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桃莉,葛中澤
(鄂州職業(yè)大學建工學院,湖北鄂州 436099)
林黛玉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藝術(shù)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林黛玉既是花的精魂,又是詩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永恒魅力不僅僅因為她是悲劇美的集大成者,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她是任情美的代表人物。
性情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與后天養(yǎng)成的社會屬性的融合。崇尚自然、本真的曹雪芹是寫實的大師。脂硯齋說曹雪芹寫女人有“至理至情”之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下,純真、率性這種性格是一種美,美在有一種不同流俗的風采。因其較多地保持了童心,保持了自然的人格。
首先,林黛玉的悲劇氣韻帶給人強烈的震撼,她的感傷氣質(zhì)與悲劇命運是與生俱來的。
林黛玉還沒有誕生,曹雪芹就安排了她“絳珠仙草”以淚還“神瑛侍者”澆灌之恩,淚盡而亡的命運與結(jié)局。這個設(shè)計,為林黛玉的悲劇性格增添了一種宿命色彩。有宿債在先,后又有飄零孤苦,寄人籬下的無奈,“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自然多情善感,哭既是她發(fā)泄情緒和排解悲苦的方式,也是她以淚還寶玉知己之情的報答之舉。同時,林黛玉的“先天不足之癥”也使其悲劇氣韻進一步強化。第二回,林黛玉還未出場,就交待了她的“體弱多病”。第三回,更是濃墨重筆集中寫了黛玉的體弱多?。罕娙艘婘煊瘛眢w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tài)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第三回)鳳姐見黛玉:“妹妹幾歲了?可上過學?現(xiàn)吃什么藥……”“寶玉見黛玉: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病如西子勝三分?!保ǖ谌兀扒尤醪粍佟薄坝胁蛔阒Y”是林黛玉留給賈府所有人的印象。“不會吃飯時便吃藥”了,而且,“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結(jié)論早下了:林黛玉的夭折已屬不可避免。
其次,林黛玉的悲劇氣韻之所以打動人心,是由于她的“孤高自許”、多愁善感而又詩才橫溢。
林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風流靈巧”(第三回),絕頂聰明的她偏偏又是“行動愛惱人”的“小性子”,再加上“父母早亡”“客居舅家”,自然就會形成自我封閉,形成了她既“孤高自許”、多愁善感而又詩才橫溢的性格。
小說第二十六回,黛玉去看寶玉。誰知晴雯不僅沒有開門還說:“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小說接著寫道: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與他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起來:“雖是母舅家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要如此認真淘氣也覺沒趣?!币幻嫦耄幻鏉L下淚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了一聽,竟是寶釵、寶玉二人。黛玉心中越發(fā)動了氣,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直哭得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誤以為寶玉成心冷落她,傷心欲絕,寫下了生命的絕唱《葬花吟》。林黛玉形象的悲劇氣韻借助詩的夸張、詩的渲染而深入人心,使千百年來的讀者產(chǎn)生了強烈共鳴,也使之獲得了生生不滅的悲劇效應。正如有人說的“一個悲劇,簡而言之,是一首激起憐憫的詩”。
林黛玉任情、率性形成的自然、淡泊的人格魅力以及缺憾美是千百年來被無數(shù)人喜愛與推重的最重要原因。
林黛玉秉性中的清標之氣、戀情中的清純之氣、詩魂中的清奇之氣等自然人格使她在集“山川日月之精秀”的紅樓女兒中獨樹一幟。她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無曲學以阿世”“翟清泉以自潔”[1]的人格美。她所體現(xiàn)出的“不必矯情、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2]是古已有之的“不諂”“不趨”“不惕”人文精神的傳承與任意流淌。
林黛玉在病弱的外表下,埋藏著的是一顆執(zhí)著于自我、率真的內(nèi)心。林黛玉不具有傳統(tǒng)文化要求的女性溫柔敦厚的性格特征,相反,她語言尖刻,鋒芒畢露,孤傲清高,率性而為,她堅持自我,保持童真與本心。如果說寶釵一直致力于儒家的積極入世,達到了和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圓融,黛玉則始終執(zhí)著于自我,堅持自我。主流社會需要的是薛寶釵式的溫柔敦厚、賢良守矩,而林黛玉秉性中的清標之氣不符合主流社會。她不是為了叛逆而叛逆,她只是遵循內(nèi)心的需求,只是保持本心與童真。
林黛玉的自我意識是逐漸覺醒的。初進賈府,她“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小說第三回中林黛玉初進賈府的種種表現(xiàn),行動得體、應答頗有分寸,傳統(tǒng)文化要求淑女們該懂的禮法她都知曉。黛玉對于人情世故也并不是不懂。和賈母一同住的時候,她天真可愛,和寶玉是兩小無猜,時而鬧點小矛盾,時而說說俏皮話,即使有一點任性,分寸也把握得很好。
林黛玉任性、率性的人格形成于住進瀟湘館后。有了這方幽僻的小天地,她的自我意識在詩歌的催化下逐步覺醒,一個迥異于傳統(tǒng)淑女形象的詩人林黛玉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第四十回中,劉姥姥在瀟湘館的所見: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眲⒗牙蚜羯翊蛄苛索煊褚环叫Φ溃骸斑@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瀟湘館布置得不像小姐的繡房,倒像一個士大夫的書房。林黛玉的行為明顯不符合主流社會對一個貴族少女的要求,明顯不符合傳統(tǒng)淑女的規(guī)范,她肆情任性,她愛憎分明,她執(zhí)著尖刻,這都與淑女們的克己復禮、一團和氣、豁達圓融格格不入。黛玉就是十二釵中最突出的離經(jīng)叛道者。
愛情是林黛玉生命的主要內(nèi)容與支柱,但她對賈寶玉的戀情是純粹的,沒有任何功利性。寶黛愛情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具有不確定性,寶玉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正如脂硯齋所評:“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蓖ㄟ^寶玉所謂放心不放心的一段話,排解了黛玉對他“見了姐姐忘妺妺”的擔憂:“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贈帕題帕之后,寶黛的誤會與隔閡消除了,二人的關(guān)系趨于平穩(wěn),求證了寶玉對自己的感情,黛玉不再對寶玉之情有任何猜疑。
賈寶玉在眾多出類拔萃的女兒中偏偏把林黛玉當知己。正是由于林黛玉從不曾勸諫他去走什么仕途經(jīng)濟學問之路?!傲置妹貌徽f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第三十二回)黛玉的洞察力實際很強,她熟諳家務(wù)經(jīng)濟,“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妻妾相處的模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她完全有能力做一個符合主流價值的閨秀,只是她不愿意。她可以含糊一點,可以走向妥協(xié),但如果她真那樣做了,就無法成其為林黛玉了。林黛玉帶給賈寶玉的是一種寬松自由的空氣和感受,使他沒有壓迫感。
林黛玉的清純戀情還表現(xiàn)在她“不阻其清興,不望其成名”[3]。也就是對所愛男人是否有功名利祿,是否有社會地位等社會價值帶給自己的榮耀不在乎?!案改冈缡拧薄爸皇?,子孫有限”“沒甚親支嫡派”的黛玉其實很需要溫情,但她渴望的是絕對純粹的感情,不管是愛情,還是友情。作為女人,林黛玉無疑是男人們理想的人生伴侶。她是那種不問毀譽、不問成敗,無條件追隨心中所愛的好女人。她鐘情的是所愛之人的本色與現(xiàn)狀,而不著眼于是否擁有輝煌的未來。正如古人所說“惟黛玉不阻其清興,不望其成名,此寶玉所以引為知己也”。[3]
林黛玉是被全方位詩化了的詩人。她是曹雪芹融入了自己的美學理想塑造的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嶄新人物形象?!罢婵膳陌附薪^,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裙釵?!保仔绫镜诎嘶氐诎隧撝廄S批語)。從批語中可見林黛玉的風流靈巧而又蘭心蕙質(zhì),同時強調(diào)了其詩作清奇,詩品與人品融為一體。
林黛玉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她才華橫溢,品格高潔,有濃郁的詩人氣質(zhì):清高,孤傲,目無下塵,敏感細膩,率性純真。但林黛玉寄居于賈府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中,依然我行我素,用她的率真來反抗。面對“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存處境,小說中真正最先感受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林黛玉因不合流而置身于精神世界,用詩來表明她的志向?!都t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中,曹公讓她在菊花詩中獨占鰲頭,因為菊花的高潔與傲骨和她精神上是相通的。如果得不到了解,那么寧愿孤獨,好比傲霜的菊花,寧愿在清冷的秋風中獨自盛開,也不愿去和春花們爭奇斗艷?!肮聵税潦蕾烧l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是一種自問自答,答案在黛玉心中。
《五美吟》是黛玉在精神上走向自由獨立的醞釀。在《五美吟》中的五首詩作,從西施、虞姬關(guān)于生存的抉擇,到昭君出塞、綠珠墜樓的情感悲劇,可以想象黛玉內(nèi)心承受著什么樣的情感焦慮的折磨,紅拂夜奔逃出生天,黛玉內(nèi)心積壓的情感得以盡情宣泄。這是一種找到了出路后的快感。生存抉擇的兩難,“予奪無權(quán)”的怨恨和不得“慰寂寥”的悵惘交織而成的情感焦慮,統(tǒng)統(tǒng)讓位于“豈得羈縻女丈夫”的精神上的毅然決裂。
林黛玉是為還淚而生,而詩則是她生活中的慰藉與支柱。她用詩發(fā)泄情緒與悲苦,她用詩抒寫命運與愛情,她用詩表示抗議與叛逆。她用詩吟詠著她冰清玉潔的節(jié)操、孤高傲然的品格。她的詩映現(xiàn)著她純真誠摯的靈魂,也為她美好的形象籠上了一圈詩意的光環(huán)。[4]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引用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說的“一切文學,余愛以紅色書者”。[5]
林黛玉沒有重蹈才子佳人小說“美則無一不美”的覆轍。林黛玉是一個多有性格弱點的人?!袄硐氲谋瘎∪宋锸怯幸稽c白璧微瑕的好人,”[6]“只有那些在某一方面有所缺欠的東西才能激起真正的憐憫?!盵7]用脂硯齋的話說:“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保ǜ奖镜?0 回雙行批注)。無論是形貌的氣質(zhì)風神,還是才智上的詩才橫溢,即便如此,林黛玉任情美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內(nèi)涵也有顯而易見的“陋處”:她處處表現(xiàn)出的“小性子,行動愛惱人”(史湘云語)的自戀型人格,“口舌傷人”“不善處世”等種種性格弱點。
“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林黛玉是魏晉風骨在《紅樓夢》中的余響,“越名教而任自然”,她以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句名言。林黛玉的本質(zhì)是一株仙草,所以她常自詡“不過是草木之人”(第二十八回)。即使誤入凡間,這株仙草仍然不失草木本心,天情天性,自成佳景。初入賈府的黛玉也曾“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但她最終選擇了拒絕和叛離。如果仍有人將黛玉視為多愁善感、尖酸小氣的代表,卻看不到她的率真與傲骨,欣賞不到黛玉形象的任情美,這完全是一種誤讀。真正欣賞與喜歡她的人,都有著同樣自由孤獨的靈魂和同樣敏感多情的心靈,只有驕傲者才能讀懂驕傲者的靈魂。