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飛

周恩來一生至情至性、至高至圣、大智大勇、鞠躬盡瘁。他出身名門，卻是苦難童年；從小立志為中華崛起而讀書，求索救國救民真理；拒絕蔣介石委任要職，發(fā)動組織指揮上海工人運動和南昌起義，實施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力主毛澤東進(jìn)黨中央領(lǐng)導(dǎo)核心；處置西安事變“逼蔣抗日”，赴國統(tǒng)區(qū)與蔣介石斗智斗勇，艱難推進(jìn)民主進(jìn)程；開國前夜，秉筆起草《共同綱領(lǐng)》，籌備開國大典，組建政務(wù)院，運籌抗美援朝，編制“一五”計劃；代表新中國走上國際舞臺，打開外交局面，實現(xiàn)中法、中日、中美建交；“文革”中苦撐危局，殫精竭慮保護(hù)干部，千方百計維持經(jīng)濟運轉(zhuǎn)，果斷處置林彪事件；病魔纏身的晚年歲月，同江青一伙較量，把鄧小平重新推上前臺……

寂寂荒郊，茫茫曠野。時則晨星隱隱，曉霧沉沉。幾處煙云，一灣流水。涼風(fēng)吹帽，細(xì)雨沾衣。茹茵碧草，回旋路左。一似狼野大，狂吠道旁。遙望一帶叢林，盡是蒼蒼古柏，同有桃杏數(shù)株，亦已凋零殆盡。四圍丘墓，杳無人煙。當(dāng)此時際，遠(yuǎn)遠(yuǎn)有一少年，躑躅長堤，一青衣女子及龍鐘蒼頭，負(fù)一巨簏隨其后。其行趑趄不前，眉宇間一似重有憂者。平原十里，一望無垠。行行重行行，煙雨迷茫，不知去路。視少年如墮愁海中，一步一蹶，情狀甚形狼狽。老蒼頭則屢屢向少年曰：“有老奴在，當(dāng)無慮彼等之躡蹤而來也?！比槐酥疄槭茄?，實借以稍寬其少主人之心耳，烏有本領(lǐng)拒強暴之侵也耶！設(shè)賊果至，則彼亦當(dāng)作鼠竄，焉足以救其少主人哉！無何，青衣女子亦曰：“此處四無人煙，設(shè)有意外，有妾在可保無虞，前去清鎮(zhèn)不及四里矣?！鄙倌曷勓?，膽略壯，不若老奴言時，無所動于衷者。努力前行，未幾，仍不能保其靜穆之心，突現(xiàn)惶遽之色。時而進(jìn)行，時而卻走，東顧西瞻，若唯恐人之追其后而迫其前者。

伊何人？伊何人？觀其所攜之巨簏，察其面上之顏色，因知其為出游在外，而作歸家之鳥，且在夜中必曾受大驚恐者。老蒼頭其仆也，然此青衣女子果何人乎？兄妹耶？夫婦耶？設(shè)果兄妹也，何其性情之迥不相若耶？一壯一怯，各異其趣。然則夫婦矣，書生無膽，少女多能，胭脂虎又豈甘雌伏哉？況觀其行，察其言，似又非夫婦也。此中悶葫蘆，殊令人難測。讀者諸君猜之，果何人歟？果何人歟？余庸當(dāng)敘此一段光怪陸離不可思議之事跡，以為諸君告也。

彼衣青衣者，固娟娟一好女子也。姓洪，小字飛影。喜衣青，故其母戲呼之為青兒。家人習(xí)以為常，咸呼之曰青兒云。不束足，不曳裙，而作男子裝。天生麗質(zhì)，著是乃益增其明媚，見者咸嘖嘖道：好姑。顧年已逾催花風(fēng)信，猶未作出谷流鶯。吾華俗尚早婚，聞之必當(dāng)咄咄，至在歐西，則無足怪矣。青兒既長大，不字是必有故，然非一言所可罄，數(shù)語所能明，盍先述其幼時之歷史焉。

青兒本家大江之北淮陰；舊址因逼近徐屬，俗尚強悍，故父習(xí)武，略攻拳術(shù)，具好身手，往來山東一帶，作保鏢生涯。能黑夜以鏢著人，百步內(nèi)無不命中，聲震齊魯間。綠林豪杰，咸震懾其名，相戒不敢犯，群呼之為洪老虎焉。凡貨物、舟車之上，插有洪氏旗者，所過之州邑，輒秋毫無犯。顧洪為人，慷慨好義，性和順，嫉惡濟貧，有古大俠風(fēng)。是以，上自王公大人，下至屠狗乞丐之徒，罔不與交納而相過從。洪氏亦恂恂如儒者，以相接待，雖老虎其名，而實慈善其心也。青兒既生長名門，自幼有殊力，綽然有乃父風(fēng)，所謂虎父無犬子也。女有叔一兄一，體力乃遜女一籌，叔侄均習(xí)其父技，獨女能盡父所長。年才及笄而技已成矣。父母因積勞故，相繼逝世。女失怙恃，遂依叔嬸兄嫂居。叔兄時虐待之，而青兒則未嘗有慍色。

嗚呼！人種相衍，非一例有遺傳之性，同胞骨肉，每各賦一天，如洪氏兄弟叔侄者可以證矣。青兒叔名直，兄名湖，賦性暴虐，非洪氏肖子也。父兄在日，即無甚表見，然猶懾其威，不敢公然作不道之行，唯暗中假老虎之名，以敲詐人耳。女父既逝，遂肆厥強暴，武斷鄉(xiāng)曲。青兒本其父一片俠烈心腸，見其叔兄所為，頗不直之，常苦口勸諫，奈春風(fēng)過耳，言之益足招恨，固無絲毫得力處也。

洪氏家本素封，當(dāng)女父在世時，以年老罷業(yè)，不復(fù)再作齊魯之行，返居放鄉(xiāng)。郡中人亦以其德高望重，名冠全邑，凡有疑難事，咸就決焉。洪亦不辭登門者，必為之論是非、斷曲直，總期和平公正，了結(jié)而后己。故鄉(xiāng)人德之甚，而洪氏之名益高，不類昔日之為保鏢生涯也。迨其既死，直、湖襲其余蔭，亦得列入縉紳之林，與官吏通款曲，魚肉人民，一反其父兄所為。專假排解之名，行漁利之實，劣跡穢史，實罄竹難書焉。

會鄰居有張姓女，由其戚某做媒，適河西某家某氏子，固作筆耕生涯者，為文殊不惡。嗣家窮命蹇，就試不能得主考?xì)g，輒落孫山；屢困闈場，郁郁含恨而亡，張姓女驟失所天，痛不欲生，思以身殉。而夫家防慰備至，不獲遂其所欲。加以堂上舅姑，亦俱白首，雖膝下無人，承宗鮮嗣，然一念二老，固不忍棄而弗顧，以逞一時之愚也。

青兒幼與鄰居某嫗常相過從，花前月下，談笑甚洽，至是亦深為惋惜，時來為勉，冀不作輕生之舉。張姓女既內(nèi)受家庭之安慰，外得友朋之勸藉，盡心事翁姑，理家事，以意度之，當(dāng)可相安無事矣。乃天下事失意者恒屬八九。其父本無恥，以婿之既死，思移女節(jié)，己可得采聘資，故屢來諷女，示改蘸意；戚某亦從中播弄，以圖一時口欲之私。父也天只！不諒人只！女既懾于專制威焰之下，唯有忍氣吞聲，徒呼負(fù)負(fù)，抵死不肯變其初志而已?？怪?，迫之亦愈急。雖堂上之雙親，足以縈其懷，然外潮之襲入，詎能令其獨活哉。于是張姓女，乃不得不一死了此孽債矣。

夜氣深深，黃火燦燦。星輝庭院，風(fēng)動簾櫳。孤燈一盞，更報三聲。當(dāng)是時也，有只影印于碧紗窗下，搖搖不定，作懸空舞。果何人歟，長夜不眠，作此驚人之舉動耶？未幾，鴉聲四噪，紅日東升，天空云霓，掃散一空，而斯室中人，哭聲大作，張姓女自縊死矣?；隁w已杳，返春無方，合宅悲痛，自不待言。況其翁姑己屆耳順之年，風(fēng)中之燭，朝不保夕，受此巨驚，晨昏誰侍，焉能不悲且愁乎！

夫張姓女之死，其惡父之過，非翁家之罪也。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人盡知之，固難隱諱。乃張某貪鄙無厭，以錢山既倒，欲望難填，百計尋思，卒得一誣詐之術(shù)。挾來親家，以伊女之自裁系由翁姑所逼，百般咆哮，欲赴官鳴冤，恐嚇某氏夫婦，而醉翁之意固不在是也。乃某氏夫婦末察其旨，以曲在彼，不在我，卒然與之赴衙起訴?？h官以張某無憑，且其女之死，驗之實系自主。置之不為理，并治以誣詐之罪。張某欲望未填，反遭申斥，勢成騎虎，心實不甘。乃改變貪心，轉(zhuǎn)含惡意，思傾其家以為快。然身無勢倚，徑鮮終南，籌劃終日，實無術(shù)以陷之。不覺氣稍為之一沮，斯事乃延擱數(shù)日，未能一結(jié)束也。

某日清晨，晷日方升之際，青兒家中忽來一不速之客，為尋女之叔兄者。熟視之，方知為鄰舍張某。乃告知兄叔，二人出接，深駭其來之出乎意外。急詢之，張某囁嚅其語，欲言者再，卒靦顏述其來意。蓋欲乞直、湖二人，于縣令前說項，反前已定之案，而治某氏夫婦以害媳之罪，則己可掩其前丑，并泄胸中之積怨也。二人初末允其請，后經(jīng)張某之肆意逢迎，巧言如簧，遂許為其斡旋，庶借此從中漁利，以飽私囊也。

嗟呼！世俗澆漓，江河日下，鉆營狗茍之徒，貪贓枉法之官，肆其所為，咶不為恥。在朝者既導(dǎo)之于上，在野者乃效之于下，相沿成風(fēng)。于是一般王公大臣取之于各省督撫，各省督撫乃剝之于各州縣。彼州縣也，本出身寒賤，廢盡金錢之所有，博充吮痔之特職，心力交瘁，笑臉向人，始獲得高車駟馬，握領(lǐng)權(quán)要，握一郡之生命，系萬民之企翹，烏得不刮地皮，飽私囊，以籌夙昔之愿，而償舊時之失。況上級宮史，又從而剝奪之哉！然而小民苦矣，一草一木，一絲一縷，何莫非吾民血汗之所集耶？官小者不足責(zé)。吾竊怪身居顯要者，黃金萬鎰，唯恐不足，賣官售爵，猶懼不豐；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只顧一己之肥，未思天下因之瘦也。沿習(xí)相傳，至今而盛。一知事動輒以千金謀之而勿悔，道尹、巡按且加數(shù)倍焉。試問：以斯種混沌官吏理民事，則民生之憔悴，民智之閉塞，民德之弱薄，彼烏能一一及之，興利除弊，為民謀幸福哉？間有一三賢良大吏，獨行其是，不為潮流所牽，溥利于民，然曲高和寡，反為眾所不恥，肆行排擠，在位不久，必掛冠求去。于是善者竟為眾所交摘，而滑者反得相安。求利之徒，焉肯拋已得之富費，而結(jié)忍于上峰，以博人民之稱頌哉！吁！滾滾政潮，茫茫宦海，舉世無非彥倫之流，假終南而捷徑，何處覓靖節(jié)之儔，去彭澤以表志，然則貪也，婪也，幾成為作宦之不二法門矣，又何足深怪哉。女之叔兄既許張姓以通款曲于縣令，未幾，某氏夫婦果下獄矣，張某且候?qū)徱?。滿城風(fēng)雨，驟變景象，人言嘖嘖，咸詫縣尊之忽何變局，顛倒黑白如是，而不知黑幕中乃有直、湖叔侄為之斡旋也。青天無眼，宵小橫行，縣尊受賄，獄遂反坐?？蓱z張姓女之翁姑，受驚擔(dān)憂，一而再，再而三，喪子喪媳，復(fù)喪家。天下傷心事正多，老夫婦在獄中，亦已嚇得九死一生。怨天尤人，一腸冤氣，苦無處訴，唯有向黑甜鄉(xiāng)里，黃泉路中，告已死之子媳，稍覺寬其心懷耳。某家本無他人，且鮮親朋。此事發(fā)生后，即有能為之證明辯護(hù)者，亦咸畏張某之惡焰，畏首畏尾，莫敢出發(fā)。老夫婦口才素拙，辯亦無效?？h令既偏向張某，非徒以口舌之爭所可了事者。而老夫婦乃性成固執(zhí)，有頭可斷、身不可屈之勢，提審數(shù)次，迄無定局焉。朔風(fēng)凜凜，寒氣通人，蠶室幽幽，光無一線，以垂老之年，朝不保夕，夫婦呻吟于一室中，亦云苦矣，況又為柔弱無能之人乎！二人相守，作楚囚之對泣，嘆曰：“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貞浳魰r，融樂家庭，一齊化為烏有。俗云，‘人到犯法身無主，囹圄尤比地獄苦’。彼時聞之，如春風(fēng)之過耳，初未留意，不謂今日天外飛來奇禍，竟親嘗況味。茫茫世界，誰是憐我等之人。吾恐酷比蒼鷹，威同乳虎之獄吏，無錢以止彼欲望，其種種私刑，正方興未艾。然則吾等其無噍類！”言罷，沉沉睡去，深嘗獄中夜涼滋味矣。未幾，窗欞洞開，一黑影悄然而入，直奔其榻前；鎖聲釘鐺，喚醒二人之大夢。睡眼朦朧，見面前立一人，不辨誰何，細(xì)語二人曰：“隨我出此荊棘之獄，而登極樂之區(qū)?！毖砸眩匆分?，手中持一刃，雪光燦爛，遇門上鎖，輒以是當(dāng)之，無不立斷。迭迭重關(guān)，逃出樊籠之鳥，昏昏獄吏，仍在黑甜之鄉(xiāng)。而此老夫婦彳亍前行，已屆通衢大道，復(fù)視此救彼之恩人義士，忽不翼而飛，無尋蹤之處矣。二人相視無言，悔不先詢伊人以名姓也。雖再生之德，心志弗忘，而結(jié)草之報，何由識魏顆之面哉。況前途荊棘，何處尋投奔之所，來日大難，實無地以容此身。二人相商久之，決然潛行出城，暫棲一宿，再覓桃源以避秦也。

淪落天涯，凄涼客況；雞聲茅店，人跡板橋。時道旁旅舍，忽啟柴扉，有二老人面現(xiàn)灰白色，倉皇出門，直奔長堤而去。是際滿天星斗，猶時露其光輝，闔市人民，未醒黃粱之夢。咄嗟誰歟？蒼蒼白發(fā)，躅躑風(fēng)霜之中，而為此破曉之行哉。斯非他，即張氏之翁姑也。蓋彼老夫婦，夜來既被一素不相識之人所拯救，出之獄中，于是急投逆旅，權(quán)且遮身。所幸主人誠厚，不加盤詰，允留深夜之客。翁媼于患難中，邂逅此賢人，得免憂苦，亦云幸矣。

翁有甥日梁孟樓，廣陵產(chǎn)也。父業(yè)鹺，財雄一方。母性和煦，翁之同胞妹也。孟樓具有夙慧，豐姿秀美，穎悟異常。年稍長，父延名宿教之讀，瑯瑯上口，過目不忘；銀蟾窺窗，銅壺漏永，猶聞若讀書聲，朗朗如出金石。其父恒笑與人曰：“此吾家千里駒也?！碧厣袂骞鞘荩醪粍僖?；每出，大有玉樹臨風(fēng)之概。年十三即以第一人隸童子軍；次年舉科試，又以第一人食廩訖。于是梁生名噪鄉(xiāng)里，咸爭以女妻之。

風(fēng)云不測，萱草遽摧。某歲廣陵大疫，生母驟赴召瑤池，而生姻事遂因之中擱。迨三年服滿，生思赴南都鄉(xiāng)試，一片雄心，滿擬弛騁文場，與群英角逐，得賦鹿鳴而歸。乃昊天不吊，梁父復(fù)中傳染，亦竟駕鶴西游。時生年僅十七，風(fēng)樹興悲，蓼莪增痛，萱蔭殘凋椿又謝，烏私未報枉呼天，命之不猶，曷勝浩嘆！

生父既喪，家政益無人料理。生又不知算子縱橫，終日埋首于書城筆陣中，以早登蟾宮，光耀門楣為希望。家人生產(chǎn)事，悉以委之老仆賈某，己素不過問焉。賈某性鄙，知生閱歷淺，以為年少易與耳，時剝蝕其款，攘歸己有。群奴見主少可欺，亦不復(fù)受約束，終日喧囂，所俱者唯賈某一人。蓋彼等之進(jìn)退，固系斯人之手，少主人反無絲毫裁判權(quán)焉。主少國疑，輔弼非人，國未有不亡者。家猶國也，今梁氏家況如是，烏有不敗且覆者哉。翁媼，生之舅妗也，以家政所托非人，性又疏懶，音書久已斷絕，舅氏破家之慘，彼固罔聞知焉。外間即有傳說，賈某亦密不以告，蓋恐其動哀憐之念，而迎養(yǎng)于家。外戚將主家政，于家奴固大不利也。而翁媼偏不解世故，競冒冒然來矣。翁媼此策，乃夜來籌思再四，僅此一門戚串，稍有一線生機。故天色甫曙，即離旅館，向長堤，思買舟江干，遠(yuǎn)遁之揚，少緩恐為邏輯者見也。

隋煬堤畔，秋水悠悠，一葉扁舟，渡頭停泊。一女子躞蹀艙中，整理器具：時而以布浸水，拭濯船板；時而以繩系帆，預(yù)備張篷。其一種雍容態(tài)度，似為航業(yè)中之老手，以待旅容之賜顧者。未幾，忽聞岸上呼曰：“舟子，舟子，余有急事將往廣陵，但能得汝舟速駛，值弗計也。”女急扶入舟中，翁媼問曰：“此舟中僅汝一弱女子，庸有濟乎？”女曰：“吾隨父母習(xí)操舟已久，父母亡，即承其業(yè)，往來淮揚有年矣，無他慮?！闭Z次一篙點水，雙槳催波，拍拍有聲，載孤帆遠(yuǎn)影，遙向天際而逝。行可里許，鷗程轉(zhuǎn)向下游，女乃張以布帆，速率漸加。風(fēng)勢益猛，帆飽舟穩(wěn)，女乃自握舵，翁媼則危坐艙中，心少慰。然一念及如狼之差役，設(shè)躡蹤而來，余等必?zé)o幸，仍未能盡展其愁眉也。而長風(fēng)十里，欸乃一聲如弩箭離弦，瞬息之間，已不知飛渡幾重?zé)熕?，似未覺其中載越獄而逃之人也。次日夜半，廣陵城外，野寺鐘鳴，客船已到。翁媼乃相將登岸，方欲呼此女郎，付以船值，而一葉扁舟已放乎中流，并不見臨去秋波矣。翁媼奇異者久之，遂迤邐向城中而去。

某日，梁生偶外出赴文會，會址在城南，郡中士子，以文會友之地也。每聚必?fù)]毫吟詠，各盡其長，以爭勝負(fù)。由主其事者，評定甲乙畢，輒會眾集資開筵，慶祝冠軍，而領(lǐng)其獎?wù)?，生外更無他人。此次，生仍不名一錢，而受賀于全體。蓋文壇第一把交椅，又讓生定坐矣。迨杯盤狼藉，人散酒闌時，已玉兔東升，金烏西墜。生一番得意，酩酊而歸。剛至里門，忽聞呼聲曰：“梁公子，尚識余等耶？”生驚顧之，則一翁一媼，鶉衣百結(jié)，顛沛道左，叱問之曰：“汝何人斯？余固不汝識也。”翁曰：“公子，尚憶淮陰有舅氏乎？"生應(yīng)曰：“悉之。汝胡為詢及吾舅氏？”翁指媼曰：“吾等非他，即爾之舅與妗也。”生愕然曰：“果真耶？”翁曰：“萬事可以以假成真，豈戚串間亦可以假冒行之乎！”生熟視片時，恍惚若曾相見，乃語翁媼曰：“是處烏可久立，請隨吾至宅中談可耳?！毙袛?shù)十武至宅，叩門，賈某啟扃，乃導(dǎo)翁媼入。賈見風(fēng)塵二老，隨少主人后，不覺神色驚惶，翁嫗視之，若無睹。入室坐定后，生曰：“果舅妗至，何不速臨吾舍，且何故一寒至此？此吾之所大不解，祈速速告我?！笔菚r，翁媼淚已簌簌下，乃嗚咽道其喪子、喪媳、喪家之顛末。并云：“吾之來揚，本擬即日造府，繼思吾二人衣服襤褸，白日登門，恐于爾體面有關(guān)，故每晚遲爾于門外，以冀相遇。不期爾又深居寡出，遷延旬余，吾衣敝囊空，旅店且將不吾容，吾益不敢昂昂然登汝堂矣。幸也天不絕人，今得遇汝。唯尊翁去世，舍下并未接有訃音，事后知之，曾來書慰問，而去雁花勞，來鴻竟杳，鄉(xiāng)書何處達(dá)，勿詔親朋無一字也！”方翁媼始將端倪敘出，生早憮然如冷水澆背，及愈說愈驚，愈驚愈疑，即從旁時而問訊，時而慨嘆，時而稱舅、稱妗、稱甥者，不絕于口。此一席話半，生不禁戚然悲，而勃然怒；嘆彼豺狼當(dāng)?shù)?，宵小橫行；羅織無辜，暗無天日，致善良有終身莫白之冤。所幸天外飛來奇?zhèn)b，救我舅妗，越出網(wǎng)罟，而女舟子又復(fù)能濟人之急，獨力鼓槳，免吾舅妗于追捕之禍，且不取舟資，尤為難得。吾今為舅妗喜，且為舅妗焚香膜拜此二人，并為國中慶游俠之多也。媼曰：“吾二人得以不死，而輾轉(zhuǎn)至是，皆此二人之賜。惜其姓氏無由探悉，唯有為彼供長生牌，代越王勾踐以良金寫范蠡像而祀之耳?！鄙唬骸按朔N貪官污吏，吾誓除之。唯張某小人，何緣與官吏通，得翻前案。吾意黑幕中必有為之通款曲者，不然讞獄己定，縣令又何為袒護(hù)一無行狗彘而博糊涂官史之徽號哉！”翁媼然其說。生又曰：“舅妗逃后，產(chǎn)業(yè)既無人東管，縣令懼長官責(zé)讓，必不以越獄逃走上聞，且翻案之獄未具，彼必以畏罪逃走了事，則產(chǎn)業(yè)可明言充公，暗飽其私囊。至舅妗之走往何方，彼必?zé)o追求之意，慮人證齊得，而斯案反多葛藤矣。今舅妗，既無家可歸，甥家即舅家也，安之，毋憂?！睍r生語方酣，復(fù)更端言曰：“吾猶憶甥襁褓時，舅氏時來吾家，每來必為余攜玩物。當(dāng)吾五六歲時，吾母曾一度回淮省親，挈余與俱，時外祖母尚在人間，絕愛吾，視吾猶孫，而表兄年亦與吾仿佛，嬉戲庭中，依依膝下，儼然同胞骨肉，外祖母顧而樂之。及吞父催歸之書三至，吾母與吾始束裝就道，別時涕淚滂沱，吾牽外祖母衣裾及表兄手，戀戀不忍去，淚滿雙頰，如永訣狀，吾母及舅妗亦泣下。此情此景，寤寐系之，及今回想，猶如昨日。孰知止此一別，吾與外祖母竟成永訣哉！蓋吾歸未三稔，老人即違棄人世，吾母聞斯噩耗，星夜赴淮，而吾竟以病留，不得從。厥后吾母去世，訃告舅氏，舅氏以病未果來。及吾父卒，又以訃至淮，則淮中無只字返。以后音問，遂爾隔絕。今以舅言證之，則來鴻去雁，悉為關(guān)山阻隔，令人抱恨殊深。以故吾于舅妗僅識一面于幼時，今則聲音笑貌，已不復(fù)記憶絲毫，無怪閭門之遇，幾疑骨肉親作陌路人也。但吾父母已逝，骨肉之親，莫舅妗若，自今以往，吾將以事吾父母者事吾舅妗，吾父母地下有靈，當(dāng)亦含笑于九泉，而吾受叩勞之恩，不得彩衣奉舞，祝膳溫席報之手父母者，將轉(zhuǎn)報之于吾舅妗矣。”翁媼謙讓未遑，曰：“得占吾甥一席地，免于死亡，已屬幸事，何敢希冀非分?！鄙槠栽唬骸熬随〗窬胍樱岙?dāng)命仆輩灑除潔室，為二老更衣沐浴，從此可安居無慮，至報仇之舉，容俟機圖之?！蔽虌灁?shù)月奔波，一旦安枕，長夜漫漫，轉(zhuǎn)不成寐，秋天不肯明，不知腸輪幾千回也。

翁媼之來揚也，不急往生處，遲遲俟之于門外，其言果足信耶？閱者回思翁嫗入門時之景況，即思之過半矣。夫饑不擇食，寒不擇衣，人之常情。翁媼來此，本急于避身，豈有目的地已達(dá)，而猶作門外彷徨之理。其所以不得入者，蓋有故焉。生仆賈某，既握梁氏家政之全權(quán)，所有應(yīng)酬往來，悉任其所為，而生之威力反不逮遠(yuǎn)甚。前日翁媼登岸，天已黎明，匆匆進(jìn)城，徑投梁府，問津途人，始得門徑。是時適值賈某在門前左右望，忽見二老人詢以此處是否梁宅，賈某視其衣服不完，聲音有異，便以白眼視之，厲聲曰：“此處即是梁府，爾等詢問何事？”翁媼乃曰：“此中主人，即吾甥也，乞為通報一聲，言其舅氏某，由淮陰來謁?！辟Z某聞之，躊躇半晌，始向內(nèi)而去。未久復(fù)出，指翁媼曰：“汝何處窮乞丐，來此假冒，吾家公子言，彼舅氏家道甚豐，前日尚有信至，烏能便來？且此地門閥甚高，焉有身衣襤褸而向人乞憐之母舅哉？汝等速去，休毋溷乃公事，不然將以棒棍從事矣?！?/p>

世態(tài)炎涼，衣冠優(yōu)劣，便卜品格高低。雖以至戚之親，亦常見擯于閽者。翁媼既遭此擯斥，不得不忍氣而去。翁仰天嘆曰：“吾止此一門近親，今復(fù)不可托足，前途難問，何處容身？天既絕人，吾仍不若在獄中瘐死之為愈也?！眿炘唬骸皭海呛窝砸?。受苦時望生，今得生何又期死。吾意吾甥決不至全無心肝若是，作俑者必此仆也，觀其面雖兇惡，而帶猶豫之色，即可知矣。吾等可先覓旅舍藏身，徐圖見甥?！蔽淘唬骸叭暾婊钁|，吾等囊空如洗，倘非女舟子慈善不索舟值，吾等早應(yīng)受逼矣。汝將毋思旅店居停，亦如彼女郎耶，未免視天下皆善人矣?！眿炧椭员牵唬骸皝?，此中自有阿堵在！”遂以手探囊，出銀餅數(shù)枚。翁驚曰：“汝何由得此物。非竊之他人耶？”嫗笑曰：“吾等入城時，吾忽覺囊中似有物增重，摸之乃銀也，是殆天賜耶！”翁嫗又共相奇異者久之，遂覓一小旅店存身。日則垂頭室中，晚則徜徉梁宅左右，如是者月馀。既得見甥，而生意格外殷勤敬奉，于是翁嫗知被斥之事，甥必不知。今既寄人籬下，得活殘生，又何必苛求，故以他言塞之，孰知賈某一見心驚，懼發(fā)其奸，早躡足窗下，潛聽室中人語。逮翁嫗隱而不言，彼心始釋，由是漸泯嫉恨之心，而成感激之念。翁嫗亦不念舊惡，相處甚洽，一場風(fēng)波，頓成水平浪靜矣。

日上三竿，萬戶曈曈，淮陰縣令某，方披衣起坐，睡眼模糊，半合半開，侍婢進(jìn)參湯一盞，補潤心曲，盥漱畢，已鐘鳴十一下，始由寢室出，至內(nèi)書房，只榻橫陳，燈光一點，又復(fù)吞云吐霧，游神于罌粟花界中。忽仆曰：“獄吏請見?！泵M(jìn)，吏膝行匍匐至前，長跪而言曰：“昨夜半，獄門忽大開。吾因夜溺起見之，急執(zhí)燭往獄中查點人數(shù)，幸僅走脫張氏案中老叟村嫗二人，他囚均不之覺，故未逃。更夫被縛棄廁中。吾意必有外來人接應(yīng)，不然，以衰耄垂死之人，烏能為此捷足哉?！毖詴r意有得色，似表其能克盡厥職，不致眾囚均走，而釀成大亂者。令聞之，怒甚，斥吏以看守不嚴(yán)，庸當(dāng)治罪。吏惶恐請赦。遂急下火簽，命差役四處緝捕。而蓮幕友忽至，進(jìn)與令耳語移時，令色霽，點首稱善。未幾令以翁姑逼媳自盡，畏罪潛逃上聞，而越獄事果不言。又未幾，以財產(chǎn)充公，委洪氏叔侄理其事，實行其分贓之政策矣。私囊既飽，舊恨亦泄，而此人命公案，遂亦煙消云散，而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方差役之被遣也，各分首而去。有乘舟沿江而下者，見水面一葉扁舟，上坐二人，仿佛是其所欲得。鼓棹追之，忽一石子，向面飛來，役急避，傍耳而過。踵至者數(shù)枚，役大驚，不敢前進(jìn)，退而復(fù)命，令亦無意于罪人斯得。差役性本驕惰，孰好多事，上峰既不嚴(yán)為催捕，彼又何苦奔走跋涉。故斯案之結(jié)局，僅如是而已。逮時過境遷，亦復(fù)無人憶及矣。余今費許多筆墨，敘許多細(xì)事。而于吾書開卷之主人，反置不提得，毋嫌其喧賓奪主，不合說部之軌道歟。而吾書之主人，固在在皆有其蹤跡，讀書諸君細(xì)思之，當(dāng)?shù)闷渲虢z馬跡，草蛇灰線，或不至有滿紙皆虛之誚也。

（未完）

摘錄至中央文獻(xiàn)出版社出版的《周恩來早期文集》中《巾幗英雄》已連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