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限
“故鄉(xiāng)的風(fēng),故鄉(xiāng)的云……”費翔的一首《故鄉(xiāng)的云》唱出了眾多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那時,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費翔歌迷,與費先生一樣深深地?zé)釔酃枢l(xiāng),無限眷戀著故鄉(xiāng)的云。
1989年金秋十月,我離開故鄉(xiāng)納林河來到塞北邊城,在故鄉(xiāng)汽車站的站臺上與前來送行的父兄揮淚告別,踏上北去的班車時,納林河蔚藍(lán)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云,被濕潤的南風(fēng)簇?fù)碇従彽叵虮憋h浮,仿佛要與我永遠(yuǎn)相伴相隨。
說起故鄉(xiāng)的云來,話頭就多了:什么魚鱗云、瓦碴云、鉤鉤云、火燒云、雪山云、蘑菇云、紅云、黃云、黑云、白云……我最喜歡的是白云,像棉花,像羊群,像哈達(dá),因為它潔白,代表純潔。要說我最害怕的,是紅云,因為它里頭蘊(yùn)藏著冰雹。令我最討厭的要算黃云了,因為它的出現(xiàn),必會帶來一場沙塵暴,隨之天成了土天,人成了土人,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能奈它如何?
我至今還能記得這樣一首故鄉(xiāng)諺語:“云朝西,淋死雞;云朝北,漚爛鐵;云朝南,坐水船;云朝東,一場空?!倍潭?4個字,道明了云的走向與天氣變化的關(guān)系。
后來上小學(xué),《自然》課本里就有云報天氣的諺語:“天上鉤鉤云,地上雨淋淋;烏云腳底白,定有大雨來;低云不見走,落雨在不久;云吃霧有雨,霧吃云好天;朝霞不出門,晚霞千里行;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不久就來到……”
小的時候,常常在暑假期間跟隨大哥去大漠里拔沙楚,盡管沙楚鋒利的葉子把我們雙手割得鮮血直流,但賣給養(yǎng)走馬的牧人掙點學(xué)費,可以減輕家里負(fù)擔(dān),委實心里無比歡喜。每每出門拔沙楚,下意識地總要抬頭看一看天上的云,然后再決定目的地的遠(yuǎn)近。
記得我最喜歡看云在天的南邊出現(xiàn),那白云厚厚的,與藍(lán)天接壤處的云頭冒著幾朵花,宛如邊城賣的菜花似的,煞是好看。這種云的根總是扎在南山頭上,一會兒向天中間進(jìn)一點,一會兒向山頭縮一點,故鄉(xiāng)的人們把它稱為“臥牛云”,屆時天氣一般都很好,我可以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去。我還喜歡看到天東邊的云,無論是什么云一旦出現(xiàn)在天的東邊,就會萬事大吉,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運(yùn)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弧度優(yōu)美的彩虹,像一座五彩的拱橋跨在東方的天空上,開發(fā)了我們童年的夢想;虹,多像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理想化身。
如今,飄過我頭頂上的一片云,不大也不小,或許沒有雨雪,或許什么都沒有,但我真不能忽略它的存在,說不定它就是一片我的故鄉(xiāng)——納林河的云。
說不定納林河的云找了我很久,才在邊城這片陌生的地方找到了我。或許它追隨了我很長很長時間,從我走出我現(xiàn)在所居住高樓的樓門,走到繁華的街上,又追隨我走回到我高樓的寓所里。它看我走路的姿態(tài),看我步履的大小,看我行走的緩急,看我面對陽光時面龐的神態(tài),抑或沮喪,抑或高興,抑或平靜?;蛟S它想了整整一個時辰,才認(rèn)出了我是誰,認(rèn)出我就是從故鄉(xiāng)鄂爾多斯——烏審旗——納林河——排則灣村,走出來的那個經(jīng)常臉紅的、憨憨的、河那邊的小后生。
或許它還聽懂了我在小酒館里和人說話時的烏審旗口音。我一口家鄉(xiāng)話,一副家鄉(xiāng)的醉態(tài),改不掉的家鄉(xiāng)做派跟邊城的人吵吵嚷嚷——那云說不定會低下頭探向酒館的食客們說: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烏審旗納林河排則灣村里的人。也說不定它會在我踉蹌著走出酒館時,霎時給我一頭從天而降的雨水,讓我時刻在夜行的路上保持清醒。
或許它是一片生活在別處的云,忘記了回鄉(xiāng)的路。
或許它被風(fēng)帶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別處,它被陽光帶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
想想,誰會喊一片云回家。奶奶不會,母親也不會。日頭落西山后,云在西山頭把自己打扮得很妖艷,聚攏,像牧歸的金牛;散去,像女人的絲帶。引得許多人觀看,贊美。我想,云在等夜把它帶走。奶奶與母親喊不動云回家。她們只喊那幾只愛串門的雞回窩,喊那幾只穿著白云衣裳的羊兒回圈,還有那頭臘月才殺的豬回窩……那只蘆花草雞和那只白色的母雞一到下蛋的時節(jié)就滿村滿莊亂竄,四處閑逛。在邊城居住許多年后,我都不認(rèn)識故鄉(xiāng)的云,盡管它一次次地飄到我的頭上。我嘴唇干裂時它可能滴過幾滴雨,我大汗淋漓時它可能擋過一片陽光,我寂寞無聊時它可能停在我的頭頂上陪伴我??晌也]留意它們,也沒記住它們,心里也沒存半點感激。就像許多時光,許多淡然的友誼,或許還有香醇的愛情從我身旁悄悄地溜走?;厥讜r就像你看見一個人的離去,聽見一陣風(fēng)的離去。你喊它們,卻不能再回來。
后來的許多時候我躺在鹿城賽汗塔拉城中公園的草地上,或站在陰山的峰頂上,極目眺望故鄉(xiāng)遙遠(yuǎn)的天邊時,我??匆娨欢涠涞脑茝奈已矍帮h過。有一天,我忽然記起,有一朵云我是認(rèn)識的——它是來自鄂爾多斯烏審旗納林河排則灣的云,它曾在我故鄉(xiāng)的原野上用陰影追著一頭小馬駒奔跑,還讓一只狗對它狂叫不止,還讓一片菜地的蟈蟈、一樹的鳥都噤了聲。那片云曾展著羽翼掠過納林的河水,掠過東沙與西沙,掠過大片的麥田和菜地后,又掠過我家的上空向北方飄去。那時,陽光暖暖地照在碧綠的田野上,河水環(huán)繞著村莊靜靜地向下游流去。記得還有一片云它很偏心啊,曾把雨落在了河?xùn)|的王家、高家、劉家,而在河西的我家,它一滴都不曾落下。我家那時正缺雨,地里的秧苗都蔫了,真有溫柔可愛的云,都懸在我頭頂上一晌午了,卻一滴雨沒落;也真有漂亮美麗的云,它們像羊群一樣散落在藍(lán)藍(lán)的天上,像一批批戰(zhàn)馬嘶鳴著揚(yáng)鬃奮蹄在草原上。那些急脾氣的云不僅追著馬駒跑,也追著人跑,等我從田野跑回家,從納林河中學(xué)跑回家,雨點也敲到了老屋的窗戶上。至于那些善于搞偷襲的云,故鄉(xiāng)的彎彎小路和故鄉(xiāng)的純凈水記得最清楚。我都不知是什么時候,一大片烏云就像黑鍋一樣扣在頭上,壓得我有點兒喘息不過來,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就別說逃了。大雨過后,從泥濘的土路跑回家的我,頭發(fā)濕了,衣服濕了,書包濕了,還帶著兩腳泥哆哆嗦嗦地站在爺爺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咧著嘴在笑。爺爺則摸著我濕漉漉的頭說,雨澆了莊稼會長肥,雨澆了娃兒也會長高。大雨過后,莊稼確實肥頭大耳了許多,納林的河水陡然長了兩米,河面變得寬闊和湍急起來。誰家沒筑好的小土橋被沖走了,誰家晾在岸邊上的沒拿回家的衣服、煙葉、漚麻、椽木、柴火也被沖走了。不長時間,你就會看到幾個慌里慌張沿著河堤向下游奔跑的村民。
云把舞臺搭在天空之上。有時候,那些云急急地趕到排則灣村的上空,就像來開一個早會,由雷說幾句鏗鏘有力的話后,它們就嘩啦啦地下一片雨,完成了任務(wù)又匆匆地趕往別處。過一會兒,它們也許又折回頭來開午會,或再開一次電閃雷鳴般的晚會。春天的云特猴急,它們跑得飛快,像怕誤了“春雨貴如油”這等大事,一會兒就沒了蹤影。夏天的云就像孩兒的臉最善變,一陣一副容顏,一會兒是陽光燦爛,柳枝窈窕,山花爛漫;一會兒是陰云密布,銅錢大的雨滴,牛毛稠稀。秋天的云一般會停留很長時間,它們像沒邊的鍋蓋一樣嚴(yán)嚴(yán)實實扣在排則灣的天空上,隨后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秋雨,對娃子來說是天大的好天氣,不用下地干活,可以藏貓貓,采蘑菇,挖鳥窩;對大人來說是最悔的天氣,屋漏偏逢連陰雨,那時村里都是土屋,屋外下大雨,屋內(nèi)下小雨,唯一的辦法是在屋頂鋪麥秸防雨滲漏。只有8月以后,秋云才會寧靜高遠(yuǎn)地懸在空中,總像在思考一些事情,又像在留戀我們的村莊,落在大片云的后面,不肯離去。跟人一樣,云對生它養(yǎng)它的地方或它生活了一段時間的地方,因為留戀,所以不住地轉(zhuǎn)身回頭瞭望。
云把晴朗留下。云把藍(lán)天留下。云把目光帶向遠(yuǎn)方,把夢帶向遠(yuǎn)方。
離開家鄉(xiāng)多久才能認(rèn)識故鄉(xiāng)的云,離開家鄉(xiāng)多遠(yuǎn)才能熟悉故鄉(xiāng)的云。是在哪一天我抬頭時看到了那片云,說:“它是故鄉(xiāng)的云。”我停下來跟它擺擺手打了招呼,在心里跟它說了一些悄悄話。我轉(zhuǎn)回身向著故鄉(xiāng)的方向望了許久,許久,眼眶里的云便灑下思鄉(xiāng)的雨。
誰會派一片云去尋找一個離家很久的人?是奶奶、母親還是爺爺、父親,還是其他的親人,或許是那片頹敗的院落,那幢低矮的老屋,那條沿老屋向前延伸的鄉(xiāng)間小路,那嘩嘩東流的納林河……或許是時間,或許是歲月,或許是離開故鄉(xiāng)時那一行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故鄉(xiāng)的云啊,你走了多久走了多少路才來到塞北邊城這片陌生的天空?一路上你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你在尋找什么?你找到了嗎?在狂風(fēng)面前你是否感到了無助,在黑夜到來時你是否感到了孤獨?故鄉(xiāng)的云,你要飄到哪里去?真的就沒有人呼喚你回家嗎……
如果忘記了回鄉(xiāng)的路,你抬頭看看頭頂上那片云,它或許就是一片故鄉(xiāng)的云,它或許能指給你回鄉(xiāng)的路。
納林的白云在天空飄浮著,像千萬條哈達(dá)團(tuán)在一起,拂拭一汪湛藍(lán)。白云凝結(jié)在林梢、坡峁的頭頂、沙漠的脊背上,像是與它們傾訴久遠(yuǎn)的思念或是往事。納林的白云頂部是銀色的,發(fā)著熒熒光澤,底部卻是青沉沉的,與那坡坡梁梁、溝溝畔畔、沙丘渾圓連著的部位幾乎不動或者只是輕柔地蠕動著。如果你看到納林的白云在林梢涌動,那是它們正在尋找納林的濕地、雨露、河水,找著了,它們就像嬰兒吃奶一樣,吃飽喝足了,就又飛向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
納林白云的神秘以及對我這個游子的誘惑,均來自小時候那羊奶般純白的云彩。納林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有云朵飄逸,云是納林的眼睛,云是納林的翅膀,云是納林的呼吸。因了這白云,納林的土地變得廣袤、深邃;又因了這深邃,納林的土地也顯得厚重、板結(jié)。納林的白云雖然很輕很輕,但兩頭力大無比的犍牛拉著沉沉的大犁也揭不透。就是我靈魂深入異鄉(xiāng)的夢中,也有納林的白云相伴相隨。
我正是為納林的白云而來。太陽溫柔地在我頭頂觸摸,微風(fēng)多情地牽著我的雙手,我輕快幸福地飛行在納林的腹地。納林的溝是深了些,納林的水是細(xì)了些,無邊的沙蒿、檸條、花棒、揚(yáng)柴、沙打旺是現(xiàn)實的,遠(yuǎn)方的地平線孤獨地凝在草尖上長久靜穆。我們走了不到半個小時,正在一個沙坡上跋涉,忽然有兩朵白云從各自不同的方向悠悠蕩蕩地飄到我的面前,一朵低低地飄落到了我的腳面,另一朵懶懶地飛止于我的肩上。我恰如其分地在兩朵白云之間趕路,腳踩一朵,肩挑一朵。我的靈魂立即有一種羽化登仙的愉悅。實在難以控制躍躍欲試的心,我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抓到,白云戲弄我似的躲開了。臥在我肩頭那朵云仿佛憐憫我的失意,從上悠然滑下,碰到我的手指,我實現(xiàn)了童年的夢想,乘機(jī)抓住了它。它柔柔的,軟軟的,像一團(tuán)棉絮;它綿綿的,濕濕的,像一塊海綿。
同行的兄弟啊,為何不抓拍一張?我興奮地呼叫起來:“我真的逮住了白云,它是我的俘虜!”其實,細(xì)心的兄弟早就瞅準(zhǔn)了那情那景,我與白云一同走進(jìn)了他的鏡頭。我說:“這朵白云是一匹無腳的烏審馬,它馱著我飛騰起來跑遍納林的溝溝峁峁、灘灘梁梁、坡坡塆塆的?!毙值芤恍?,說:“好啊,你瞧我早就拍下了一盤韁繩,等著你給烏審馬挽籠頭呢!”我抬頭望著天邊,那里果然有一片絲絲綿綿的云,活脫脫的像繩索。
……
小時候在納林河排則灣的一片天地里,我經(jīng)常能夠欣賞到故鄉(xiāng)很藍(lán)的天。納林的藍(lán)天是光潔的,藍(lán)得可人,藍(lán)得深邃,有時候竟是嫩嫩的、濕漉漉的,與棉白的云朵相映相襯,仿佛要滲出水來。誰的肌膚有這樣好的品質(zhì)呢?誰的眼睛有這樣清澈的純潔呢?
有時候,納林的藍(lán)天上掛一輪孤月,會讓人感到一種缺失,月也容易幻化為一塊斑點。月總是碎爛的,心如紊亂的夢。假想月如果不反射陽光,不就成了女人俊俏臉上的一粒黑痣?為了不讓月亮孤寂,為了不讓地上的人感到單調(diào),納林的白云常常很適時地趕來湊趣。這些白云,變幻成各式各樣的形狀,像萬馬奔騰,像羊群吃草,像蒼鷹捕獵,像游龍飛舞,像大雁展翅,像臥牛反芻,像扶犁耕田的村民……
在納林的村莊,尤其在毛布拉格蘇計山白云深處居住的人家,可以看到非常藍(lán)的天,同時,也就可以看到非常白、非常奇特的云。
它們或隆起在遠(yuǎn)山之巔,或鋪排在藍(lán)天的腹部,舒展開時,聽得見云的骨骼在咔咔作響,心扉在吱吱冒煙。納林的云通體是銀白的,閃閃發(fā)亮的。納林的云展示了一個強(qiáng)壯男人的氣性,我?guī)缀跻獮橹@呼了。
我喜歡仰臥在納林一塊碧綠的草灘上欣賞這種雄奇的白云。我曾自問,這景象預(yù)示著什么呢?白云訕笑著,向天空撲騰著,跳躍著,霎時,它們又在空中一塊接一塊地消散了。
風(fēng)從河溝推移而來,從林地上空刮過,從黃土高坡與沙漠的脊背和大草灘上升起,它們打著旋兒。云與風(fēng)在斗智斗勇,總是做著亙古不變的游戲。
納林一片片執(zhí)著的白云,一朵朵盛開的花,是納林風(fēng)景中最美的。它集中了鄂爾多斯高原多年的完美。
在納林,讀云、品云,是每個回鄉(xiāng)人最有興趣的舉動。云中含義無窮,云中心語飄飛。遠(yuǎn)望、近看,各有不同的感悟和聯(lián)想。我舍棄這些慣用的讀云方式,而躺在納林的草地上,仰望納林的天空,品嘗納林的云之味,享受納林的云之美。
如果有人問我:此時此地,你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我會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是云中之仙!
記得《封神演義》里有這樣一個片段:
紂王問云中子:“先生從何處來?”
云中子:“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東西?!?/p>
紂王發(fā)難:“云散水枯,汝歸何處?”
云中子從容答對:“云散皓月當(dāng)空,水枯明珠出現(xiàn)?!?/p>
心似白云,意如流水。云散了,有皓月;水枯了,出明珠。這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胸懷,一種左右逢源的人生佳境。
是的,人們向往的仙境往往只在夢里出現(xiàn),但是納林白云構(gòu)建的奇美精巧的空間,卻真真切切地使人身臨其境。我看著納林的云朵,仿佛河水不見了,遠(yuǎn)山隱去了,公路上的車笛聲也消失了。我只覺得身下的草地瞬間變小,面前的天空頃刻變窄,唯人是天地間一個高大無比的實物。天淡云閑,近碧遠(yuǎn)藍(lán),有幾朵不安分守己的白云,躡手躡腳地游到我的鼻尖,它不是和我嬉鬧,而是要與我對話。我凝望納林的白云,可疑之處在于:它究竟是來自天上還是從沙漠瀚海升向天空?難尋答案,我索性不管它了,只是靜靜地觀賞納林純凈的白云。它不含雜質(zhì),映襯著美的樸素與坦然。潛心的陶醉使我微閉起雙眼,這時我能感觸到一陣輕風(fēng)捎帶著一片片薄云徐徐吹來,從我的腳下、胸脯、耳邊、發(fā)際掠過,然后覆蓋了整個坡地,我也就白云裹身般淹沒在云海中了。
享受納林的白云需用虔誠的心。我的繁雜意念,我的憂郁愁惱,都被納林的白云這個精靈稀釋,我的靈與肉也融化到云中了。突然,云開日出,一縷陽光投射到天地間,我的生命蓬勃起來了。我分明生長出了翅膀,等待著新生。草兒在瘋狂地長高,高不過春天;雪片在迅猛變暖,暖不過太陽。整個納林都是新的,整個鄂爾多斯都在黎明中醒來。
我伴白云眠,半醒半醉。這時父親的話語打斷了我的云之夢:“等天涼些再下地背麥吧!”父親怕我白皙的皮膚被曬黑,又怕我剛從學(xué)校放假回來,一時不適應(yīng),吃不消這“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的苦頭,但我卻表現(xiàn)出一種男子漢刀山火海俱不怕的大無畏姿態(tài),甚至想著,這正好可以進(jìn)行最好的耐力、體力鍛煉呢。我戴上草帽,拿上皮繩與墊背的老羊皮襖就向麥地出發(fā)了。
我出生在納林河,我與這里的一土一沙、一花一草、一木一樹、一泉一河、一天一地……都是一個脾性,我不怕風(fēng)吹雨打日頭曬,更秉承了這里的水和云的氣質(zhì);我不怕走遠(yuǎn)路,不怕爬高坡,不怕穿越荒漠,走沙窩路。
那些白云在頭頂上一簇簇、一堆堆、一團(tuán)團(tuán)地飄過,地上的影子就像奔跑的牛群、馬群、羊群、鵝群、鴨群……我翻過一座座坡地塆塆前行,當(dāng)我又向一處處高粱地、玉米地、糜子地、谷子地捷步飛過時,也就想著這是在向藍(lán)天靠近,我要去伸手扯住納林白云,與它們說說離別后的悄悄話,然后駕馭納林白云,在排則灣村的土地上飛行。
這樣的想象使我的勞作與行走十分輕松、愜意、快樂。
“咱家要有頭頂白云一樣多的棉花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扯下幾朵給你們兄弟做過冬的棉衣棉褲;咱家要有東山陽婆出生時的紅云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給你們姐妹扯一朵做成新娘的嫁妝;咱家要有西山陽婆睡覺時的金云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給你們大大扯兩塊出門打工的新衣裳……”多病而喜歡幻想的奶奶如此訴說她老人家最大的愿望,這讓一個懵懂的孩子在幼小的心靈里落下了愛云的情結(jié)。沒有白云,沒有朝霞,沒有晚霞,我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死實的土疙瘩,有了納林的云彩,我便有了一種在宇宙中存在的活性。面對納林的白云,我總在猜想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
《故鄉(xiāng)的云》這首歌流行的時候,我在求學(xué),父親正在納林河鄉(xiāng)政府給人家脫土坯。父親頭頂?shù)奶炜粘3]有一絲白云,日頭曬得他脫了好幾層皮。一個種地的莊戶人跑到鄉(xiāng)政府賣力掙錢去了,用他的血汗換成錢寄給我作學(xué)雜費,所以,我聽見有人唱《故鄉(xiāng)的云》便生出無限凄楚。
那個暑假,當(dāng)我回到納林河排則灣村后,我見父親黑了,瘦了,老了,他卻平平靜靜地說:“那堵圪灣紅膠泥地滾出的太陽那么大,像卡車輪子一樣,風(fēng)沒一絲,云沒一片,還是我們這排則灣好。”
啥算最好呢?我琢磨了好一陣,最后認(rèn)定,應(yīng)該是納林的云。
云把天擦洗干凈了,云帶來雨,潤澤了納林,云與納林的土坡、林梢、草原、莊稼、沙漠纏綿,納林便更青翠了,更清秀了,沙泉、河流也豐滿了。水是納林的血脈,有水,納林才會秀美。
云是地上的水,水是天上的云。白云乏了或小憩在林頭、粱地,或涌溢在排則灣的深溝、水庫補(bǔ)充水分,歇夠了就向藍(lán)天升騰,它們四季滋潤著一處處毛烏素沙地、一片片草灘、一彎彎莊稼、一條條河流。有時,我想,云這種漂泊不定的性情又太像人的生命了,以某種形態(tài)在一地游行,之后又消逝散去,不知何時重新聚合、飄移。
那些匆匆趕路的白云,在我的頭上急速飄流,如果它們不屬于納林,就讓它們?nèi)グ桑ハг诤I?、平原上,或別處的山林、高原、沙漠中。
我終究要做一片納林的白云,在我做云的片刻,我要把故鄉(xiāng)的藍(lán)天擦洗得更藍(lán)。我有一個奢望,就是要讓那些沙漠重新變綠,讓干涸的納林河水重新清流噴涌……
我在書房里躺著望向窗外,天上,白云緩緩地舒展著婀娜的身姿。沒有風(fēng)聲,機(jī)器的轟鳴聲也可以忽略不計。靜,從來都沒有這樣安靜過。我知道其實周圍還是很嘈雜的,只是自己近來什么也不做,也懶于想該做些什么,總是躺在書房里看著窗外的云,所以有了這種錯覺,似乎別人也在閑著,也在靜靜地躺著。我就這樣心安理得地躺著,毫無目的、似懂非懂地欣賞著隨時都在變化、平素卻很少注意的云。
云在被我注視的時候每時每刻,不對,是每分每秒都在運(yùn)動著。只是離得太遠(yuǎn)了,它的動看起來那樣柔和與不動聲色,在蔚藍(lán)的天空一再玩著排列組合的游戲。其實,我知道在其他的時候或靠它近些,這云會行走得相當(dāng)激情。所以我最喜歡人們在抒情文章中常寫的那個詞——“云卷云舒”,真是十分貼切。想見第一個用此詞的人一定端詳過頭頂上的云,不然的話,怎么能想出這樣有動感的詞?
我一邊看云,一邊從枕邊隨意抽出來的幾本舊書,巧的是,都談到了“云”。
梭羅遇到詩人威廉·埃勒里·錢寧(William Ellery Channing),問他說:“你覺得今天的世界如何?”
詩人回答說:“看看這些云,重掛在天際的姿態(tài)多么美,這是我今天所看到的最偉大的東西了。在古畫中看不到,在外國也看不到……這是一個真正的地中海天空?!?/p>
我又換了一本赫塞的《鄉(xiāng)愁》,其中有一大段對云的描述:“我雖然經(jīng)??吹綕M天的云彩,但不知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樣優(yōu)游回去?是的,我的一生也像云……我從云那里所學(xué)的東西也使我難忘。”
終于,我們一家三口有時間很悠然自在地躺在一片公園的綠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朵,有的云較高,在天空中忽兒似兔,忽兒似馬,忽兒似駱駝慢慢地幻化身形;還有那在天頂穩(wěn)穩(wěn)不動的莢狀透光高積云,北邊的云很濃密,團(tuán)團(tuán)罩在天空下,南邊的云則不斷改變著形狀,西邊幾點,東邊數(shù)片,似白卻藍(lán),如晶似翠,分外誘人。我們開始發(fā)揮微薄的想象力,我說:“這些云看起來像晚歸的牛群……”妻子說:“像羊群,像水餃?!眱鹤觿t說:“像戰(zhàn)馬,像棉花糖,像……咦,怎么都是動物和吃的?”
人的想象力果然被日常生活所限制了。就這樣,在紛擾的城市中某一個公園的某一個角落,我們看了整整一下午的云,和梭羅一樣,和赫塞一樣,我們看到的都是不朽的云。
上次像這樣心無旁騖地觀察一片云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我問自己,我的確記不清了。小時候肯定專門看過云,不只看云,還看天上的星星,那是人生中最純潔最有憧憬的時候?!澳窃圃趺磿幽??在云的后面還有什么呢?”除此還有什么時候看過云?一定還有看的時候。譬如回到故鄉(xiāng)納林河的時候,肯定對著天高云淡感嘆城里的憋屈,但即便如此我的眼睛能在那或藍(lán)或白的云上停留幾分鐘呢?
有誰知道天上的云飄向何方?我在云的影子中,忽略了周圍的光芒。我以為云就是天空的顏色,卻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陽光。
有一些記憶,從來都不需要提起,因為那些記憶原本就是要被埋葬的。
也許到很多年以后,也許正是同樣的季節(jié),正是一個同樣的初秋的午后,在早已經(jīng)平靜的日子,那些密密麻麻的印記,散發(fā)著有些霉味的記憶,提醒著早已忘記的憂傷,那些有些含混不清的字句,把那遙遠(yuǎn)而模糊的記憶,重新喚起。
就好像初秋時的納林白云,漫開在天際,漫過了天空的堤岸,漫過了我的記憶。
生活是一朵云。濃厚的云層里有深不可測的冰雹,或許,暴雨過后還有潺潺的溪水。我們存活其中,不可把握。
那些曾經(jīng)留下記憶的云朵,那些留下新鮮雨水氣息的街道,那些留下兒時足跡的納林的泥濘土路,那些生長在草原上的青草、席棘、麻黃、醉馬草、灌木叢,就這么被云朵里的雨水漫上來,湮沒了。
我開始習(xí)慣在夏日里,癡癡地等待,等待那鋪滿云層的雨季過去,等那秋天的記憶淡去,等那漫漫的烏云退去,在那片被云層浸泡的天空,慢慢找尋藍(lán)天的痕跡。
而那退卻了云朵的長空,已經(jīng)是冬天陽光燦爛的蔚藍(lán),它們擺脫了云層浸泡的窒息,長空可以自由呼吸,但沒有云朵點綴的天空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的色彩。我才知道,雖然還是那片天空,卻早已經(jīng)更換了主題。而那些云朵濡濕的記憶,其實也不必再去回憶。
我為了這片云,而錯過了其他云的風(fēng)景;我為了那片云,而錯過了天邊的彩虹;我為了兩片云,而錯過了那一年的天空;終于,那兩片云成了我記憶中的風(fēng)。
許多時候人們來不及觀察和思考,日子一天天就那么或慢慢或匆匆地過著。人們總是急于做自己以為最重要的事情,哪怕這些事情在日后看來一錢不值。就像眼前這云其實在自己的頭頂上每天就那樣地飄著,不僅自己,恐怕許多人都不會或很少有看它的閑情逸致。人們忙著,忙著做其他的事情。只有現(xiàn)在,只有到了必須躺在床上的時候,浮躁的心才能稍稍安靜下來,才能隨著云的浮動思考今天和過去,檢點身上的瑕疵,修正自己的生活坐標(biāo)。
我們?yōu)槭裁蠢鲜庆o不下心來,是誘惑太多嗎?許多錯誤事后總結(jié)都是因太貪心造成的。我們?yōu)槭裁匆敲簇澬??難道不知道得到的同時就是失去?得到的一定就是我們需要的嗎?得到的就是珍貴的嗎?得到了我們就高興,就愉快,就讓別人看得起,讓別人羨慕嗎?有些得到不如失去。而有些為了得到而失去的卻會成為終生的遺憾和痛,關(guān)鍵是我們決定得到哪個和失去哪個時往往給自己的定位不準(zhǔn)確,弄不清哪一個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更多的時候,我們是明明白白得到了我們并不需要的東西,而稀里糊涂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人們啊,常常自己在誤區(qū)中迷惑著,卻譏笑別人。
什么時候才能清醒一些?靜的時候。什么時候能靜?往往是有了問題的時候。有了問題的時候,問題讓你冷靜,讓你反思。反思的結(jié)果是后悔,是遺憾,是調(diào)整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思路,是不斷對自己的追問:“你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們許多人許多時候恰恰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我們的心思太重,我們的功利心太重,我們的心被這些鉗制,讓本該自由柔軟的腰身只會蜷縮而不會舒展。
這時候我想到太極拳中的云手。
之所以忘不了并深深地喜愛這個招式,首先是因為它的簡單,其次在于它的優(yōu)美,最后就是它頗有禪意。雙臂張開,上下翻轉(zhuǎn),舒緩大方,柔韌有度,恰似行云流水,連綿不斷,畫成一個渾然而圓滿的太極圖。感到腰身有些僵硬的時候,起身來比畫一陣,登時就會覺得手心發(fā)熱,通體舒泰。
曾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個帖子,論及云手的文化意義,其中有這么幾句話:“云手”二字的精妙意義所在,“云”和“手”都是名詞,組合在一起還是名詞,但是發(fā)生了截然不同的意義上的變化。云是難以捉摸的四處飄蕩的沒有實體的東西,而手是有形狀的固定的實物,這一虛一實組合在一起,不僅僅成為一種現(xiàn)象,在幾千年的社會整合下,更衍生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含義。從理論上或字面上愚笨地解釋一下,“手”是抓不住“云”的,而現(xiàn)在偏偏用“云”來點綴“手”,云越不過手的控制,手變成云的范疇。
對這后兩句,我卻有著不同的感知,我覺得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手讓云生成了規(guī)律運(yùn)轉(zhuǎn)之氣場,云使手有了生動勃發(fā)之態(tài)勢。
似乎是隱居隱士的象征,陶弘景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痹频搅硕U宗手里,就成了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李翱的“云在青天水在瓶”了。云在僧人釋顯萬的心中是“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三更云去作行雨,回頭方羨老僧閑”。云在儒家孔子的眼里又是“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所以,看云,就是看云卷云舒,正所謂:“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 云,其實是心在天空上的倒影。而看云,則像是人與自然在精神維度上的一場無聲而又飽含深情的凝望。不愛看云的人、不會看云的人、不去看云的人哪知道人生中最不起眼處才是高境界,最無動靜時才醞霹靂聲。換句話來說,叫作:“濃處味短,淡中趣長?!?/p>
此時,我向天空中那片白云望去,它依然是那方姿態(tài)、那方陣容,像執(zhí)勤的哨兵,像受閱的方隊,在它那個崗位上守望著。我也在沉思著,疑惑著,這片云為什么在敕勒川五六級大風(fēng)的作用下幾個小時就能飄到故土納林?它,莫非是鄂爾多斯放出的一個風(fēng)箏,繩子牽在蘇計山老人的手里?它,莫非是禪意的化身,化作祥云一片,歡迎我這個從遙遠(yuǎn)邊城回鄉(xiāng)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