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勇
“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928年3月20日,時年28歲的中共湖北省委常委夏明翰在武漢慷慨就義,刑場上留下的這首《就義詩》氣貫長虹、經(jīng)久流傳,不僅是其英名風烈的高度凝結(jié),而且堪為中國共產(chǎn)黨人持久彌新的“不怕犧牲、英勇斗爭”精神的鮮明寫照。然而,對于這首詩作的流傳經(jīng)過至今探究仍然不夠①關(guān)于夏明翰研究的主要成果有蔣薛、呂芳文:《夏明翰》,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編:《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戴緒恭:《夏明翰犧牲日期考》,《黨史研究資料》1981 年第2 期;范長敏、鄭之問等:《千古英杰——夏明翰烈士的傳奇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王大象:《見證夏明翰壯烈就義:彌足珍貴的老照片背后的故事》,《檢察風云》2011 年第14 期;等等。,《就義詩》如何流傳下來仍值得進一步查考。
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跡,需要通過記述、整合與傳承,才能化作群體、國家乃至民族的集體記憶。最早筆錄夏明翰犧牲經(jīng)過的,理應(yīng)是抓捕、審判與刑戮英烈的武漢國民黨反動當局。國民黨當局在審訊迫害革命者過程中理應(yīng)會產(chǎn)生案卷、布告等司法文書。然而,時至今日不見當年司法文書的蹤影,現(xiàn)今能看到的最早記錄夏明翰就義的文字來自當年的新聞報道。1928年3月21日的《申報》刊載了一條來自漢口的血腥消息:“漢口衛(wèi)戍部二十日槍決共產(chǎn)黨夏則生、劉漢模、喻石頭、孫少達、李元益、王少仁、余錦懈等七名?!雹凇段錆h七共黨昨槍決》,《申報》1928 年3 月21 日。居此七位犧牲者名單之首的“夏則生”,便是夏明翰,夏則生當是夏明翰被捕時所用的化名。關(guān)于夏則生即為夏明翰,亦可從當時報道中得以印證。3月25日《申報》又有一則更為詳細的報道,分條介紹了漢口3月20日、21日的兩次“屠共”罪案。其中3月20日的消息如下:“續(xù)訊武漢衛(wèi)戍司令部本日(二十)晨又在余記里空坪槍決共犯七名,罪狀如下:(一)案據(jù)本部稽查隊拿獲共匪夏則生即夏明翰、劉漢模、喻石頭、孫少達等四名到部,業(yè)經(jīng)本部訊明,該犯等均系共黨重要份(分)子,應(yīng)即處以死刑。除提該犯等驗明正身,綁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俾昭炯外,合亟布告,俾眾周行……”①《漢口槍決大批男女共黨》,《申報》1928 年3 月25 日。這條消息當是抄錄武漢衛(wèi)戍司令部的布告。此類報道通常不可能記述共產(chǎn)黨員的英雄言行,這是當時白色恐怖籠罩下新聞媒體被管制的體現(xiàn)。鄭超麟對此即有揭露:“我在漢口親眼看見某同志從衛(wèi)戍司令部赴刑場途中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中國無產(chǎn)階級終有勝利的一天,我死不為恨!’等口號,然而次日報紙上僅簡單的‘昨日槍斃發(fā)散反動傳單某人’的消息?!雹诔耄骸稇K無人道之中國白色恐怖》,《布爾塞維克》 第3 期,1927 年11 月7 日。當時報紙多是對中共的負面報道。
因此,記錄革命英烈的生平事跡,既是對犧牲戰(zhàn)友的深情緬懷,也是對國民黨白色恐怖宣傳戰(zhàn)的有力反擊。中共黨內(nèi)同志對夏明翰的追述大體經(jīng)歷了從片言記錄到專篇傳略的跨越,這也是大革命失敗后革命英烈傳記資料匯集的一般軌跡。作為兩湖地區(qū)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夏明翰的被捕與犧牲,不能不引起當?shù)攸h組織的震動。當時負責湖北省委工作的劉伯莊因武漢三鎮(zhèn)黨組織遭受大破壞,導(dǎo)致五六十人被捕殺而受到中共中央處分,他為此申訴,其中就提到夏明翰被捕:“[符]向一來向我要錢給穆清打電報,共需四十余元,我身上只有二十元,不足之數(shù)他說當晚到明翰處去取,因此,我知道他必去找明翰。但第二天上午知道明翰被捕?!雹壑醒霗n案館、湖北省檔案館編:《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編(省委文件)》(1928 年),1984 年內(nèi)部編印,第335 頁。1928年5月,湖北省委向中央報告黨組織遭受破壞情況,其中寫到從3月5日到4月25日“每日平均在武漢三鎮(zhèn)槍決的同志有‘六人’,黨團犧牲了的干部同志在三百一十幾人以上。符向一、夏明翰、黃赤光(省委常委)……陳寶山(漢市常委)等都在此時犧牲的”,“在這樣的當前的白色恐怖之下,共產(chǎn)黨員及其所領(lǐng)導(dǎo)的革命工農(nóng)都是很壯烈的,不顧一切與敵人奮斗,直到被犧牲的最后一剎那,還是慷慨激烈地向民眾宣傳自己所信的主義及對中國革命主張。因此,一般民眾頗為共產(chǎn)黨員及革命工農(nóng)臨死的宣傳所感動,反對軍閥慘無人道的屠殺,甚至兵士也不愿意向共產(chǎn)黨員及革命的工農(nóng)身上放槍!”④中央檔案館、湖北省檔案館編:《湖北革命歷史文件匯編(省委文件)》(1928 年),1984 年內(nèi)部編印,第377~378 頁。這是對英烈群體的總體評述,同樣也適用于夏明翰。
1927年12月,中央機關(guān)刊物《布爾塞維克》從第11期起開設(shè)專欄“我們的死者”,向讀者呼吁:“各地在白色恐怖下死難的先烈,不論其為共產(chǎn)黨員與否,讀者如能記述其傳略或哀悼之辭寄給本報,本報當盡量登載于此欄中。我們在血淋淋的先烈尸骨之前是不哭的,我們要踏著他們的血路前進。”⑤《我們的死者》,《布爾塞維克》第11 期,1927 年12 月26 日。第21期“我們的死者”專欄刊發(fā)“莫同”追悼湖南犧牲同志的文章《一個個的砍頭了!》。⑥莫同:《一個個的砍頭了!》,《布爾塞維克》第21 期,1928 年6 月15 日??吹侥奈恼潞?,典琦(曹伯韓)深有感觸:“覺得我所知道的被難的同志,還有一批,不能不將他們的生平略為介紹。這些同志是和兩湖尤其是湖南革命運動有關(guān)系的?!彼珜懥恕队忠慌离y同志的回憶》,刊發(fā)于《布爾塞維克》第24期“我們的死者”專欄。文章第一個追悼的烈士便是夏明翰:“最近在武漢工作,不幸被軍閥胡宗鐸捕獲,三月下旬慘斃于漢口余記里之空坪。同時死難者二十余同志,但我都不能舉其名。明翰同志忠實勇敢,能耐勞苦,思想綿密,而態(tài)度和藹近人,言詞激昂動聽,善于深入淺出,故在群眾中很有信仰。平生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臨刑時,他還讀著‘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詩句。一九二六年九月與鄭□□(原文如此——引者注)女士結(jié)婚,生一小孩,現(xiàn)已半歲。”①典琦:《又一批死難同志的回憶》,《布爾塞維克》第24 期,1928 年7 月25 日。文章提及夏明翰“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但是沒有引述他的自作詩。在今人看來可能有些缺憾的是,夏明翰臨刑時吟誦的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此系汪精衛(wèi)在清末謀刺攝政王載灃不成被捕入獄所作《被逮口占》詩句。汪精衛(wèi)1927年7月15日在武漢“分共”,對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舉起了屠刀,進而實現(xiàn)寧漢合流。然而,中國革命的復(fù)雜性就在于此,汪精衛(wèi)在青壯年時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反清志士,其所作《被逮口占》廣為傳誦,影響到夏明翰亦非偶然。加之為夏明翰作傳略的革命同志很可能忘了“引刀成一快”詩句出自誰手,故此照錄不遺。
就在《布爾塞維克》第21期出版至第24期付梓的時間區(qū)間里,為了減少白色恐怖勢力對中國革命領(lǐng)導(dǎo)力量的危害,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開。會議前后,為了表達對大革命中犧牲同志的追思之情,并留下他們的英雄事跡以激勵黨內(nèi)同志奮斗進取,在大會秘書處的組織發(fā)動下,周恩來、瞿秋白等與會代表分頭撰寫革命英烈的生平傳略,共計78篇。其中一篇便是夏曦寫于1928年7月21日的《夏明翰同志傳略》,文中記述夏明翰犧牲時吟詩細節(jié),引詩完整:“明翰曾經(jīng)這樣說:‘人受了最大刺激的時候,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候’,‘人被殺是最大的刺激,所以一定是很快樂的’。他臨刑的時候,曾經(jīng)高歌一首舊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本來是如此的:生命之流遇到礁石的時候,起一個大的波浪,這正是最痛快的事。所以明翰同志很愉快地死在敵人槍口之下呵!他現(xiàn)在正在微笑地招引我們前進?。?!”②中央檔案館編:《革命烈士傳記資料》,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 年版,第104 頁。
中共六大后,中國革命開始復(fù)蘇,各項工作漸入正軌。中國濟難會全國總會1929年3月15日出版《犧牲》第1集,內(nèi)收各地近年犧牲同志的生平事跡?!昂笔 眱?nèi)有《夏明瀚事略》,有關(guān)英烈犧牲及詩才的情況介紹如下:“最近擔任湖北省委委員工作,不幸被軍閥胡宗鐸捕獲,于三月二十三日慘殺于漢口余記里之空坪。同時死難者,二十余人。明瀚忠實勇敢,能耐勞苦,思想縝密而態(tài)度和易近人,言詞激昂動聽,善于深入淺出,故在群眾中很有信仰。平生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一九二六年九月與鄭□□(原文如此——引者注)女士結(jié)婚,生一女,現(xiàn)年僅半歲?!雹邸断拿麇侣浴罚稜奚返? 集,中國濟難會全國總會1939 年編印,第195 頁。與前述典琦的《又一批死難同志的回憶》對比,此文明確了夏明翰犧牲的具體日期(典文作“三月下旬”),其余僅作文字的凝練與縮寫。耐人尋味的是,夏明翰就義時吟詩的記述被一刪而盡,關(guān)于英烈詩文才華只留下其“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的簡要介紹。
1936年,共產(chǎn)國際及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籌辦中共成立15周年慶?;顒?,當時議定編寫出版“為中國的解放而犧牲的烈士的傳略文集”等④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5 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 年版,第207~208 頁。,這是中共六大后又一次成規(guī)模地搜集編撰英烈傳記活動。其成果便是莫斯科外國工人出版社1936 年出版的《烈士傳》(第一集)⑤轉(zhuǎn)引自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編著:《鞠躬盡瘁 戰(zhàn)斗終生:陳潭秋畫傳》,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0 頁。,撰寫者基本采用化名:成剛、李明(李立三)、中夏、玉德、伯林(潘漢年)、李明、杜寧(楊之華)、梁樸(饒漱石)、康生。該書匯集李大釗、顧正紅、向警予、蘇兆征、彭湃、惲代英、蔡和森、瞿秋白、方志敏、劉華10位烈士傳記。①今可見其新中國成立前的翻印本《烈士傳》,遼東建國書社,出版時間不詳。夏明翰雖不在其內(nèi),但其英名事跡未被淡忘。1937年5月2日,為推進全黨盡快適應(yīng)國共關(guān)系在西安事變后開始重大調(diào)整的政治形勢,總結(jié)土地革命戰(zhàn)爭十年的斗爭經(jīng)驗,盡快促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中共中央在延安召開蘇區(qū)黨代表會議。張聞天作題為《中國共產(chǎn)黨蘇區(qū)代表會議的任務(wù)》的開幕詞,指出10年來的“偉大收獲與成績”的取得,“首先是我黨同志的努力奮斗、自我犧牲的精神所造成的”,為“紀念在各線戰(zhàn)線上英勇犧牲了的戰(zhàn)士、我們的最忠實的同志、中華民族的最優(yōu)秀的兒女”,他以“李大釗”為起始,宣讀了整整60位烈士名單,夏明翰名列第九位(當然不應(yīng)以此排名論定歷史功績)。②《張聞天文集》第2 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 年版,第177~178 頁。
1945年初,在中共七大召開前夕,中共中央再次征集死難同志的材料,夏明翰的英名事跡又一次被人記起。中共七大閉幕大會作出《關(guān)于以七大名義召開中國革命死難烈士追悼大會的決定》,會后舉行中國死難烈士追悼大會等紀念活動。③李忠杰、李明華主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檔案文獻選編》,中共黨史出版社2015 年版,第617、683~694 頁。征求死難同志史料應(yīng)是中共七大籌備工作的有機組成部分。謝覺哉在1945年1月9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所撰寫的8人生平事跡:毛簡青、柳直荀、夏明翰、夏尺冰、吳永康、李求實、李×珍、蕭×升。他多以見證者的視角記述,詳略不一。其中,對夏明翰犧牲情形有了新的介紹:“明翰同志被捕的先天,到我處,說:‘省委機關(guān)差不多都破壞了,我已搬到中央旅館某號,有事可到旅館找我。我每天在街上走,碰人!’他問我熊瑾玎同志、徐老同志住在哪里,我告訴了他,翌日我至瑾玎處等他,不見來,第二天我又去等,周酉林(“林”字為“村”字筆誤——引者注)來說:‘今天殺了人,口號叫得很兇!’我心大驚,第三天看報:槍斃一批共產(chǎn)黨員,頭一句即明翰同志?!骱餐菊f,中央旅館有一茶役,原在我黨開的旅館里服務(wù)的,認得他,大概就是那家伙告密。過幾天其妻兄鄭伯翔來收尸,沒有找著。明翰同志妻鄭家均,有一女。”④《謝覺哉日記》,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731~732 頁。按:后證實出賣夏明翰的并非茶役。夏明翰被捕前后的歷史細節(jié)得到全新的補充。不過,該篇文字知者甚少,僅是作為英烈生平資料提供給中共中央,并未真正意義地發(fā)表。
正是在偉大理想的指引與革命先烈犧牲精神的感召下,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全國各族人民英勇奮斗,歷盡艱難崎嶇,最終奪取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弘揚革命先烈事跡勢在必行,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1952年推出的《湖南革命烈士傳》是其時宣傳系統(tǒng)的建樹之一。該書為夏明翰在新中國的英名弘傳作了客觀上的有益鋪墊。
編纂《湖南革命烈士傳》是中共湖南省委下達的政治任務(wù),旨在迎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30周年。不過,該書問世延后了一年,其編纂的艱難程度在“后記”中有所揭示:“鑒于三十年來,湖南籍的和在湖南境內(nèi)犧牲的革命烈士為數(shù)極其巨大”,編者確定了兩個編選標準,“一是對中國革命有重大貢獻,在黨內(nèi)擔負過重要工作責任的先烈;二是在各地有重大影響的群眾中的領(lǐng)袖人物”,且英烈事跡必須“具體確實,并富有教育意義”。通過組織發(fā)動,各地黨委和有關(guān)方面上報材料120余件,但普遍存在“過于簡略,內(nèi)容不夠具體生動”的缺點,而有些重要的革命事件和革命人物,卻因為“中國革命的艱難曲折,反革命的恐怖摧殘和各種變亂,歷年來革命史料極難保存,如今搜集更是不易”,只能付諸闕如。而史料匯集“還必須依靠大家特別是參加革命時間較長的同志們動手記述”,最終形成27位烈士的19篇材料。①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輯:《湖南革命烈士傳》,湖南通俗讀物出版社1952 年版,第116 頁。所收人物主要有:任弼時、蔡和森、鄧中夏、左權(quán)、向警予、郭亮、黃公略、何叔衡、姜夢周、王凌波、方維夏、涂正坤、田波揚、潘心元、柳直荀,以及新民學會3名會員(張昆弟、羅學瓚、陳章甫)(以上各篇均為作者個人署名),后殿以賀爾康的日記文章與“編者輯”的湖南最早的一批工人黨員(任樹德、仇壽松、朱友富、李耀榮、劉昌炎、劉東軒、劉安益、謝懷德)。所收人物通常是一人一篇,亦有數(shù)人合并于一篇的,還有一人數(shù)篇的,記述任弼時生平的就有2篇,僅此一例。所收文章有數(shù)篇出自同一作者的,共有兩位作者:一為田晃,共撰2篇,一寫田波揚,一寫潘心元;另一為謝覺哉,共撰3篇,分別寫何叔衡、姜夢周、王凌波。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該書所記的這27位烈士中并無夏明翰。
1957年11月,湖南人民出版社修訂《湖南革命烈士傳》,以《不朽的戰(zhàn)士》的書名作為前書的第二版重新出版?!扒把浴敝赋觯骸?952年,我們曾出版《湖南革命烈士傳》一書,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后因書名和體例有欠妥之處,曾停止發(fā)行”,解釋了文章修改與篇目調(diào)整情況,“書內(nèi)有幾篇是由原作者修改的。還有幾篇因感到敘述過于簡略而又一時無法補充的,這次便只好暫時抽出,等將來作者進一步補充后,再行收入?!雹诤先嗣癯霭嫔缇帲骸恫恍嗟膽?zhàn)士》,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前言(無頁碼標注)。前后兩書最大的差異在于英烈人物的取舍,新書舍去了任弼時、新民學會3名會員(張昆弟、羅學瓚、陳章甫)、賀爾康以及湖南最早的一批工人黨員(任樹德、仇壽松、朱友富、李耀榮、劉昌炎、劉東軒、劉安益、謝懷德),新增了兩位英烈傳略:一為毛簡青,一為夏明翰。全書總共收錄16位英烈,除刪去的英烈傳略外,人物排序沿用前書,新增英烈殿后,以夏明翰傳略收束全書。
新增兩篇英烈傳略,作者均為謝覺哉,謝覺哉所撰篇數(shù)由此多達5篇,占該書篇數(shù)近1/3。在這5篇傳略中,《憶叔衡同志》(1942年5月12日)、《哭凌波同志》(1942年9月12日)、《姜夢周同志傳》(1944年8月2日)3篇作于全民族抗戰(zhàn)時期。其寫作初衷可引《姜夢周同志傳》的一句話概括:“革命和反革命的斗爭中,我黨志士流的血實在太多了!由于情感關(guān)系,我于年紀相近、少同學、長同事、同參加革命的何叔衡與姜夢周同志的犧牲,王凌波同志的病死,永遠地不能忘懷?!雹壑x覺哉:《不惑集》,作家出版社1962 年版,第315 頁。謝覺哉在大革命時期將自己與姜夢周、何叔衡、王凌波合稱“寧鄉(xiāng)四髯”,同志友情非同尋常。另兩篇則作于新中國成立后,《毛簡青同志傳略》文內(nèi)注明作于1953年,后附“補記”,當是作者在新書出版之前的補充;《夏明翰同志傳略》文末注明寫作日期為“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二日”④湖南人民出版社編:《不朽的戰(zhàn)士》,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第80 頁。。然而,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檢索到的謝覺哉的該文手稿,寫作具體日期當為1953年1月11日。這兩篇文章的寫作時間應(yīng)當相近,寫作動因則不排除同是應(yīng)湖南方面約稿的可能。
謝覺哉新撰《毛簡青同志傳略》《夏明翰同志傳略》,均以其在延安時期所作材料為基礎(chǔ)擴展成篇。需要特別關(guān)注的是,謝覺哉對夏明翰的被捕時間與犧牲情形有了更為具體的敘述:
一九二八年在漢口,明翰同志犧牲的前二天——二月七日,他到了我的住所,告我:“省委機關(guān)多被破獲,許多同志不知下落,我每天在街上亂走,望碰著人……我住在東方旅館×號,你有事,可到那里找我!”我問:“東方旅館穩(wěn)便嗎?”他答:“有一茶房原是泰裕(省委設(shè)的旅館已破壞)的,認識我。他說:‘夏先生放心,住在這里不要緊?!蔽艺f:“危險!趕快搬!”“是的,我正計劃搬!”他說。
明翰同志是來問熊瑾?。ó斪麋唷咦ⅲ┩竞托焯亓⑼镜淖≈?,二月八日我去瑾汀同志處等他,不見來,心知有變。九日又去等他,周酉村同志來了,說:“今早又殺了人,口號喊的(得)很壯烈。”看報、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明翰同志援筆寫了四句話: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①湖南人民出版社編:《不朽的戰(zhàn)士》,湖南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第78~79 頁。
就這樣,夏明翰烈士的《就義詩》因為謝覺哉的這篇回憶文章而掙脫歷史塵埃的遮蔽,放射出攝人心魄的光芒。
謝覺哉1953年完成《夏明翰同志傳略》,直至1958年3月《不朽的戰(zhàn)士》出版該文始與讀者相見。夏明翰的詩歌以其赤誠決絕的文字與骨鯁頑強的傳主事跡相得益彰,在社會上迅速流傳開來。
1959年4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詩抄》,收錄“夏明翰同志”詩“一首”,便是這首“砍頭不要緊”,并賦予一個非常貼切的詩題——《就義詩》。詩后有作者簡介,并附錄《夏明翰同志傳》,系謝覺哉所作《夏明翰同志傳略》的文摘,實即標明該詩的來源出處。該書主編蕭三在《致讀者(代序)》中列舉夏明翰的這首詩歌,表達崇敬之情與追隨決心,“當我每次背誦夏明翰同志就義時的四句絕筆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都不禁低下頭來向他深深地致敬,然后又立起身子愿作他所說的‘后來人’?!雹谑捜骶帲骸陡锩沂吭姵罚袊嗄瓿霭嫔?959 年版,第4 頁。
《革命烈士詩抄》多次增印,1962年6月推出第二版增訂本。增訂本收錄的夏明翰詩作,由1首增至3首(另兩詩為《金魚》殘句、《童謠》)。在出版上、下卷時,又增至4首(新增《為軍閥畫像》)。當然,最為膾炙人口的還是《就義詩》。與這本詩抄的熱銷相輔相成的是,《就義詩》進一步向社會各界釋放其影響因子?,F(xiàn)在所能見到的夏明翰夫人鄭家均、郭沫若抄錄夏明翰《就義詩》的手跡,動筆時間在其后的1~5年,影響施受關(guān)系顯而易見。1960年拍攝殺青、翌年公映后轟動全國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男主人公洪常青在就義前揮毫在“自首書”上寫下絕筆:“砍頭不要緊,為了主義真,殺死洪常青,還有后來人!”毋庸辭費,該絕筆系仿效夏明翰《就義詩》,并對該詩的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到1962年,夏明翰《就義詩》進一步進入詩論③曲沐:《詩的意境和含蓄》,《山花》1962年第9期;李德明:《我對意境和含蓄的看法》,《山花》1963年第9期。、中國現(xiàn)代史中學教學等領(lǐng)域④呂登來:《在中國現(xiàn)代史教學中運用詩詞歌謠的體會》,《歷史教學》 1962 年8 月刊。。1964年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創(chuàng)演過程中,周恩來特別指示要編入夏明翰《就義詩》。1965年因救護民兵而奮不顧身撲向炸藥包壯烈犧牲的王杰,黨和國家給予了他極高的榮譽,人們在清理其遺物時發(fā)現(xiàn)王杰日記就抄有夏明翰《就義詩》。①《王杰同志日記摘抄》,《江蘇教育》1965 年第12 期。196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又推出精簡版《革命烈士詩抄》,首印40萬冊,但其中刪去了謝覺哉的《夏明翰同志傳》等回憶資料,“左”的政治空氣已開始波及編選工作。②陳宗?。骸丁笆吣辍毙略娺x本與“人民詩歌”的構(gòu)建》,南京師范大學2014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5 頁。
1978年時值夏明翰犧牲50周年,周谷城撰文《懷念夏明翰同志》,只是當時并未發(fā)表,當年見報的是武漢市革命文物管理辦公室等單位合寫的紀念文章③武漢市革命文物管理辦公室等:《“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紀念夏明翰烈士殉難十五周年》,《長江日報》1978年2月9日。。而最為引人注目的是7月《詩刊》刊發(fā)的一組“革命烈士詩抄”,系同年10月第6次印刷的《革命烈士詩抄》精簡本之精選,其中就有夏明翰的《就義詩》。1979年,內(nèi)容翔實的《夏明翰》傳記(蔣薛、呂芳文執(zhí)筆)問世,連同發(fā)表的夏明翰親屬后人的紀念回憶文章等,使夏明翰的革命精神及其《就義詩》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繼續(xù)得以廣泛弘揚。1985年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的電影《夏明翰》,全方位展現(xiàn)了英雄形象。1987年宋任窮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紀念陳昌、夏明翰老師》④宋任窮:《紀念陳昌、夏明翰老師》,《人民日報》1987 年10 月15 日。。更為影響一代又一代人的是,《就義詩》被編入了初級語文教材。
步入21世紀,夏明翰故居在2002年被列入湖南省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被認定為省級紅色旅游景區(qū);相關(guān)文藝作品在歌劇、電視劇等領(lǐng)域繼有新作⑤陳蓉:《多情亦是大丈夫:歌劇〈夏明翰〉賞析》,《藝?!?012 年第10 期;陳蓉:《紅色偶像劇〈鐵血男兒夏明翰〉熱血青春揮灑傳奇》,《電視指南》 2012 年第10 期。;在全黨開展保持黨的先進性教育動員報告中,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在強調(diào)要繼承和發(fā)揚革命精神時又提到了夏明翰的英名;在為迎接新中國成立60周年開展的評選“雙百”人物活動中,夏明翰眾望所歸地進入“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名列。邁進新時代,為全黨開展黨史學習教育而編寫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高度評價夏明翰“以‘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錚錚誓言,生動表達了共產(chǎn)黨員的理想之光不滅、信念之光不滅”⑥本書編寫組:《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人民出版社、中共黨史出版社2021 年版,第33 頁。;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系列活動中盛大演出的《偉大征程》,夏明翰扮演者是第一篇章《起義起義》歷史情景群舞的領(lǐng)舞者,并完整朗誦了《就義詩》。
同以上創(chuàng)作宣傳活動相關(guān)聯(lián)且更具有歷史本真性的是,圍繞夏明翰及其《就義詩》的研究得到推進。1981年2月發(fā)表的戴緒恭《夏明翰犧牲日期考》,通過查閱當年有關(guān)報刊(《申報》《布爾塞維克》),比對烈士夫人鄭家均回憶及出賣夏明翰的叛徒宋若林筆供,確定夏明翰犧牲日期為1928年3月20日,而非較為通行的謝覺哉回憶文章所述的那年2月9日⑦戴緒恭:《夏明翰犧牲日期考》,《黨史研究資料》1981 年第2 期。,亦非《犧牲》所說的3月23日⑧《夏明瀚事略》,《犧牲》第1 集,中國濟難會全國總會1939 年編印,第195 頁。。同年6月出版的《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卷,收錄蔣薛、呂芳文合撰的《夏明翰》,所述夏明翰犧牲日期采用了最新研究成果。事實上,蔣、呂執(zhí)筆的《夏明翰》傳記早于1979年出版,披露了夏明翰的諸多生平事跡,但是夏明翰犧牲時間仍沿用謝覺哉回憶文章的說法。⑨衡陽市革命烈士事跡編寫組編,蔣薛、呂芳文執(zhí)筆:《夏明翰》,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8 頁。這從一個角度也說明了黨史人物傳的撰寫需要深入研究史料,不能單純以回憶文章為據(jù)。該傳收入《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卷時,出于篇幅考慮,作者對傳記進行了大幅縮寫,同時也吸納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經(jīng)過刪改的《夏明翰》記述傳主的犧牲情景如下:“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日(農(nóng)歷二月二十九日)清晨,夏明翰被劊子手們押到漢口余記里刑場。當執(zhí)行官問他還有什么遺言要講時,夏明翰大聲說:‘有,給我紙筆來!’于是他昂然揮筆寫下了那首‘砍頭不要緊’的正氣凜然的就義詩。”①蔣薛、呂芳文:《夏明翰》,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編:《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 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283 頁。此節(jié)文字較為簡略,甚至未將《就義詩》完整展開,總體上沿用了謝覺哉回憶文章的內(nèi)容,夏明翰向行刑者要紙筆的言語系移自數(shù)年前出版的同名書籍。
蔣薛、呂芳文為撰寫《夏明翰》,充分利用“衡陽市革命烈士事跡編寫組”的組織平臺,除查閱相關(guān)歷史文獻之外,還訪問了包括李維漢、徐特立等人在內(nèi)的歷史見證者26人,另有鄭家均、夏蕓等夏明翰的親屬7人。在掌握史料豐富性方面,后來著述無法企及。不過,就夏明翰《就義詩》而言,遺憾的是他們沒有采訪到該詩的第一披露人謝覺哉,謝覺哉早已于1971年逝世。
然而,夏明翰《就義詩》的流傳確有不盡明白之處。它不同于夏明翰作于獄中的三封家書,現(xiàn)今雖無歷史實物,但是其來有自。夏明翰的外甥吳健回憶:那三封遺書經(jīng)獄友密藏,輾轉(zhuǎn)傳給吳健的四姨父魏荔洲,魏擔心信件落入敵手,讓自己的女兒背下三信的內(nèi)容,后此三信果為國民黨當局查獲燒毀,但抹不掉記憶中的書信內(nèi)容。②范長敏、鄭之問等:《千古英杰——夏明翰烈士的傳奇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225~226 頁。夏明翰《就義詩》顯然也有別于其他遺詩,后者由身旁同志憶及轉(zhuǎn)述顯得自然而然,而英烈在刑場上的詩作內(nèi)容何以為謝覺哉所知,其間情形還有待探究。
2011年王大象發(fā)表《見證夏明翰壯烈就義:彌足珍貴的老照片背后的故事》,作了這方面的補證。王大象此前研究過周竹安生平事跡,為此周女金湘田給他寄來周竹安和謝覺哉、熊瑾玎等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合影,由此喚醒了王的記憶。王大象在文中寫道:“而周竹安作(‘作’字當為衍文——引者注)為筆者還原夏明翰當年壯烈就義的情景,有必要重點交代一下?!敝苤癜才c謝覺哉、熊瑾玎都是湖南人,“早年參加了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革命團體‘新民學會’與‘自修大學’,參與過湖南建黨的初期工作。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還曾與夏明翰一起工作過,更是夏明翰壯烈就義的見證人”③王大象:《見證夏明翰壯烈就義:彌足珍貴的老照片背后的故事》,《檢察風云》2011 年第14 期。。但文中仍然缺少這方面的見證記述,有關(guān)夏明翰被捕、就義的情形主要還是源自謝覺哉文章。王文的新意在于,將謝覺哉文章記述周酉村的話“今早殺了人,口號喊得很響”之“口號”,解釋為夏明翰的《就義詩》。夏明翰在紙上留詩后又呼喊出聲,亦在情理之中。只是據(jù)早期黨內(nèi)有關(guān)傳記資料,夏明翰當時高喊的是另一詩,二者無法印證。當然,前后二詩也并不相互捍格,因為夏明翰當時完全可能呼喊多種口號,或許黨內(nèi)同志最初認為“砍頭不要緊”四句不算是詩,所以沒有記錄。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周酉村即周竹安,1926年入黨,新中國成立后從事外交工作。目前尚未找到其傳記類專書專文,《湖南省長沙師范學校校志(1912—1992)》記載了周竹安在夏明翰被捕前后的經(jīng)歷:“1928年2月,受黨組織派遣赴岳陽,因地下機關(guān)被敵人破壞,旋去漢口,以刻圖章為掩護;3月,在旅館被捕,先被押到警務(wù)司令部,敵人嚴刑拷打,皮肉俱綻,雙膝被木杠踩得不能站立,但寧死不招口供,又被移送另窟關(guān)押。有一次,提審到他,公案擺在大堂,一副行刑場面,自料必死,誰知是敵人故意制造恐怖氣氛。他頭腦鎮(zhèn)靜,先后口供無一涉及黨的關(guān)系,敵官無隙可以追問,關(guān)押七天后,交保開釋,便和徐特立去上海,在愛多亞路附近以商店為掩護,建立黨的地下聯(lián)絡(luò)據(jù)點。”④王風野主編:《湖南省長沙師范學校校志(1912—1992)》,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 年版,第143~144 頁。
照此所記,周竹安被捕遭受酷刑與夏明翰被捕犧牲在時間上似有交疊。不過,王大象發(fā)表于2002年的文章《熊瑾玎與周竹安的革命情誼》,已說明二者的時間順序:“翌年春(即1928年——引者注),原湖南省委的一些領(lǐng)導(dǎo)謝覺哉、夏明翰和周竹安都來到武漢工作。當時武漢是一片白色恐怖,不久夏明翰被捕,臨刑前他曾寫下了‘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的就義詩,謝覺哉、熊瑾玎和周竹安都為失去戰(zhàn)友萬分悲痛。這時組織上要周竹安做湖北省委秘書處的聯(lián)絡(luò)工作,公開身份是住在旅館中以刻圖章為掩護。周竹安和熊瑾玎之間有一位交通員負責聯(lián)系,傳送文件或情報。一天,熊瑾玎得到緊急通知:交通員被捕了,敵人已將周竹安從旅館中逮捕,省委秘書處的聯(lián)絡(luò)處(即周的旅館住處)也被敵人查抄了,情況緊急,要他立即轉(zhuǎn)移。熊瑾玎迅速轉(zhuǎn)移,并立即多方打聽周竹安被捕后的情況:原來是省委派一位新的交通員送一封急信給周竹安,信封上寫明請周竹安轉(zhuǎn)交熊瑾玎收,誰知交通員未走到周住宿的旅館即被敵人逮捕,國民黨特務(wù)根據(jù)信封上的地址又趕到旅館又將周逮捕。周被帶到武漢警務(wù)司令部偵緝隊,即被嚴刑拷打,身上皮肉俱被打爛,雙膝被木杠踩得不能起立……”①王大象:《熊瑾玎與周竹安的革命情誼》,《世紀》2002 年第1 期。如是,周竹安作為夏明翰犧牲的見證人,似無疑義。然而,王文對于周竹安在何時何地、何種情境對自己談起夏明翰《就義詩》沒有說明,僅以下一事就值得推敲:周竹安是徐、謝、熊、周四老中最晚去世的,卒年為1979年,從20世紀80年代初就開始發(fā)表文章的王大象,何以將如此重要內(nèi)容在新時期擱置30多年后才舊事重提?
盡管意猶未盡,王大象的文章還是頗具啟發(fā)性,他將夏明翰《就義詩》由謝覺哉一人追述擴展為謝覺哉、徐特立、熊瑾玎、周竹安四人的共同記憶(事實上,謝老在延安追述夏明翰犧牲前后也涉筆其他三人),某種程度上加強了歷史可信度。再看謝覺哉那篇文章的手稿:“看報、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第一個標點是頓號,實相當于古書的句讀,排印本調(diào)整為逗號,無誤;而第二個標點逗號,在手稿上作逆時針轉(zhuǎn)的圓形符號,當作句號才是。因此,這句話的正確標點應(yīng)為:“看報,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如此,不僅夏明翰在報道中排名第一與現(xiàn)在查閱到的民國報刊消息一致(謝覺哉延安日記亦表明讀報是夏明翰就義的數(shù)天后),而且表明“兇手問他有無遺言?”等以下文字并非來自當時傳媒報道,而源自見證者。
此外,王文所強調(diào)的徐、謝、熊、周對夏明翰《就義詩》的感佩之情,亦可找到部分佐證。1959年4月,熊瑾玎作《讀〈革命烈士詩抄〉兩首》,有“詩抄連日展晴窗,讀罷頻添淚萬行”等詩句。②熊瑾玎:《熊瑾玎詩草》(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年版,第166~167 頁。1960年4月16日,謝覺哉到長沙看望夏明翰夫人,在夏明翰遺像邊抄錄《就義詩》,并作題款:“這是明翰同志就義時寫的詩,睹此遺像猶如見其英風凜凜也”③呂其慶:《“這樣的人格無愧于‘后來人’的身份!”——本刊專訪夏明翰烈士的獨生女兒夏蕓》,《思想政治工作研究》2013 年第2 期。?!陡锩沂吭姵?962年再版時,新增謝覺哉的題詞:“句句是詩,字字是血”。凡此足證謝覺哉、熊瑾玎等人當年與夏明翰一同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同志對《就義詩》等英烈遺作的高度認同。
經(jīng)過上述查考,基本可以確定:夏明翰《就義詩》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并無文獻依據(jù),其來源是其革命戰(zhàn)友謝覺哉1953年所作的回憶文章《夏明翰同志傳略》。新中國成立之初,老同志以見證者的身份追憶犧牲戰(zhàn)友的生平事跡恰逢其時,且在當時得到廣泛的認同,其真實性無可否認。
然而,《就義詩》流傳環(huán)節(jié)的部分缺失也是事實。據(jù)湖南省衡陽縣夏明翰烈士事跡陳列館介紹,謝覺哉是夏明翰犧牲后遺體的收斂安葬者①范長敏、鄭之問等:《千古英杰——夏明翰烈士的傳奇人生》,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119 頁。,這與謝覺哉在延安追述的夏明翰妻兄鄭伯翔尋尸不見似有沖突。即便謝覺哉確實安葬過夏明翰,也并不意味著他由此獲知《就義詩》,否則就較難解釋同期為《布爾塞維克》撰稿的他何以不另文投稿“我們的死者”欄目,以補典琦文章的重要缺失。在延安時期雖有所補述,但也沒有涉筆《就義詩》。而夏明翰妻兄鄭伯翔雖如謝覺哉所說“郭亮、明翰同志直到流最后一滴血時,伯翔同志還在為他們做聯(lián)絡(luò)和掩護工作”②《在鄭伯翔同志追悼會上的講話》(1955 年4 月29 日),《謝覺哉文集》,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第918 頁。,但是目前沒有見到他述及《就義詩》的材料。較為合理的解釋應(yīng)當是:謝覺哉在新中國成立后始了解到夏明翰的這一壯舉,后筆錄成文,這也是其“因念我黨革命文獻多已佚失,今不搜集將來更難”(謝覺哉1949年2月28日日記自注)③《謝覺哉日記》,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1285 頁。意識下的自覺行動。至于是否就是周竹安將夏明翰刑場吟誦《就義詩》的情形告訴謝覺哉的,目前也是證據(jù)不足。下一步的查考方向,擬將謝覺哉、徐特立、熊瑾玎、周竹安留下的文字資料為研究對象。鑒于周竹安公開的文章極少,熊瑾玎面世詩文及5卷本的《徐特立文存》并不見相關(guān)記述,為此相關(guān)查考方向仍應(yīng)放在謝覺哉遺作上。謝覺哉勤于筆耕,對自己寫過傳略的英烈(如何叔衡、姜夢周)又保持了后有增聞即在日記錄之的習慣,其遺稿(包括文章、日記、書信)雖得以部分整理出版,但仍有大量文字存于故紙堆,數(shù)以百萬字計的日記僅有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得以出版,1949年10月1日之后的日記尚未面世。其遺稿特別是日記記錄夏明翰《就義詩》來源秘密的概率頗大,相關(guān)歷史文獻的公開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