的事?!?/p>
冇牙張三遲疑了半晌,想想婆姨娃子們能吃一頓羊肉,點頭答應(yīng)了。
冇牙張三明白私自宰殺集體的羊,秦州張三是要擔(dān)干系的。他趁夜靜,和秦州張三宰了圈里最后的四只羊,將羊肉剁成塊。
秦州張三說:“張三,這里沒你的事,回家睡覺去,明早我叫你們?!?/p>
秦州張三叫了兩個穩(wěn)妥的婆姨,在生產(chǎn)隊食堂里燉羊肉,等羊肉沸騰時他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他雕像般的臉上,他依然沉默得像塊石頭。一群羊就這樣由他養(yǎng)起來,又由他看著敗落,最后幾只羊變成鍋里的羊肉時,他臉上沒有喜也沒有悲。
天放亮的時候,村里從來沒有的一大鍋羊肉煮熟了,煮爛了。秦州張三將全村人一個不落地叫起來,包括冇牙張三,還有他的婆姨娃娃們。人們見了羊肉,多少天沒聞過腥的男女老少,風(fēng)卷殘云般,將一鍋羊肉吃得干干凈凈。
秦州張三看著人們吃完了,用半碗羊湯就了半塊雜面饃,對冇牙張三說:“套車,咱們走吧?!?/p>
冇牙張三:“你去了咋辦?”
“你見昨晚那四只羊了嗎?橫豎一刀,我準(zhǔn)備好挨這一刀呢?!?/p>
冇牙張三套好車,在車上胡亂裝點干草,牲口精料已斷幾個月了。
兩個張三坐在車?yán)锏母刹萆?,誰也不說話,只有車軸吱扭吱扭地叫著,向山外走去。
傍晚,冇牙張三依舊趕著他的車,載著秦州張三。兩個人依舊不說話,車軸仍然像出山時吱扭吱扭地叫著,只是秦州張三沒有坐著,躺在卸了干草的車板上,身上隱約有擦過的血跡。
冇牙張三趕車直接將秦州張三送到了羊圈旁的房子里,秦州張三已經(jīng)動不得,冇牙張三抱他上的炕。
秦州張三睜開眼:“張三,你別急著走?!?/p>
冇牙張三:“我不走,先給你燒碗水喝?!?/p>
“不著急,”秦州張三說,“我有話跟你講。”
冇牙張三坐在炕沿上。
“我怕是油盡燈枯了,這一輩子人,活得比蛆蟲螞蟻好不到哪兒。”半晌,秦州張三又說,“不說我了,說說你張三。當(dāng)年我分了火大爺?shù)呢斘?,送不回去,扔在村里的路上,是不是你撿回去了?你不用說,我心里有數(shù),后來看你婆姨穿在身上的新衣裳,我就知道了。你這人不壞,心眼不少,但心不臟,你下棋斂點小錢,也擔(dān)了罵名。我學(xué)棋贏你是為了讓你收手。人呢,窮就窮點,罵名是不能落下……”
“我不想數(shù)落你,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呢?!?/p>
“你說?!眱友缽埲斫Y(jié)動著,嘴里有些干。
“今年的莊稼沒收上來,明年保準(zhǔn)鬧饑荒。今年的老鼠可是大發(fā)了?!鲜髠}’漫山遍野的,我趁閑熏死了老鼠,堵了老鼠洞,放了一塊石頭標(biāo)記。明年春荒了,你告訴大家挖出來,能度春荒哩!”
第二天早上,冇牙張三讓婆姨做了碗雜面拌湯給秦州張三送過去。
秦州張三蜷蛐在炕上,死了!神態(tài)很安詳。
再后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冇牙張三家突發(fā)怪病,一家人都死了,還染了張二一家,也死了。
村上突然來了很多人,封鎖了路口,嚴(yán)禁人畜出入。
什么?。坎蛔屨f,怕引起恐慌!
過了些年,才有點風(fēng)聞,一場沒有蔓延開的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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